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逢借朝暮

温卿

建城日和程暮远去江边看烟花，对她来说更是意外中的意外，她从没想过可以和他一起看烟花。

楔子

凌晨四点，天边露出一点鱼肚白。千逢突然口渴，从梦中醒来。她走到客厅，草莓窝在它的猫窝里，亮着眼睛看着她。

她倒了杯水，走到落地窗前往楼下看。草莓移动到她的脚边，她放下水，把它抱在怀中。一人一猫的视线都落在了街道对面，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的男人靠在路灯上。他低垂着头，自然下垂的左手手指之间闪烁着一抹猩红的光。

“草莓，你是不是睡不着？想下去遛弯吗？”千逢摸了摸团子洁白的猫耳，问。

草莓“喵”了一声，给了她回应。

她抱着草莓下了楼，街道对面的男子已经不在了。她四处走了走，突然，身后传来清冽的男声——

“你在找我吗？”

千逢回头，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就站在她面前，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他半只眼。

她说：“你不是在等我吗？”

程暮远笑了笑，眼角带着些许厉色，语调却很温柔：“是你终于愿意见我了。”

1.

千逢和程暮远认识的时候，程暮远高三，她高二。她清楚地记得和程暮远见面的那个夏日午后，她热得满头大汗，他的到来，让她更加燥热。

那天生物实验课，班上四十二人分成三个小组，千逢在第一小组。十四个人挤在一间小实验室，听老师讲解实验步骤。实验室里没有空调，门微掩着，唯一的吊扇也只是慢悠悠地转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她搬着凳子坐在靠近门边的位置，靠着门缝吹来的细微的风解热，边听老师讲解，边在书上记着笔记，时不时还用肩膀擦一擦脸颊边上的汗。

“冯老师——”嘹亮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千逢还没反应过来，门便被推开了，门板直直地拍上了她的脸。

“咝……”她吃痛，捂著脸喊出了声。

程暮远也被她吓了一跳，连忙向她道歉：“不好意思，同学！”

说着，他便上手去拿开千逢的手，想看看她的脸被撞伤了没有。可没承想，他刚握住她捂住脸的手，血便从她的手指缝里渗了出来。

程暮远扯开她的手，她脸上已经糊上了鼻血。班上同学见到此状，都议论出声。千逢看着自己手上的血，感受着大家灼热的视线，原本热得发红的脸，越发鲜红了。

“对不起，同学！我带你去医务室处理一下吧！”程暮远一脸愧疚，他又对老师说，“冯老师，我来找你拿一下实验室钥匙。”

老师把钥匙找出来给他，让他赶紧带千逢去医务室。

他带着千逢走出实验室，她用同学递过来的纸捂着鼻子跟在他后面慢吞吞地走着。程暮远走两步便停住回头看她，等她走到自己身边时再继续向前走。千逢却像是故意要落后，他速度放慢，她的速度便更慢。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程暮远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着话。

“千逢。”她言简意赅，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意说。

“好特别的名字。”程暮远说，“我叫程暮远，路程的‘程，朝暮的‘暮，遥远的‘远。

“我高三了，是学生会主席，刚刚找老师要实验室钥匙，因为最近有生物操作竞赛。”

千逢说了句“我知道了”，之后便没再开口说话，只听着他碎碎念，默默地跟着他走到医务室。

医务室的医生给她鼻子止血的时候，程暮远便离开了。她坐在医务室里，拿着医生给的冰袋敷鼻子，一边听着医生絮絮叨叨，问她是不是跟人打架了，鼻子都被打青了。

“没有，她是被我开门撞的。”程暮远不知道打哪儿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只冰棍，站在门口吊儿郎当地对医生说。

他把冰棍递给千逢，说：“给你的，当给你赔罪的。”

“买的草莓味，你们女孩子都喜欢吧？”

千逢接过冰棍，抿嘴笑了笑，向他道谢：“谢谢。”

程暮远也笑了，眉梢挑了挑，他转头对医生说，“老医生，你看，千逢这么乖巧一女孩子，怎么会打架。”

他怎么也想不到，不久后他便觉得自己无知，居然觉得千逢乖巧。

2.

