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鸟

2022-05-31 15:31王晓燕
野草 2022年3期
关键词:小宋妻子

王晓燕

随后我那忧郁的心就像一块斑驳的废木

滴着落花的阴影与年轻的金黄

——兰波

A

在一个小县城熬过了十五年之后,他终于调到了苔蓝。

他原来生活的地方天总是灰蒙蒙的,常年干旱少雨。他教书的那栋大楼很旧了,桌面上老铺着厚厚一层尘土。他是热爱教书的,却也不知是什么令他无比压抑。日子久了,他都怀疑自己面对那些孩子时的真心。

他与妻子是经别人介绍认识的。那时,他刚从大学毕业,彼此没有反感,就结婚了。他们拥有一套还算温馨的两居室。他的妻子时常上夜班,每当一个人的夜晚,他老感觉到空虚。但如果妻子在家,他又觉得吵闹,希望她还是上夜班去吧,他好一个人安静地读点书,把心里涌堵着的东西写下来。又总是写不出多少字,时间白白耗费,长夜将尽,他不得不爬上床去休息。他越来越不愿意走出房子,渴望一个很长的假期尽快到来。

两个儿子一前一后地来了。他又怀念起曾经的闲暇时光,谈不上多么美好,但时间是属于两个人的。可后来完全不一样了,有点把本来二十四小时的时间撑长拓宽的错觉。这增加了他的焦虑。总有一个儿子需要去医院排队打点滴,要不就是为了某样在前一天忘买的小东西再大老远地跑趟超市。为了照顾他的儿子们,岳母跟他们住在一起,房子里更加拥挤不堪。他的岳母是个能说会道的女人,就算一个人待着,也总是说说叨叨的。他每天在学校工作时的脑袋里,也塞着房子里那些乱纷纷的事物。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引得女同事反感,上课时,都要停下几次去吸烟。这时候,他又害怕回到家里,时常拖住一个同事没完没了地聊天,聊了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有一天,这个同事说,也许你得换一个环境,同事给他介绍了一位有能力的亲戚。与他不同,这位同事对自己拥有的生活相当满意,不久就升成了副校长。

直到他的大儿子要读高中了,他才去找同事的这位亲戚。他的儿子学习很好,转学并不困难,调动妻子的工作也比他预想的要容易得多,倒是他的工作调动费了很多周折,还花了一大笔钱。他调到了一个文化单位。

妻子和两个儿子很快就适应了城里的生活。看上去,一切似乎重新步入正轨。怎么说呢,他教书时,至少还有精神上的自由。可在新单位就不同了。到了中年,越懒得与外人结交,况且,他是个木讷之人。闲暇时光,他多待在房子里,至今,对同事的姓名都区分得不是很清。他在戒烟,戒掉了一阵子。

每天晚上都会落一场雨。早晨六点不到,他就出去跑步。苔蓝虽地处西北,却有点像江南的气候,植被茂盛,不过到了深秋,丰茂的植物是要凋敝的。他感受到:秋天是艳美的。

这种时候,他又依赖上了香烟。饭桌上,两个儿子急吼吼地告诉他们的妈妈这一天里发生了什么事,等他从厨房出来,他们已吃完饭回各自的天地里去了。妻子讲同事买房换车或是某个病人家属之类的事。他感觉胃里不舒服极了,就跑到阳台上抽烟去了。听见妻子埋怨他把房子里弄得臭烘烘的,还整天板着个脸。

昏昏沉沉中夏天又到了。他只喜欢这个季节,感觉自己就像一种植物,只有到这个季节里才会有一些生机。苔蓝的夏季比县城来得早,又去得晚,这一点点季节的变化,令他内心里涌起一阵狂喜。在这个夏天的某一天,忽然有一盏灯为他照亮了。

那是个四人共用的办公室,他坐在最里头。一坐下来,他又開始写那份在两个月里完成即可的材料,听见一阵鞋跟声敲过来了。他先看到了一双笨重霸气的靴子,那可是在夏天哦,再看到一顶帽子压在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在戴这顶帽子下的人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看见了她的眼睛,这双眼睛似乎搭配错了人,她整个人显得冷酷,而这双眼睛里却有一丝天真和热烈的东西。她将一个文件袋伸过来。她眼里始终没有露出一丝笑意。他不晓得自己倒是一直在笑的。

之后,两个人通过几次电话,一些资料她拖拖拉拉总是送不齐,索性有一天,她约他在一个酒吧见面,把那些资料交给他。

天气已经非常炎热,即使到了黄昏,热浪也没有退下去。他第一次去那种地方。在一阵阵劲爆的音乐里他想到自己总在扮演着某个人。这里的人都在尽情地释放自己。

坐了会儿,他就要回去,一同从地下上升到地面,来到街上。也不知几点钟了。

她问,您的夫人是不是在市二院啊。

你怎么知道的。

那就是了,跟我妈妈是同事。

哦。他心里有点遗憾。她的靴子踩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音,他不时朝四周看,笑说,你那次来,我以为谁派了个保镖来找我麻烦,我心里很怕的。哈哈。她大笑。这时候,他才发现她有点醉了,急忙为她拦车。她却已经走进一条僻静的巷子去了。

他跟过去。里面没有路灯,又拐了出来,她又像很清醒,字正腔圆地为他介绍,这里是一片古民居,看到那几棵树了吗,上千年了呢。他叹道,随便一站就是千年,而人只活那么一瞬。她又说,这地方,神也多呢。可他们就是不会保护我。她怪腔怪调地说着,突然往那黑乎乎的巷子里长久地注视着。他不免惊悚地往她跟前靠过去。除了充满巷子的黑暗,什么也没有。

我来保护你。他们的说话声倒惊起了树上的鸟儿,扑棱棱一阵黑色的影掠过头顶的夜空。

他不过是说了句玩笑话,却因此开始了他生命中不同寻常的八年时光。因为她的存在,他似乎也一点一点又找到了自己。

他对她最初的友谊,仅出于一种慈悲。

随后,冬天来临,她像是失踪了。一直到了春暖花开时节,他才又有了她的消息。

初春时节,遍地生机。他们在山上待到很晚。她轻易不出来,出来了又不想回去。他只好陪着她,也没有问她整个冬天去哪里了。除了他们两个再无游人出现。身后是一座寺庙,庙里的人都已经睡下了吧。正是意识里有这些庙里的人,他心里有种踏实感。风在深林间一阵阵有层次地吹过,头顶的树叶在翻飞,从左侧的竹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有一天,天阴着。他们一直在走路,直走得精疲力竭。高高的台阶下面,是漫漫的灯火和朦胧的雾气,罩着茂密的延伸成斜坡的矮篱。山下的苔蓝城,煌煌一片霓彩,各种灯饰令一切虚幻而美丽,仿佛是在灰的水泥城之上建起了另一座梦幻般的城市。他头一次感觉到这种虚假幻饰的美,因为他一直很讨厌往树和建筑物上弄上灯饰,认为夜就得拥有它的黑。

她的侧影看上去很美。他很想吻她。

她说,你想好了吗,万一跌下去,我们两个就都摔死了。

他吃惊得不敢看她的眼睛。

这世上,有你舍不下的吗。

有,不多。比如,我才与你相识了。

B

独自在异地他乡上学时,我才有了记忆,那些有意无意曾经丢掉了的记忆,也才有了感知这个世界的能力。之前,我像是被装在一只密封的罐子里,只负责在罐子里待着就好。

我念的是那种昂贵的自费学校。第一个暑假回家,我发现那所房子里属于我爸的物品都不在了。我不知道为谁松了口气。

事实上,在我七岁那年,维系着我爸跟我妈之间的一些事物就已经不存在了。可他们一直坚持到我去外地上学。房子旧了,现在我妈妈一个人居住在这里。门厅处,立着我的行李箱。暗昏昏的窗口,透进来一线斜阳,我站在那里,感觉到大火之后突然而有的那种寂静。

我爸立在那个行李箱旁,没有换鞋,也没有走进来。你先休息下,过一会儿我来接你。你妈马上就回来了。门锁响了下。我爸出去了。他说过的话,一下充满了屋子。就跟过去一样,一切其实没有变。一切交给我妈妈。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去外面吃了一顿饭。我看着桌上的杯子问,爸爸买新房了吗。他们争相说:这跟你没关系。我知道,他们指的是他们分开这件事。

那边的房子很漂亮的,你明天去看看。看来我妈对我爸搬出去这件事根本无所谓,听上去她就像在说一个邻居。

是我毁了这个家,毁了他们的一生。他们仍在努力像以往那样为我开脱,这反而让那个事实过分显眼地摆在那里。

我上小学那几年,我爸就一直在染发。就在他们突然对彼此客气的时候,我再次想到,从我七岁那年开始,他们心里,就同时生了一种癌症,也许,只有彼此分开,老天摊给他们的那种病症才会有减轻的可能。所以,我说了句,恭喜你们。

小晴,你别这样。请你相信,这件事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无论怎样,我们是爱你的,我们愿意为你付出一切。

听上去是很假,但这是真的。他们为我早已经付出了一切。

纸巾被我妈用完了,我爸起身又去要了一盒,从中仔细抽出一张递给我妈。我不记得以前他做过这件事。

可我说的是真心话。这仿佛早已注定,无论我有多真诚,可听上去总像是仇恨,或者,无论谁,都已经相信了那个既定事实:一种病态,在我身上早已经不可救药。

活过的这十九年,我只相信这两个总在眼中窝着一汪眼泪的男人和女人为我所做的一切,同时,也把尽可能多的愤怒和仇恨全施加给了这两个可怜人。我只有这个。换一种说法,我只有这病态。这就是我来这个世上要拥有或要承受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我其实是在忍受他们愿意为我付出的勇气和魄力。要没了这些,我也就不会怀揣着巨石在这个原本不想接纳我的世界里苟延残喘了。

那时候,也是假期。一根刺,在脑中寻机刺探。我的思维已学会快速地打个结,然后,绕道走。

从某个时候起,一直就是这样的,出门,去学校,或是在房子里,都是我妈陪在我身边,关于我的一切,都由我妈做决定。从那时候开始,我再没单独跟着我爸出过门,哪怕是去趟楼下或是去超市买东西。现在,我继续跟着我妈。

七岁之前的事,我记不得了,在我妈妈的努力和暗示下。与我妈妈不同,我几乎不哭,我妈妈动不动会哭得死去活来的,要把一个已钙化的婴儿想用泪水排出体外那般的用力和绝望。

摊上我这样一个小孩,谁能好过呢。我小心翼翼地不去靠近那件事,那个事件,那个假期。

我第一次跟一个男生打架,老师后来跟我爸妈复述经过时说,简直莫名其妙,我一下就抓破了人家的脸。那男生的脸上至今都还留着一道疤,我们碰见过一次,我记不起他的名字,就算是现在,我依然没有道歉。那天相遇时他摇头,看看我,又摇头,说,天啊,你一点没变。然后,我们在公车亭下客气地说再见。我一直记得,当年老师对着我的脸叫的其实是:神经病啊你。

