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美之城

2022-05-30 10:48李约热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10期
关键词:老楼凶手英语

李约热

夜晚。电话。小栗。

小栗?谁是小栗?铃声太响,先调为静音,再想想要不要接。经常是这样:陌生人的电话,或者在某个场合匆匆加上、过后就再也没有联系的人的电话,你一般是不接的。能有什么事儿呀。就是有什么事儿,你也顾不上。这些年,除了父母兄弟,经常联系的人也就三五个,你们在各自的领域沉浮,七荤八素、疲惫不堪,平时联系,也多是用微信。电话通信录上那些曾经非常熟悉的名字,一年中也没在你的手机屏幕上闪亮一回。

谁是小栗?你脑子里并没有这个人。

不接。

很快,短信就来了:叔叔,我是给李曼补习英语的家教小栗,我有急事想请您帮忙,您能接我电话吗?

看到“帮忙”两个字,你心头一紧,触电般的把手机放到一边。

小栗,你想起来了,十年前来家里给你女儿李曼补习英语的大学生,她当时在省师范大学读大三,是英语系的尖子、非常抢手的英语家教。你是托朋友找的她。小栗长什么样你记不得了,你只记得她可没帮李曼提高英语成绩。李曼英语成绩上不去也不能怪小栗,李曼严重偏科,她的叛逆,不是体现在怎么跟你全面对抗上,而是全部体现在不遗余力地表达对数学和英语的厌恶和口诛笔伐上(口诛是经常在你面前吐槽,笔伐是在自己的房间贴上很多自己想出来的不学英语数学的“ 语录”,她每天一睁眼就看到这些字词)。小栗是她的第三个英语家教,前两个英语家教每人只来几次就不来了。前两个英语家教,她们来给李曼上课,李曼对她们说,我不是学不好英语,我只是不愿意学英语,想让我学好英语,得先说服我,为什么要学?她们说要考好的学校,就要学好英语。李曼说对不起,考上好学校不是我的人生选项。人生而自由,学什么样的语言,我自己说了算。她们说你爸爸请家教就是要让你提高成绩的呀。李曼说,请家教只不过是爸爸尽自己的义务而已,他是出于对女儿的礼貌,请不请是态度问题,学不学是个人自由。两个家教相隔一个月先后来到你家,相同的“臺词”李曼隔一个月说一次。李曼说,要不我们聊天,钱照给,我们一起把上课的时间打发掉就好了。两个女孩都不愿意这样做,来了几次,说服不了倔强的李曼,就再也不来了。这才轮到小栗。小栗跟她们不一样,每次来都不教李曼学英语,每次来都是跟李曼聊天,把上课的时间都打发掉了。当然,这一切你并不知道。你只是纳闷,不是很抢手的英语家教吗,为什么李曼的英语成绩一分都没有提高?

你捡过手机,滑开,在小栗的短信下面回复:小栗你好,我现在正忙其他事情,稍晚再跟你联系。斩钉截铁,几乎非常礼貌地拒绝了。

这个时候,你又稍稍有一些不安,小栗相当于陌生人,陌生人这个时候找你帮忙,肯定不是扶老太太过马路、在地铁上让座那么简单,是救急、救命?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你伸出手要拿手机,不行,再等等,再等等……

