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灰尘 组章

李星涛

海

小时候，我看见过麦海，看见过麦浪上面飞翔着的布谷鸟，看见过光着脊背的父亲，看见过汗水顺着他肌肉的丘陵往下奔腾。

长大了，我看见过大海，看到了波浪上歌唱的海鸥，看到了裸背的礁石，看到了苦涩的海水在黯黑的礁石上盛开出雪白的花朵。

我神情恍惚，一会儿将麦子看成水草，一会儿将水草看成麦子，一会儿将布谷看成海鸥，一会儿将海鸥看成布谷，一会儿将父亲看成礁石，一会儿将礁石看成父亲。

我向往大海，麦子就是我向往的根系，我喜欢海鸥，布谷就是我永恒的向导，我挚爱礁石，父亲就是我最早的启蒙。我殷红的手指在斑斓的地图上寻找一片蓝色，隐约的涛声敲打着我的头颅，灌满蔚蓝的梦境中，我大声呼唤着海的名字。

身处麦田，我要和所有的麦子一起，在阳光下为村庄献出一块块黄金。身处大海，我要变成停泊在水草丛上的一尾鲸鱼，就像是四月的白云卧在父亲波浪翻滚的绿色麦田。

未来的日子，我要握住每一个人的手，我要让心顺着温暖的手指，为世界泵去大海一样宽阔无垠的涛声。

一粒灰尘

秋风吹起的时候，我才明白，自己原来只是一粒灰尘。

一阵微风可以将我扬起，一滴雨水可以将我淹没，纤细的手指一挥，就可以将我从衣袖上弹落。

尘世的眼睛里几乎没有我的存在，只有当我愤怒地闯进去时，人们才会用灼热的泪水证明我的存在，并最终作为我灌浆的坟墓。

卑微和自由。生存和死亡。开始和结束。一种轮回眨眼之间就在我的身上演绎一遍。我以渺小到几乎不存在的空间，放进了整个世界的因果。

巍峨的梦早已结束，变成灰尘我才换来了翅膀。十八层高楼我纵身而下，落地时我只要掸掸身上，便能悠悠飞起。

我每时每刻都在运行，大地，人体，天空。前世，今生，来世。

飞在空中，我在寻找着停泊的绿叶，落在人体，我在等待着屈辱的降临，只有落在大地，我才会安然无形。哪怕是我和同伴落满了大地的嘴唇，大地也依然沉默無声。

一粒灰暗的词语，始终梦想着落在一阵春风的开头。

扯柴禾的母亲

柴禾堆黑黑地蹲在麦场的一角，叶片是顺着母亲的手掌走到这儿的，枝柯是顺着母亲的胳臂走到这儿的。

母亲背着筐走出厨房，她去的时候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很浅，她回来的时候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很深。她去的时候人和柴堆是黑色的，回来的时候人和柴堆都变白了。

炊烟升起来了，村庄生动起来。一片片宁静的屋顶缠绵出一根根淡青的藤蔓。在这藤蔓的根部，结出了雪白的馒头，流蜜的山芋，脆香的糍粑……

火从柴禾中伸出通红的手掌，抚摸着老屋斑驳的墙壁和灶神爷的画像。母亲的脸在火光中像是刚完工的油画，她的背影在墙上被放大，像是风中摇晃不定的树丛。

饭碗端上来，馒头冒着热气。母亲一个人坐在老家咳嗽了几声，她屋外的草筐盛满了一半的雪花，她麦场上的柴堆比她的白发还白。

村庄静了。母亲从锅底掏出的火在她泥质的火盆里眨眼。搂着自己的影子，母亲咳嗽了几声慢慢睡去。一阵小风从吱呀的柴门外吹进来，掀开了火盆外围的黑色，露出了一片血红，怎么看怎么都像是藏起来的伤口……

失 眠

我只剩下了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八十都被窗外的月光瓜分殆尽。

桂花低着头，轻轻揭开衣扣，脱下香气做成的纱衣，于露水里浴起芬芳的身子。

为了太阳这块金牌，星星在月光里滑动着双臂奋力向着黎明游去，浪花的云朵纷纷飘向了身后。

我听见了流水的声音，听见了月光的裸足踩过了风的肩膀，听见了一粒虫鸣顺着一根枯黄的草茎冉冉升起……

当人类不喧嚣的时候，时空完全属于沉默的万物，这个世界才叫寂静。此时的五官全都变成了疼痛而幸福的伤口，成为世界绿色的通道。

形神分离，继而浑然一体。形卧成沃土，神长出嫩芽，一片蓬勃的庄稼喊着号子升上来，只有光焰四射，却失去了碧绿的声音。

世界成为了自己的哑语老师，熟练的手势下，我是一个不安分的学生，浑身被画满了弯曲的指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