有一阵子,校长不时出现在我家的餐桌上。校长的脑门上没头发,脖子外面却拥着一圈,很长,就像他每天清早在操场上欲罢不能的演说一样长。他将一支烟夹在手指间,大谈对教育的心得,烟灰撒在我妈最爱的桌布上。我爸跟我媽平时不说话,也从不看对方,不过校长在时,他们尽量看着对方找话说。那一定很痛苦。

有时,我妈会带着我去校长家里,也去班主任家里,我们会带很多礼物去。

班主任在教室后面为我一个人安置了一张课桌,在七十个人的空间里,辟出这么一点地方着实不易,但这是最后的权宜之选,谁都不想让我成为失学儿童。

就连最调皮捣蛋的男生都不再来找茬惹怒我之后,我发现代课的男老师全都那么令人憎恶。我从不抬头,我在作业本上画一幅幅杀人游戏的画,我用圆珠笔涂出浓烈红艳的血,再用黑色涂出一把尖刀,我不怎么喜欢枪,那不如尖刀直观,不如尖刀能给我带来快感。不过,我假想有一把枪,正把枪口对准了讲台上那张刮得发青的让人厌恶的脸。

他们有时会提问我,并一直走到我跟前来笑嘻嘻地做一些提示。这不难啊,庄晴,试试看。当数学老师的手落到我的作业本上时,我一下跳起来,尖叫道:

滚远点,你真让人恶心。

我一再地想到,当我这个小孩的爸爸妈妈真可怜,不如死了算了。

最好是我自己死。

有一阵子,我希望我们全家一起死。

那时候,天气很热,我坐在我屋子的窗台上,房门紧闭,依然听到我爸跟我妈尽量压低了的争吵声,漫长的时间里,我妈一直咄咄逼人,对我爸满是指责怨恨。那是一个开关,怎样小心躲避,最终都会被触开。

已经这样了,你让我怎么办。这是我愿意的吗。男人的哭声更让人心生怜悯。

难道这场灾难不是你带来的吗,难道那头畜生不是你的朋友吗。

后来就听不到我爸的声音了,只剩下我妈愤怒的嘲讽和诅咒,接着是哭声,唯一的变化是我妈后来不砸东西了。我爸也不再逃出去了。困在这房子里的人,得专心忍受彼此。忍受老天伸手施加在这房顶之上的厄运。

我望着楼下走来走去的行人。那些人走来走去有什么意思呢,明天跟今天活的是一样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此刻往下投一枚炸弹,将楼下夷为平地,我也会跌落下去。相信这世间也并不会有什么不同。只是在这一天发生了一件事而已。继续活着路过这里的人,很快会忘了这一天,并不能感受那死去了的人在临死前所忍受的痛苦。这种设想让人孤独。

那个假期。假期。

发生在那个假期的那件事,对这房子里的三个人所留下的阴影,却始终不能夷为平地。

我小心翼翼地避免去靠近记忆。可是,我妈那阵子剃光头发的样子,我怎么能忘呢?她睡觉也戴着一顶帽子。戴上那顶帽子,我暗中希望她能好过一些。直到头发慢慢长出来了,她才又去上班。

而令我爸生出想去死的决心的,慢慢却不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件事,而是因为我妈妈疯狂的指责和怨怒。

她把我逼得快跳楼了。

这是我在我姨家听到的。开头几年时间,我甚至都不被我妈允许去我奶奶家。凡与我爸有关的人和事,我妈命令我避开。如果不听她的,她会跟你拼命,那时候她可以跟任何人拼命。如果以前你见过我妈妈,那么你绝不会相信,如今乌青着一张脸眼神邪恶足有一百四十斤的那个女人会是我妈妈。在怀上我之前,我妈一直在一个拉丁舞培训学校当老师,她很有天赋。

我只能这样对你讲:这些被截成了片断的记忆,如同一个控制不了自己打嗝的人,你没办法阻止他。

在某一段回忆里,家里的椅子总是不够用,我书房里的小椅子都被搬出来,客厅和餐厅里都坐满了他们的朋友。我喜欢那样的时刻,房子里弥漫的幽默欢快的气息。哗啦啦的笑声最终会响起来,不管谁说什么,都是那种哗啦啦的笑声,仿佛他们就为了弄出那样的笑声才聚到一起的。

很多时候,我都坐在我房间里的那个窗台上,小小的空间,既危险又安全。我打开窗子,一阵风吹进来,让人的神经有片刻的放松。如果我纵身一跳。在夜晚,在白天,这个念头像一道彩虹那样诱人。

就在意识松动的那一瞬间,我想起了李叔叔那张脸。我发现自己只有在这种时候不会变得疯狂,李叔叔也没有以一张猪脸出现在这一刹那的记忆里。我想到,他已经死了,被我们全家、被知道那件事的人的唾骂和指责给毒死了。就算这样,上帝把我拎到其中的这个世界,能变得好起来吗。

那个男人双手捂脸跪着的姿势,就像他的母亲死了。我爸先踢了他一脚,接着是我妈狂抓他的头发,我妈像那个常在街上剥光了自己狂喊乱叫的女疯子,他没有反抗,任由我爸我妈轮番撕扯踢打。

我听到的是一片哭声。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猪,猪猡啊。我妈尖叫着。

我的意识里就有一头猪,我的身体被一张猪嘴刨开了,猪蹄子踩遍了我全身,先是我的头碎了,全身都在痛。我等着他们安静下来,好分辨清楚我究竟是在哪里,我已经死了的恐惧令我发不出声来喊我妈妈。我感觉自己碎了,我想让妈妈抱紧我,好像这样可以挽回些什么。

我对猪这种生物满是恐惧,很多年里,它总是在我的梦里出现,在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在寂静的房间里日光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它那叫人惊惧的脸一闪而过,一下就令整个世界变得摇晃起来。

有一天夜里,又听到他们在争吵,我妈哭着跑了出去。

我的脑子里经常有很多人跳来跳去的。我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在医院里,我困乏极了,眼皮都不想翻一下。我妈总是在哭,就好像此前的岁月她一直坐在那哭那样。他们说我吃了一瓶药。又吃了什么。我不记得了。总之是那些令人不齒的办法。

我转过几所学校,到了后来,我妈突然发现这样其实适得其反,因为苔蓝几所像样的学校我都已经上过了,这样一来,大家反而记住了我。我随身携带着的烙印。我上五年级和初三时,分别休学过两次。

常常我觉得我的脑袋裂成了碎片。我无法完整思考,无法像我那个年龄的女学生那样欢笑,无法与同学、家人自然相处。

还有些时候,我待在苔蓝城地处郊区的一所精神病院里。跟我同住一间病房的是一个小我几岁的男孩,他从没朝我看过一眼,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静静地躺在床上一直对着墙壁看。他一直在幻想里跟人赛车。男孩输液的时候,睡觉的时候,都抱着几辆玩具车。就像我,随处都可以摸到纸和画笔,医生说,画画对我有好处。

病房门开着的时候,我可以看见一些人在那个操场一样的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男孩的妈妈会盯着那些人说一些让人想哭想喊的话。

我满心期待的是周末,我妈从拐角出现的刹那,我已狂奔出去,一头扎进她怀里。这种时候,连我妈妈都认为我再正常不过。为了能保证每周见到我妈,我乖乖地吃那种让我嗜睡和糊涂的药丸。后来我就变得傻乎乎的。

我妈后来不再送我来这里了,拖着我在各种培训机构奔来跑去。每一样我们都尝试过。

我把脑子里那无数个声音极力地摁下去,好仔细听清教我画画的老师究竟说了些什么。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个不让我厌憎和逃跑的女老师,她会跟我说很多听上去弱智的话,就像我根本没智商那样,但她的眼睛很温柔。她会温柔地看着我说,彩色会让人愉快,试试看。你应该穿颜色亮一点的衣服,小姑娘的脑海里本来就应该像彩虹哦,你的脑袋里都装些什么呀。

她喜欢抚摸我的头发。当她好心让我在一幅动物的全家福上再画上一头漂亮的小猪的时候,我一下跳起来把那张纸撕了,边撕边尖叫。

我希望我妈妈突然会厌憎我。对我们来说,那都是一种解脱。

我去上大学,我爸时常给我打电话。我不晓得要跟他说什么。我从不给谁打电话。我从来没有同学和朋友。期望我待在罐子里的人生突然会变得不一样,我尽力让这只罐子完好无损。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是,不经意间,某个时刻发生的事一下会清晰地跳到眼前来。这会儿,我就记起那个下午,是在宿舍,大学宿舍。我去校园旁边的学生之家买了些颜料,那天的太阳很亮,照得街上的行人脸上亮闪闪的。在那些亮闪闪的面孔当中,我发现了一张猪脸。

我开始狂奔,天在那一瞬间黑了下来,狂风暴雨罩在四周。我闯进了我画的那些画面当中,我看见我那去世多年的奶奶的脸,她举着我画的那把尖刀。

可怜的,别怕。过来。

刀刃需要舔到血。

我不知道是从哪涌出来的血。我的头很痛。我不知道我在哪里。唯有那种艳丽的色彩令我放松。四周的黑暗不知被什么照亮了,伴随而来的是听觉的丧失。

在我奶奶不断呼唤着的嗓音里,一切变得平静祥和。我像一块棉布一样降落。落在一个让我放松和舒适的物体上。

周围很静,我不想从那种放松和舒适感中出来,意识醒转的瞬间不想睁眼。手腕那里传来刺痛,这种痛令我想到睁眼时要面对的现实。我喊了句什么。也许,我只是打了个呵欠。

好了。有个声音说道。谁都有犯糊涂的时候。来,起来,光是看看这太阳,都值得人迷恋啊。

一只手臂来扶我,我闭着眼睛,绷紧了身体没有配合的意思。

那个声音又说,昨晚我一眼不眨地陪着你,至少给我点面子吧。

我被她搀扶着下了床。她将一件薄外套搭在我缠着纱布的手腕上,然后让我站在门口等。校医室里那会儿人很少,有人坐在一张桌子后面,一眼眼往我望过来。

她一手拿了些票据,一手拎了一只装有纸巾和洗漱用品的袋子回来了。下楼时,她使劲搀着我。出了楼洞,来到校园里,她放开我,我尽量大步往前走。

你把力气全用来在这一天一夜里睡觉了,还是慢点走吧。

她贴上来,让我靠在她身上。我其实连倒在地上的力气都没。

阳光漫溢在校园里,身边突然多了个陪伴你的人,这让我在瞬间感觉到拥有生命真好。

之前我从没看清楚过她。她跟别的两个室友一样,我只听得见她们进进出出的声音,她们呼唤彼此的名字。段灯的声音软绵绵的,总像还没有攒够大声说话的那点力气。我从没跟她们谁对视过。我们住在同一间宿舍有两年了。我一直认为她们故意把我排除在外。只要在宿舍里,我就把自己藏在用帘子围裹起来的小床上。等她们都不在时,我才在宿舍里移动。