橘黄色的光铺满客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对光线敏感起来,以前只要足够亮,家中灯光的颜色,不管是冷色还是暖色,你毫不在乎,后来,你只能接受暖色。可能跟那一次历险有关。那一次,你们一群人在大明山游玩,一道飞瀑从天而降,巨大的声响撞击耳膜,这大自然的声音,摧枯拉朽。你神清气爽,似乎变得轻盈起来。在飞瀑的边上,一道白线,被飞瀑掩映,没有人能看出来,那是一条小路。看到了吗?飞瀑边上有一条小路,我们去走走。你说。没有人响应,他们忙着拍照、扎营,准备野炊。你被那条小路所吸引,想到上面走一走,看这条小路是不是通往飞瀑的背面,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你离开人群,开始攀爬。借助藤蔓、野草,七绕八绕,二十多分钟,竟跃在白线之上。身边的瀑布是未经剪裁的白绸,裹挟着风,往低处飘落,你变高了,瀑布的声音变小了,飞瀑溢出的水滴洒在你身上,你正在经历一场豪雨,还好你新买的冲锋衣应付得了这场豪雨。你有备而来。确实,你一身登山的装备:铁拐杖,手电筒,刀。这是全新的体验,你兴奋得如雨人一样挥舞着双手。欢迎来到珠穆朗玛峰!欢迎来到世界之巅!你朝山下喊,他们看得见,听不见,也朝你挥手、拍照。你踩着白线往深处走。白线的尽头,风势强劲,感觉再往前几步,就会被风刮下悬崖。你抬头,一个巨大的洞口悬在瀑布的背面。如果进得洞去,就能感受到什么叫水帘洞天。你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像头寻找水源的巨蜥,爬上乱石,爬过苔藓植物的领地,爬进洞里。真是别有洞天,洞的另一侧,那匹白绸从天而降,在你眼前滑落。外面山野碧绿,天空蔚蓝,白的瀑布,绿的山野,蓝的天空,这白、这绿和这蓝竟是这么让人垂涎三尺。如果这个时候大自然摁下静音键,所有的声音消失,这白这绿这蓝静悄悄的,会让人有一种世界尽头的感觉。世界如此宁静,而你是洞主。这时候手机响了,他们催你回去野炊。刚刚收获巨大的安宁你怎么舍得放弃,你跟他们说你现在在水帘洞里,享受美景,稍晚再下去享受美食。兴奋的心情渐渐平复,那白那绿那蓝已刻骨铭心,现在,你想体验黑。你转过头,几只燕子从黑暗中飞出来,穿过瀑布,直上云霄。这劫后余生的雨燕,从黑暗奔向光明的精灵,这里是它们的家。正是这些勇敢的燕子,让这巨大的山洞充满生机。你的脚边,是汩汩流动的清水,在微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这个下午,这瀑布,这瀑布带出的白、绿、蓝,还有黑,以及脚边的清流,使你异常勇敢——它们糅合在一起生发出的能量让你不能自持。不知不觉间,你朝洞中走去,忘了自己是一个容易迷路的人。很快,你就迷路了。本来通往黑暗深处的路只有一条,后来变成两条,后来是四条、八条、无数条,脚下的路时宽时窄,却太过相似,这两条四条八条无数条,都像同一条。走啊走啊,你不知道走的是哪一条。短短二十分钟时间,你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恐惧随之产生,你心跳加快,无法冷静下来,凭着感觉左冲右突,围裹在手电筒光柱周围的黑好像越来越浓,你越走越远。这里不会是我的墓穴吧?人类为什么把黑色当成死亡的颜色?这一下你体会到了。不会的,不会的,心里虽然这样想,但你还是掏出手机,想在手机记事本上写一些文字,如果真的走不出去,这些文字就当是遗言。滑开手机,你看到黑色的屏幕上有微弱的信号,这让你喜出望外。神秘古老的洞穴,竟然挡不住中国移动基站发出的信号,你稍感心安,赶紧点开通信录,要给山下的人打求救电话。可是……可是号码都已经摁下,信号刚刚发出,你又摁断了。求救?求救太他妈丢人了,现在山下的那帮家伙正在吃着烧烤,喝着啤酒,接到我的求救电话,他们会忙乱成什么样子。他们除了野蜂一样往山上奔,肯定还会给园区管理员打电话,然后就是搜救队出动。那会乱成什么样子!不能这样,这里不是罗布泊,说什么我也要自己走出去,就是走不出去……就是走不出去,我也要自己走。你有一个基本的判断,既然手机有微弱的信号,那说明这里离洞口不太远。你把这里当成信号源,不再心急火燎,用铁拐在石头上做标记,记下已经走过的路,可是愚笨如你,在城里,哪怕很熟悉的线路,每次开车出门都要开导航。就是开导航,也会时常出错。现在在洞里,没有导航可开,那更加麻烦,你再也回不到有信号的地方,那些标记,留给燕子、蝙蝠、蛇。你又恢复了之前的急躁,左冲右撞,你面对的仍然还是无数条路,可是这无数条路,仍然没有一条把你带出洞口。你看看手机,信号彻底没了。一股悲壮涌上心头,这次,恐怕真的要写遗言了,你坐在地上,熄灭手电筒。胸膛滚烫,脖子上、头上一层细细的盐,刚才出了太多的汗,在清凉的洞里,出这么多的汗,可见有多狼狈。先歇一歇。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你似乎产生幻觉,你的脸庞有清风轻抚,你好像坐在朋友们中间,山野的风朝你吹,你猛摇头,这里没有朋友们,可清风真真切切。你不相信,掏出口袋里的纸巾,撕碎,抛起来,风把白色的纸巾吹成蝴蝶,飘走了。风从哪里来?你觉得自己有救了,赶紧爬起来,循着风来的方向,走呀走呀,走了很久,你看到橘黄色的光……

