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上古树

2022-05-30 19:25孔帆升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22年8期
关键词:古树

今年五一前,我与一伙文友去拜见千年古树。

向来,我知幕阜山脉的通山县厦铺镇山麓,触目所及皆是一重一重的山,满眼的翠绿,灵秀幽美。也知深山有老村,有憨厚的乡亲,有密林大树,只是每次都浮光掠影,把看古树当成个搭头,因而徒有一时兴奋。这次,一路有向导,就直奔主题,脑洞大开,心肺舒坦,大口大口猛吸清新空气的同时,实实在在大饱了一回眼福。

进林上村的山路修得很好,是幕阜山区旅游公路的标准,就连通组公路也硬化了水泥路面。路程虽有点儿远,沿途的绿色却让人感觉亲近。进入林区后,雾大了起来,车在浓雾中穿行,陡增加几分刺激与惊心。山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很是考验车况与师傅的定力与应变力。我一直盯住窗外,在雾气熏陶的山里,感受湿漉漉的雾,能见度极低的物,身体随着车稳健地在山脚、山腰、山顶拐弯。到打顶坳时大雾弥漫,脚下犹如一片大海,更加惊心动魄,不敢言语,生怕影响了驾者。从打顶坳下山,到了山脚平地,又是弯弯绕绕,慢慢悠悠,不时插过一个小山峡,弯到更深的山里面,从此抛开了车马喧,人声闹。一时,有种万籁俱寂的感觉,仿佛宇航员飞向了星空。

原林上乡所在地林上村,一会就到了,有不少青壮年,闲散在户外,这阴阴的天干不了什么事,出门走走聊聊,是山人的日常。从村委所在地再爬一会儿山,就到了金盆湾。下车,人被安静的山簇拥,轻松地走在青灰石板路上,踏着开有通泉草小花的纯天然草坪,在直入云天的竹林下,被山路牵引,被轻雾洗涤,被许多无名的小草小花温柔,早已心无杂念。我就想,人把自己托付给人,名堂太多,负累过重,若是托付给自然,一切云淡风轻,简单明快。这是多么好的田园生活,陶潜一样的兴致。

在一处老房下的小径上驻足,忽然闻到花香扑鼻,环顾周围,已是“人间四月芳菲尽”,用眼循着香飘来的方位搜寻,发现是从一棵高大的槐树上散发出来的。村人你一句我一句,兴奋地数说着村里有几棵摇钱树,那是有着植物中的“大熊猫”之称的青钱柳,灰褐色铜串还有一两串吊在枝梢上,一串一串青青的铜钱又挂满了高高的树枝上。这490岁的“大熊猫”,为冰川四纪时期幸存下来的珍稀树种,仅存于中国。青钱柳茶能够有效平衡人体糖代谢,有降血糖功效。不知林业专家们可曾找到繁殖方法,否则,它空有一身宝贝,却不能繁衍子孙,造福人类,终是遗憾。

从金盆自然湾下山,又转了几个弯,就上到了银盆自然湾。徒步小路,见溪水滔滔不绝,有急迫兴奋的一路跳跃,雪白的,好亮的一条白带穿林而下。性情缓的则在开阔处泛着青波,偶尔绽放一两朵浪花。各种灌木杂生于路两旁,林间鸟的叫声悠扬,从容不迫,更像是一种无需附和的抒情。各种鸟鸣轻快柔和地涌向耳畔,就像从未见过世面的孩子,突然被山外来客吸引,叽叽喳喳的,十分好奇,忍不住窃窃私语,奔走相告,相约着凑热闹来了。我们本是打扰大自然而来的,却未曾想被如此热情相待,真是情何以堪。

眼尖的朋友远远地望到,山洼里有一两间瓦房,大呼小叫,犹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那是老辈人常见的纯土坯房,栽在菜地边纹丝不动,有些简陋,却清清爽爽。我们一路认花问草,打探山中草木,新奇陌生地望着这些陌生的物种,企图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个性,与先辈子民的生活有何交织。终是收获寥寥。想入乡随俗,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这么轻薄肤浅,只能是竹篮打水。

深山不言,树木无语,老房子与大树不会在意我在大自然怀抱下,产生卑微渺小的茫然。

且行且思。我们去另一个自然湾泉洪,没想到在林上村的几个自然湾还能撞见一个个古树群。放眼望过去,古树很多,银杏、枫香、黄檀、马尾松、槐树等,都有。300——1000年以上,几十株集中在一起的古树群有好几处。其中有千年银杏、香榧,有国家一级保护植物红豆杉、香果,有树干周长近50公分的黄檀,树干周长在600——800公分高大挺拔的马尾松,树干周长在1000公分的五角枫。大茶园、泉洪、金盆三个自然湾香榧古树分别都达50余株。

在泉洪湾,枯竹叶铺展的林地里,一棵健硕的榧树雌雄同株,在一丛尺余围的楠竹护卫下,巨人般挺立,铁塔一样稳沉。傲然昂首,人立即矮下去,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张望,还是看不清高高的树冠,不知那茂林一样的树冠是怎样与天空对接的,经过了多重的托举才织绿如布,承揽天光与雨露。大树强劲,强势,神一样岿然,不仅令人喜不自禁、肃然起敬,也令地上的草退避三舍,在冠幅之外寻找自己的营生。那些竹笋只好在远处钻出头,顶着雨露生长,筑起新的守护之墙。