段灯阻断了我热烈赴死的路途。继而,是严重的贫血,无论精神还是这具躯壳。我都是丑陋的,尤其我的灵魂。

段灯时常说:你不了解我,不代表我也不了解你,我比熟悉自己还熟悉你。

我觀察她。想好了要对她说的话:我不需要你的好心。

你令我闪闪发光,你懂吗。

她可真能胡扯的。我不懂。但她的语气和眼神让我克制住了自己的恶毒。

后来的日子,似乎好过起来了。我像婴孩恋着母亲一样依赖上了段灯。而母亲对婴孩则有求必应。我们形影不离,在教室、食堂也黏在一块儿。她很快乐,可这样的快乐,与我无关。

你愿意跟我去我的老家吗。

我想了想,我不能跟她走。离开我妈妈,我不觉得自己有生存能力,这几年的学校生活我已经受够了。

那怎么办呢。回老家我才可能找到工作呀。

有一次段灯问我,说说你的家乡吧,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感兴趣。段灯总是想办法让我感觉到自己是个重要的人。

那是个让人厌恶的地方。我说。

那是你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分离。段灯将手按在我的额头上。

段灯的头发很长,很厚,那头发将她窄小的背包裹起来,她的臀部也窄窄的,背后看去,她像一个长腿洋娃娃。当我意识到我们不得不分离的结局时,我感觉她假得像一个纸人。

我给我爸打了个电话。在外地三年,我从没给我爸打过电话。我爸跟一个个头矮小有一个儿子的女人又结婚了。他问我打算啥时候回家,到时候他会去车站接我。我爸跟我说话时总有些不自然,你也可以理解成是战战兢兢的。我听见背后有个暗昏昏的声音在说,你们游泳回来后记得买半块豆腐哦。

半块豆腐。我迅速令自己想到,女人身材应该很好。最终,我还是联想到我爸如今在做着过去曾为我做的每件事,为别人。我跟我爸什么也没说。我想跟段灯走。

一个礼拜后,我妈跟段灯讲了一通很长的电话。我晓得她们之间通过很多次电话。

周末。我和段灯直睡到中午。段灯叫了外卖,吃过简单的午餐,我们又开始昏睡。

那天天气很好。跟段灯在一起的时候,我记得天气总是很好。

段灯问,我可以到你床上来吗。

不可以。我浑身的刺一下竖起。

好吧。你原来不爱我。

爱是什么。我认真地问她。我心里从来没有这种东西,就算对我爸妈。我认为他们对我也不过是因为责任。

我今天跟你妈妈讲,我愿意跟你到苔蓝去。我愿意为你失去,为你放下,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这就是爱。

我妈没问为什么吗。我漫不经心地撩开蚊帐,看着只穿了吊带睡衣的段灯,我看见两只乳头的轮廓。我放下蚊帐。

你妈其实是在让我保证,绝不要伤害你。我把什么都说了。段灯又撩开了蚊帐,她将手掌按在我脸上。睁开眼睛,她命令我。看着我。请你认真回答,好不。你喜欢我吗。

喜欢。

如果我们现在分开了,你会觉得痛苦不。

求你别离开我。我爬起来。

不,这个问题不算。重来。你觉得,对我是爱情吗,我是说,就像男人和女人之间那样的爱情。

我从未爱过谁,我不知道爱是怎么回事。

我问的是,你爱我,是爱情不。

我不知道爱情是什么。

你试着像我爱你一样,试着爱我,好不。

不知道。

就算这样,段灯仍然要跟我回苔蓝。

我爱照顾你时的自己。她说的这个我不太懂。有些人乐于奉献,天生会照顾人。也许吧。

段灯把手机伸过来,说是她妈妈。

我们不想让段灯为难,我们也知道你,庄晴,请你们好好相处,好不好。

她妈妈的声音温柔极了,段灯像她妈妈。我妈妈曾经也是个温柔的女人。

我觉得不说点什么会显得不礼貌。但我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电话挂了的时候,我想到的却是:

我跟我媽之间,就像西西弗斯跟那块巨石。

我爸为段灯在一家事业单位找到一份工作。起初,段灯住在我的房间里。有段灯在,我感觉我妈松了口气,你晓得吧,就像把身上的重物与人分摊开来那样。我爸妈对段灯真是热情极了,我爸再到这房子里来时,似乎也能大大方方地说些什么了。看到段灯给妈妈带来的快乐,我才又意识到,我妈作为一个女人,真是活得可怜极了。

那时候是夏天。快下班那会,段灯会电话过来,说她把钥匙落家里了,央我给她送一下。有时候是一个根本用不着的文件。而我把这些东西拿去的地方,总有一些她也才认识的同事。我的出现,总会令热闹的场面瞬间冰冷下来。

有一天,段灯上班去后,我告诉我妈,我要搬到另一间卧室里住。

怎么了。我妈有些吃惊。随后又说,也是,你们两个都是大姑娘了。可是,那让段灯怎么想,还以为咱们不欢迎她了。

我希望活着的日子都能有段灯在,可我不喜欢两个人睡在一间屋子里,那会让我整夜睡不着,我感觉身体里一只昏睡的野兽在苏醒,我开始像厌恶那些男老师一般地厌恶段灯。只要她一靠近我的床铺,我就对她发脾气。她努力讨好并试着接近我,我连连尖叫,把我妈都吵醒了。段灯暗自啜泣。她为我放弃了很多。我知道。

连着几天,她没有回来吃饭。我也没有打电话给她。

有一天晚上,她给我打电话说,我考虑了下,还是搬出去住比较好。

我说,你若想好了,就搬吧。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点如释重负,我想说,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可习惯令我什么也没说。

庄晴,我实在搞不明白,你对我究竟是怎样的。

我喜欢你。这句话冲口而出,我只不过是因为害怕失去。

那你愿意跟我一起搬出去住吗。

我猜测,如果我说不,我将再也见不到段灯了。我说可以,不过,不要住同一个房间就好。

我从未看过镜子。我盯着她的鼻子,尖而陡直,嘴巴小小的,细眉弯目,一个美人,不能耗在我这个病人这里。段灯按住我的嘴,不让我把话说出来。

我是为你考虑。你不能老被你妈妈护着。我们搬出去,我努力工作。而你可以在我们的房子里画画,事实上,我希望能帮到你,你也可以出去工作。段灯停顿了下,又说。你总得干点什么。如果是别人,愿意闲就闲死算了,我才懒得这样说呢。她想故意说得不让我听出些言外之意。

她瘦了。在一个陌生之地学会生存,一定不比我待在房子里轻松。凭什么她非得忍受我。我感觉到身体里有一架琴,正抖落灰尘,被缓慢地弹拨了几下,松垮的弦发出一阵令我陌生的鸣音。它令我不适和迷茫。

也有那么些时候,我愿意为了段灯,让这把琴再发出几个声音。

我没有参加我爸的婚礼。他没有邀请我,在他打来电话时,甚至都没有提到过那个女人的存在。当我知道这件事以后,我想到的是,我爸终于摆脱了我。

我跟段灯搬出去住以后,一个周末,我爸要请大家吃饭。我爸把电话打给段灯。他提议我去上驾校,车子他已经为我选好了。都是段灯转告的,自有段灯,我爸不再直接跟我谈话,反而说了很多。

我当着大家的面跟他说,你还是省着点吧,如今多个儿子,可不比过去只有个闺女哦。

说这些时我心里一阵揪扯似的战栗。他这是在为某些事做补偿吗。我坏了大家的一顿晚饭。反正我就是个灾星。我不知道究竟被哪件事搞得心里不痛快。真是好笑,听上去,就像是我替我妈在出一口恶气。可我妈一点也不在乎。

我跟段灯在一个咖啡馆里消磨黄昏的时候,看见我妈跟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叔坐在角落里深情凝视着对方。

我不怎么理解如今他们各自的选择。不,让我感觉不畅的并不是这个。

我真实的想法是:没有我,他们原来都过得不错啊。

我看着自己的手腕。我拿指甲抠那几道丑陋的突起。脑子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往纸上涂颜料,比过去高级不了多少。也许我希望的就是这样:凡归于我的,都是与这个世界的光明鲜亮相反的面目。这不就是老天的本意嘛。

为了让段灯看到我一天里没闲着,我临摹一些风景画,这让时间的流逝变得容易了些。脑子里很安静只是偶然的事,暂时我会陶醉在涂抹这件事上,阳光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我画出来的另一个世界,这里,有从来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从没发现的事物。但这个世界,稍纵即逝。

段灯把这些玩意中的一部分寄出去了,一部分送到一些部门去。偶尔会收到一些邀请函,也有获奖或入选通知。我不想让段灯扫兴。可一切本来很无趣。

我记得那天段灯拉下脸逼我的样子。她把我从门里推出去,一下关上了门。走出房子,我没处可去。为了讨好段灯,我带着那些材料走进你的办公室。

那天,我记住了你的样子。不过那期间,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事。

跟我相亲的第一位男士是个外科医生。一个让人昏昏欲睡的午后,我们坐在一张桌子的两端。他很安静,浑身上下都很洁净,他的手指也是白白的。我端起桌子上的水杯的时候,他直愣愣盯着我的手腕。我从没打算要掩盖一些事实。那个瞬间,我感觉他心里已经有了一番决定。他突然间放松下来,接下来的时间,他说了很多话,教我很多去掉疤痕的方法。当他明白我根本就没有对美的向往时,他不再说什么了。

开始,每个礼拜我都出去相亲一次。偶尔,跟我爸我妈极熟的同事也会把人带到家里来。借此,我索性住在家里。

有时候,我会以段灯的心思观察对方。我有意让段灯晓得这个。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要怎样让她清醒过来。

这一个挺适合你的。你听着没有,考虑一下吧。要不是为了你,我才懒得见呢。

段灯正对着镜子抹脸,一瓶乳液忽然砸向镜子。

好几天没有段灯的消息。有点担心她。我怕那房子里空荡荡的气息,我住在我妈这边。有天晚上,我回到我们的住处。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她在卫生间里哭了很久。我坐着没动。后来她关上房门睡了。我脑子里有很多咆哮的声音,段灯太安静了,让我受不了。

我爸妈认真跟我谈了一次。他们拐弯抹角地想知道,我对段灯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

为了让他们不再过问这件事,我给他们讲了你。

你那种小孩子才有的羞涩吸引着我。有时,你也会流露天真。你让我直面自己的命运,不要老想着去摆脱。你说自己曾经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坐在那里,无数次忍受着空虚和绝望从内心里升上来。你说你了解我承受的一切。

我不能告诉你,你所说的,我一直都在努力地尝试,妥协。我需要你絮絮叨叨,以免跌进自己脑子里那些海啸般的声响。

你说我这个人从此就在你体内,我让你心痛。我的受苦,你的心同样在受。你那么用力,有时倒让我怀疑你的动机。慢慢我就依赖上你。这么多年里,我第一次对一个异性没有产生强烈的厌恶情绪。