这个夜晚,橘黄色的光铺满客厅,你陷在沙发里,巨大的电视屏幕正在播放《完美地球》:非洲,坦桑尼亚,伦盖伊火山附近,成千上万的小红鹳雏鸟徒步穿过剃刀般的盐碱地,朝五公里之外的纳特龙湖奔去。这是一场史诗般的迁徙,从高处看,这些弱小的生灵掀起漫天的黄沙,从不同的地方汇成寻亲的洪流,战马一样奔腾不止。它们的天敌,非洲秃鹳,有着古罗马宝剑般锋利的嘴巴,游弋在周围,正在等待时机,朝落单者下手,在它们的眼前,小红鹳雏鸟的狂奔,变成了逃难……

看着电视机里那些逃难的小红鹳,你突然有了怜悯之心,你心里想着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小栗。算了吧,很多事情,咬咬牙就过去了,你想起山洞中的自己,吉人自有天相,你相信小栗不会有你曾经经历的那种危险,除了生死,什么都不在话下。年轻的小栗,肯定能逢凶化吉。

因为小栗的短信,你突然想起李曼,你的女儿,她现在在罗马。你的这个宝贝女儿,后来真的像她说的:我喜欢什么语言,我就学什么语言。她最终学了意大利语。她喜欢意大利的艺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是在高一的时候,有一天你走进她的房间,大吃一惊,那些诅咒数学和英语的“语录”,被电影剧照、绘画雕塑古建筑的照片以及艺术家的头像所代替。你的女儿,站在那里,说台词:他的世界是建立在废墟之上的,用的是废墟的材料,他满足于历史为他所设的丰富而又有限的界限,尽量安全地在此范围内站稳脚跟。因此,后代的梦想者越过了那没有诗意的罗马英雄,而将诗的金光与传说的彩虹佩在亚历山大身上……

谁的台词?莎士比亚?你问。

不是台词,李曼说。你肯定不知道。德国人蒙森写的恺撒大帝的句子。

蒙森是谁,没听说过。

亏你还吃文学饭,蒙森是第二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人,是一位历史学家。历史学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人很少吧。李曼说。

从李曼房间出来后,你赶紧去查,果然,蒙森是位历史学家。李曼喜欢意大利文化,恺撒大帝自然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写恺撒的著作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女儿似乎找到能跟你联系起来的话题,没想到你不了解,天没法聊。诺奖颁了超过一百年,能说出三四十位诺奖作家名字的,估计没有几个。你对女儿,一直都是放任自流的态度,她能对某种文化产生兴趣,你自然很高兴,她能有更加丰富的人生,那是你最想看到的。李曼房间有几张不同影视作品中的恺撒的剧照,英武雄壮;其他电影的剧照,老的影片是《偷自行车的人》,新的是《绝美之城》。《偷自行车的人》你很熟悉,所以没有什么感觉,《絕美之城》你很陌生。女儿房间《绝美之城》的剧照,一群人在狂舞,面孔闪亮:发泄、攫取、逃避、袒露、做作……不知为什么,这群狂舞的人,让你心生悲凉,这是末日的狂欢吗?秃顶和皱纹,华服和红酒,高楼宛若孤岛……不知道李曼怎么看画面里的人。她能怎么看?房间里的图片也许都是用来装饰,不论是《偷自行车的人》《绝美之城》,还是威风凛凛的恺撒,都是装饰。绝美之城,你记下了这个词。后来你去网上找这部电影:

一个导游带一群日本人来到罗马角斗场,这绝世的遗迹,一个男人心肌梗死突然倒下。

衣着考究的男人和衣着考究的女人对话,关于采访,关于去见一个人。

人迹稀疏的行为艺术现场,一个全裸的女人,头上缠着白纱巾,冲向古老的石头城,头破血流。

舞蹈,独舞、双人舞、群舞。男人女人纵情欢聚。他们的面孔,被白天和黑夜切割,好像已经进入人生故事的尾声。

一个少女,站在巨大的画布面前,往上面泼洒不同颜色的油彩,然后拍打画布,同时发出痛苦的叫喊。这也是一场行为艺术表演,女孩身上沾满油彩,花红柳绿,要去掉身上的油彩,估计需要半个月,然后等待她的,又是另一场演出。

一百零四岁的修女玛利亚,坐在椅子上晃动双腿。她的脸庞,树皮一样,而眼眸闪亮,因微笑而张开的嘴,只剩下一颗牙齿,树皮一样的脸上有她经历的世纪。她的面前,全是身份显赫的人,包括红衣主教,他们排着队,一位接着一位,伸出手,等待她轻轻地一握。

