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大海吗

2022-06-10 02:54顾水行舟
花火彩版A 2022年3期
关键词:沈老师

顾水行舟

爱或许无法战胜距离,但心中有爱的人,会披荆斩棘,跨越千万里,来到她面前。

“我叫飞力……克……丝,来自德国,很高兴能来到中国。我每天早上六点五十分起床……”

作者很快意识到坦白真实的起床时间,是对早自修的不尊重,于是在“五十”上方画了几笔,改为“三十”,接着写“七点开始上课”。

把最基本的情况介绍完之后,作者毫不犹豫地将注意力转向食堂,写道:“学校的食堂里有很多中国菜,好吃,但没有德国菜,难过。”

一篇短作文到此结束,林逢汐能理解作者的努力,更能感受到他的力不从心。

他的名字应该是“Felix”,翻译成中文一般为“费利克斯”,他写的却是“飞力克丝”,估计是较复杂的几个字难倒他了,他只能在读音上尽力追求正确。

还有,为了写出“菜”这一个字,他涂了无数个黑点,写出了无数个奇形怪状的字,可惜每一次尝试都宣告失败,只好用拼音代替。

最经典的莫过于“没有德国菜,难过”这句,虽然简短,但极其富有感情,林逢汐能想象出他紧锁眉头、与筷子斗智斗勇的模样了。

林逢汐试图整理好自己的表情,最终还是没忍住,轻轻地笑出声。

国际部的教师办公室里落针可闻,她的动静没能逃过同处一室的人的耳朵,坐在前方的男生下意识回头看向她,神情中似有疑惑。

她急忙解释:“我刚才在帮沈老师批改德国交换生的作文,看到费利克斯写的一篇。”她顿了顿,词穷地补充,“就是感觉他……好可爱。”

男生愣住,像是在思考她的话,与他醒悟的神色一同浮现的,还有他耳尖的红色。

过了近五秒,他才试探着说:“那个,我就是费利克斯。”

等等……什么?

林逢汐怎么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与大多数同龄的中国学生相差无几的男生,竟会是写下那篇作文的费利克斯。

她还当着他的面说他“好可爱”,她都干了些什么啊。

“不好意思,我……我不知道……”

她羞赧得语无伦次,恨不得能把过去十分钟发生的事一键清除,幸好男生不计较,友善地替她解围:“感谢你对我作文的认可。”

他看了眼墙上的时钟,接着问:“你知道沈老师什么时候会来吗?”

“她生病住院,今天应该来不了学校。”沈老师有先天性哮喘,最近症状严重,才会拜托林逢汐批改作文。

“那我得先走了,待会儿还有课。”费利克斯把背包拎起,斜挎到右肩上,路过林逢汐的座位时,冲她笑了笑,“再见。”

他的中文说得很好,用词准确,语调也不奇怪,再加上他的黑色头发和并不凌厉的侧脸线条,即使是看了那篇作文,她都很难相信他不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

等他走近了些,她方才后知后觉,他身上确实有外国人的影子,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在阳光的照射下,闪动着澄澈的深蓝色,如同她一直向往的大海。

费利克斯的存在,似乎总与林逢汐生命中的意外挂钩。

尴尬的初识是一场意外,而她没能如愿看到大海,却从各个角度将那双藏着深海的眼睛看了千千万万遍——是另一场盛大的意外。

说起来,其中也少不了沈老师的无心推动。

沈老师不仅是国际生的中文课教师,还是他们的生活顾问。她的身体尚未痊愈,又要為突发状况焦头烂额:“这一批德国交换生平时住在宿舍,但周末和寒暑假宿舍不开放,学校承诺会给他们找好寄宿的家庭。之前让愿意提供住宿的本地学生报过名,原本是没问题的,但一位同学的家里有变动,不能让交换生住了……逢汐,我记得你家在学校附近,可以帮帮忙吗?”

“我……”林逢汐徒劳地张了张嘴,给不出确切的答案。

“是不方便吗?”沈老师察觉她的迟疑,“那我再问问其他人吧。”

林逢汐只要点头,便能将这件事推掉,可看到沈老师蹙起的眉头,又觉得于心不忍。

沈老师对她不可谓不好,高一时她送哮喘病发的沈老师去过一次医务室,仅是举手之劳,却被沈老师牢牢记在心里。

学校食堂的饭菜重油、重盐,不健康,沈老师便隔三岔五给她开小灶,她无以为报,此时一点都不想拒绝沈老师的请求。

“我可以的。”林逢汐下定决心。

“好,麻烦你了。”沈老师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要住宿的是个男生,叫顾浔北,他马上会过来。”

短短几分钟后,伴随着敲门声,林逢汐的视线上移,猝不及防地撞进那双熟悉的深蓝色眼睛。

沈老师的声音响起:“这位就是顾浔北同学。”

顾浔北?他不是费利克斯吗?