小村庄屋后斜坡上一棵榧树有1500岁了,算是树中的山大王啦。旁边还有棵1300岁的,也有千岁的,都成精了,应算是树帝国的内务大臣吧。榧树巨大的树干顶天立地,粗大的树枝如巨臂伸向四面八方,足足有十多米远,横插在树林间。抬头只见无数虬枝交叉,艰难地撕开了枝丫交错间的光隙。在房前屋后,各种大树突兀地独处,或三两棵相伴相望,都十分沉着。有鸟展着翅飞来,盘旋于树冠之上,然后轻轻落下,贴在树冠内一样。有的呼朋引类,也有抒情地放歌的,动听的啼鸣传得很远很远。想起小学课本里《鸟的天堂》一文,深以为鸟儿的快乐是群居,集聚在没有污染,不被打扰的环境中。飞翔,捕食,嬉戏,或抒发感情,全由着性子来。低调,不失自由快乐,都是受了树的熏染。它依托的是什么呢?一定是那茂密的树林,那风吹不动,雨雪不能浸袭,烈日穿不透的树。鸟们飞得再远,都有个安稳的家,以便存放日常的疲累,欢乐,和静下来的惬意。就像那些早已外出的山里的后代们,总会在某个时刻,开着小车带着家人回到老家,过上几天清静日子。

在深山里的日子,波澜不驚,一切都缓慢下来,是人肉身与精神深度与大自然的融合。每天,树叫醒土地,鸟叫醒树,鸡叫醒山村,小溪叫醒山沟沟。自然而然,行云流水,云淡风轻。人、树与鸟这种动静结合,真是世间绝配!树是鸟的依靠,鸟的家园与乐园。鸟给树带来生动,带来活泼,带来天籁之音,从而赋予树的精神需求。而这一切,都被人窥见,给人以抚慰,我们难道不该感恩大地的恩惠吗?

一棵树长到百岁以上,我觉得它就有仙风道骨,会衍生好多故事,它的身世就有些扑朔迷离,令人捉摸不透,令人想入非非,它的强大气场令人无限景仰。那顶天立地的姿势,如雕塑般矗立眼前,在暗自发散它的生命基因,要提升人的精神力量。我相信,那些想在此建个土屋,时不时住上几天的城里人,他们说的都是发自内心的话。在这里住上段日子,萎靡人也会变得舒畅,疲惫者也会变得精神百倍的。我发现山村里长寿老人中,女者居多,而树呢?似乎刚好相反。那些开花结果的树通常长不高,也活不长,比如柑橘,壮果期也就几十年,之后便退化老化,被虫蛀被病害,不得不砍伐或剪枝嫁接。当然也有例外,一老房前有棵树龄250多年的古梨树,当地人指着壮年状态的树说,它依然年年满树繁花,结的梨酸酸甜甜,还是旧时味道。

我偏执以为古树都是雄性的,它高大挺拔,威武有力,腰板硬朗,一幅阳刚气概。这样对树先入为主的思维,似乎并非见世面不多的人才独有。古树其实是有公有母的,比如银杏树,母树开花结籽,公树无花无果。榧树是头年开花,次年结果,所以花果同枝,你看起来是边开花边结果。也有不开花不结果的,榔榆、黄檀就一味地坚硬,一门心思扎根与生长。即使我知道万物有雌雄,但丝毫不会影响我见到一棵奇倔、扭曲、粗糙的树,长满绿苔的高大的树,仍然把它视为男性。除非它开花给我看,送美果给我吃,我才会改变初衷。

树被人传得神乎其神,各种意会与猜测,甚至有超越性的臆断,它默默地听,偶尔摇一摇叶表示赞同,偶尔滴下几滴冷水珠提醒人勿妄言。更多的是,它任你编、任你吹、任你传达出赞叹或不满。碰上有年岁的人,不仅热情地引你看树,介绍树的特征,还会附带着讲讲树的故事,有些神神道道的。昔日村人敬畏古树,以为有神附体,动弹不得。有人还在树下建个吴主庙,纪念三国时的孙权。有的是立个土地庙,供着土地神。于我这等俗人,傻傻地想,有些树你奈何不了,用不上它,只能仰望它,抚摸一下,或上去拥抱一下。

日子充裕以后,山里人越发变得爱护山林树木了,对那些古树更是视若珍宝。不断地请外面有头脸的人来观赏古树,请专家考究古树,给树造档案,亮明身份,落上户口,砌起漂亮的护墙,免遭人畜近前折腾。古树就更令人高看了,让更多的人只能远望而不可近。它活了几百年,上千年,不知活过几多个祖宗十八代,只宜远观,不可近亵。你个小毛人,哪配在大树下指手划脚,搂搂抱抱,合影留念?趁早乖乖一边呆去。

静下来,我不由想起人生一些问题。这些树为么如此执着地活着呢?受尽无穷尽的风霜酷暑,难道仅仅是想活出个名份?想终于从无名到名副其实?那么多没明没白活过的日子,难道不是很好的吗?此后挂上一行字,一个牌子,是否增加了其份量呢?随即,面对一棵棵生机勃勃的古树,我又为庸俗的念头而汗颜了。

孔帆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日报》《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长江文艺》《芳草》《短篇小說》《青年作家》《延安文学》《散文百家》《湖北日报》《楚天都市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出版有《盛在碗里的乡情》《秋是天空飘落的心情》《旧光线》等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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