千逢和程暮远熟识起来，是在两周后。一中不放双休假，放月假，从高二开始，一个月两天假。

放假的前一天傍晚，千逢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她背着被塞满书本的书包，手里还抱着一摞书。在路过回家必经的巷子时，看见巷子里站了几个穿着校服的高三女生，狭窄的巷子被她们堵得严严实实。

她没打算搭理，打算径直回家。在经过那群人时，她开口道：“麻烦让让。”

那群人看了一眼千逢，往旁边稍微挤了挤，她路过时，与那群人中靠外的人手肘碰手肘，碰擦了一下，她的书便掉落了几本。

那人夸张地“咝”了一声，千逢朝她致歉：“不好意思。”

那人像是要没完没了，一脚踩上她的书，说：“很痛欸，你就一句‘不好意思？”

千逢看了看地上的书，蹲下身把书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说：“道歉。”

“我撞疼了你，给你道了歉。”她看着那人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踩我的书，给我道歉。”

“不就是一本书？”那人反问道。

千逢听完这句话，把抱着书的手松开，“哗啦”一声，书全部都掉在那人的脚上。

“现在不止一本了。”她一本正经地说，“请你给我的书本们，道歉。”

话音刚落，巷子口便传来清晰的笑声。她往巷口看去，程暮远背着书包逆着光站着，像是站了许久。他眉眼带着笑，看着她。

“千逢同学，你这架势好像想跟这些同学打架。”程暮远看热闹不嫌事大，说，“一对五？没有胜算啊，千逢同学，要不加我一个？”

她看着程暮远，神色认真，她说：“也行。”

那人见千逢和程暮远认识，不想得罪本级的学生会主席，清了清嗓子，蹲下帮千逢捡起了书，丢下一句“不好意思”，便带着旁边的人匆匆离去。9BC720FC-DF76-46AC-B254-EA026688684A

程暮远朝她走来，脸上还带着笑意。他说：“千逢同学，你怎么这么淡定啊？”

他觉得很稀奇，他第一次见千逢，觉得她乖巧内向，这次见她，却颠覆了自己之前对她的认知。程暮远觉得她天生傲骨，不惧任何人和事。

“这种事有什么好激动的吗？”她收拾好书，才淡淡地回。

程暮远没再接上这个话题，转而问她：“急着回家吗？”

她摇了摇头。

“今天建城日，要去看烟花吗？”程暮远问。每年的建城日，平城的人都会在江边放烟花祈愿。

千逢眨了眨眼，问：“我们俩吗？”

“对。”他说，“我们俩。”

千逢跟着程暮远往江边走，她没再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而是肩并肩地走着。

两人到达江边时，天色还没暗，烟花还没开始放。程暮远在桥头给千逢买了仙女棒，他点燃一根拿在手中，又点燃另一根递给她。

“许个愿。”他对千逢说，“往年来这边看烟花，总看见有人拿着仙女棒许愿，听说挺灵。”

千逢接过来，咧开嘴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她拿着仙女棒，说：“那就许愿程暮远高考大捷。”

程暮远听到这句话，愣了几秒后连忙打断千逢：“快收回去！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笑着说：“就不。”

说完，千逢夺过他的仙女棒，拿在手中许愿：“希望我们都岁岁平安。”

程暮远无奈地笑了笑，烟花突然炸开在天空中。那晚的烟花比往年的都要盛大，他永远记得，千逢笑着，亮晶晶的烟火光照在她的脸上，好像给她镀了一层金光。

3.

