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

2022-05-30 10:48乐心
莫愁·小作家 2022年8期
关键词:赵辉老夏喇叭

1

遍地秋虫啁啾,金属般的脆响。我们坐在宜园凝翠亭里,阿土说:“仇喇叭,你说说看呢?”

老仇吸着烟,烟火明灭中,嗯嗯应着。我们等他抽完两支烟,起身回家,有些落寞。

我们三个老同事,微信群名叫“老兄弟”,以前在报社时吃饭常坐一桌,又有缘分住在相近的小区。他们两个天天散步,我有时会加入。

多少年来,我们总是听仇喇叭兴致勃勃地讲,他是摄影记者,全市跑,消息来源广,我叫他仇喇叭,叫出了名。阿土是写时评的,理性。我是写散文的,诗意。三人在一起,很有趣的。

可是,我们再没有从前的激情,这两年越来越落寞。

阿土说:“要提整精神,平稳前进。”三人中,他身体最好,我和仇喇叭天天都要服药。晚上,他三两酒下肚,我闻到夜风中飘来酒香,我鼻子嗅嗅,说:“阿土,你吃个茅台?”

阿土笑道:“差不多,是茅弟,你鼻子真灵。”

仇喇叭倒是每年送我一桶葡萄酒。酒的来源是这样的,他养了只狗叫雪碧,很漂亮。人家丑狗想要攀亲,他都不让狗见面。宜兴种田大户杜新民也有一条好品种狗,仇喇叭和老杜是老朋友。他就帶雪碧去老杜家,老朋友们相聚吃酒,狗约会。完了,老杜会送仇喇叭两桶家酿葡萄酒。仇喇叭会分送我一桶。

原来 ,我吃的是雪碧的喜酒。

2

那天,我们坐在乡村的大树下说话,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於大伸手帮我理了理,很自然的动作。

我习惯叫於淑英於大,其实她比我小一岁。我们同一年考进报社,几十年同事,熟悉到家里的亲人有什么好笑好玩的事都知道。

於大说:“你记性真好,我跟你讲过的事,你都记得。”

是的。我记得她写的好文,《方红的婚事》的开头语,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文章里母亲学识字的细节,还有她阿公老夏的生动趣事。

以前宜兴城里有个盲人,毛主席语录背得滚瓜烂熟,全城都晓得他。老夏把他请到家里,给子女讲背语录的心得体会。夏家儿女吃饭前,老夏都要叫他们背语录,还要他们写心得体会。祥大是小儿子,他心得体会写得最好,老夏拿到人民医院去给同事看。

我问:“老夏公公为啥要拿到医院去给同事看?”

於大说:“他当时是反动学术权威,已没有资格帮人看病,只能在医院扫地。他千方百计要表现积极。”

我笑着问一句:“怎么个积极法呢?”

於大说:“六个子女,四个下放。第一个子女下放,他踊跃支持,亲自写表态书贴在长桥背上,第二个子女下乡,他也积极。结果,到第四个子女下乡,他瘪气了。四个子女下放,家里吃不消了。”

我笑道:“老公公很好玩的,我记得你讲过,有一年春节,你们兄弟姐妹聚在家里打牌,他认为你们是聚赌,向儿子单位报告了。”

於大说:“是呀,大年三十除夕夜,就一家人打打牌,他都不允许。”

“正统家庭的教育。我来学一下老夏啊。”我搞笑起来,咳嗽两声。

“在家里他绝对权威,下班回来,人未到,声音先响。到三楼故意咳嗽几声,家里人听到赶紧帮开好门。他的威严穿堂进屋,因为他是家里顶梁柱,一家人靠他工资养。唉,就是这么一个要强的人,后来衰弱得叫人心疼,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住进敬老院,我们每次去看他,都难过得流泪。后来实在心疼,把他接回家,子女轮流陪他打牌讲话。”

李慧在旁边听我和於大这番话,感慨起来:“老夏有这么多子女,晚年还算有福,到以后会有谁陪我们呢?”

于是三人一阵唏嘘,不免有些惆怅。

3

我离开报社多年,记得同事们许多细节和趣事,同事们也记得我的细节。这些细节构成了生动真实的人生。

赵辉说:“我做服务在线时,采编写都是我一个,错误很多 ,有一次你在楼上发火,说恨不得把稿子砸了,我当时想啊,稿子在电脑里,你要么把电脑砸了。”

其实赵辉是个优秀的记者。有年宜兴发大水,他连日在抗洪一线,蹚水现场,把转移群众的细节写得如此真切:洪水已漫过乡间的路,小船早已等候在村口,村子漆黑一片,推开门,反复劝说,老鳏夫终于坚毅地勒紧裤腰带说,我跟你们走。临行前嘟囔一句,把鸡喂了,省得明早赶回来。出门一看,已是凌晨。在西渚小学,一批邻居早已在等候。

多生动的现场描写啊。

生动的人才会写出生动的文,他捧回了好多新闻奖,也挨过好多批评。

我记得那次报社开表彰大会,赵辉拿了个大奖。本来要让他第二天在全市庆祝记者节的活动上发个言的,结果领导不同意。

前些时,某茶业老板嫁女儿,赵辉看到婚礼上人家女婿留个小辫子,尖头尖脑的,就在微信群里开玩笑说像贵宾犬。不知哪个鬼截图给茶业老板看了,老板反映到领导那儿。那么问题来了,你记者怎么可以这样随意讲话说人家像贵宾犬呢。

他的冒失也让我吃了苦头。有次他从丁山帮我弄来一只老石臼种铜钱草,车开到门口,我们两个人搬。没想到石臼死重,我搬了几步手把不住了,石臼扑落一记摔下来,砸在我脚板上,顿时血流一片,到医院缝了四针。他说马屁没拍到,拍到马脚上。

4

岳鹏是岳飞之子岳霖的后裔,第三十几代?我忘了。反正他很有岳家军遗风。

我和岳鹏结识,算来已有四十年,比报社任何人都要认识得早。那时候,团县委举办青年通讯员培训班,我19岁,岳鹏17岁。后来两人走了同一条路,都进入《宜兴日报》社,从普通记者做起,到部主任,到副总编。

从风华正茂到鬓已霜,一路走来共同成长,才配得上老友这两个字。我们共同的老友D患忧郁症,我打电话给岳鹏,说D最近有点情况,咱们得去看看他。岳鹏说,难怪好长时间没见他在微信上点赞了,我们去看看。

于是他开车,我们到常州医院。

患忧郁症的人眼里没有光亮,D也同样。看到他的样子,我们很伤感,岳鹏见老友床上被褥散乱,过去帮他将被子重新整好,然后关照他:兄弟,你要打起精神来,衣裳穿着仍旧要清清爽爽。喏,床上被子这边是盖头的,这边是盖脚的,不要胡乱抓。

我在旁边,忽然很感动,岳家军其实有柔软之处。

这就是我在报社时的老同事们。对一个地方的怀念,是由无数共度的时光,无数这样有趣生动的细节,以及无数柔软的人共同构成的。

乐心:本名冯乐心,资深媒体人,著有长篇小说、散文集多部。

编辑    沈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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