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杏花雨

2022-06-06 11:03贾颖
阅读(中年级) 2022年5期
关键词:阿娟香味儿杏花村

贾颖

1

事情的起因是一首诗。

那时候过了春分,还没到谷雨,北方的天气有些寒凉。可是,花儿还是开了,树上的叶子也绿了。阿娟说,花草树木不管天气,只管季节,到了春天它们就开花,就长出新鲜的叶子,就蓬蓬勃勃地生长。然后,阿娟脱口说出了那句诗:“吹面不寒杨柳风。”

仿佛是为了配合这句诗,果然有一阵风吹过来。风不大,像一只温柔的手,拂过花草树木,然后再把收在手里的清香,迎着人抛撒过来。于是,迎着风走过来的人就嗅了一鼻子的芬

芳。

阿娟用力吸一口气,似乎要把所有飘荡在空气中的清香都吸进鼻子里。她抓着急匆匆赶路的悠悠,让她看栅栏外娇黄的迎春花、粉嫩的樱花,还有红得浓郁的垂丝海棠。

“悠悠,你知道吗?春风冻人不冻地。所以,我们人觉得冷,可是树呀草呀花呀热火朝天地绿呀开的,根本就不冷。”阿娟说。

悠悠快速地掃瞄一眼栅栏外的花朵,催促道:“阿娟,晚自习要迟到了。”

阿娟却不着急,她拽着悠悠的胳膊,说:“来得及。我考考你。”

“‘吹面不寒杨柳风的上一句是什么?”阿娟问。“诗词接龙”是阿娟和悠悠常玩的游戏。有一段时间,几乎风靡全班。到了要参加升学考试这一年,尤其是下半学期开学以后,班上玩“诗词接龙”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阿娟和悠悠。

“诗词接龙”接下句好接,像这样反过来接上句,有时就容易卡在那里。所以,悠悠顿了一下才说出来:“沾衣欲湿杏花雨。”

“这是谁的句子?”阿娟问。

“宋朝释志南。”悠悠说。

“我再说一个和杏花有关的——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宋朝叶绍翁。”阿娟说。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宋朝宋祁。”悠悠说。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宋朝陆游。”阿娟说。

“杏子梢头香蕾破,淡红褪白胭脂涴。宋朝苏轼。”悠悠说。

“怎么都是宋朝的,我说一个唐朝的——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杜牧。”阿娟说。

“你这个不算。杏花村又不是杏花。”悠悠说。

“没有杏花怎么能叫杏花村?”阿娟说。

“孤山整个镇子里都种着杏花,每年还举办杏花节,它也没叫杏花镇。可见,杏花村里未必有杏花。所以,你那个不算。你输了。”和阿娟玩“诗词接龙”,悠悠赢的时候少,输的时候多,所以这一次悠悠说什么也不认同阿娟“没有杏花怎么能叫杏花村”的说法。

阿娟的注意力却已经转到另一件事情上。“悠悠,你去过孤山镇看杏花吗?”阿娟问。

“我看过杏花节的图片和视频。”悠悠说。

“那不能算看过。”阿娟说,“只有用自己的眼睛看到实物,那才叫看。别人的照片和视频,是别人看的。不一样。”

2

阿娟是个特别的女孩子——只能用“特别”这个词来形容她。

她对一件事情的关注点,总是和别的同学不一样,却偏偏能在班级里带起一股热潮。她看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于是,班级里的男生女生就以看《百年孤独》为时髦,尽管他们绝大多数人根本看不懂,也不明白魔幻现实主义到底是什么意思,可他们还是看得热火朝天,下了课便聚在一起,幼稚而兴奋地交流自己的想法。

班主任是语文老师,课上课下时不时拓展些文学知识。某一日,他在课上讲了汪曾祺的语言魅力,下课了,阿娟一百个为什么问过去,老师招架不住,说:“你去看书。慢慢悟。”阿娟果真买了汪曾祺的书看,《人间草木》《风雨天涯》《受戒》《大淖记事》,也不管是散文随笔还是小说,只要写着“汪曾祺”三个字,就买回家。

书看完了,阿娟追着老师说:“老师,我现在宣布,我崇拜汪曾祺。”老师问她:“你崇拜他什么呢?”阿娟想了想,说:“他说,栀子花香得掸都掸不开。”老师说:“就因为这个?”阿娟就开始笑,边笑边有模有样地说:“栀子花说:‘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说完了笑得更凶,身子一抖一抖,眼泪都笑出来了,笑够了,又追着老师絮絮叨叨:“老师,我心里想的就是要做栀子花那样的人,香得痛痛快快。”老师问:“你闻过栀子花的香味儿吗?”阿娟摇了摇头:“没有。”老师说:“你都没闻过栀子花的香味儿,就说要做栀子花那样的人?”