有时候,我让你闭嘴,这世间的药方,对我均是失效的,你以为你谁。我这样无礼和暴烈没有吓走你。

你滔滔不绝时,与那些人一样讨厌。但我停止不了跟你走路,跟你说话。我感觉到,这是一种与段灯之间那种模棱两可的东西不一样的感情。

你说什么?你居然在跟汤达约会?我妈用一只手掌托住脑袋,像是猛然间头痛病犯了。老天啊。

你们在说谁,汤达是什么人。我爸有些迷糊。

我想他应该是我一个同事的丈夫,去年从县上调过来的,他们的儿子都上高中了。我妈看着我爸有气无力地说。然后,他们靠着彼此颓然坐下去,像陷进了一个地洞,地洞一直以来就没有停止过塌陷,只是,有一阵被他们忽视了。

我厌恶这世上所有的男人。可我并不厌恶你。

A

就像老年人没办法阻止自己跌倒,我没法不去想死这件事。

深夜里,庄晴给汤达发信息。

他匆匆回过去一行字:那你同时是在蓄意谋杀我。

打电话过去,庄晴却关机了。他所能做的,是给她不停地发废话,并坚信,她只要把那番话对他讲出来,就已经从那番境地里走出来了。其实他也怕,这不是第一次,说不定哪天她就会认真起来了。有时,他又有这番自信:她已如他身体里的一个婴孩,他很了解她抬腿伸胳膊的动作。

若要为这段关系找个理由:他必须阻止她去寻死。或许,他还企图让她爱上这人世间。

他起得很早,做了早餐。大儿子快要高考了。午饭由妻子做,他不用操心。另煎了份鸡蛋和牛排,加了西红柿和生菜,装到一只餐盒里,做这些时他悬着心,抑制着一种私密的快乐。儿子才不操心他在厨房里忙什么。儿子们上学去后,他带上那只餐盒和一瓶酸奶出了门。楼下水果超市价钱贵得离谱,他挑挑拣拣买了几只苹果和橙子。太阳正照亮了街道两边的梧桐树。拐过那家拆店贱卖活动已经搞了一年的服装店,才拦到一辆车。

这是一条新近才开发起来的商业街,中心是奥斯莱斯购物广场,庄晴住在广场背面。他来过几次,从未碰上过段灯。

庄晴说,段灯是跟她合租房子的室友。他的妻子无意中告诉他那所房子的信息,那是庄晴爸妈很早以前买下的。每个月段灯象征性地付些房租,这是真的。这个钱,庄晴用于装饰房子了。

汤达第一次来时,被房间里那些奇异的摆设吸引住了,就像后现代小说,皆是庄晴做的石膏模型,也有些小巧的雕塑。他建议庄晴读一点这样的小说,会让你的脑袋受到启发。他也给庄晴发这样的微信:你这个人,也是一部后现代小说,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

庄晴回他:我生下来就是为了致命。

他将手按在她的脑袋上,想要将她脑中的海啸抚平。为了防止他不再与她联络,她每天认真读书画画。

很多个午后,他难以安心坐在办公室里。同事小宋早已掌握了他的行踪,俩人常躲在过道的天窗下抽烟。一看见他心神不定地看手機,小宋就说,去吧,这里的事我盯着,不过,要请客哦。

他往外走,又返回来,大声地说,不是你理解的那样。

小宋笑,知道,开始都是这样,后来都不是这样。他咧嘴笑着,也不知怎么辩解,竟然红了脸。小宋见他难堪成这样,又笑道,知道,您是去修补世界啦。他想了想,不再辩驳,就下楼去了。

有那么些时候,他正在家里辅导小儿子的功课,或是招待妻子的那些总是欢声笑语的亲戚或同事们,心里猛不丁会一阵哆嗦,马上找个借口出门去,拐过街角,匆匆上了一辆出租车。给庄晴打电话,约她出来晒太阳。

庄晴总是懒得多走路,约他在广场见面。有时候,商厦才刚开门,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在一楼,庄晴买一杯有一长串名字的冰红茶,他嘲笑如今那些商家,真是把汉字羞辱了个够。

庄晴切了声,哟,看不出来呀,就你有文化。

他有理直气壮的理由,一点也不担心会撞见熟人。一直逛到十三楼。庄晴会买一些令他吃惊的玩意儿,有时候是一条满腿洞洞的裤子,一件钉了很多图钉的上衣,一律是漆黑的颜色。有时候则是一个骷颅形状的小摆件。

那时刻,不知哪家店铺里正播放着《谁人共鸣》的钢琴曲。庄晴给他买了只逆向手表。他绷绷脸,虽有创意,但意义何在。

你跟我这样,意义又何在。她问道。

至少对我意义非凡。他把它戴在腕间。后来就一直戴着。他给她买过很多书。不晓得她看了没有,有时候他过去,发现那个古怪的金属小几上摊开着一本。不管在哪里,他感觉她无形的存在紧贴着自己。

他对她有一股新鲜的强烈渴望,他非常吃惊自己,就好像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存在,不管他的灵魂还是身体,都从未拥有过这种东西般。这阵新鲜的冲动,也令他发现妻子身上从未发现过的秘密,这引起另一种情欲。他总是想到庄晴和段灯在一起的场景,这番猜测,令他抑制住一阵猛烈的想哭的欲望。

他动用一点狭窄的关系网,想为她找到一份工作。他给了小宋一笔钱,不知小宋找的什么人,在文化馆为她谋到了一份差事。当他兴致勃勃地告诉她这个消息时,她大发雷霆:你以为你谁啊,要你来管我。她指着门。他就走了。走过半条街,手机响了。她可怜巴巴地求他回来。

那笔钱最终也没能要回来。随着日月的逝去,他感觉自己再也装不下去了。终有一天,他会向妻子坦白。然而,坦白什么呢。倒料想得到妻子不无怜悯的嘲笑:

啊哈。就是那个老姑娘投靠你啊。她把你当成了一个老父亲,父亲你懂吗。她只是依赖你。她心理不健全,难道你也是吗。你自己分析一下,是不是。

他想大喊着辩驳,可是,他没有证据,也没有理由。

他问庄晴,你爱我不。事情开始的时候,他可没有料到自己将来想要这样的结果。

她双手支着下巴,看着他的脸认真地摇头。我从没爱过什么人,也没有爱过一只小狗。又说,我连自己都不爱。

他下决心转身离去,发誓再也不会与她见面,她又会哀求他:我不知道,就是不想骗你。

此刻,他急匆匆为她去送早餐。司机在前排观察他,他的表情像是在练习什么,最终,他难以抑制内心里漫溢开来的快乐。

好吧。我不跟一个傻子较劲。

你不是傻得更厉害一点吗。她把眉毛竖起来,眼睛立起来的她有股妖气,是常在深山里躲开人类的妖。

给病人送饭吧。司机问。车子正驶向医院的方向。他说不是。司机又说,看来工作紧急呀,带着早饭。

他不想让这样的交流破坏了此刻奔向庄晴的甜蜜和快乐。一条暖意融融的小河在他身体里涌流,他难以让司机望得见:他爱这偶然而有的生命,也已然爱上了这个令他感觉自己只不过是个边缘人的城市,爱河堤两旁的绿植,而这一切热爱发生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与一个人之间发生着奇怪的联系。

他忽然落下泪来。他相信如果有个上帝,一定会原谅他这样的一种“背叛”行为。

站在门外打电话。庄晴穿着睡衣为他开了门,又爬上床去睡了。换了鞋,将早餐放在那个金属小几上,他走到床边推她,发现就这一会儿功夫她居然又睡着了。她的枕头旁边另有一只枕头,他想看仔细那中间是不是有凹陷。

庄晴说,段灯救过她的命。就这样。

看着自己带过来的早餐,让它变凉吧,也许该扔进垃圾箱。他没有叫醒她,拉开门,小心锁好。绕过对面的马路去坐公交。

在车上他接到妻子的电话,让他方便了买袋永和豆浆。

他们办公楼下就有一家,明明是同一个招牌,妻子却坚持认为这一家的正宗。女人都这么奇怪。

刚上班那会儿,他正站在领导的办公桌前聆听指教,手机响了。他绕到窗子那接听。我在工作。他不敢多说,尽量将手机贴紧了面颊。庄晴说,有你真好。

身体里的那条河,亮閃闪的又开始流动,他抑制着,不让这亮光溢到脸上来。领导安排工作时,他有点分心,几次将唇角轻轻咬住。领导是个疑虑心很重的老头子,皱眉瞪眼地看了他两眼,三言两语打发他出去了。

午后。妻子一边把一些衣物塞进洗衣机,一边没头没脑地说,可怜余大夫,到处让人为她女儿介绍对象,你们单位有合适的给物色一个吧。

对象要自己找啊。他弓着腰在拖地,左一下,右一下。

妻子看了眼说,你画仔细些,要不就放下,还得我重来。你的心就不能往这个家里放一放啊。他吃了一惊。妻又说,她这个女儿呀,可怎么给自己找呢,小时候被一个男的侵犯过,从小精神不正常呢。

他的心一跃而起。将拖把靠在椅子上,转身去卧室找自己的换洗衣服。妻子的声音还传送过来:我记得你们学校的庞老师一直没有结婚,不知现在怎么样了。这事如果能说成,我们也算是积了德了。呃,庞老师还可以调到苔蓝来,余大夫的前夫有这能耐呢。

他猛冲过去,对着妻子的脸叫道:快闭上你那愚蠢的嘴。他的妻将戴了塑胶手套的手在眉间举了下,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呆呆地望着他。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论人是非,有意思吗。妻子终于反应过来了,大叫道:这怎么叫论人是非了。我这不是好心吗。你有病啊你。

妻子还冲他叫了些什么,他一下拉上卫生间的门,将妻子锁在里面。他记不起跟妻子上一次争吵是什么时候了。妻子一直待在卫生间里,他听见一声高过一声的哭泣声。

妻子跟他冷战了两个礼拜。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是在妻子那里,他竟也理直气壮。他时常庆幸自己能有这样一段经历,这几乎令他成为了另外一个他从未预料过的人,他拥有了全新的自我。他跟小宋站在过道里抽烟。小宋问他,是怎样的进展了。

他看着窗外的蓝天笑了。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宋这样的人,怎么会懂呢。

电梯里的人一律将一个大肚子向着眼前一点空隙没可奈何地挺出去。汤达就有了是这群人里不多几个正派人的臆想,每日里兢兢业业,却早已没有升官发财的可能。不过他有一副好心肠。他还没有头发花白,也很少上医院。说起这事来,众人一致会说,老汤总是一副好脾气哦。听不出那些语气里究竟包含着什么言外之意。有那么些时候,也会老气横秋起来,尽管那些年轻人都比他职位高,但潜意识里他总觉得自己有权力纠正他们。每当在一些场所听见某人在那里大放厥词,他会学着庄晴叫出声来:狗屁。在他旁边坐的小宋会赞许地大笑一声。