千逢怎么也想不到，建城日那天程暮远说的话，会成真。原来愿望说出来，真的就不灵了。她在往后的日子里，每天都在后悔自己说出了愿望，后悔自己夺走了程暮远的仙女棒，后悔把他的愿望也抢了过来。

高考那幾天程暮远生了场大病，考试发挥失常，导致总分比平时模考低了四十多分，他与心仪的B大失之交臂。最后他留在了平城医大，学习临床医学。

千逢升入高三，高考动员大会那天程暮远来学校做演讲。他来到班上找千逢，她站在走廊上，有些局促地揉搓着校服的衣角。高考成绩出来后她没再主动联系过他，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程暮远，对不起。”她突然开口道。

程暮远愣了愣，问：“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建城日那天，如果不是我把愿望说出来了，如果不是我抢走你的仙女棒、你的愿望，你就不会发挥失常了。”她低着头，说，“许的愿望就不会不灵了。”

程暮远笑出了声，他揉了揉她的头，说：“千逢同学，你真的是傻得可爱。”

“那既然这样，明年高考你就替我好好考吧。”他说，“我的愿望也给了你，两个愿望加持，你一定要好好加油哦。”

千逢应了下来，他张开双臂，对她说：“抱一个吧。

“祝我毕业快乐，祝你高三愉快。”

千逢缓缓张开双臂，回抱住程暮远，轻轻地说：“程暮远，你等我，我一定能追上你。”

他抱着她，她的话在耳边回荡，千逢说话时腹部震动，胸腔似乎也在共鸣。

“我等你。”

程暮远见完千逢便去了主席台准备演讲，千逢也跟着班级的队伍来到操场。她站在队伍中，看着主席台上的他，那样意气风发，是少年最好的模样。

“大家好，我是应届毕业生程暮远……”程暮远站在主席台上的话筒前，缓缓开口，“很荣幸能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在动员大会上做这番演讲，我演讲的主题是‘我们终会相逢。”

……

“高三的我们，像是永远在赶朝暮，但无论怎样，我们总是在这条路上走着，总有一天，我们终会相逢。

“我在，未来等你。”

程暮远说完这句话，对上了千逢的视线，他若有似无地笑了笑，距离太远，千逢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

她看着台上的程暮远，嘴里嗫嚅着：“你要等我，在未来等我。”

4.

平城医大距离市中心不过半个钟头的车程，每当一中放假，程暮远便去给千逢补习。千逢的成绩不是很好，上一中也是走了狗屎运踩线进的。

他给千逢补习理科，千逢的数学可谓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常常把他气得半死不活。

程暮远每次被气得不想说话时，千逢就在纸上写“对不起，但是我真的不会，我保证我好好学”，然后将字条移到他面前。他一看，那行字旁边还画着一个求饶的小人，一下子便没了脾气。

久而久之，千逢的理科成绩有了很大的起色。

临近高考的夏日，程暮远在家里备了许多草莓冰棍。每当千逢来补习的时候，他都会拿一个冰棍给她。

千逢有一天忍不住对他说：“你怎么喜欢草莓这么甜腻的味道！”

“你不是喜欢吃吗？”程暮远疑惑地问道，“高二那次在医务室，你吃得挺开心的，我还以为你喜欢吃草莓冰棍呢。”

千逢听他这样说，吃冰棍的动作都慢了下来。原来他是觉得她爱吃草莓冰棍，所以才买这么多放在家里，这样她每次来都能吃了。

她眼睛弯了弯，说：“我是喜欢吃啊，女孩子都爱吃，不是吗？”

程暮远拍了拍她的头，说：“喜欢就好，但别多吃，小心拉肚子。”

后来的每一个夏天，她都只吃草莓冰棍，好像草莓冰棍一出现，她就回到了有程暮远时的高中的夏天。

千逢高考那天，程暮远去送考。在校门口，他再次张开了双臂。

“抱一下，祝你金榜题名。”

她笑着回抱他，说：“那就沾点你的喜气啦！”

