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狭颂》碑额“惠安西表”之讹混明晰

2022-06-06 02:30姚怡欣
美与时代·美术学刊 2022年4期

摘 要:《西狭颂》作为“汉隶三颂”之一,结字高古,庄严肃穆,保存之完整尤为难得,但其碑额行世至今,争议频发。因此,以金石书法视域为基点,就此碑额之见闻,试以思之、辨之、证之,确定“垂”是“表”的讹误,并对“表”体与“颂”体进行比勘,分析致误缘由,以明晰摩崖石刻书法释读的坐标体系,达到去伪存真、正本清源的目的。

关键词:《西狭颂》;碑额;“惠安西表”;“表”体;“颂”体

《西狭颂》碑额“惠安西表”四字疏散俊逸,别有意趣。时至今日,学术界对金石书法的关怀早已存在着笔法之外的可能,汉文字学、古地理学等新的探索也在萌芽发育之中。争议的发生更像是一种启发与倡导,随之而来的将是全新的学习、思考与研究高潮。

一、《西狭颂》碑额概述

碑额,指碑头的通称,又名碑首。清王芑孙《碑版文广例》卷六载:“碑首或刻螭、虎、龙、鹤以为饰,就刳其中为圭首,或无它饰,直为圭首,方锐圆椭,不一其制。圭首有字称之额,额书篆字称为篆额,书隶字称为题额。”

(一)作者仇靖简介

仇靖,字汉德,武都郡下辨道(今甘肃成县人),仕汉为郡从史。东汉灵帝建宁四年(171年)六月十三日,仇靖镌刻《西狭颂》于甘肃成县西狭中段青龙头。因在碑文末明确刻有书写者之名,开创了书家落款之例,从而也确立了他在甘肃古代文学史和书学史上的大家地位。

(二)“惠安西表”书风

《西狭颂》碑额“惠安西表”四字一列在上,字径长约13厘米,宽约9厘米,为小篆阴刻,是珍贵的汉篆真迹。值得注意的是,虽《西狭颂》早已可考,但至清翁方綱《两汉金石记》才始提及此石“额有‘惠安西表’四篆字”。

明陶宗仪《辍耕录·碑志书法》有言:“若於碑,须曰篆额为是。”虽如《张迁碑》《韩仁铭》等也常见篆额,但以玉簪篆、铁线篆与倒韭篆类线条加以区分。《西狭颂》“惠安西表”为典型的倒韭篆法。宋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卷一有言:“有倒薤者,世传务光辞汤之禅,居清泠之陂,植薤而食,清风时至,见叶交偃,像为此书以写道经。”“惠安西表”这种“倒薤”,点画重下而急出,头尾改用方笔或尖笔,直竖笔酷似楷书中的悬针,又似倒垂的韭叶,险峻犀利,风格独具,非常值得后人学习(图1)。

二、“表”非“垂”之论证

近期有学者提出,在碑额“惠安西表”中,“表”字实则为“垂”。因汉代的隶变,象形会意文字大多变为了抽象记号或半记号文字,由于其对结构与字形独特的处理方式,在过程中就容易使一些构字部件发生讹变和混用,导致异体字、假体字多见,如“夂”和“攵”,书写时稍不留意就容易发生讹混。其实古代就有关于“西垂”的说法。《史记·秦始皇本纪》曰:“至周之衰,秦兴,邑于西垂。”《水经注卷二十·漾水》曰:“西汉水又西南合杨廉川水,水出西谷,众川泻流,合为一川,东南流经西县故城北。秦庄公伐西戎,破之。周宣王与其先大骆犬丘之地,为西垂大夫,亦西垂宫也。王莽之西治矣。”因此,“惠安西垂”的“西垂”被部分学者认为实指西垂这个古邑。

然而,笔者认为“表”字无误。首先,《西狭颂》被刻于一处凹陷的山崖上,书刻者站在此高处,除了要细致观察岩壁纹理避开石缝、石沟找准下刀处之外,还要克服心理上的恐惧。清代书法家徐树钧在《宝鸭斋题跋》中评价《西狭颂》:“疏散俊逸,如风吹仙袂。”因此很有可能是书者出于环境与心理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而歪打正着的结果,不一定是构字部件的特定讹变。其次,仅从现有参与考察的专家、学者的研究结果看,人们至今对“西垂”的看法仍然没有达成共识。根据《史记·秦本纪》,秦人先祖中潏“在西戎,保西垂”。戎王申侯曾谏孝王曰:“昔我先郦山之女,为戎胥轩妻,生中潏,以亲故归周,保西垂,西垂以其故和睦。”这里的“西垂”可以指陕西西部。除此之外,“西垂”常被认为是西面台阶之意。如《书·顾命》载:“一人冕,执戣,立于东垂;一人冕,执瞿,立于西垂。” 从“表”字结构来看,其从衣、从毛,与“垂”字结构体系仍然有区别。在《汉碑全集·呜咽泉画像石墓题记》中,“裔”字上部分的“衣”字便与“表”字下部基本一致,可说明此种异体字的写法是有由来的,不需要特意异想为“垂”。