绝美之城,神医也没闲着,一管神针包治百病且收费昂贵。同样是排着队、满怀期待的人撸起袖子,神针轻轻一扎,护士的声音立时响起:八百欧。

……

很精美的一部电影。你已经很久没这样认真地看一部电影了,女儿房间的一张海报,让你游览了一趟绝美之城。

绝美之城,不只是罗马。

一个求助的短信,你不想牵扯其中,反倒让你强烈地想念远在罗马的李曼,她已经很久没跟你联系了。你给李曼打电话。现在是晚上十点,罗马是下午四点,她肯定还在忙。李曼没有在国内读大学,申请了意大利的电影学院,在那里学习电影。毕业后先是在电视台的美食节目做编导,很快厌倦,走遍欧洲,花光所有积蓄,然后就在罗马当导游,用她的话说,拍不了电影,当导游也是很好的。她倒是想得很开。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估计她不会接,她大概是带旅行团在某个观光点转圈吧。

果然,李曼不接你的电话,嘟嘟嘟的声音响了最多五秒,就被她摁掉了。

然后就到了早上。

你来到单位,刚进大门,门卫老孔就朝你喊,李老师,有美女找你。你看过去,一个女人站在老孔身边。你的直觉是,她有可能是小栗。

她已经不是女学生的模样,高个子,干练的短发,脸庞白皙姣好,有富贵气,一身运动装,好像晨练刚刚归来。

她朝你走过来,叫一声叔叔。

你是?

我是小栗,当年做过李曼的家教。我昨晚给你打过电话。

哎呀,是小栗呀,对不起,我昨晚忙到深夜,想今早到单位后再跟你联系,你遇到什么急事了?后来解决了没有?你敷衍道。你知道小栗肯定不相信你忙到深夜没空联系她的鬼话,所以才站在这里。

叔叔,不好意思,非常冒昧,我也知道你很忙,但是,但是……小栗看了一眼身边的老孔,似乎有难言之隐不好对外人说,这个时候单位的人陆续进来。你只好把她带到你的办公室。

办公室一排书柜,一张办公桌,旁边是一张沙发,你让她坐在沙发上,自己坐在办公桌前,扭过身对着她,你高她低,这种格局很粗糙,而你又不好跟她并排坐在沙发上面。你干脆站起来走出去,到隔壁办公室拿来一把椅子,放在办公桌前,然后请她坐过来,你说这样谈话会自然一些,要不然一高一低说话很别扭。她笑着坐过来。办公桌像一堵矮墙,隔在你們中间。

叔叔,我看过你的小说。

她没跟你说想找你办什么事,而是跟你说,她看过你的小说。你把这样的话当成客套话,很多人都曾这样说过,但是你写了什么他们都不知道。

是吗,你平时喜欢读书?

也不是,我哪有那么多时间,是因为朋友说你有一篇小说很特别,就找来读了。

哪一篇?

《影子》。

小说《影子》是个短篇,那是很多年前创作的小说了,写一个极度自卑的女大学生因为内心的秘密被室友窥见,动了杀心,杀了三位室友,最后亡命天涯的故事,小说以当时轰动一时的案件为原型,如果不是她提起,你都不会想起自己曾经写过这样的小说。

那是很久以前的小说了。你说。

是我给李曼当家教不久后写的吧。她说。

你想了想,确实是这样。当时,杀室友事件在国内闹得沸沸扬扬,原型是位男生,家在这个城市的老街。小说家嘛,心慈手软,想写一篇小说为所有的人开脱,虚构了一个杀人犯的心路,小说还写了杀人犯有一个弟弟,他想念已经伏法的姐姐,不停地给她烧纸钱,在火光中跟姐姐相见。现实中有没有这样的弟弟,你不知道。你只知道,小说原型的父母过得不好,你曾经到他们在城中村的家去看,大门紧锁,门口堆着垃圾,是很多人故意扔的,有些是街坊扔的,有些是专门来表达愤怒的人扔的;扔垃圾的人,有这个城市、这个省其他城市的,也有外省的。他们边扔边骂,有人统计,在这户人家门口出现的方言,有几十种之多。清洁工老韦一面清理垃圾一面抱怨,分到这个路段来工作,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工作量是别人的几倍。案发的学生公寓前有很多悼念死者的鲜花,这户人家门口有比鲜花要多得多的垃圾,甚至学生公寓的鲜花已经不再出现,这户人家门口的垃圾仍然源源不断。你不仅看到垃圾,还看到墙上写着各种恶毒的话语,当时你想,这个家庭算是毁了。

你对小栗说,那是十年前,当时发生了一个……悲剧。你不愿再谈论这些事情,就转移话题。哦,那时你在给李曼当英语家教。

是的叔叔,很感谢你,那个时候我真的很需要这样一份工作,李曼和你,都对我不错。小栗说。

你根本想不起来当时你怎么对待小栗,反正就是按说好的每一节课给多少钱,都付给她了。

小栗说,我当时不知道你是写小说的。而且你知道吗,我在教李曼英语,你在写我家的故事。

你一愣怔,你家的故事,你是说《影子》这个小说吗?

