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梨花

2022-06-07 06:17马平
广州文艺 2022年6期
关键词:庄稼人笔会花枝

马平

冬天快到来时,我想到了雪梨花。

城市上空的铅云越压越低,街边的树木正在向地上堆积落叶,让我蓦然想起了家乡的梨园,这个时节雪梨早已下树,掉光了叶子的枝条已经没有了抽打的力气。雪梨树开花还得等来年春上,或许是我又在盼望下一场雪的缘故,眼前有一树雪梨花乍然绽放,让整条街都灿然一亮。

我的家乡盛产雪梨,因细肉如雪而得名,一直被奉为果中上品。春天,县上组织了一个文学笔会,邀请作家去赴雪梨花的盛宴。家乡人不用雪梨树的果实而用花朵来款待客人,这让我有了一点骄傲。我混迹于作家的队伍,刚刚踏进熟悉而又陌生的梨园,就有雪梨花拍拍我的肩摸摸我的脸,说:“噢,你来了!”

我的脚步当即就乱了。

隔了几十年,雪梨花还是认识我的,我就是化装成装模作样的赏花者她也认识。我本来想谢绝那个笔会,但大概受了什么高雅之心的鼓动,结果还是回去了。或者,我以为那是一个机会,正好可以用来和自己的某些记忆做一个了断。

“噢,你来了!”

我刚刚抬起来的头,突然就犯晕了。

我刚刚吸入花香的鼻子,立即就发酸了。

我记忆深处的那些小嘴,又要和我斗气了。

小时候,雪梨花开了,一片一片雪白静悄悄浮起来,常常让我眼前生出一团一团漆黑。雪梨树同样是在春天开花而不结果,那满坡满地的白晃晃,那满心满肺的白晃晃,一刻也不耽误地做了青黄不接的一个信号。雪梨花张开了小嘴,庄稼人就张开了大嘴。那个时节,既没有什么粮食可以收割,也没有什么水果可以采摘,要是没有余粮,庄稼人吃了上顿没下顿就成了常事。所以,我记忆里的梨园一泛白,我就像刚刚进入春天就又重返冬天,衣衫单薄难抵霜染雪侵,浑身不免一阵阵发抖。

还有,那个时节,桃花也开了,油菜花也开了,面对一片粉红一片金黄,我的心照样会一阵阵发紧,我的头照样会一阵阵犯晕。我从小就知道,那不是花的海洋,而是花的警报。饥饿又一次来袭,已经发出五颜六色的呼啸。

“青黄不接”,两种对立的颜色相拼的这个词,在现实中展开的景象反倒是姹紫嫣红。这个词,在当年到了乡下,却又等同于愁云密布,等同于饿狼四伏,等同于吐清口水,等同于喝西北風。而雪梨花,也等同于豌豆花胡豆花丝瓜花南瓜花,甚至等同于苦菜花。我曾经向大人问过一个问题,有没有什么花可以吃?答案同样是一个反问,有没有什么石头可以吃?所以,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无论什么颜色的花,都摆脱不了一个“灰”,或者一个“冷”。换句话说,在饥饿难耐的日子里,无论什么颜色的花,多看一眼都费力气。

尽管如此,雪梨花却依然是一个例外。

没错,雪梨花是洁白无瑕的,更是单纯无辜的。春天到了,村姑和小媳妇进了梨园,都会让阳光里的花枝映衬了脸庞,让花瓣上的露珠滋润了肌肤,让露气里的香气净化了俗气。要是有蜜蜂在花间唱着催眠曲,嗡嗡嗡,随便靠在哪一棵雪梨树身上,都可以做一个好梦。蜜蜂原本是梨园的主角,它们在雄花和雌花之间进进出出,交换爱情的花粉,并以此做铺垫,为一场丰收酝酿甜蜜。现实却是,农药的毒雾弥漫开来,已经让它们消失在了噩梦里。所以,雪梨花一张开嘴,就先齐声齐气发出一个警报,她们需要爱情,好像比饿着肚子的人们需要粮食更十万火急。

庄稼人尝到了农药的甜头,也吃够了农药的苦头,只好自己爬上雪梨树扮演蜜蜂。当然,他们更主要的是出任科技的使者。他们在脖子上挂一个盛了花粉的小瓶,然后用小小的棉球蘸了那弱弱的花粉,在每朵雪梨花张开的嘴里点上一点。那花粉,我至今不知道如何采撷而来,就像我并不清楚,一件作品的画龙点睛,那样的意义如何采撷而来一样。

我不知道,还有哪一种花,享受过雪梨花这样的优待。

小孩子上树轻巧,下手灵巧,好像比大人更适合做那个农活。我那时候自然还不懂得什么爱情,把给雪梨花人工授粉当成了喂饭。一小撮花粉就可以喂饱一个梨园,让我觉得不可思议。每一朵雪梨花都张着同样的嘴,露着同样的牙,我很快就看厌了她们那共同的吃相。我已经饿得两眼发黑,她们却饭来张口,居然还要我给她们喂饭。我骑在雪梨树的枝杈上,好像听见了她们的嘲笑声。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接下来,我故意让沾满花粉的棉球跳过一张一张小嘴,或者故意给某一张小嘴连喂几次。我不是让她们像我一样空着肚子,就是让她们撑个半死。结果是,我小小年纪就惹了众怒,一阵微风拂过,雪梨树挥舞着枝条抽打过来,我哗啦啦掉下地,手里攥着折断了的花枝……

春天的文学笔会没有让我看到人工授粉,也没有让我听到多少蜜蜂的哼唱。我倒是看见笔友们纷纷张开大嘴,听见他们吟诵起了赞美诗。我不能大煞风景,抛出一片饥饿的惨白,去抵消一片爱情的明艳。我就像一只归来的蜜蜂,不知道该在哪一梢花枝上停落。雪梨花不断向我打开怀抱,那些绕不开的花枝,轻轻抽打到了我的身上。我终于停了下来,小心揽住一枝或者几枝,拍下了几张照片。

“噢,我来了!”我听见自己轻声说。

几十年过去,我终于从一个饲花者变成了一个赏花者。

我走出春天的梨园,身上好像有了总也抖不掉的花粉。那满耳朵的嗡嗡嗡,我也拿不准那是蜜蜂的声音,还是人的声音。因此,我一直不能安静下来,为两段时光进行一个嫁接,为两段记忆举行一个磋商。直到过了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冬天快到来时,雪梨花突然在都市里照亮了我,让我感受到了寒意,也让我感受到了芳香。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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