“西表”应为涵义词,它作为一种我国古代天文地理学术语,与“洛阳地中说”直接相关。《商书·立政》载:“方行天下,至于海表,罔有不服,以觐文王之耿光,以扬武王之大烈。”禅宗三祖僧璨的《信心铭》中也有:“无在不在,十方目前。极小同大,忘绝境界。极大同小,不见边表。有即是无,无即是有。”由此可见,以“表”指边远地方的习惯由来已久。另外,《周礼·大司徒》中已明确有中表、东表、西表之记载,且《隋书·天文志》则更为详细:“又以春秋二分之日,旦始出东方半体,乃立表于中表之东,名曰东表。令东表与日及中表参相直,是日之夕。日入西方半体,又立表于中表之西,名曰西表。亦从中表西望西表及日参相直,乃观三表直者,即地南北之中也。”而早在周公之时,洛邑就已经被认为是地之中表了。《论衡·卷二十四·难岁篇》载:“周公卜宅,《经》曰:‘王来绍上帝,自服於土中。’雒则土之中也。”雒,今洛阳。土中,即地中。因当时的武都郡系中原和西南面氐族的杂居结合部,则作为“西表”之立据也比较充分。“惠安西表”有受王化、降王泽之恩惠,伸外化边沅之地得以安定之意,故“表”字并非没有根据。

三、“惠安西表”实为“颂”体

如果把“表”字看作文体,即“惠安西表”应是一篇陈事、美德,使西狭行旅化难为安的表体文章。曾有人认为,“惠安西表”整体释义应为“除患蠲难、以德化抚,使西狭栈道安稳的奏表”,以此来反驳“垂”字的观点。但通过考究,文体学的重要著作——明吴讷《文章辨体》中指明“表”在“三代以前,谓之敷奏。秦改曰表。汉因之”。因此“惠安西表”不能归为“奏表”已确定无疑。此外,《昭明文选》中有言:

表者,明也,标也。如物之标表,言标著事序,使之明白,以晓主上,得尽其忠曰表。三王已前谓之敷奏,故《尚书》云:敷奏以言,是也。至秦并天下,改为表,总有四品:一曰章,谢恩曰章。二曰表,陈事曰表。三曰奏,劾验政事曰奏。四曰駮,推覆平论有异事进之曰駮。六国及秦汉兼谓之上书,行此五事。至汉魏已来,都曰表,进之天子称表,进诸侯称上疏。魏已前,天子亦得上疏。

故也有猜测称“惠安西表”之“表”应为表体文章。表体文章分碑铭表体、文人表体和俗话表体三种。古往今来文人表体(如《陈情表》《出师表》)占据上风,一旦《西狭颂》论证为碑铭表体,会使其作为文艺作品的文学价值大大提升。但文体的产生源于社会历史与文化的需要,故笔者认为,《西狭颂》行文之法本质与《郙阁颂》文体一致,应为“颂”体。

对于“颂”的解释,最早见于《诗·大序》:“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关于“颂”,有颂赞说、祝颂说等。无论从颂赞说还是祝颂说的主张来看,均明确“颂”有“褒颂纪载”的特点。《论衡》中曾载:“古之帝王建鸿德者,须鸿笔之臣褒颂纪载,鸿德乃彰,万世乃闻。”在东汉时期,碑额的主要作用在于点明歌功颂德的对象,或此人的具体功绩,如与《西狭颂》处于同一时期的《王舍人碑》碑额“汉舍人王君之”、《韩仁铭》碑额“汉循吏故闻熹长韩仁铭”、《孔彪碑》碑额“漢故博陵太守孔君府碑”、《孔宙碑》碑额“有汉泰山都尉孔君之碑”等。《西狭颂》这一摩崖文其实是“美盛德”的(表1),且李翕之任所因称之为“郡朝”,对其惠行“褒颂纪载”。

另外,以“颂”美物的风气早已流传。《文心雕龙·颂赞》载:“夫民各有心,勿壅惟口。晋舆之称原田,鲁民之刺裘鞸,直言不咏,短辞以讽,丘明子顺,并谓为诵,斯则野诵之变体,浸被乎人事矣。及三间《橘颂》,情采芬芳,比类寓意,乃覃及细物矣。至于秦政刻文,爰颂其德。汉之惠景,亦有述容。沿世并作,相继于时矣。”由此可窥见刘勰对“野诵变体”的大加赞赏。曾巩依成州拓本作《汉武都太守汉阳阿阳李翕西狭颂》,称其为“李翁西狭颂”,这也符合《西狭颂》“行人欢悀,民歌德惠”的创作目的。从这个文学观念出发,“表”体之说显然是有问题的。

四、结语

古今研读《西狭颂》者,多以拓本、书论为据,彼误而此承,张冠李戴,则因循至今。分析“惠安西表”之争议,只有从多角度、多方面展开思考,与语言学、文学、地理学等相互融通,才可拂其尘而见其真,返其白而去其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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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姚怡欣,长安大学人文学院美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书画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