荒原的行走者:张学东短篇小说论析

2022-05-30 10:48杜卓子
文学教育 2022年8期
关键词:短篇小说人性

杜卓子

内容摘要:张学东的小说以短篇见长。其作品大多以生活的大西北为背景切入普通人的生活,讲述他们的喜怒哀乐,并从中揭示人生的真谛,见证生活的美丑,以简练的语言描述西北普通的生活,普通的人、普通的人性。其作品娓娓道来,不事雕琢,文笔朴素,见解中肯。本文从三个方面阐述张学东小说的思想内涵。

关键词:张学东 短篇小说 人性 信念真情

孤灯夕张,捧起张学冬的短篇小说,竟然一发不可收拾,久违的激情在这一刻被点燃。当最后一页在我的手中落下,我却没有了愉悦和冲动,任凭漆黑的夜晚肆意的包裹,可我感到一丝丝的寒意,一点点的凄凉,一缕缕的清冷,两股战战,汗不敢出,几欲窒息。我仿佛看到一匹从远古走来的老狼,伴随着北方的旷漠,凌乱的鬃毛,带血的嘴唇,衰弱的身形,却更有一双清晰,深邃,粗野,冷酷的眼睛,步履蹒跚,却目光坚定。远处的天际,隐隐雷鸣,烟云飞度,长河滚滚,山形巍巍。

无畏,镇静,从容,执着。慢慢的,靜静的,走进,走近,消散了它的容颜,消散了他的身形,融进苍凉的天际。那首上世纪流行的台湾歌手齐秦的《北方的狼》,熟悉的歌曲,低沉忧郁,竟然如此清晰地在我心中吟唱: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荒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慢慢的黄沙掠过。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

张学东就是那匹行走在远古空间的狼,永远在寻找自己美丽的草原,尽管遍身荆棘,露水为霜,却从来没有放弃自己的追求和梦想。他以自己熟悉的农村生活为场景,作为自己的旷野,肆意而又放纵的驰骋在自己的心灵里,交织出惊心动魄的情节,幻化出栩栩如生的人物。我尽然惊讶的发现,我儿时,少年甚至青年的生活画面,在他的小说里面都能找得到,几乎就在我昨天的衣襟上,跳动,狂舞:山花映日,绿水缠绕,乳燕翻飞。冬日的积雪,紧缩在那已经住过好几代人的老房子;春风划过,秋天的麦场,忙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过年的爆竹,火红的春联,妹妹的花衣裳,牛头上的红纸花,铁杆般的杨树上的喜鹊窝……他似乎就是我的生活,我尽然不是在小说里漫游,就是在重温我的过去的生活。被生活的重压压得喘不出气的各色形象,(《等一个人》中的老祖父,温厚,韧性的父亲;善良、忍让,却从不失去生活信念的母亲,以及那个让我们一家不能安生的韩老七;《打赌》中的汪铜;没拿钱被赶下公交的采莲;为了自己执着信念的草叶儿;还有杨改花等)在他们的祖先生活过的土地上,继续着前辈的故事,演绎着前世、今生。或许这样的故事就从来没有改变过,或许这样的故事会重新上演,主角都可能在生活的耳鬓厮磨中,最后走向自己的人生归宿。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是人,就躲不过,“死生,人之大事也。”

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茂林修竹中,流觞曲水的王羲之,也油然发出这样的感叹。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更说“亲人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生生世世,生生死死,人,不就这么个过程吗?在生存中沉吟,在死亡中叹息,更在生活中收获。我想说,张学东的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就是以简单的生活、场景,演绎人生的悲苦愁情,挖掘人性的潜层暗流,绽放人性的美丑真假,没有矫饰,漂白的狰狞中,让我们唏嘘感慨,泪雨滂沱,抑或“漫卷诗书喜欲狂”中正视自己。“因此,我们脚下的土地突然之间发生了这样一种微妙的变化。”(《打赌》)