如今,他的生活平静、安稳,尽管他有一张腼腆羞涩的脸,但骨子里就跟那些台子上坐着的把自己的身份看得很重的人一样自信。

这天,他跟小宋正布置一个会议的席位,忽然收到一条短信。看到后面缀的余大夫的名字,写有姓名的一个纸牌一下从他手里掉落。他愣在那里。

您是汤达老师吧。我是庄晴的妈妈。想请您吃顿便饭。可以不。

他找到小宋,央他开车送自己去庄晴的住处。为了缓释一种紧张气氛,他给小宋讲与庄晴的交往,隐去了发生在庄晴身上的事,也隐去他们曾经拥抱过那样的细节。

就这样,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知道这究竟算什么。

小宋教他,那就赴宴吧,你这纯粹属于救助行为,我不早说过您是在修补世界嘛。

他听不出小宋究竟是什么意思,心思全在那条短信上。在奥斯莱斯广场的前一条街就下了车。门开的瞬间,令他一时不知所措的是,他看到了段灯。

有几次在街上,他碰见过庄晴和段灯像连体婴儿那样贴在一起过马路。此刻,他才真正看清楚了段灯,比庄晴高一些,胖一些,也健康成熟一些。也许是漂亮的女人总会令他莫名紧张的缘故吧,他觉得她身上有种霸道的东西。

庄晴没给俩人介绍。段灯站着,有点不冷不热的。庄晴一直坐在沙发里抽烟,没有起来。平时他来,她可不是这样的。

听说你很有本事,那你让她别再抽烟了吧。段灯阴冷地撂下这么一句,进了卧室,顺手带上了门。

段灯原来对他极熟的。庄晴把什么都告诉段灯。他瞪了眼沙发里的人,在她面前来回走了一阵,才拿出手机给她看。皱眉小声怪怨她,怎么啥都对人讲。段灯的气息始终留在两个人中间。

庄晴扫了眼手机,笑出了声,将烟蒂掐灭在一只金色的烟缸里,伸腿踢他,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的呀。她穿着一双运动鞋。不知她们刚才要出门,还是刚进门。他站在那,想起与妻子的争吵,为她耗费的时间。尤其,为她疼过的心。疼过的心,这会儿又隐隐地生出一阵新的痛来。

那么,我就陪你赴宴去吧。庄晴却难得一见的好脾气,倒像是早背着他与她妈妈合谋好了。当着他的面脱了身上一件看不出样式的袍子,这回,他没有背过脸去,看见她的肋骨外面,裹了薄薄一层皮肉,心里顿然又难过极了,好似正看到被寄养到别人家的孩子正朝他露出一直在受苦的罪证。暗暗叹出一口气来,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沿著那条新铺设的街道一直往前走,鳞次栉比的店铺都大张着门,却没有一个人走进去。

不知走到哪了。停在路边给小宋打电话,此刻,只有小宋是他最亲近的人。可是,他仍得去赴宴,只因为他的心仍旧在疼。他想请小宋陪着一起去。

晚上,他和小宋到了金色年华时,余大夫已在大厅里等候了。俩人一走进去,余大夫就站起来,像早就跟他们认识那样。你们总算来了。真是抱歉,本来庄晴的爸爸也想见见汤老师的,可是一时有事来不了了。

他暗自想着,庄晴究竟在她父母跟前说他些什么呢。

庄晴大概像她爸爸,余大夫很胖,个头没有庄晴高,一头卷发精心修饰过。她看上去很累。

走进一个雅座间。庄晴站了起来,挪到门边的椅子上又坐下了,眼睛始终盯着手机。汤达没敢朝她多望,也没向小宋介绍,就坐下了。余大夫问他们喝什么茶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他重新记起了这家店名。

就他们四个。一开始,汤达悬着心没说话。一直是小宋在跟余大夫聊。汤达庆幸请了小宋来。

开了一瓶红酒,大家喝了一圈,小宋话就多了起来,甚至跟庄晴打趣了几句。庄晴倒也礼貌,没说出汤达预料中的刻薄话来。稍有了些气氛。余大夫对着汤达说,汤老师给了我们晴晴很多帮助,我真得好好谢谢你。余大夫的眼睛在眼镜后面亮闪闪的,说得真心实意。汤达不知道她是以自己从前的职业称呼他,还是在有意摆明他和庄晴之间的关系。

小宋靠在椅子上抽烟,可能是因为红酒,他的脸很红,听到这,大声地说,老汤那是我们单位上的老实人,看过很多书,很有文化呢。

汤老师应该有四十岁了吧。余大夫笑嘻嘻地问小宋。汤达马上说,四十好几了呢。

小宋大声说,风华正茂,风华正茂呢。不知怎么的,小宋一说话,他总觉得有那么些轻佻。小宋不说话,众人又难堪得很。

余大夫说,还年轻。余大夫说的每句话,汤达都小心翼翼地揣测。他偷偷瞄了眼庄晴,她跟余大夫之间隔开一把椅子,一只手掌支撑着脑袋,一手翻转着手机。他心里想,这下小宋识得了,那就是她那个人,目中无人,没被教育好的样子。她穿着一件黑T恤,瘦胳膊细脖颈,简直像没有发育完全,一张脸被一顶贝雷帽遮起来了,看不到她的眼睛。小宋看到的,是什么样子呢。难道会与他看见的不一样:

如果单独跟他在一起,她会是另一个人,她女性的气质只在他面前绽放。那会儿,甚至她都像是胖起来了。她也有温柔的时候。小宋又怎么会知道呢,他迷恋的就是她身上的千变万化吧。

八个人的桌子,在四个人中间就隔开了很远的距离。他期待了几次,庄晴始终没有跟他对望一眼。

从余大夫谈正事开始,庄晴就出去了,他和小宋都不由自主地去望她的背影,头发剪得太短了,脖颈太细长,她走得笔直,眼里没有那些桌子椅子,甚至没有那道门,要一头撞上去的鲁莽,凌然一股冷气。余大夫才放开了说:“你们多帮帮庄晴,多开导引导她。这孩子,就是太倔了。真是没想到,她跟汤老师会谈得来,真是,没有想到哇。她需要朋友,就需要你这样的老师引导。我们说啥都听不进去,从小就那一副德性。请你,一定多帮帮她。”

汤达不知道要说什么,小宋却在这时出去接电话了。

很多年了啊,汤老师。我这条老命就为她活着。我们为她不停地搬来搬去,如果有能力,我会带着她离开这里。可做这一切,于事无补。余大夫的嗓音仿佛正被她说出的那些东西压得沉重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出来,她现在跟那个段灯有些不明不白的,你说,可怎么办好呢。

余大夫的眼睛在眼镜片后面再次亮闪闪的。汤达的意识里,她讲的这些事把这个女人沉重地拖在地上,她就坐在那一个地方经年累月专心地吃这些难以消化的东西,那具肥胖的形体里就永远装着这些东西,一让她开口说话,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听众,也只能讲出这些来。即使这样,也不能减轻她的重量。但她有多需要这片刻的分担。

他不由伸手过去,在她胳膊上拍了拍。而她停止不了说话,她只是在陈述,完全不带任何感情,也像是在背诵,流泪也是机械地在流。结束一句话时,她就叹口气休息一下,因为她喘息得厉害,就像房间里的氧气不够。汤达一时看不清她的眼睛,只看见镜片上罩着一层灯光。突然,透过这层暗昏昏的光,那双眼睛又眨巴起来了:“今天请你来,是想让你劝劝她。我们联系到一所学校,想让她去那里研修,她在画画方面还是有点天赋的。”

他急切地问:“庄晴知道这事吗。”

“上个月就对她说了,她说会考虑。我还活着,你说如果我死了,谁忍受她去。”余大夫将水杯在桌上猛蹾了下。但她脸上继续是那种已认命了般的安宁和平静,像是站得远远的在评判一个与他们无关的人。

他的愤怒来得要猛烈一些。也许段灯早晓得这件事了吧。庄晴都没有告诉他,那么,他究竟是她什么人呢。继而,被另一个更令他绝望的念头紧攫住了:他这就已经失去她了。怎么会想到失去,失去的前提是得到。他又觉得可笑。万千思绪纠缠间,心里那种痛感又实实在在的在了,这回,是痛自己。

那天以后,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有一个月没有跟庄晴联系。而庄晴也很安静。他心里是虚空,这虚空令他难以安心工作,又不晓得拿什么充满这虚空。去另一个办公室找小宋。他想让小宋知道,庄晴是他死灰的生命里一星儿明亮的焰火,这件事对他影响深远,这段关系并不是关于轻浮,也不关于修补,讲出来,却只有一句话:唉,没意思的。

小宋的调皮话安慰不了他。一时,虚空完全成了空洞,空洞极了。他不相信三年的时间里,庄晴只是在跟他玩游戏。到了这时,他感觉庄晴已是自己的全部,为她做好了随时放弃其它的准备,他不能没有她。然而,如若她打算就这样断了,那他也绝不主动去找她。他的心一阵阵作痛,像重物猛烈敲击的实实在在的痛感。如若没有了庄晴,他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妻子和儿子没了他,反倒会活得自在和放松。工作也只不过是因为某种习惯在继续,或仅是为了解决生存。别的事物,也不过是靠了一种惯性。他真是苦闷极了。

一个落雨的黄昏,余大夫又请他过去吃饭。庄晴明天就要去北京上学了。满心里,他只是迫切地想要见到她。为给庄晴选一样礼物,他在商场里转了三个小时。最终,什么也没带,就去了金色年华。庄晴朝他走过来的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又开始疼,他差点就落泪了。他将她挡在那个门厅里,俯身低声说道:“你对我是那么重要,难道,你一点也不晓得吗。”

他哽咽了一下,一泡泪水猛涌出来。他感觉庄晴深吸了口气。

说出来,只不过一句好笑的话。担心庄晴会讲出刻薄的话来,那样会彻底击垮他,马上转身上楼,他全身都在颤抖,跨出一步都很难。

仍旧是余大夫陈述似的一个人在絮絮地说,不时讲一句感激他的话。他也不晓得自己凭什么会被感激。糊里糊涂吃完了一顿饭。各自散了。

第二天一早,他把书架上的书整理了一遍,清理了抽屉,给阳台上的花浇了水,又去查看冰箱,得去趟菜市场。他用一根手指慢慢关上冰箱,将脸贴在沾满了灰尘和油烟的冰箱门上。然后他明白自己,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但他必须得去一趟。

偏拦不到车,边跑边招手。终于有一辆停在他面前。他一直盯着前面的路。好在一路没有堵车,顺利到达高铁站,付钱时,他才清楚这是一辆私家车。司机没有收他的钱,郑重地道:“有事慢慢处理哦。”

下了车,他扑到车窗上说:“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要离开了。”

他在那些通道和人群里奔来跑去,感受到人们盯着他的目光。随你们传说吧,就请说死我吧。他有种豁出去的勇气,在屏幕上找到车次,上到三楼的候车厅。余大夫先看见了他,远远地朝他直招手。