小栗点点头。

你姐姐,不,你哥哥……

是的,你小说的原型就是他,我是他的妹妹。他随爸爸姓,我随妈妈姓。

你一下就惊呆了。是这样啊?是这样啊?你连说两声。这样的事情也太……神奇了。

眼前的小栗突然变得非同寻常,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出现在眼前,也太不可思议了。而且当时你写这个小说的时候,笔下的人物就在你家里隔壁房间,帮你的女儿补习英语;你去小说原型的住所采访,看到大堆大堆的垃圾的时候,笔下的人物正在你家里……

我不知道当时的情况,真的是……你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竟觉得有点狼狈。对不起,我昨晚确实是……

没事的,没事的,昨晚很冒昧,打搅您休息,不好意思,都那么晚了还打搅您。

你有什么急事?

事情嘛,有点……特别,这么多年,我一直盼着有一天能来找你。你也知道,我哥哥的事情……几个家庭都毁了。

你爸妈现在怎么样?

他们都老了,都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每天我都得看着他们,防止他们外出,走失。

在写《影子》的时候,主要笔墨都花在施暴者及其家人身上。而受害者一家,你根本就没有顾及。现在看来,那篇叫《影子》的小说,跟当时那个轰动全国的案件,关系不大。而当时,这个小说确实是受这起案件的启发完成的啊。现在想来,那篇小说确实有些匆忙和不走心。你回忆当时的情景,那个时候,你几次去过小栗他们家所在的小巷,在那里,见到很多垃圾。当时你想,这家人接下来该怎么办,所以才有了《影子》。小栗说的毁了几家人的生活,说的是自己家,还有另外三家。

当时,小说完成之后,投出去发表,这个事算是完了,当时也不知道小栗是杀人犯的妹妹。随着小栗的出现,当年这个轰动全国的事件又一次被你想起来了。

那几家人,他们现在怎么样?你问。

三家人,两家离开了这座城市,还有一家,只剩一位老父亲。小栗说。

小说家的兴奋点,说到底就是很奇怪很有局限的东西。当时,面对杀人犯家门口那满坑满谷的垃圾,你有了写《影子》的冲动。这个早上,你突然对那三户人家的事情有了深深的好奇。当年,他们的故事在你的小说里缺失,确实有点不大应该。现在,在这个早晨,你很想知道他们后来怎样。你一时间倒忘了小栗来找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想从她的口中知道那三户人家的消息。

你对他们有了解吗?你说。

通过小栗的言说,你才知道,当案件尘埃落定,属于几家人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好几次,小栗从你家回到小巷,清洁工老韦都凑上来劝她,你们赶紧搬家吧,找个地方躲一躲,不是我嫌你家门口垃圾满地,我是担心愤怒的人太多,有的太冲动会做出什么比扔垃圾更严重的事情来。小栗说,那样才好呢。

余家,那对夫妇,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家在外省的女儿,儿子死了,夫妇俩的灯就灭了,在你的小说《影子》里,杀人犯的爸爸整整一年没有出门,靠邻居的接济度日。而现实是,被害者的父母整整一年没有出门,靠一个远房亲戚定时送来的物品艰难生活,后来,干脆离开这座城市,投奔女儿去了。

辜家,除了小儿子在国内读大学,老少五口已经移民加拿大。小儿子一个人在国内,已经接到国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不久就要出国读研和家人团聚,噩耗传到国外,一家人又全都回来了,要看凶手怎么伏法。

楼家,单亲家庭,一个男人把儿子拉扯大,刚刚喘口气,就飞来横祸……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這么多年,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这是一个长长的人间故事,就是小栗也只略知一二,更何况你。

余家夫妇去了外省;辜家的人归国,等凶手伏法之后,最终带着小儿子的骨灰回到加拿大,彻底跟这里断了关系。

楼家还在。老楼一个人在这座城市苟延残喘。还好,他有亲戚陪伴。

你从小栗的口中得知三家人的下落。事件已经过去十年,失去亲人的伤痛已经在几家人心中堆成化石,这化石坚硬又冰冷。就像经历一场战争,每个人身上的要害部位,都藏着一块永远都取不出来的弹片。

小栗说,每次这座城市有凶案发生,我都心头一跳,好像我们家的人又杀人了。

小栗说,我爸爸妈妈得病之前,很少露出笑容,后来老年痴呆,又活泼起来了,他们好像又活回我哥哥杀人之前。

小栗的话对你震动很大,这一家人内心的煎熬,外人是很难体会到的。你说,小栗,从头到尾,你们一家跟他们几家有联系吗?