千逢考得很顺利，比以往每次的模考都要顺利。考完最后一科出来时，她看见了在校门口的程暮远。

第一场考试前，他送她来考试，最后一场考完，他来接她回家。

这个夏天是千逢过得最快乐的一个夏天，有草莓味冰棍，有程暮远，有好的高考成绩和理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9BC720FC-DF76-46AC-B254-EA026688684A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千逢一点都不紧张。她发送了短信之后，便耐心地等着成绩。成绩发送过来时，她正在和程暮远讨论该报哪个学校。看着手机上赫然入目的“586”，她激动得蹦了起来。

“程暮远！不用看学校啦！”她激动地说，“我可以上平城医大了！”

程暮远听完，也笑了。

九月份入秋，也是开学季。千逢拿着烫金的录取通知书，拖着行李箱到了平城医大。她走进学校第一件事不是去报到，而是去临床医学系找程暮远。

“程暮远。”千逢拿着通知书站到程暮远面前，说，“去年我让你等我，我会追上你的，我现在做到了！

“程暮远，我喜欢你，喜欢很久很久了……”

程暮远眼睛弯弯地看着她，打断了她的话：“首先，恭喜千逢同学考上心仪大学，追上了我的脚步。

“也谢谢千逢同学的喜欢。”他说，“可是千逢，我想你是误会了什么。

“我说的我等你，和我那天的演讲中的‘我在未来等你是一个意思，是鼓励。给你补课，是冯老师所托，动员大会那天去找你，是因为他以为我们关系很好，让我帮帮你。

“对不起，千逢同学，我不喜欢你。”

5.

千逢喜欢程暮远很久很久了。

高二时在实验室的那次相遇，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千逢读初一的时候。

那天，千逢坐着搬家公司的车来到平城，车却在半路抛了锚。她和妈妈下了车，在路边等司机修好车。

也是夏天，她晒得脸红彤彤的，打算在路边的树下坐会儿避暑。她刚坐下，便从树上砸下来一颗杨梅。她抬头，树影间，依稀能看见上面有个人。

树叶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窸窣声越来越大，下一秒，穿着白色衬衫的程暮远便掉在了她跟前。他揉着屁股站起来，她看清楚他的脸时微微愣了一下——他长得太好看了。

“不好意思，没有砸到你吧？”程暮远问道。

千逢摇了摇头，他对她说：“等会儿要是有人来问你有没有看见人偷杨梅，你就说没有。”

说完，他便跑远了。那天也没有人来问千逢，有没有人来偷杨梅。

千逢和程暮远第二次见面，是在学校。她是转校生，那天在教导室办完入学手续，跟着新班主任回教室的时候，看见在篮球场上打篮球的程暮远。

他戴着运动手环，跳起来投了一个完美的三分球。球落地后，他回头，不经意间瞟到走廊上，与千逢对视，她迅速扭过了头。

千逢和程暮远第三次见面，是在校园商店。彼时她已经适应了在平城的生活，也有了朋友。大课间和朋友去小卖部买水，她突然想吃冰棍。

夏末，老板没再进冰棍，她拉开冰柜，柜子里只剩下最后一根草莓冰棍。她伸手去拿，却被程暮远捷足先登拿到了手。

若是平常，千逢会让给对方，况且她也没有特别想吃冰棍。可这天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问他：“同学，可以将冰棍分我一半吗？”

程暮远点头，说：“可以。”

于是，在夏天的末尾，千逢和程暮远分吃了小卖部的最后一根草莓冰棍。

后来她便开始关注程暮远的一切。他长得好看，成绩优秀，人缘也好，很多女孩子都会在私底下议论他，也会偷偷往他桌肚里面放一些小零食。她只以陌生同学的身份，看着程暮远的这一切。

直到高二的那次意外，她与程暮远才算是真正相识。在医务室里，他给她买草莓冰棍，她以为程暮远记得初中时他们分过一根草莓冰棍。可是，他只说“女孩子都喜欢吧”。女孩子都喜欢，所以给她买。

千逢也不是非要走那条小巷才可以回家，那条巷子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于是她每天都走，为的只是能在小巷里和他偶遇几次。

建城日和程暮远去江边看烟花，对她来说更是意外中的意外，她从没想过可以和他一起看烟花。

后来和程暮远的种种，都给她积攒了向他坦白心意的勇气。可是她最后还是得到了最不想得到的答案。

6.