大概是林逢汐脸上的诧异过于明显,男生趁沈老师整理住宿信息登记表时,走到她的身边,微微低下头,解释说:“我的中文名是顾浔北。”

不可思议的巧合发生,林逢汐有几分惊喜,但这些喜悦转瞬即逝,忧虑很快将她心底的位置占据。

她先前的再三犹豫,并非空穴来风。

她逼仄的家里,可能真的腾不出一个能让顾浔北住的地方。

夜幕降临,她踩着吱嘎作响的木制楼梯登上阁楼,借着月光,用卷尺将小床量了又量,看着次次都没有改变的数据,认命地叹了口气。

她估计得没错,床果然只有一米七长,怎么也不够顾浔北伸展手脚。

她只能另想办法了。

“我家不巧正在装修,可以麻烦你先住学校旁的旅馆吗?”林逢汐将仔细检查过三遍的信息发送出去,忐忑地盯着聊天窗口。

几秒后,屏幕上出现“没问题”。

难题迎刃而解,林逢汐却控制不住地感到失落,为自己难以启齿的窘迫。

林逢汐自作主张地把自己收留了一个交换生的事情瞒了下来,毕竟她的父母也爱莫能助。

父亲曾是电子厂的员工,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因为操作事故而落下残疾,再没法到厂里上班,只能在邻居家的小吃店里工作,拿着微薄的薪水。96374A65-F377-4E80-904A-BC425CF56429

家庭的经济重担一下子压到了母亲身上,可母亲只是个社区医院的护士,即便再辛勤工作,也难以得到多高的报酬。

雪上加霜的是,叔叔创业失败,欠了一屁股债,还时不时需要她家接济。

林逢汐不明白,为什么父母那样勤勉善良的人,得不到该有的善待,可是下一秒又因此充满力量。

她想,既然好运没有眷顾他们,那就由她为他们创造好的生活。

她拼命地学习,不放过每一次拿奖学金的机会,力求不给他们带去负担。

这次也不例外。

学校会提供住家补贴,她也如愿拿到了优秀学生奖学金,足够负担顾浔北住旅馆的费用。

日子波澜不惊地流逝,林逢汐与顾浔北的故事大概会是看见开头就能猜到结局的潦草叙述……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相遇的话。

云霞火红的傍晚,林逢汐原本是准备去父亲工作的小吃店里解决晚饭,顺便帮忙打打下手的,没想到推开雾气弥漫的玻璃门,最先看到的是男生干净挺拔的背影。

四目相对,两人都是一愣,不明所以的林爸爸率先打破沉默,热络地拉着林逢汐,向顾浔北介绍:“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特别让我骄傲的女儿!”

林逢汐臉颊发烫,不好意思地看顾浔北的反应,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碗馄饨,急忙找借口拉着他离开。

“你常来这里吗?”林逢汐低头看着他们被倾斜的日光拉得老长的影子,状似无意地询问。

“嗯,店里的东西很好吃,叔叔也是个很有趣的人。”

林逢汐点了点头,斟酌半晌,鼓起勇气抬起头:“我……”

“你家……”

“你先说吧。”林逢汐又泄了气。

“你家没有在装修吧?”

林爸爸健谈,昨天才向顾浔北提起,家虽小,但布置很符合他的心意,短期内不会有改变。

该来的还是会来,林逢汐攥紧衣角,手足无措地回答:“确实不在装修,但我不是不欢迎你……那个能住人的阁楼很小,你可能……”

“没关系的。”顾浔北没有让她为难太久,“一个人住在旅馆好无聊,而且可以天天吃到叔叔做的点心,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林逢汐用余光偷偷观察他的表情,只看到憧憬和喜悦,并不见丝毫的勉强。

其实,她的父亲因为手伤,做不了很多需要精细动作的食物,通常只负责类似收银和打扫的琐事。

不过,顾浔北本来就不是为了那些随处可见的小吃才选择住进她家的,不是吗?

此时多说无益,少年善意的借口,适合被珍藏于晚风。

家里只多了一个人,却热闹了数个等级,充满说笑声的晚餐吃完一顿又一顿,新年悄然而至。

就在林逢汐挂断母亲打来提醒她关好门窗的电话的那一刻,整个家中的灯蓦然熄灭。

雨点打在窗框上的响声更加大了,呼呼的风声也不遑多让,房子太老,碰到恶劣天气总是出问题,不是漏雨,就是停电。

林逢汐熟门熟路地从厨房的抽屉中取出手电筒和蜡烛,走上阁楼:“顾浔北,房子的线路不太好,估计到天亮之前都不会来电了,你需要照明的东西吗?”