向着庄晴走过去,他决定拥抱她。庄晴也朝着他走来,他双臂伸过去,庄晴却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谢谢你能来。这时候,她那双眼睛里又是情意绵绵的。谢谢你,再见了。

前面的人流猛开始流动,四周开始旋转,塌陷,余大夫像是一个依靠,他走近一点,几乎要贴着她站在那,渐渐看不见了庄晴。人流,大厅里的播报声,联合起来击垮他脆弱的神经,他马上要转身投奔的世界忽然变得不再可靠。

余大夫碰碰他的胳膊肘,递给他一张纸巾。他睁开眼睛,余大夫绕过人流往前面去了。

秋天,他从单位的楼道里走过,看见他们曾经无数次攀爬过的山间姹紫嫣红,他在那呆呆地望了很久。街道两旁的梧桐又开始掉落叶子,银杏一天天变黄。他植物般的内在缩水干枯,从身体的最深处渗漏某种难以抑制的东西。他每天早起跑步,只有这种时刻,他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大口呼吸,汗水从腋下、从胸前后背也从眼睛里渗透出来。

他有意在街上寻找,希望能碰见段灯。庄晴换了手机号码,他打不通她的电话。他给她发微信,没收到一字回复。他原本可以去问余大夫,但想想在车站,他的那一哭令他止步。有那么几次,他跑去那个新开发的商业区,站在那个深红色的门外伸手敲门。下楼时,他庆幸那房子里没有人。也许段灯搬走了,离开了这里也说不准,那正是余大夫所希望的。

他买了些宣纸和字帖,每天早晚勾胸曲背地练毛笔字,以企达到平心静心。墨汁在纸上洇开,也在他眼中、心底洇开,他像停电了的机器立在那。

庄晴握着他的手,把一幅画涂得支离破碎。她将双脚缩在沙发里,紧紧地偎依在他身上。

她问他,你是君子吗。

当然。

他强迫她写读书笔记,强迫她看那些画册上的细节。她在商场里挽着他的胳膊,那几个小时又几个小时,至今他都不觉得是在虚度。正是那些个瞬间,支撑起了如今她离开他的这些日月。

那些深刻痛楚的打击,令他在暗夜里怀疑自己跟庄晴曾经做了几年没有性却极为相爱的夫妻。

妻子在旁边睡熟了,一点也不知晓自己的丈夫长久以来心里的兵荒马乱。他很想依偎过去,扑在她的怀里,然后,告诉她,他心里被别的女人凿开了一个大洞,这个洞,在日日夜夜地召唤着他跳进去。他没力量挣脱。他想求她放他走,他不想被探头探脑的罪恶感笼罩。然而,她并没有束缚住他。

那年,他的大儿子去外地念大学了。第二年,小儿子也去了另一个城市,这令他的妻子一下从繁重的家务里解脱出来。两个儿子上的都是令熟人称颂的学校,妻子不免有些扬眉吐气,与他一起出门时非要挽了他的臂膀,跟鄰人谈笑时嗓门都大起来了。他也不知她在忙什么,只看到她整天轻快地出出进进。房子里,不时会有她的同事来,他会陪着坐一阵。他暗中观察其中一位男士,当那个男人把目光投向他的妻时,他有点迷惑,那目光是不是暗含着特别的意味,他的妻分明是被这目光逗弄得那样快乐。就算妻子背叛了他,他也会原谅她的吧。偶尔,也会跟他们去外面吃饭,玩耍到深夜才归。孤独的虫子一直在暗中咬啮着他身上的每个器官。

如今,又回到夫妻两人的世界,妻子向来本分,对他体贴,突然变得空洞起来的房子里,两个人不由自主地朝着彼此靠近。尤其是妻子,只要闲下来,就靠在他身上感叹,这家里可真静呀,话题总会绕到儿子们的小时候。俩人共同回忆起在县城简单紧凑的生活。妻子会突然看着他说,想想那时候,太年轻了,懂什么感情呀。

他努力想使心上的那个洞愈合。可有时候,他有意让它开裂得更大更深,他享受那种痛失、遗憾,一种怪异的自虐和满足感。他对小宋讲,他始终没把与庄晴的交往理解得多么可恥,这只是过于纯粹的爱情。

小宋瞪他一眼,认真地道:“要我说,你纯粹是吃多了。你图的是个啥嘛,你自己说。”

他有点可怜小宋。小宋比他胖,好吃,唯一的爱好就是在乌烟瘴气的茶室里跟人打麻将。

有一天早晨跑步,他低头系鞋带的时候,发现一丛新绿的草,他一下激动不已,想对着远山长啸,终于又是春天了。他每天只为昏昏沉沉地跑出一身汗来,从没打量过周遭的景物,他正站在一座小木桥上,不远处,是清澈的泛着一股腥气的湖水,街心公园里的柳树已变得柔软,长出了黄穗子。

那阵子,他的工作受到嘉奖。他经常参加同事间的聚会。然而,在这个春天开始的早晨,那种生命空荡荡的感觉消失了。

有一天早晨,他发现自己起不了床。夜里,他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各种声音,不知是挤在他的脑袋还是耳朵里,简直吵闹不休。那天是礼拜一,有个很重要的会议要举行,他作为主办方的代表必须提前到。他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来,脑袋里一阵闷闷的痛楚,像有一条神经绷得太紧断了的那种痛。他睡在儿子的房间里,他患上失眠症已有一阵子了,为了不影响妻子,他搬到儿子的房间里睡。

这一天,他没有去开会。慢慢地他意识到,自己真的得去趟医院了。妻子早就想陪他去,他不承认自己那是病态。他对自己说,我并不完全拥有这生命,只不过是重新成了我自己生命的房客而已。

他坐公车去郊区的精神病院找到张医生。这位张医生是妻子同事的同学,他手机上很早就存着张的电话号码。事先,他并没有打那个电话。经过一系列检查测试,医生说,他得了中度抑郁症。

他盯着桌子后面的文件柜,很想请张医生找一找,也许那里面有庄晴的病历,也许庄晴也曾经坐过他正坐着的椅子,她曾经坐在门外的长椅上晒太阳,要是那时候就认识了,他会天天跑来陪她晒太阳的吧。

他想知道,像庄晴这样的病人,被治愈的可能性是多少。又觉得他不能问这个。一连串的疑问,最终,他什么也没问,医生嘱咐他一些事,他也没在听。去药房拿药的时候,脑子里还蹦出几个问题来。他的表现,实在太像个病人了。

那些药,有几天他努力地按时吃。很多时候,他把它们藏在床底下的一只鞋盒里。偶尔,庄晴的声音会从他有意抑制着的记忆里冒出来。他休了一个月假。为了抵御脑子里的声音,每天坐在儿子的书桌前写字,几大本稿纸上,密密麻麻都写满了字。当他俯身向着那些纸张的时候,记忆如水扑面而来。这样的书写令他放松。有时候,妻子会走进来,放一杯水在他面前。他很感激这个女人没有要求看他写了些什么,也没有嘲笑正奋力涌出他双眼的泪水。

夏日的早晨,他跑完步就去单位了,在水房里洗了脸,从柜子里拿出一套衣服换上。他盯着镜子里那张脸,近来变胖了,肤色也变得健康,不像过去那样苍白。有一股能量,似乎正缓慢地回到身体里来。太阳光正穿透了窗玻璃,从窗口可以望见穿过苔蓝城的那片湖水,堤上的长草也正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荷叶静静地阔举着,他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扬起,像是正把湖水弄出涟漪的那只水鸟。

他的手机就在那时候响了。是一条短信。这几年,他卸载了微信,如果不是因为工作,他会把手机也扔了。

水鸟在湖里捣乱,淡绿色的湖面一阵动荡不安。

你过得怎么样,有空出来喝杯茶不。

然后,他清楚地意识到,这几年他做的一切努力全部已失效。心底的那个大洞瞬间成为一道门,一个深渊。

他往外跑,一边给她打电话。太早了,过去他们常去喝茶的地方门都没开。

庄晴留了长发,把她那个人紧紧压制住了的那顶帽子终于不见了。他走在后头,看见她穿了一件丝质长裙和高跟鞋,她好像长个了。这个变化令他一阵兴奋,好像他自己病了很久以后终于康复了。又一阵失落,却不知为什么会失落。在角落里坐下来。

一个上午明亮又昏昏沉沉地过去了。他滔滔说了很多话,庄晴甚至都没机会讲她在外地的生活。

听说你病了。现在好了吧。

没你这味药,怎么好得了。

庄晴笑了笑,转开目光。正是那转眸间的嘲弄意味,他觉得她没变,虽然是帽子换成了头发,遮挡在她脸上。

小宋打电话给他,必须去单位一趟。他只好跟她依依难舍地分别了。

在车上,回想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难掩的感动和喜悦。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小宋帮他重新安装了微信。小宋免不了要打趣他,你还没被这个时代淘汰,真是奇迹。他马上约庄晴晚上一起吃饭。

有新目标了。小宋笑道。

他只顾盯着手机。

这天晚上,慢慢爬上那些台阶,他拽着她的手,几乎拖着她在走。她根本没有爬山的兴趣,不过是附和着他在挪动双腿。而他兴致勃勃,比过去能说会道,一直说个不停。

上完了那几百个台阶,在那棵千年古槐下,他立住了,把她拉向怀间,深情地凝视她。他的心一直剧烈地在跳动,就像此前根本没在跳那样。你回来了,真好。真的。他有话要对她说。

没有你的日子,真的不好过。他抚摸她的头发,那些发丝硬得像钢丝。那件事他不急着说出来。在她离开后的日子,这样的时刻他不知多少遍幻想过。

我想跟你生个小孩子。

胡说什么。

我认真的。

你只是想跟我生一个小孩?