小栗说,没有。

你跟很多人一样,都想看到施暴者的家人和受害者的家人和解、抱头痛哭的场面,但是往往这样的场面,只在小说里出现,善良的作家们所谓的救赎、和解,在现实面前显得多么单薄和一厢情愿。和解、救赎这样的词,在这件十年前的杀人案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小栗说,不是不想,是不敢。这要命的事情,把我们都打麻木了。我们都是戴罪之身,哪敢有什么样的期盼。小栗说。

戴罪之身?小栗言重了。如果这是一个油腔滑调的人说出来的,你会觉得很虚假,但是从小栗嘴巴里说出来,你是相信的。虽然杀人者是她的哥哥,他也已经伏法,按说小栗一家完全可以跟这件事情做了断,但是并不容易,善良的人总是想着代亲人受过。很多年来,施暴者的家人和受害者的家人蜷缩在各自的生活里,不敢有任何的交集。你是信的。

小栗到底为什么来找你,到了揭开谜底的时候。

老楼得了重症,治疗需要一大笔费用,他的亲戚发起了“水滴筹”,但是杯水车薪。小栗这些年开办英语补习班,成了“中产”,她想拿出二十万块钱给老楼治病,但刚跟他家的亲戚接触,就被赶出来了。

你问,他们为什么不接受?是怕勾起伤心的往事?你感到惋惜,你想看到的结局差点出现。这钱是钱,这钱又不是钱。

小栗说,应该是这个原因。这钱怎么给老楼,开始我想得很简单,找他家的亲戚,不行;找慈善机构,通过他们捐,手续太麻烦,几乎不可能;找医院,医院说得让病人知道这钱是怎么来的,有他们签字,医院才敢收。所有的路都堵死了,所以叔叔,我想通过你,替我去办这件事情。你是名人,门路广,应该有办法。

小栗说的你是“名人”,是因为去年你获得一个重要的文学奖,这个城市的电台、电视台、报纸、网络曾有一波报道,小栗是之前看了报道,关键时刻才想起来要找你。

施暴者的家人想通过你,给受害者的家人捐钱治病,这是小栗找你的原因。

小栗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她在注视着你,你心底涌出感动,这个姑娘非常了不起。她说,叔叔,没别的意思,我就想帮个小忙,也不想给太多人知道。

你也希望这事能成。年轻的时候,你曾经帮各种各样的人办各种各样的事,后来就慢慢麻木了,变得怕事了,凡事都要先考虑事情的利与弊,自己有事需要帮忙也不敢开口了。每天唯唯诺诺,见谁都堆着笑脸,貌似温和实则心如止水。

眼前这件事情,让你内心起了波澜,你又有了能为别人办事的快乐,觉得自己又干净起来了。

你说,小栗,我会尽力去办成这件事。

小栗,你是个了不起的人,你不是戴罪之身。你说。

接到给老楼送钱的这个“任务”,你首先想到你的警察朋友治江,也许只有他能帮你办成这件事。你给他打电话,电话那头,他也不多说话,只说他先去了解,再给你答复。过了两天,他来办公室见你,就坐在小栗曾经坐过的椅子上。

这钱还真不好给。治江面露难色,好像面对一个非常棘手的案件。

为什么?你问。

治江说,那个姑娘在找你之前,曾经去找了老楼的亲戚、慈善基金会,还有医院,都被拒绝了。这事老楼知道了,你猜老楼什么反应?

他什么反应?

连“水滴筹”他都叫亲戚撤掉,他把所有的善款都当成小栗捐的,他觉得那是万万不可以的事情,他拒绝所有的资助。治江说。

你非常失望。你说,那怎么办,这钱真的送不出去吗?

治江说,这钱老楼收不收倒不是很要紧,要紧的是,老楼一直以为十年前的案件,除了小栗的哥哥,还有其他杀人凶手,这些年,他一直在上访申诉,明明已经是铁案,他就是不相信,硬是说还有凶手逍遥法外,叫我们重新侦查。

你心头一紧。真的还有凶手逍遥法外?你问。

怎么连你也怀疑?不是说了吗,这是铁案,虽然当时我还没调到市局,但是因为老楼的申诉,我把案卷调出来看过,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案件的侦破无懈可击,是铁案。

你是相信治江的,既然治江这么说,那肯定就是铁案。不过,你又很想知道,老楼为什么觉得还有凶手逍遥法外?你叫治江分析老楼的心理。

治江说,那是因为他的儿子小楼死得太惨了,尸首被肢解,扔在城市的好多个地方,而且用不同的凶器。凶手太残忍了。起初警察也认为是多人作案,后来查清,就是一个人干的。

你脊背发冷,汗毛都竖起来了。这是你第一次听到关于这个案件的细节。当初案情通报轻描淡写,没有披露细节,你也是因为凶手家被扔了垃圾,才动了写《影子》的念头。现在看来,还是太简单了。