与顾浔北肯定的回答同时响起的,是大门处传来的拍门声,以及男人含混不清的喊声。

“是叔叔回来了吗?”顾浔北打开门,迟疑地问。

“不是。”林逢汐摇头,“今天他和妈妈去老家探望亲戚,不会回来。”

“那这是……”顾浔北话没说完,拍门声再一次响起,分贝高过上次。

下大雨又停电的晚上,恐惧的情绪被放大,林逢汐紧皱眉头,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可能是叔叔又惹了什么麻烦,对方找不到他,转而到她家来了。

令人心慌的动静持续了三分钟还没有停歇的趋势,顾浔北想去看看情况,林逢汐拉住他的衣角,咬咬牙,把自己的猜想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别去,他找不到人,就会走的。”

顾浔北看见她颤动的身体,心里的某处忽然软得不像话:“好的,我陪着你等到他离开吧。”

畏惧并未远离,但身边人的存在,至少能让她的身体不再颤抖。

她原以为门外的人不会有好耐性,然而近半个小时过去,他显然还在。

“时间不早了。”在拍门声的间隙,顾浔北站起身,“你待在阁楼上不要动,我去观察下情况。”

林逢汐惊慌地看向他,眼神似无数个小钩子,想要将他拉住。

顾浔北不是不懂她无声的挽留,可这样下去两个人都没法安心睡觉,他总得冒一次险。

“别担心,真有危险,我会立刻报警。”他说完,义无反顾地走进黑暗中。

世界上最难熬的时间一定是这几分钟吧,林逢汐靠在门边,聚精会神地听着外面的声音,犹如惊弓之鸟,任何一点细小的响动都能让她心脏紧缩。

终于,房门被人轻叩两下,是她与顾浔北约定好的安全信号。

林逢汐从没有一次如此想要见到一个人,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门。

“是有人喝醉酒走错家门,虚惊一场,没事了。”

“太好了,谢谢你。”

盯着彼此惊魂未定的脸看了几秒,他们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心跳声势浩大,身体被陌生的情绪占领,林逢汐知道,这不仅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是无可救药的心动。

顾浔北能察觉这即将冲破她胸膛的秘密吗?

蜡烛摇曳而昏暗的火光下,他的蓝色眼睛深似大海,令她无从找寻答案。

他那样认真地注视着她,好像什么都懂,又似乎什么也不知道。

为了报答顾浔北,林逢汐决定弥补他在作文中透露的遗憾。

香肠、猪蹄和黑森林蛋糕等等闻名遐迩的德国美食,制作难度都太大,她翻遍十几条搜索结果,才查到德国的特色菜还有一道苹果焖猪肉,原材料不难获得,烹饪方法看上去也在她的能力范围内。96374A65-F377-4E80-904A-BC425CF56429

“苹果洗净后去核切块,猪肉切成条状,煎至两面金黄……”

林逢汐全神贯注地按照教程一步步操作,收汁接近尾声,她用小勺舀了一口汤,仔细地品尝。

……好甜。

在她绞尽脑汁地思考是要加点盐补救,还是用剩余的材料再尝试一次的时候,顾浔北已经走进厨房,满脸惊喜地看向热气腾腾的食物。

第二个方法是行不通了,她赶紧加了一小勺盐,在他的帮助下把食物从锅里倒进汤碗,端上餐桌。

迎着她期待的目光,他夹起一块肉,快速吹了几下,放进嘴里。

“怎么样?”她像是等待考试成绩公布般紧张。

“味道有点奇妙,但是很好吃。”他给了她莫大的肯定,“第一次就能做得这么棒,你很有当大厨的天赋。”

他这番话明显是夸张的成分居多,可仍让她的一颗心不可自抑地变得轻快。

两人把一整份吃掉,林逢汐清洗完厨具,正准备走进房间,又被从阁楼上匆匆跑下的顾浔北叫住,手里多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他肤色白,脸上的红色根本藏不住:“这是我做的巧克力,希望你能喜欢。”

她捧着礼物回到房间,挑了一顆裹着红白色糖纸的。

“嗯……这也好甜。”

明明嫌弃的表情才是理所应当,她却怎么也压不住上扬的嘴角。

从停电那晚起藏进她心中的疑问,在此时此刻,似乎得到了答案。

一下子吃完巧克力怕是要得糖尿病,她拿起盒盖,想要把包装复原,留着以后慢慢吃,一张纸片突然从她身侧滑落至床底。

她以为掉落的仅是包装纸,在立刻捡起来和留到下次大扫除时再清理之间纠结了片刻,良好的习惯让她选择了前者。

好不容易把纸片扒拉出来,拂去其上蹭到的灰尘,看清内容后,她眨了眨眼睛,后知后觉地庆幸自己那一瞬间的决定。

这是春季舞会的邀请函。

春季舞会是W大附中国际部一年一度的重要活动,在校的近一百名国际生和他们邀请的舞伴都会盛装出席。

林逢汐没有昂贵的礼服,但有心灵手巧的母亲,普通的连衣裙经过裁剪改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是盛着万千繁星。