是啊,谁又是不幸的呢?我们?你们?他们?每一个生存在自然世界的生命,既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因为每一个开始的今天,就是结束的明天。命运永远会以悲剧结束,这是我们的幸运,因为这最公平也最公正。所以张学东他是一位伟大的践行者,更是我们精神领域的引航者。我们敬畏生命,更敬重对生命的神圣有着透骨悟道的人。

一.古老的信念

在农村,人们之间交往当中,恪守的最重要的法则不是法律,甚至法律在这里也不置可否,更多的是从老祖宗、老辈们那里传承而来的规矩,这里包含了人伦、道德、操守、节气、良知和信念。当一个人做错了事情,经常听到老人们指责道“不懂规矩”。有人问为什么,老辈人回答说,这是老理,是老祖宗定下的。甚至外乡人来了,先打问规矩是什么,免得犯错。这就是入乡随俗。俗者,就是我们古老的信念和古老的传统。张学东小说中,以西北农村这块在中国大地上最坚硬的“堡垒”为背景,贯穿在小说中的精神是我们传承千年的道德信念和传统。

《等一个人回家》是张学东代表作之一,其前篇《送一个人上路》,可以并称为姊妹篇。在内容上前后衔接,互为表里。复旦大学教授陈思和甚至发出这样的赞叹:“我相信这篇小说将会作为当代最优秀的短篇小说而进入当代文学史”。张学东以其朴素,刚硬,而又沉郁顿挫的笔墨,深情的写出来流淌于中国北方农村最底层的古老信念和正义良知,将每一个人置身在传统和信念以及良知的天平上拷问、称量。虽然这份鞭挞和审视,得让人感到疼痛,甚至是鲜血淋漓,目不忍睹,或许这就是这两部短篇小说的魅力和灵魂。正如鲁迅所言:真的猛士,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惟其如此,方显本色。

《送一个人上路》以一个孩子懵懂的眼睛看世界,依然是扑朔迷离甚至有点诡异的乡村生活氛围。情节是祖父是生产队长,那个生产队饲养员韩老七因为侍弄牲口,不慎伤了男根,从此丧失了生育能力,一蹶不振。从此便讹上了祖父,长年累月赖在“我”家混吃混喝做死做活,直至真的死亡降临。

《等一个人上路》便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再次展开祖父的忏悔和自我救赎之路。祖父以他的行为,在经历自我内心的纠结和反省后,成就了自己的伟大,尽管他被小孩肆意的骑跨,可他的灵魂的伟大,让人顿生敬畏而不敢审视。我在深深被震撼的同时,想到了《赵氏孤儿》中的民间医生程婴。以程婴为首的一群古代英雄为了自己的人生信念,舍生取义、不屈不挠、敢于献身。其实,英雄并非天生就是英雄。人的一生,会经历很多事。不管走了哪条路,不管经历什么事情,人生的结点终会标明生命的质量。正如程婴,他是一个医者,一个悲天悯人的义士,一个视死如归的疯子,一个无怨无悔的丈夫;更是一个洞悉人性的智者,一个至仁至善的信徒,一个正义的践行者。

蜀汉丞相诸葛孔明,其隐居隆中,乐耕陇苗,抚琴唱和,自在逍遥,一旦答应刘备的“三顾茅庐”要约,便一生躬行实践,呕心沥血,六出祁山,匡复中原,最后落得个秋风五丈原,相星垂落,草木含悲,后人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诸葛大名垂宇宙,千载谁堪伯仲间”叹之,慨之。以及苏武牧羊十九年,卧雪啮毡,持节旄,望故国,矢志不渝。“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荆轲,“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的岳飞,战死疆场,一门忠烈的杨家将,“望门投止思张佥,忍死须臾待杜根”的谭嗣同,这些都成为民间的道德楷模,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深入民间的血脉中,成为百姓的行为做事的准则。