小栗的哥哥为什么杀人?你问。

因为极度的自卑,自卑到扭曲的程度,寝室里一些日常的口角都变成火药,火药越积越多,终于爆发。治江说。这下你明白老楼为什么不接受凶手的妹妹的善款了吧。

他是到死都不会原谅了。你说。

是的。因为小栗要捐钱,他现在又怀疑是那个还没有归案的凶手在花钱买命,怀疑凶手花钱阻止他继续上访。

这事又变得复杂了。

是的。这个世界,也不是金钱万能,所有的财富,都有阶层的烙印和内涵,同样是一百元钱,在穷人手里和在富人手里,内涵是不一样的。你要帮忙送去的二十万,也是如此,在小栗那里,是一个意思,到了老楼手上,又是另外一个意思。钱本身就是哲学。治江说。

你的警察朋友治江,是这个城市著名的刑侦高手,是为数不多的喜欢读书的警察,他跟你说这番话,是想说明金钱可以照见万物的魂灵,而魂灵拒绝虚构,是非常真实的存在。

你是说这二十万,在不同人眼里,有不同的内涵是吗?在小栗那里,是“还债”般的心意,到了老楼那里,就变成“脏钱”来袭,是一堆不吉利的纸张。钱有太多的可能,有各种各样的解读,魔方一样,比如血汗钱、辛苦钱、救命钱、造孽钱、快钱等等,总是让人感慨万千,回味无穷。你说。

治江说,芸芸众生,芸芸众生。

那这钱,还真不好送出去。你说。

治江说,钱真的不是万能的。

但是你不死心,你想去试一试。你对治江说,我能不能去见一见老楼?

治江这个时候换上了职业的眼神,什么眼神?就是看犯罪嫌疑人的眼神。他说,如果他熬过这个关口,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老楼真的熬过了这个关口,他也是奇怪,病起来随时要死掉,好起来又生龙活虎,就像刚刚睡了一觉。他身上的那些器官,真的很会衰竭,也真的很能恢复,医生都觉得他这一回熬不过去了,没想到他生个病就像睡了一觉一样,说好就好。这是治江告诉你的。治江说,老楼打电话给市局,说他有了新的证据,证明杀害小楼的还另有凶手,市局叫我负责接待,就是明天。治江叫你过去“体验生活”。

第二天,你“体验生活”,见到了老楼。一头枯发,半白半黑,很密,很乱。怒发症,生气的狮子——你脑子掠过这样的词和句。但是那只是他的头发,他的脸皮是灰的,也许是出院不久的缘故,精气神还没来得及在他脸上荡漾,就匆匆赶来见警察。他的背弓着,像老年的巴金。

治江很礼貌很温柔地对待他,眼中全无“职业的眼神”,像面对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者。治江说,楼老,你的反映上级部门很重视,叫我负责,看看你对我们的工作有什么要求。

老弟,你要为我做主啊。老楼说。这电视剧里面的台词,挂在他嘴边,你一阵穿越,心生悲凉。都什么年代了啊。

老弟,我儿子死得惨啊,他究竟做错了什么,我想了十年都想不明白……

治江曾经跟你描述当时案发的经过,冷酷、血腥,你不忍再重述。

老楼在你和治江面前把法院判决书上的文字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整整说了二十分钟。最后他说,肯定还有其他的凶手,一个人,怎么能连杀三人?

治江说,楼老,现在还没有新的证据,证明还有其他的凶手,你要相信我们。

老楼说,没有新的证据,就赶紧去查啊。

治江说,侦办案件,只要有疑点,我们是不会放过的。

老楼说,连杀三人,一个人做不了这样的事情,这就是最大的疑点。

治江说,法院的判决书上,案发经过都是经侦办人员反复缜密的侦查后认定的,经得起检验,楼老,你要相信我们。

我怎么相信,我怎么相信?死得那么惨,尸块被抛得到处都是,一个人能做得出来吗?

老楼认为的疑点,就是如果只有一个凶手,是不可能短时间内把受害者的尸块城东城南城西城北都撒了个遍。他不知道那就是凶手的逃亡之路。

治江说,认定还有其他凶手,除非有新的证据。

我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重新查,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

面对这个可怜的老人,治江无能为力。

老弟,那我只有继续上访了,老楼嘴巴咧出一丝苦笑,凄惨而又决绝。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治江摇头,这样的事,真的不要再发生。治江說的这样的事,是指十年前的惨案。

走出公安局,你打电话给小栗,说刚刚见了老楼,当她听说老楼认定十年前的案件还另有凶手时,她半天不说话,轻轻地抽泣。

回到家里,你的夫人关雪说,李曼打你电话,你为什么不接?你拿出手机,看到有李曼的未接电话。你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想到要关心爹了。刚才在市公安局,我把手机调为静音了。

什么关心爹,你不是前段时间给她打电话了吗?