被程暮远拒绝，倒也是在千逢意料之中。毕竟从一开始，程暮远对她来说，只是遥不可及的光。

在那之后，她和程暮远在学校都会有意无意地回避对方，偶尔碰上，也只尴尬地对彼此笑一笑，便迅速擦肩离去。再后来，因为一场意外，千逢和他尽管在一个学校，也再没见过。

意外发生在那个冬天的一个大雪天。

那天千逢期末考完，拖着行李箱，在校门口等回家的公交车。程暮远就是这时候来的。他也拖着行李箱，看见她的时候倒也没有多意外，很自然地向她打招呼：“回家？”

她点头：“你也是？”

“嗯，一起吧。”程暮远和她并肩站在公交站点等车。

千逢低着头，一片雪花掉她的在鼻尖上。她抬头，漫天的雪扑下来。这场雪来得急且大，不一会儿便是纷纷扬扬的一片。她很惊喜，平城很难下这么大的雪。

“程暮远，下雪啦！”千逢笑着，对他说，“是初雪耶！”

程暮远没有接话，只是眼里含笑看向千逢。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收了笑，摸了摸鼻尖冰凉的那一块，对他说了句“不好意思”。

“刚刚太激动了。”她说。

程暮远摇了摇头，这时车也到了。他替千逢提着行李箱上车，让她坐到了自己身边。

车内暖气充足，千逢刚上车便有了困意。她靠在座椅上，眯了眯眼，睡了过去。

千逢是被剧烈的摇晃和尖叫声弄醒的，她睁开眼，便看见程暮远护在自己身前，而公交车的车身已经倾斜了。车内的乘客恐慌至极，惊叫出声。

大雪天，路不太好走。交通比较拥堵的天桥上发生了追尾，公交车刹车没刹住，司机打方向盘撞上了天橋的栏杆。千逢醒来时正好见到这一幕，下一秒，车便翻了。

她再醒来，是在医院。她被程暮远护在怀里，没有多大的问题，只是轻微脑震荡。程暮远伤势比较严重，他护在千逢身前，钢筋直直插入他的身躯，右手也粉碎性骨折。9BC720FC-DF76-46AC-B254-EA026688684A

千逢醒来后便去了程暮远的病房，他昏迷着，护士不让进病房，她便站在病房外透过窗看他。千逢每天都去病房外看他，直到他醒来。

程暮远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千逢。她双眼通红地站在病房外的窗前，程暮远对上她的眼，她便低下了头。护士告诉她可以探视的时候，她便走进了病房。

“对不起，因为我，你才会受这么重的伤。”千逢吸了吸鼻子，说，“还有……谢谢你护在我身前。”

“千逢，你好像每次都只会说对不起。”程暮远声音很小，但却很清晰，“你也发现了吧，每次遇上你，我都没什么好运气。”

“对不起我的话，离我远点吧。”他说，“最好这辈子都别见了，让我好好生活吧。”

千逢看着病床上的程暮远，她眼眶里的泪始终没有掉下来。她揉了揉眼睛，擦出些许泪花。

她答应了程暮远：“好，我会离你远点的，程暮远，但愿我离你远点后，你能真的平安。”

那天谈完，千逢便去办了出院手续。程暮远的哥哥赶来医院，程暮远有人照顾，她便没有了挂念，在这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

7.