二.人间的真情

张学东的短篇小说,《剃了头过年》起笔很平常:快过年了,可是家里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谁也不知道父亲在忙些什么。一般来说,就可以戛然而止了。而这时的张学东偏要多写那么几笔,因为有了这几笔,打动人的东西一下子就凸显出来。小说结尾,游街批斗、把纸帽子揉成一团,笑声一扫阴霾之气,它把一个沉重的关于生活、社会、历史的故事,转化成了人性力量的故事。这种力量最终是以母亲的笑声展现出来的,此前它一直隐含在叙述当中。过年,中国人最古老的传统,她以无法更改的力量,组织和运转着每一中国人,这是中国传统文化在人們血脉中的渗透,因此只有古老的传统和信念再给我们这些活在底层的“贱民”以无以伦比的力量,让我们在任何的打击和磨难中,能够挺身而起,活着,坚强的活着,笑着活着。尽管我们的笑声,母亲的笑声,就像那狂风掠过的野草,脆弱,渺小,可我们感受到的那就是真正的人,大写的人。

三.人性的直视

人性即人的本性。人性有两种含义,一种含义是作为中性词,在中国文化中,对人的本性,有以儒家孟子为代表人性本善论,也有以儒家荀子为代表的人性本恶论的观点;一种含义是指作为人应有的正面、积极的品性,比如慈爱、善良,通常以后一种涵义居多。

在张学东的短篇小说《寸铁》中,主人公汪铜就是这么一个典型的代表。汪铜和寡母相依为命,在村里应该是弱势的,看尽白眼,受人欺凌的。当然,内心也更是自卑的。可自卑的心理又往往导致自我意识的觉醒,那就是渴求自尊。可对于一贫如洗的母子,拿什么取得这样的自尊呢?汪铜依然选择了一种最具暴力的东西--火枪。因为那是谁也没法躲避和最具有杀伤力的火器。而人类对火器的使用,从来都是以消灭对方为目地的。虽然小说中只写到了汪铜用它来和别人打赌,来赢取火柴,谁又能不说那是为了赢得自尊,赢得胜利者的笑容,看到对方的失败而产生的自信呢?韩田鹿教授在真假美猴王中说:每个人在心底,都有一个本我,即最真实的自我,这往往影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幻化尘影,在时刻惊扰着你,过你与外在的自我斗争,而这个本我,却是自己恶的隐藏之地。小说中多次写到汪铜在使用火枪时的自信的神色,以及拿枪时的凶悍,这个未成年的孩子的行为。却最深沉的将这种恶的本性毕露无疑。最后汪铜已经完全是一个极具兽性的动物,随时可以撕裂对方。人性的泯灭,只能是动物本能的增加。再加上对水枪的执迷,谁能保证这个“动物”不会去伤害自己的同类呢?而最残忍的是,当胡队长把他家的狗砍死后,在埋葬的时候,他竟然极端镇静而又凶残的将狗的根割了下来。读到此处。我已经毛骨悚然。汪铜已经不是在单纯的去干一件简单的事情,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作为胡队长,一村之长,拥有绝对的权力和威严。全村人匍匐在他的脚下,像“狗”一样的活着,乞求利益的最大分配和廉价的赏赐,人已经成为了“狗”,只能表示狗一样的忠心,以乞求得到主人的爱怜。

悲乎,我读到的是鲁迅发出的“我处在着非人间”的慨叹,这就是那个年代最真实的写照,权力和专制已将人们最善良的良知湮没和阉割,而汪铜家的大花狗竟然将胡队长的狗“强奸”了,这是对狗的欺凌,更是对胡队长权威的蔑视和挑战,这是胡队长绝不能容忍的,于是胡队长痛下杀手,解决了大花狗。这已经不是狗的事情,而是人的权利和尊严的对决。这种鲜血淋漓的“狗”事,是“人”事,是人的碰撞,更是人性的爆炸,就像是是汪铜的枪一样,喷射出的是杀人的火焰。而汪铜割掉的狗根,就是自己胜利的象征,必须保存,那是骄傲,那是自尊。在骨子里,自己就是一个胜利者,故而胜利者的心理是极端自负的。甚至打赌时,竟然是狗的“根”。而且是当着胡队长的女儿小扁子的面,这难道不是一种炫耀吗?是对自己强大的证明,是对胡队长权力的不屑,也更是自尊的夸大和扭曲。这就是这么一个未成年的、弱势的、底层的最直接的反抗。这就像鲁迅笔下的阿Q一样,在精神上的胜利。这是一种自我的意淫,也是隐藏在内心的“恶之花”的绽放。火枪,狗根在文中的象征意义,就是人性中的丑恶、残忍,杀戮和报复。最后,我们隐约知道,会队长对汪铜寡母的侮辱,也是事情的缘由之一。最后小扁子成为了又一个牺牲品、扁子美丽和温顺,却更加助长了汪铜的恶任,这在小说中有详尽的摘写,恕不赘述。惟其这样,这种沉甸甸的对人性的揭露和写照,也就显得更加突出,也更加发人深省。