是。

为什么。

我喜欢小孩子。

不喜欢我。

喜欢啊。

到底喜欢不。

说了喜欢嘛。她的身体硬撅撅地离开了他的怀抱。他太熟悉这个女人了,为此,他突然间有种恼怒,不知是对自己那种小说家才会有的洞察力,还是对她这个人。

他今天本来是想告诉她,他打算离开妻子,他不会带走房子以及房子里的一切,他认为庄晴不会计较这些。他打算租一间房子,跟她生活在一起。他想问的是,她愿不愿意。

他望着她,一时不确定要不要把它说出来。

远处,是漫漫的灯火,漫漫的雾气似的一层,罩着茂密的延伸成斜坡的矮篱,那煌煌一片霓彩,令他顿然生出一种虚幻和无力感。

他命令道,你看着我。

她那张混合了一种幼稚和讥讽又略有了几分饱经风霜的脸转向他。只有她拥有这样一张面颊。

可以告诉我不。

毛病。告诉你什么。她嘟囔着转开头。他粗鲁地拽得她又面朝着自己。你有爱过什么人吗。

你要再这样,我马上下山去。

走吧。你走吧。这几年你不在,我不是活得好好的。笑话。他手叉在腰间,转来转去。又绕到她面前去,一个不能明辨是非的小男孩在控制着他:我就想知道,那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她果真转身就走。跳下几级台阶,沿着黑暗的小径朝着竹林的方向走去。

昏黄的灯影下,一阵阵飞花漫漫地飘过来。

B

我打车到了你说好的地方,发现并不只是我们两个人。有两个年轻女人,三四个男的。其中一个是我曾经见过的小宋。他以那种特有的搞笑方式引我在你旁边的位置上坐下。你说,人齐了,可以开始了。你变了,不是几年前的那个人了。然后是小宋说,今天是小吴请大家,这个小吴为什么要请客呢,因为呀,他终于要跟我们部里最漂亮的小周小姐订婚了。

小宋让那两个人站起来,那个叫小周的姑娘往小宋脸上丢了粒瓜子,懂不懂规矩,先请介绍汤老师的朋友。小宋往你臉上看了看说,还是你自己来吧,就坐下了。

你说,这是庄晴,也是好朋友。今天在座的都是好朋友。

小宋又站起来,嗷嗷叫道,在座的都是弟兄哥们的,汤老师你能不能大方点。

大家开始起哄,他们都叫你汤老师。你的声音不时压过了那些年轻人的嗓门。我始终低着头,想着我刚才经过的地方,曾经是一个培训机构,那栋楼被拆掉了,那片地方被绿色的网子围起来。那是我曾经唯一迷恋过的地方,每个礼拜有三天,我都坐在六楼一间大教室里,没有人打扰我,我可以一直待到天黑。在那里,我暗中为自己画过一些画,它们被段灯带走了。我试图重新理解苔蓝城,在我离开后的这几年它发生了很多变化。也许,我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也没有用心感受过。

听见你说:我很感激在苔蓝这个地方认识大家。我也得感谢庄晴,教我学会,你在这儿停顿了下才又说,遇事不要头昏脑热,啊。我先喝了这杯。

我无法控制自己厌恶你说那番话的语气。

你开始喝酒。小周拿手指点了下我胳膊,示意我端起酒杯跟你碰一下。我坐着没动。当她第二遍捅我的胳膊暗示我跟你碰杯时,我将面前的那杯红酒朝着她的脸泼过去。然后,我起身离开了。

我重新感觉到,苔蓝的气候还算不错。夏天不是那种让人无法忍受的炎热,可是冬天灰楚楚的,让人很压抑,老想逃到什么地方去。现在是夏天,我试图用你教我的方式去发现这世界上的细微之处,街上如水流动的车子,橱窗里的商品,你曾经暗示我去注意街上的女人,她们的高跟鞋。还有那些小孩,多望望那一双双眼睛啊,他们喧笑的声音,多么令人愉快。

我穿上了高跟鞋,留长了头发,我用那些孩子的眼睛迎上人们向我投来的无意的一瞥。我希望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全新的陌生人。

在我这几年上学的那个城市里,没有人认得我,也没有什么人会为我着急。我如同一个陌生人打量我的过去:从小膨胀着的自我是多么可怜卑微。在那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认清了自己,就算我时时刻刻打算去死,也没人真会为我着急。那些人,一边为那些虚构的艺术流着真诚的眼泪,一边厌恶地瞪视着我无法克制的病态。

没有谁需要我,除了我的父母,还有你和段灯,也是你们让我感觉到膨胀的自我。感谢我妈逼迫我走出来。我终于认识了我自己。

除了父母,只有你真心为我打算过。我像是才意识到,你完全可以不必为我这样做。我们在一起走过的路,翻过的书页,还有看似无聊似的游荡,正是这些,充实了我满是疮痍的生命。无意中的一个念头,跟你生一个小孩子,一定会是跟你一样的吧。

似乎我真成了一个新人,为了你们,我想要改变。

考虑我的婚姻大事,在我们家,一直是吃饭一样必需的一件事。

你现在变得易怒,爱发表见解。这个世界本来一直在变化。你不会再对我有曾经那样的耐心了吧。

你约我吃饭的那个晚上,我原本要跟你讲讲郑燎宇,可我没找到机会。我也没想到你会约那些人。后来有很长时间我们没有联系,我想你还在生我泼了你朋友的气吧,或者是为别的。我现在猜不透你。我也不想给任何人道歉,就是这样。

有一点很重要。在郑燎宇的眼里,我是一个单纯好脾气的女人。这是一个好兆头,对我的生命来讲,一切焕然如新。

郑燎宇四十岁,我不能挑年龄,其实我根本无所谓。他很随和,工作好,已经到了某个级别,有经济实力,这是主要的。我那些同学和熟人都这样为我盘算。郑燎宇有自己的盘算。就算我晓得,我也不能说什么。第一次,我们坐在一张桌子的两端,他郑重又问一次,小庄,你真的没有谈过恋爱吗。

我与你在一起的那几年时光,又算作什么呢。

你也没有结过婚吗。

我想像如果跟你结婚了,会是什么样子,如果可以选择,与你这样的人结婚是最安妥的吧。我什么也没说。我的脑子里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光。郑燎宇眼里闪着一丝奇怪的光,这光却逼迫着我想马上奔向你。

我想对你讲我在外地的这几年。

我那些同学,有些是为了一个学位,有些是为了认真学到一些东西,还有几个人,纯粹是为了来交友。他们都能有一个单位,也大多成了家,有一个或几个小孩。我与他们不同的不仅仅是这些,而是我身上烙印一样带着的,流在我血液里的东西。我抽烟喝酒,抑郁消沉,不拥有普通人该有的常识。有时候,我会听见他们叫我哑巴。我的舍友集体抗议我在宿舍里抽烟。我受过一些罪后,把烟戒了,换成了吃。每当感觉不是那么好过的时候,我就吃很多食物。

对我来说,难的永远不是在纸上落笔那样的事,而是与我周围的人和事物相处,虽然我一直在拼尽全力训练、克服和治疗。

有一天下午,我一个人出门逛了逛。我忘了那是个什么地方,我在那里多喝了几杯。你在看着我,你责备的目光无时不在看着我。我迎着这目光大声问你:你说,我还能指望什么呢。我不允许你回答我,你那些狗屁道理我烦透了,事实证明,我对自己都无能为力。

为什么那么悲观。有个男的劝我别喝了。我说一句,他答一句。我进去时,他坐在门口,我没发现他是怎么移到我旁边的座位上来的。

我没有悲观。我挺好的。

偶尔悲观一下,这没什么的。我也经常这样。他又说。

我说,我可是死都死过的人了,啥没见过。趁早别烦我。

他看去有点忧伤。神情有点像你正那么真诚地望着我。他的声音变温柔了,只要你别再喝了,我马上就走开,知道吗,我最受不得女人把自己搞成这样。

我没看见他在喝酒。我站起来时,摇摇晃晃,他把我放在桌子上的手包递给我。

他开着一辆很小的车子。上车后他问我住在什么地方。我说了学校的地址。

你是个老师吗,你教什么的。他问。

我是从山里来的穷学生。我含含混混地说了一串。你知道我到这来干什么吗,呃,我来学一样可以活下去的技能。

我大概重复说了很多遍。我太需要对着什么人说说我在这个城市里忍受着的一切了。他猛拍了下方向盘,小声骂了句什么。

拐过一条街,又拐过一条街,然后,他说,请你下车。

我就下来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问路过的每个人,这是啥地方。没有人告诉我,一看见我靠近,那些人就快快地走开了。我把手机上的号码翻了一遍。我给你发微信,那些字变成红色小字弹回来。我想给你打电话。我打不通你的电话,我大叫大骂。

大约过了三个小时,我终于打到一辆车。

回去的路漫长得我以为这是走在回家的路上了。

并不是每个地方都会欢迎你。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一样待我。我头一次怀念一个地方,想念一些人。那一条条我冷眼看过的熟悉的街道,一家家店铺,我住过的房子,我最想念我妈那个有点窄小的厨房。呜,我想我是头一次流眼泪了。我很惊讶,我居然是有哭这样能力的。

那以后的日子,我每天都去听课。我买了几个本子,在上面写信。大多是写给你。段灯来看过我。就在那天晚上,我打不通你的电话之后,我给段灯打电话,求她来救我。段灯从未离开过我,就算我一次次告诉她,我在跟你约会。她不怎么相信。我一直不知道要怎么跟她相处。我总在伤害她。在外地这几年,找各种借口尽量不与她联络。

第二天下午,她就来了。她给我带来了家乡的香烟。

与其让你再得上暴食症,不如你还是接着抽吧。段灯抱着我哭:我认命了。我带你走吧,我不能忍受你变丑。

我也不能给段灯许诺什么,一如对你。段灯一直单身。在苔蓝那个小地方,一个女同性恋者要生存,并不是那么容易。

我真的挺好的。段灯说,有个学习交流的机会,有可能要去上海待一年。

头一次我认认真真地想到,我最好赶紧结婚。我说,段灯,我没打算要回去。

段灯说,我明白了。

她回去后没再和我联系。

回来后,我同意了解下郑燎宇这个人。

你介意我抽烟不。跟郑燎宇见面时,我拿出烟盒晃。

这个,我希望我们结婚以后你不要抽。郑燎宇搓搓手,现在你想抽,就抽吧。

我以前的衣服都不能穿了,我必须控制体重,不然肥胖会成为我另一种疾病。

一切得焕然一新,才会继续得下去。这也是我父母一直在为我所做的努力。

郑燎宇很忙,一直在接听电话。我知道他有过一次婚姻,我什么也不问。我觉得,该考虑的别人早替我打探清楚了,剔除了一切危险和障碍,才把他交到了我手里。

这是一场注定要进入婚姻的关系,两个月以后,我们就准备结婚了。

我想着把物品搬到一起就可以了,可我姨说,那对我父母不公平。我姨的意思,我明白。就由着他们了。

郑燎宇的单位不允许操办婚礼,借由娘家待客的理由举行,在那个名字最长收费最高的酒店里,简单地举行了一个仪式。真不晓得,会有那么多人来,整个大厅都坐满了。一开始我就打瞌睡,过不了三分钟就跑到房间里去休息一阵。郑燎宇不时会跟来,看得出来,事实上,他比我更需要这场婚礼,满脸喜色,还没有正式开始,已被人灌了几杯。他的手伸到我额头上摸了摸。不好意思,我得看看去了。到婚礼结束的时候,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没有看到你。我妈进来了一趟,说她邀请了你,但你没有来。说了这个,她又出去了。我看了几次手机。至少,你会发条信息祝福我的吧。

终于,到了我还陌生的新房里,我发现郑燎宇早被人送来休息了,直到天黑,他仍醉得不省人事。

我倒了杯水,放在床头,然后去另一个房间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时他已经出去了,直到中午才回来。

我下去走了走,那所房子的位置在一个湖边上,四周很安静。我想我会喜欢上这里。我甚至有给鄭燎宇说声谢谢的冲动。我也想把这个告诉你,让你知道,我不是被动地结婚了。你一定也希望我这样吧。