程暮远毕业后没有当医生，那次车祸给他的右手留下了后遗症，他没法再拿手术刀。千逢也没有做医生，避开了临床的一切，进了医学杂志社。

千逢在杂志社附近租了间公寓，很平常的一天里，她在家门口捡到一只小猫。小猫通体雪白，乖巧粘人。她把它抱进了家，给它取名叫“草莓”。有了草莓之后，她的生活也不再那么单一，会给草莓添置衣物，买最好的猫粮。

那天晚上，千逢梦见高中时的程暮远，从梦中醒来，有些口渴。她起来喝水，见草莓还醒着，便走向猫窝，却突然看见楼下，街道对面站着一道很熟悉的身影。

她抱着草莓下楼寻他时，却不见了人。她正准备上楼时，程暮远站在了她身后，问她是不是在找他。

程暮远说是她终于愿意见他了，她觉得有些奇怪，明明是他让她离他远点。草莓这时挣脱了千逢的怀抱，跳到地上，蹭着程暮远的裤腿。

他弯腰抱起草莓，动作娴熟，撸了撸草莓，问：“有没有捣蛋？”

草莓“喵”了一声，蹭了蹭他的掌心。

“这是你的猫？”千逢见此，问道。

他点了点头，说：“是我的。”

千逢有些生气，她的语气带着些不满：“你的猫为什么要放在我家门口？程暮远，这样很好玩吗？

“这些年，你三番五次地出现在我身边，我都当没有看见。你时不时地就在我家楼下站着，程暮远，你是不是忘了，是你自己说要我离你远点的？”

程暮远静静地听她说完，才慢慢开口说：“我没有忘，千逢，是你忘了。”

他没有说错，忘了的是千逢。

那场车祸后，她脑部受伤，记忆受到损害，临床上的表现很像间歇性失忆症，记忆混乱、记忆空白、记忆消失。程暮远从来都没有忘，是她忘了和他的那些事。

“千逢，你看清楚我的脸。”她眼前的人取下鸭舌帽，整张脸露出来，和程暮远有八分像，“我是程暮遥。”

千逢看清楚了他的脸，车祸那天在医院，她见过程暮远哥哥，眼前的人确实是程暮遥。

“你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她问，“程暮远让你这样做的？”

程暮遥弯了弯嘴角，脸上是苦涩的笑，他说：“暮远没有让我这样做，这些年，我一直在你身边徘徊，你也没有打算见我不是吗？

“千逢，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愿意见我了吗？”

千逢的视线落在他怀中的草莓身上，她讷讷地说：“不知道，我好像，有点想程暮远了。”

程暮遥笑了，手顺了顺草莓的毛，说：“我来，也是想给你讲个故事的。”

8.

在程暮遥讲的故事里，程暮远注意到千逢，和千逢注意到他一样早，他也是喜欢她的。

那是初一升初二的暑假，程暮远突然想吃杨梅，便跑到自己爷爷种的杨梅树下，决定爬树摘杨梅。他爬上树，坐在粗壮的树干上，摘一颗吃一颗，也没管脏不脏。不知过了多久，树下来了个小女孩，于是他扔了颗杨梅下去，千逢抬头，他看见一双灵动的眼和通红的脸，可爱极了。程暮远想下去和她打声招呼，却没想到踩了空。他揉着摔疼的屁股，不好意思地问她有没有砸到她。

程暮远还对她说，要是有人问她有没有人偷杨梅，要说没有。可这棵杨梅树本就是自己家的，根本不会有人来问。他只是想多和她说句话。

后来开了学，程暮远在操场打篮球的时候，看见教学楼的走廊上，千逢走进教导室。等她出来时，他便投了个三分球，装作不经意间望向她，与她对视了一眼。

夏末的一天大课间，程暮远去小卖部买水，看见千逢打开冰柜。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拿走了最后一根草莓冰棍。她问他能不能分她一半，他答应了。他觉得那天的冰棍，真的好甜。