我们探讨人性的目的在于:如何更好地解释、激发、引导、组织人类行为,如何更好地实现人类存在。(引用《高级动物》)按照这个思路,张学东在小说中对于人性的叩问及生存苦难的体恤是有联系的,他试图以醒目的意象来照亮卑微的生命困境,这使得客观意象本身所呈现的鲜明性与醒目性与丑陋、龌龊的现实生活,以及人们面对苦难时所暴露出的善良与丑恶,自尊与卑贱,真诚与虚伪相互交织,就像一幅象征派的油画,你尽可以去想像。

文学就是人学。“任何文学都是人学.人类的文学史,就是人类的灵魂史。”人绝非生而为恶,更大程度上是后天的生存环境对人的天性和性格进行了改造,如汪铜的作恶与邪恶,绝非出于其最初的本心,也就是每个人都是一张纯净的纸,而后世的生存环境对人的塑造和形成起到了最终的作用。这正如历史上孟母三迁的故事,强调的就是此点。现在的网络流行语“如果有一天我变坏了,请告诉这个世界,我曾经纯真过。”以无奈的语调诉说着这个社会对人性的影响和锻造。也表现了人们被这个世界强行打造以后的自甘堕落。在扑向黑暗中的雪中,作者借助雪这个意象,来反复对照苦难重压下,人类的生存困境。这篇作品中,雪在加重人类生存的苦难,小绫子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在小小的年纪却经历了父亲出车祸,母亲离家出走的痛苦,然而小绫子却始终用自己的纯真善良承受着苦难的洗礼,如果说这篇小说中的雪作为苦难的砝码又一次暗示了人类无法超越的困境,那么绫子对苦难的态度却证实了人对苦难承受的可能性,在小说中,“雪”的意象的应用是冷峻而深沉的,它与作家对于人类苦难的新的思索密切相关。而在海绵中,雪的意象以一次出现,而且比扑向冬天的雪更寒冷、更残酷,因为它是以两条人命为代价的。

“人性就是从根本上决定并解释着人类行为的那些固定不变的人类天性。显然,这种人性具有对人类的普遍适用性,并在深层制约着人类行为。此种人性,与其叫做人性,倒不如称作“人类的天然法则”更为确切。”(《人性)而人性又是存在于我们生活的点滴中,渗入我们的骨髓中,成为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习惯和思维习惯,进而成为我们的性格,又上升为我们群体和民族的文化,影响着世代生活在这片热土的饮食男女,散布在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每一代的门前屋后,甚至是那山坡上的每一片春花,每一缕的月光里。我们,张学东,都是生活的演绎者,都是生命的继承者,但更多的是张学东是生活和生命的提炼者,我们是他的舞台,他是永远的观众,是一位能穿越风雨如盘的岁月,而尤以老僧入定的禅悟,将我们定格在他的作品中。临近篇末,想起食指的诗歌《相信未来》,作为本文的渔歌晚唱。

参考文献

1.张新颖:《母亲的笑声、现实和叙述-谈张学东的几篇小说》,《南方文坛》,2009年第1期。

2.张学东:《作家的进与退(创作谈)》,《西湖》,2008年第11期。

3.[法]波德莱尔:《波德莱尔诗全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380页。

4.张学东:《应酬》,河南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69页,第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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