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潜泳 旷野奔腾

2022-06-02 11:32董赴
江南诗 2022年3期

董赴

少有人把目光投注在这片以荒旱、绿洲、内陆河著称的地域,当斑驳的“边塞诗”“新边塞诗”尘埃落定;南疆独有的旷野气质、龟兹胡风和近两千年东西方文化碰撞的混血、蛮勇和绮丽仿佛消隐远遁在源远流长的塔里木河和皑皑白雪的托木尔峰形成的开阔与标高里。

然而“扎根于西部民间深厚的叙事土壤,以‘异闻异象’间离人际间的距离,建构人与自然间更亲密的关系内涵”(韩子勇),借助边缘荒僻历史的遗存和少有束缚的多元“任性”的表述,直击日益单薄、苍白的主流诗坛困境。“一丝主动疏离、漂泊的自矜自傲”(西部:《偏远省份的写作》)之外,决定了这一族群自我放逐的行吟属性和狂狷不羁的澎湃。这些特殊地域和文化传承共同塑造的诗人、歌手,俨然人文潮流中屡次改道、干涸又哺育新生绿洲的内陆大河:鲜为人知,而又冰水烁烁。

当一师五团走出的章德益先生雄奇瑰丽的诗风重新如朝霞横亘列阵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之时,天山南麓一批承继盎然凛冽的诗人,俯仰间锻铸着汉唐的锋刃、异域的浑厚、人文的澄澈和精神的圣坛。毋庸讳言,他们沥血的创新和思辨的深度、文本的厚度和“激荡的血液”,足以置放在整个汉语诗歌创作的天幕下;辨识度极高的审美景观及个体生命力呈现的强悍,使他们的书写不曾脱离荒旱表象下蓬勃生态的浸润,坦荡的底色涂抹着南疆炫目的阳光和歌舞的劲道。游牧、农耕的双重血脉,西部美学和文化移民的注入,使历史土层的开掘和时代变迁给予边疆多姿的物象、孤独和梦想、坚韧的质地融合,迸射出持续的追问和诗意求解。

基于此,在《山与海:东西部诗人对话》中地域差异、宏观脉络梳理和天南海北开放式写作趋向等话题在网站、刊物掀起不小的波澜之际;以巡礼式的概括,指认出本土诗歌的在场是隶属地方的格局,还是传统审美与边疆灵魂的艺术构成;进而“深究源于此地的文化根性和它真正的价值”(《韩子勇:荒野筑居者》/王敏)有助于从更深更广的层面上达成跨越人文成色、地理单元限界的汲取和互文。

时至今天,吉尔的地标性依然存在。从北疆马群驰骋的吉木萨尔扎根龟兹故地的库车,庞杂具象给予的视野落差,草原、云杉林的线条和荒旱、蓬勃的物种,旷野里来去如风的情愫,戈壁、胡杨,遗址,昆仑“嘶哑嗓音,唱出的篝火”,“我用二十一克靈魂爱你/这秘密的时刻,月亮从水底升起”(《二十一克灵魂》),赋予了她的诗歌纯净、宏阔。细腻的母性、智性和合体神灵的触角,捕捉着黛蓝色佛寺空寂的回响。温热的情感倾注指尖,“把文字攥出血来”的深湛,心性脉络的点燃,脱却了性别的界定; 涤荡着命运的起伏,豁开莽莽苍苍尘埃板结的自然物象和人间行旅。

老点的诗句与人生遭际和艺术探寻的积累息息相关。底层挣扎的困惑、接踵而至的生死别离、古道热肠的延展,把良善、悲悯的感同深受和自我救赎,借助逼仄的履迹传达出富有象征意味的命运认领、和解、豁达。“这颠簸的飞机就像一个人的命运/1700万平方公里的俄罗斯却/伸不出一根救命的稻草/”(《在飞机上读曼德尔什坦姆》)。他恪守着精神洁净和灵魂的自由,凸显着敦厚温良的“人”的形象。平和的吟哦萦绕着味道醇厚的禅悟、热切,无人翻阅的光阴里浮泛着细小温暖的审美缺憾和百感交集的隐匿情态。

二伟的诗歌从来都不曾去迎合所谓大的框架,即使是立足现实与诗意的对峙、洞穿,他始终将含蓄、隐晦的古典韵律和时尚芜杂的章节,置放于内心、自我的“无形之物”;“四壁流沙”的湮没,枝柯纠结的缠绕,时间映现的沧桑斑驳和虚无的连缀,窗外泛白的黎明和无法言说的暗黑中的辗转;让“旧时”的人情与“现实”的掳掠,丝丝缕缕,混沌、模糊、水意淋漓。深厚的学养,个性语言的熔铸,借助油画般抽象艺术的变形,娴熟的色彩技巧,景深摄影的镜像堆叠重塑,不断超越个人情感际遇的反思和自警,构筑成诗人舒展、绵密、富有美学韧度的晶体投影。“苇草们偃伏于秘密/盐碱,这洁白的、枯荣一季的负荷/紧贴塔里木河苍狼一样的发旋飞行”(《苇草》)。

“路过的树木皆拥有巢穴,而麻雀/仍作势要进入麦地。必经之路/可能是一粒白沙,或几声新鲜的干咳/”(《帕合特勒克一日》)。耳南的少年老成剖开了词语为我们熟稔的部分,水墨氤氲式地皴擦写意,留白拖曳消隐的生动,信手拈来的材质,极致的内敛与简笔,似在勾画心灵的变动不居和隐秘生成。古意的迷醉,鲜活的性情,游离产生的浸渍、漫漶,利落切削、祛魅产生的张力,预支着新生代不同凡响的语境、文脉、撷影优势!