程暮远发现千逢和他会走同一条小巷回家，于是每天都卡好点，跟在她身后一起走。

高三时，程暮远做了学生会主席。那天他替参加生物竞赛的同学去问老师要钥匙，开门时把千逢撞得流鼻血，他有一丝窃喜，却也很愧疚。喜的是，他终于和她认识了;愧疚的是，让她受伤了。

在医务室里，程暮远给她送了草莓冰棍，他希望她能记得初中时他们分吃过一根草莓冰棍，可是她没有。

回家的路上，程暮远看见千逢和五个高三的女孩子对峙。他看见她坦荡无畏的眼睛，心跳漏跳了一拍。

程暮远邀请千逢和他一起去看烟花，他买了仙女棒许愿，两个愿望都给了她。她说希望他高考大捷，希望他们俩岁岁平安。

毕业回学校做演讲，程暮远鼓起勇气向千逢要了一個拥抱。演讲的末尾，他说“我在未来等你”，是说给她一个人的。

程暮远选择留在平城，他时不时便回来看她。每当一中放假，他便给她补习。夏天的时候，他备了许多草莓冰棍，他希望她哪天能想起，他们初中时就早已相遇。9BC720FC-DF76-46AC-B254-EA026688684A

大学开学，千逢拿着录取通知书跑到他跟前，对他说：“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他惊讶之余，满是欢喜，原来她一直都记得。他接受了她的告白。

学期结束，他和千逢一起回家。两个人在公交站点等车时，见到了平城的初雪，也是最大的一场雪。

车祸后，程暮远在医院对千逢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爱向人间借朝暮，悲喜为酬。

“千逢，好好生活。”

这是他对千逢最后一次的告白。

9.

千逢听程暮遥讲完这个故事，她鼻头发酸，却还是说：“你骗我。”

“千逢，”程暮遥说，“你今天愿意下来见我，说明你愿意往前走了，不是吗？”

“四年了，该走出来了，千逢。”

程暮远早在四年前，车祸那天，便去世了。千逢被他护在怀里，毫发无损，他胸前插入钢筋，失血严重。千逢在急救室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受了刺激，记忆出现了紊乱和改变。

千逢开始逃避现实，给自己制造了一个新的记忆。在她制造的记忆里，程暮远不喜欢她，拒绝了她的告白。他让她离他远点，这样他才能好好活下去。在她的记忆里，程暮远还活着，只是不想再见她。

只有这样，她才能好受些。比起程暮远喜欢她，因为保护她而死，千逢更希望他们从未相爱。

程暮遥在程暮远的遗物中发现了一本日记，他这才知道自己弟弟有这么一个喜欢的女孩子。程暮遥在医院得知千逢患了和记忆神经有关的病症于是便和她的医生沟通，该怎么让她放下和走出来。

程暮遥把草莓送到千逢跟前，也是想讓小猫治愈她。事实证明，很有效果。程暮遥也经常扮成程暮远的样子，时不时出现在她身边，让她想起程暮远，回想起之前的事，不再逃避。

“程暮遥，你说，如果事实和我想象的一样，多好。”千逢叹了口气，说，“你说得对，我今天愿意下来见你，是因为我愿意走出来了。”

“草莓，你可以留给我吗？”她问。

“当然。”程暮遥说，“这是暮远的猫，很巧，它确实叫草莓。”

千逢听他这样说，悬着的泪突然就掉了。明明还没到夏天，怎么会想吃草莓冰棍了呢。

尾声

后来的日子里，千逢总是回想起建城日那天，总是想，是不是因为她把愿望说出来了，所以愿望真的没能实现。

程暮远没有高考大捷，他们两个，也没能岁岁平安。

千逢觉得好难过，都没能好好和程暮远告个别。他最后的告白，千逢也没能回应他。

那天送走程暮遥，她抱着草莓回家。她回头看他远去的背影，像极了程暮远。

天空中的乌云散开来，霎时间，天光大亮。9BC720FC-DF76-46AC-B254-EA026688684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