阿娟去花市买了盆栀子花,放在教室的窗台上。栀子花很娇贵,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地几个来回。阿娟终于把它养活了。

栀子花开了。栀子花谢了。

阿娟记住了栀子花的香味儿。现在,她又想知道杏花的香味儿。

3

“我都计划好了,到谷雨那一天,我请一上午假,坐最早的动车,四十三分钟到孤山,去和杏花约个会。”阿娟抓着悠悠的手,兴奋得脸上放着光。

“栀子花的香味儿浓得掸不开。悠悠你说,杏花的香味儿能掸得开吗?”阿娟食指捏着拇指,在空中轻轻一掸,仿佛空气中真的有花香在流动。

悠悠轻轻拍了拍阿娟的脸颊,又拽拽她的耳朵,说:“你醒醒吧阿娟。还有一个多月就升学考试了,你怎么跟老师请假?”

“我就说我去看杏花。”阿娟说。

“老师才不会给你假呢,除非你撒谎,说个别的理由。”悠悠说。

“去看杏花又不是去做坏事,为什么要撒谎?”阿娟说。

悠悠知道,阿娟的好奇心是洪水猛兽,只要出了笼,任凭谁任凭什么都拦不住。可她还是想劝劝阿娟,凡事得分出个轻重缓急,目前来说,有什么事情比升学考试更重要?

可是阿娟并不听劝。

“悠悠,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特别害怕,要是忽然哪一天我的好奇心没了,怎么办?”阿娟

说。

“有没有好奇心有什么要紧?”悠悠说。

“你不觉得没有好奇心是特别可怕的一件事吗?”阿娟高声道。353B18AB-3CEE-4F6F-A3C4-86621F963DA0

“你先把好奇心藏起来。等考试结束了,再把它拿出来不就行了。”悠悠不以为然。

“要是忘了藏哪儿了怎么办?我小时候就经常把特意藏的好东西给弄丢,藏好的东西到后来怎么也找不到了。”阿娟忧虑。

悠悠有时候特别喜欢阿娟,因为她总是有胆量做自己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可是有时候她又觉得阿娟有些钻牛角尖儿,就拿这次杏花的事儿来说吧,为什么非要今年去看杏花呢?语文考试的必背诗词里根本就没有关于杏花的诗词,看不看能有什么要紧?

4

“老师,这周五我想请半天假。”阿娟说。

“为什么请假?”老师问。

“我想去看杏花。我查了动车,最慢四十三分钟,比一节课多三分钟的时间就到孤山镇了。最早的一班车是六点半,和我们上早自习的时间一样。”阿娟说。

老师不说话,低着头批卷

子。

“我可以撒谎说我病了,但是我不想骗你。”阿娟说。

“撒谎就更不行。”老师说。

第二天,阿娟又来办公室。

“老师,你看过杏花吗?”阿娟问。

“看过。”老师说。

“杏花香吗?”阿娟问。

“香。”老师说。

“和栀子花一样香吗?”

“不一样。”老师说。

第三天,阿娟堵在办公室门口。

“老师,南宋释志南的诗写得真好,他说‘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我们在北纬40度,孤山镇在北纬39度,就差着一个纬度的距离,可是我却从来没去看过杏花,也不知道杏花雨是不是像诗一样美。老师,你说我是不是很无知?”阿娟说。

老师把眼睛从正在批阅的卷子上挪开,探究地看着阿娟。他的这个学生,是他欣赏的却也是最让他头疼的。她常常在课堂上把自己给问住,弄得他在学生面前很尴尬,心底也很恼火。可是他又忍不住感叹她对一切充满好奇的热情。此刻,她为着去看杏花而和自己纠缠,如果她真的撒谎说病了,他也许会装糊涂准她半天一天的假。偏偏她不肯,而是把请假的缘由坦白地说出来。他无奈地叹息一声,冲阿娟摇摇头,说:“唐阿娟,你来多少次,我都不会给你假去看杏花。”