对啊,被掐断了,她每天都在忙些什么?你知道是谁掐断你的电话吗?

谁?

绑匪。当时李曼在罗马,正遇到抢劫,她手机响了,马上被绑匪掐断。

你脑袋“嗡”的一声。开什么玩笑,抢劫?李曼被抢劫?

是啊,吓死人了,这么大的事,她到现在才跟我说。

你马上拨李曼的电话。这回没有被掐掉。李曼的声音传了过来,老李。她叫你老李。

你被抢劫了?怎么这样啊,你没事吧。你说。

没事,没事,抢劫的事我刚才都跟我妈说了,她负责跟你细说,我现在没空跟你说,正在忙呢。

你在忙什么呀?

陪残疾人练马拉松。说完,她用意大利语跟身边的人叽里咕噜,你好像看到她身边的人和跑道。我这边开始了,先不理你啦,老李。李曼说。

你放下电话,惊魂未定。关雪说,她在干吗?

在陪残疾人练马拉松。

这个她跟我说了,当志愿者,陪残疾人参加在罗马举行的马拉松比赛。关雪说。关雪跟你说了李曼被抢劫的经过,李曼带一个马来西亚的旅行团在罗马观光,遇到抢劫,警察很快赶来,绑匪把李曼当人质,跟警察对峙,警察一枪击毙绑匪,血溅了李曼一身,很长一段时间她需要做心理干预,刚刚恢复过来。

我不放心她,我要让她回来。你跟她说,让她回来。关雪说。

她哪里听我的,这个李曼,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们说,你说,她会听我的吗?

那还不是学你。关雪说。

隔着办公桌,小栗又坐在你的面前。她来找你是想要告诉你,她的钱“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

是的。

你怎么做到的?

我找了他们家的亲戚。

这次没被轰出来?

是的。

你感到一丝欣慰,毕竟施暴者家人和受害者家人有了联系。

你都说了些什么?

小栗说,钱送出去了,但是还得瞒住老楼,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说服他们家亲戚,说来你也许不相信,老楼不是还要继续上访查找凶手吗,我跟他们家的亲戚说,上访需要很多费用,坐车、吃饭、印资料,没有钱肯定坚持不下去,算是给他们上访查找凶手提供帮助。

你心头一震。就这个理由?你说。

就这个理由。除了这个理由,我再也想不出什么法子了。

施暴者家人给受害者家人提供资助继续寻找凶手。这是一个好的理由吗?小栗,小栗……你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小栗大概以为能帮助到老楼,自己的“戴罪之身”会获得片刻的安宁。你脑子里突然出现老楼佝偻的身影,他迟早会累死在路上。

也只能这样了。你说。

叔叔,我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了,我对得起我哥了。小栗说到“我哥”的时候,眼泪流了下来。

你突然有想把小栗抱在怀里的冲动,你感觉自己的“冰块”化开了一些,你有小栗为你做了一件事情的错觉。岁月已经彻底把你变成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而很多人正在努力,努力生活,努力向好,就像当初你在绝境中看到橘黄色的光,那是得救的讯息。

十年前看的电影《绝美之城》:关于受伤,关于爱而不得还在爱;关于获得或失去之后的歇斯底里,及暗自神伤;关于信仰,那位一百零四岁的修女玛利亚,年轻时在津巴布韦,是个圣洁的修女,年老时在罗马,每天用膝盖踏上台阶走近她的神。电影里的人们,大部分已经活过他们生命中的四分之三,似乎每个人都在頹败,颓败之中有烈火的蓬勃。

男主说,你不该高高在上,狗眼看人低,而是应该跟我们有同感。

男主说,斯特凡妮娅,既是母亲也是女人,她五十三岁了,跟我们大家一样过着残破的生活。

男主说,我们能做的就是照看彼此,陪伴彼此。

你想,这绝美之城,容得下所有的蓬勃和破败、勇敢和懦弱,对的,容得下。

“通常事情的结束都是一样,但首先会有生命,潜藏在这个那个的玄机当中,说也说不清,其实都早已在喧嚣中落定,寂静便是情感,爱也是恐惧,绝美的光芒,野性而无常,那些艰辛悲惨和痛苦的俗事,都埋在生而为人的困窘之中,说也说不完……这就是一个小说的开始。”

电影最后的台词。

原载《青年文学》2022年第5期

责任编辑:青芒果

美术插图:知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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