我始终记着,这是一个焕然一新的开始。

那天午饭和晚饭,我们都出去吃。郑燎宇那些朋友都特别能喝酒,他们没有勉强我喝。我保持恰到好处的微笑一直陪着他们。郑燎宇不时会将双手环到我肩上。喝到一半,众人不让他喝了。我观察着这个将要与我共度余生的男人,他对人生有积极乐观的态度,他好交际,那些外在的被赞美过的特征我又亲眼见到了。也许,在那一个个瞬间,我甚至有点喜欢上这个与我迥异的人了。

我心里时常会出现在那所学校里遇到的那些冷漠场景,而苔蓝是温暖的。我想到,过去的我是恶念丛生的一个人,被真正厉害的物事修理过之后,我终于变得与人为善起来了。

那天晚上,我们牵手一同回家去。我想去湖边走走,他陪了我走。夜晚的灯彩映在湖面上,树影也倒映在上面,而我和他,牵手在这样的美景中漫步。我有种种疑问,想開口问他。难道,他真不在乎我恶劣的过去。而我,真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散掉了第一场婚姻。

这时,我又想到了你。我真应该事先去问问你。不论怎样,你都会对我说实话。你是多么难得的一个人,在这世上,我只认得你,只有你可以让人信任和依靠。

回到房子里以后,他打了几个电话。从那时候起,他变得极为不安,不时起身去看着窗外。我说有事你就去吧。

他去柜子里找了件衣服,站在门厅里说,对不起,我必须得出去一趟。

我把电视打开,将音量调高,屋子里被电视机的声音灌满了。屋里的一切都还是陌生的,我坐的沙发也是,我不晓得这所房子有多大,我站起来去看了看,共有三个卧室,外带一个装饰得很雅致的书房,镂空的帘子是紫色的。这房子,有一部分钱是我爸我妈出的。我打开窗户,可以望见湖水。我又关上窗户。

灯如昼,夜深了,不知哪样家具发出令人恐怖的响声,窗外,马路上传来一两声刹车声。

那时候不知道几点钟了,我看了五集电视剧。我隐隐觉得,这大概已经是我婚后的生活了。我不知道那部剧叫什么名字。我坐得不舒服极了,起来动了下腿脚,然后意识到已经很晚了,对面楼上的灯都黑了。我来到书房,打开窗户,又赶紧关上。我不知道要不要打个电话给郑燎宇。可能是这房子里的陌生,也许是别的令我不安。

这样想的时候,我听见楼下的门铃响了下,只一下就又听不见了。我怕他没带钥匙,我找到钥匙,拿在手里,开了门,将门掩上,我没有进电梯,想在楼梯里清醒下胀闷的脑子,再是,深夜的电梯,总让人心怀恐惧。

我一直走到二楼,隐隐听见楼下的说话声:“看到了吗,我连我住在哪里都让你知道了,还不相信我吗。”

那个熟悉的声音让我的心一下成了虚空,我感觉像在悬崖上,马上又听到一女人说:“我不想离开你。”

我跟她结婚才第二天,你说我怎么去陪你。

求你,别离开我。

我从没打算要放弃你。但这种时候,你也太不讲理了吧。

暗夜令一些声息消隐,让另一些放大。我的心一下一下跃起来,这会儿到了耳朵里。等楼道里的灯灭了,我慢慢靠近窗户。那些声音猛又听不到了,我怀疑自己是幻听。

我离开窗户,想着不远处的那片湖水,这会儿没有风,在它深处生活的生物,这会儿都睡了,湖也睡了,平静的水面上,一只蚊虫的惊扰,算不得什么的。

我在楼梯上坐下来。我记起那天你问我的问题。

我爱没爱过你。

那会儿,段灯就在台阶下面等着我。我要怎么告诉,你们两个人,我都不想失去。

我所经受的,不是琐琐碎碎的生活,而是带着一种先入为主观念的综合体。我就活在这样的虚无里。你和段灯,一直在费力地引我扑向那琐碎。

同时,你们都要求我厘清与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你突然变得那么愤怒的时候,我收到一条信息:“要么不要伤害别人,否则就做得冷酷一点。不要用道歉去侮辱那些被你伤害的人。”

不知被什么呛到了,我咳嗽不止,楼梯间传出我自己的回声。

A

有很多次,他想,那个决定还是告诉她的好。然而,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始终找不到一个时机让他说出来。后来又庆幸,幸好没有对她讲那番话。那时候,听说她要结婚了。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听别人说,结婚第四天,她就跟那个男人离婚了。他想打个电话给余大夫。当他翻出号码来时,脑子里空得找不到一个字要说。他也想去小宋那打听得仔细些,但他怕小宋会阴阳怪气地说个没完,那些日子,就尽量避开他。

不知怎么的,这个城市,有时候感觉很大,几年时间里,居然一次也没碰到过庄晴。有时候,这个地方又很窄,不想碰面的人,一个礼拜都要碰见三两次。

每天清早他仍旧去跑步。跑得一身汗水。如果来得及,他会跑回家去冲个澡。

黄昏,他经常一个人去爬山。秋天的山林,最为繁复烂漫,与夏日和冬日的山林自是不同。风总是在深林间,一阵阵有层次地吹过,头顶的树叶在翻飞,从左侧的竹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这些声响,令人不安。在冬天,心里怀着胆怯的他不敢去山里,不用拿眼睛去看,那枯败萧条就已经在心里。他感觉自己是那棵掉光了叶子的千年古树。

那时候又是冬天了。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了顶帽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出门去单位。那天是星期六,妻子约了朋友去逛商场。他已经习惯休息天去单位,整栋大楼只有他一个人,他坐在办公室里写作看书。那会儿,他肚子饿了。想在手机上叫个外卖,弄来弄去,不会操作,只好下楼去。他真是讨厌苔蓝的冬天,漫长得简直像是遥遥无期,虽然有位作家说,每个冬天的句点都是春暖花开。这位大师一定没有在苔蓝这样的地方度过一个冬天,要不,就是他有过比在苔蓝城度过冬天更严寒的经历。

沉思默想着,他走出大楼,寻思着去哪里吃点东西。街上的树和车子都显得灰蒙蒙的。他不想欣赏这样的景色,就上了一辆公交车,他也不知去哪,就由着车子带着他走。不时停下来,上来下去一些人。一些人在你的生命里出现了,几乎没有人会永远地留下来,他们会像在这公车上一样,迟早要下去,那些上来的人,填补那些空间。

车子到了奥斯莱斯附近拐了个弯,他扭着脖子一直望着那个方向,很快,就看不到了。这时候,车厢里的人,看上去一个个健康活泼,连那些老头老太们也显得有活力,他们热烈地说着什么,车厢里一阵阵喧嚷。很快他也会到他们的年纪。那时,他会不会清晰地记起,他的心曾经温柔地疯狂过。也像此刻一样,它跳得如此忧伤,又是如此疯狂。可记忆像是不怎么可靠,此刻,他想去回忆时,已经像是一个朦胧的迷梦,一切都像不曾发生过。唯一真实的是,他确确实实地患过一场病。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被治愈了。

他一直坐到了终点站。快要下车的时候,他看见了庄晴,她戴着帽子,穿着一双上面有亮片的靴子,那种僵硬不情愿似的走路姿势,他怎么可能认错呢。她挽着另一个人,应该说是那另一个人挽着她。他熟悉那个身影,比庄晴高一些,胖一些,迈着细碎的步子,将全身扑在庄晴身上,热烈地说着什么,俩人都没朝周围看。

这当儿,一股灼热猛烈的东西,一下冲进他的眼睛,他的额头那里微微地发热。也许,他至今对段灯都还怀有一种混杂着怨恨和嫉妒的情感,尽管这样想对段灯是极不公平的。总有那么些时候,他仍克制不住头脑犯傻。

他感觉心脏悬起来了,一眼不眨地望着车下。车子拐了个弯,终点站就到了。匆匆跳下车,他往回走。等他拐过那个弯时,她们早已消失不见。

衰老在他身上是突然间发生的。他一直在跑步,身体很好。可是,就在前半年时间里,身体里的内脏争相出了状况。那阵子,他不时地住院,就像别人患感冒那么频繁。就在最近这几个月里,先是往胆管里装了个支架。过了三个月,再把支架给取出来。再过一阵,又做了胆囊切除手术。后两次的手术本来可以同时进行,可他的身体太虚弱,医生只能给他分次进行。

头两次,他没去妻子的医院里住。妻子搞不懂。他固執起来,也由不了她,只好请了假专门去别的医院侍候他。不过切除胆囊的手术,是在妻所在的医院里做的,因为妻子说,如果他乐意去别的医院,那另找个人去侍候他好了。

他央妻子不要告诉任何人。

他要出院的那天,余大夫还是来了。她比前几年老了很多,也快要退休了。

他不能相信,一晃,已是八年。

看见余大夫时,他的眼睛先红了。余大夫伸手在他的胳膊上拍拍,汤老师,庄晴现在很好的,去年生了个女儿。又说,一点不知道你生病住院的事,哎呀,你自己也要多保重呐。

庄晴结了第二次婚的消息是妻子告诉他的。那是在一个离苔蓝城有两千公里的地方。

那阵子,他走在街上,仍在不由自主地寻找着她的面孔,仍在努力地与她遇见。

这时,妻子从外面走进来了。他一点也不想掩饰,露出一种病人的放肆,或许,正是妻子讶异的表情反而增加了他的勇气。

我可以跟庄晴说几句话不。

余大夫愣了下,拿出手机,眼镜推上额头,将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凑近了屏幕,拨拉着找了半天。

晴晴,我在病房里,汤老师生病了。现在好了,要出院了,他想和你说几句话,你等等。

手机递到他手里的时候,对方已经挂掉了。

余大夫咕哝了句,又拨了一遍。

他的床铺靠近窗户,窗子一直开着,听着那个无法接通的提示音,他扭头看见一阵黑色的影子呼啸而过,然后在半空里盘旋,待这阵影子落到了楼下的槐树上,他看清楚是七八只黑色的鸟儿。黄昏近了,夜的巨袍很快就要冲着这个世界罩下来了,它们在树上挤挤挨挨寻找着一个可以安顿的位置。

妻子收拾好的几只袋子搁在窗台上,那里面装着他的内衣,一本书,水杯。几次住院,他都带着这些东西。活在这世上,他所需要的无非也就这么多。或许,他可以带着这点东西去任何一个地方。然而,不管到哪,他可能都做不到毫无牵挂的吧。他会想起单位里那个可以望见山里的窗户。他会思念家里的琐琐碎碎,会想起此刻,妻子正为他收拾这些物件时极有耐心的神情。也许,一直以来,妻子也不过是怀着一副慈悲心肠在忍耐他吧。这种设想令他的心脏产生一阵猛烈的抽搐。如同刚从影院走出来的人。现实生活照旧如平板呆滞的河水流淌,光影世界已如梦幻,他毅然又在琐碎平板当中了。

【责任编辑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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