沐沐的手掌上盛放着莲花,自然天成的情绪奇点,沐浴着光、积郁着痛、流泻着瞬间的露。“身体打湿的地方太多了/我必须坦诚地接受白日里日光的反射/我才能进入一个绵长的梦/饮酒,谈情”(《对光的需求》)。疏离、敏感、苦涩、温熙、尖锐,“为了遇见爱和欢喜/我所有的情绪都是阴性”(《我所有的情绪都是阴性》),反向的“阳”在晦暗的极致中,碾压着心底炽热的风情。无法转述的诗歌流体,光影散碎、肌质鲜润而又无始无终。

沙海驼游刃于荒旱之境的生死空茫和憬悟颤栗,层层剥刈的隐秘,赤足逶迤“灯红酒绿”下掩映的城廓、残垣、荆棘。繁华飘逸的“胡旋之舞”,拂过“那些细细的裂痕和停止在水面上的石子”(《静静的塔里木河》),“坦露各自的白和缺陷”(《桃花雪》)。怅惘之余,以核心肌群的收束与丰盈,遁入“冷香”和一壶日月。

“他是坚硬的固体 但水一样软/是笼罩苍穹的声音 但听不见/是公元前死过 但正从未来走来/是生死以外的第三种形状”(《地上的宇宙——致老子》)。塔里木的诗歌由跌宕的激情转入古典哲学的思辨,曾经篝火的宫殿、灼热的歌舞和木卡姆构建的激流纳入广阔的求索与质询,双语种交汇挤压的变量易于诞生诗意的新奇和浓郁。

“托木尔峰大峡谷里的石塔和深谷/如同最初的子宫/此刻,我也身在人类神秘的子宫里/——赤身裸体”(《天山托木尔峰大峡谷》)。肉孜·苏皮民族基因里的豁朗,漂泊无定的履迹,注定了语境营造的无拘无束。民歌式的节奏韵律,轻快的句式,回荡着游牧的绝响。“男人成为男人/不仅在洞房之夜/而更是在马背上”(《叼羊》)。

“还有什么能够托起/下坠的春天/烈火焚身中/有一双不曾松开的手/牵住日常”(《2022年的春天》)。王玮的理性和克制,试图在平实的意象中,抵御外在的纷乱、含混,剖面式片段的转换,对比强烈的弧光的闪现,轻盈而锐利。

“在崖柏林,我试图修葺它们弯曲的部分/直到云雨同下,拔瘦马尾的旅人/载着满身草种,在琼兰河谷迂回”(《瘦马尾旅人》)。田奕枫的白描牧放山水之间,远赴西域的羁旅、隐忧,运用不断位移的叙述、矛盾冲撞的无形、阳光照彻的沉静、安详,留下或明或暗的枝叶婆娑的美学密码。“要注意秋天/她把成熟的结局透露出来/每节小道/被金黄的诱惑占据”(《物候手语》)。

卢山式的理想主义和力量感一脉相承。不断回望的故乡情结,掺杂在地域变动的疏离和贴近里,日常情境的窸窣作响,边塞给予的冲切和苍茫,生活中的自律,贯通了诗人辽阔的风骨:“我驱赶着塔里木河/放牧十万棵胡杨树/携带唐朝的经卷和史册/独坐于苍茫的星空下”(《塔里木之夜》)。雪山、胡杨、地火映照下的瞳孔,不因埋没而沮丧。人生的偏离和对现世温暖的依恋,对地理、诗学理念落差的统驭和重塑,构筑成“一个人”跋涉万里的生命诗学的自我更迭与历险。

目力所及,“环塔里木诗群”所能呈现的仍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这一由文化移民、疆二代三代、民族诗人组成的群体,正沿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绿洲,以流动的魅影,生命的韧劲、文采的多样和形态各异的质地,冲撞、沉淀、回旋、迸溅。尘封千年的汉唐遗存的廓清,孤寂中不止几代人的接力延续着“昆仑族谱”“龟兹梵音”的东西方文化千年“混血”带来的“主流话语权”之外的勃勃生机。投身塔河的汲取,往返于异域、故乡的双重的推拒与审视,“清洁的精神”赋予普通个体的力量;必将在南疆的谶图里让荒野、牧场、星空、戈壁、大漠、绿洲、马群混合成绚烂的人文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