5

全班同学都知道阿娟为了去孤山镇看杏花和老师较上劲儿了。她每天都去老师的办公室请假,一连去了两周,眼看着时间到了四月下旬,杏花的花期快过了,阿娟还是没请出假来。

悠悠劝她:“你这样太任性了。我如果是老师,早就让你回家找家长了,没准儿还会骂你。”

“悠悠,我有时候是不是挺烦人?”阿娟问。

“没有。就是有时候有些奇怪。”悠悠说。

“怎么奇怪?我没觉得呀!”阿娟没想到自己的好朋友会用“奇怪”这个词来形容自己。

“哪有人会觉得自己奇怪?怎么说呢,本来大家都是在一条路上走,可是,你走着走着就会走到别的一条路上,看着像是和我们同一个方向,可是又似乎不在一个空间里。”

悠悠说得有些绕,但阿娟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诚恳地盯着悠悠的眼睛,向好朋友解释:“我就是想自己去体验这个世界,然后把我心里的那些问号一个个都给破解了,用我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脑袋,不是听别人说。”

悠悠彻底搞不懂她的好朋友了:“世界那么大,你怎么可能什么都自己去体验?阿娟,你知不知道,同学都在说你,老师对你好,你却故意和老师较劲儿,多没意思。马上要考试了,你跟老师请假说去看杏花,哪个老师会给你假?”

6

周四晚上最后一节晚自习之前的课间休息时间,阿娟又去找老师。让她意外的是,还没有等她开口,老师便抢先说道:“我给你假。明天周五,你,去看杏花吧。”

阿娟愣了一下,旋即垂下眼帘,低声说:“老师,我不是来请假的。”

“不是来请假的?我们的唐阿娟又有什么新奇的想法了?”

“老师,我想和你谈谈——你是不是挺讨厌我?”阿娟问。

“没有。”老师摇头。

阿娟站在老师的办公桌前,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儿。当老师说“没有”的时候,她迅速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老师,仿佛要鉴定一下“没有”的真伪。

“我不请假了,不去看杏花了。”阿娟说。

“怎么想通的?”老师问。

“也没想通什么。老师,我心里还是想去看杏花,可是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让人讨厌的学生。要是你现在觉得我讨厌,我以后就没什么机会改变你对我的坏印象了。我们马上就升学考试了,然后,你就不再是我们的班主任了。所以,我不去了,也不请假了。”阿娟像背课文似的,一口气说了长长的一段话。

“你是个好学生,就是好奇心重了些。”老师说。

“老师,你说你看过杏花,那你跟我说说杏花吧。”阿娟央求道。

“你还是自己去看吧,看完了我们交流交流,看看你的眼睛和我的眼睛看到的杏花,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老师,我真的不請假了,也不去看杏花了。”阿娟说。

老师像从前许多回包容了班级学生的年少轻狂那样,宽厚地笑了笑,说:“唐阿娟,老师准你的假,但是你要保密,不能张扬。周五,就是明天一天,晚上你按时返回学校来上晚自习,然后把你耽误的时间在平日里给补回来。这算是咱俩的一个约定,也是咱俩的秘密。至于去不去看杏花,决定权给你。你看这样好不好?”老师说。

尾声

下晚自习的时候,天空中飘了几滴雨,接着是淅淅沥沥的小雨,绵延地下了一夜,一直下到阿娟的梦里。四十三分钟车程外的孤山镇也裹在细密的春雨里,粉的杏花伴着雨,落了一地。

孤山镇,距离丹东78公里,镇上每一户人家的院子里都种着杏花。谷雨前后,第一朵杏花绽放,等到四月末的时候,随便走到哪里,都是杏花。老巷子里探出墙外的杏花,寺院里熏了香火的杏花,还有路旁不经意绽放的杏花,一树一树的妖娆。镇上的居民会把风吹落的花瓣拾起来,做杏花饼;会在院子里放一口缸,缸里积着水,杏花开了,映在水里,风一吹,水波晃动,水里杏花的影子和飘落在水上的杏花一起,梦一样的晃呀晃。到了雨天,雨中纷纷飘落的杏花,就像是下了一场杏花雨。七月中旬,杏花结了果子,叫杏梅……

(文字有删改)353B18AB-3CEE-4F6F-A3C4-86621F963DA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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