当然,场馆中装束比她更华丽的人也有不少,她环顾四周,被深色的西服和多彩的裙摆晃了眼,怎么也看不见满心惦念的那个人。

沈老师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指向右前方:“你在找顾浔北吧,他在那里。”

心事被沈老师看穿,林逢汐的脸颊红了,提着裙子往那个方向走去。

走到半路,她不得不停下脚步——璀璨的灯光熄灭,悠扬的乐声响起,舞会正式开始了。

她不适应突然降临的黑暗,闭眼再睁开,向原先的地方看过去时,已不见顾浔北的身影。

她有短暂的失措,幸好很快被人牵起手,领到舞池的中央。

是顾浔北。

“你刚刚是看到我了吗?”林逢汐轻声问。

“嗯,今天你……特别漂亮。”

他们靠得很近,林逢汐能感受到顾浔北说这话时胸腔的震动,一不小心乱了脚步,差点把自己绊倒。

不行,要专心跳舞才对。

林逢汐摇了摇头,把注意力集中在音乐上,可惜实在没什么艺术细胞,就算在顾浔北的带领下,还是好几次踩到来不及收脚的他。

灯光再次亮起,她不需要再与不听话的手脚斗智斗勇,精疲力竭地后退一步。要不是身旁的女孩提醒,她都没发现自己的项链因为搭扣松脱而掉落在地。

她侧身捡起项链,道了声谢。

“等一下。”金发碧眼的女孩说着蹩脚的中文,笑着叫住林逢汐,指了指她手中的项链,“它看上去好美,让我猜猜,它是施华洛世奇,还是尚美巴黎?”

林逢汐愣了愣,第一反应是把项链死死地握在手心,阻挡住所有试图窥探的视线。

她给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项链根本没有那么名贵,镶着的既不是钻石,也不是水晶,而是经过特殊处理后,能以假乱真的塑料。

它那么轻,那么廉价,一点也不好,却是她唯一能负担得起的。

十二点的魔法消失,她是与灯火辉煌的宴会厅格格不入的灰姑娘,几米外顾浔北投来的目光仍然带着温度,然而这次烫得她只想逃离。

后来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了,林逢汐只记得自己努力挤出笑,假装开心的样子,同时在心中千百次祈祷顾浔北没有发觉她的狼狈。

遗憾的是,几天后书桌上出现的首饰盒,轻易地击碎了她的美好期望。

精致的天鹅绒小盒子里,蓝宝石映着盈盈月光,如此动人心魄的美丽,她却无暇欣赏,她快步跑上楼,不由分说地将它物归原主。

“是不喜欢吗?”顾浔北慌乱地问。

林逢汐咬着唇,摇了摇头。

她不是不喜欢,而是自尊心不允许她收下。

顾浔北或许可以送给她更多更好的礼物,但这一切都没有办法解决最根本的问题,他的好意恰恰成了她困顿的证明。

她明白,他可能真的不在意项链标价牌上的价格,就像他可以任由她的父母把他贵得要命的衣服一股脑地扔进洗衣机,再放到大太阳底下暴晒。

他越这样,越是让她心里过不去。

他们住在楼上楼下,仿佛只隔着触手可及的距离,可是难以跨越的鸿沟始终存在。

他们其实一刻都没有真正靠近过。

项链最终又回到了顾浔北的手里,他把盒子放进抽屉,失落地躺在床上。

事实上,那夜的舞厅中人声嘈杂,他并未留意舞会落幕前的插曲,之所以会买下项链,单纯是出于不理智的冲动——展柜里宝石折射出的细碎光亮,让他想起到林逢汐家的第一天。

阁楼主要用来堆放杂物,长久不住人,很多设备都老化得不能用了,包括顶灯的灯管。96374A65-F377-4E80-904A-BC425CF56429

他从林叔叔那里拿了新的灯管,正准备踩着椅子安装,手里忽然一轻,将阁楼彻底清扫过一遍的林逢汐从他手中接过灯管,眼睛亮亮地看向他:“我来吧。”

那时天已经黑了,他一只手举着手电筒替她照明,另一只手扶住椅背,尽量让放得不平稳的椅子不再晃动。

静默的二十秒过去,她语气轻快地说:“应该可以啦,你开灯试试。”

他摁下开关,暖黄色的灯光洒满小小的阁楼,林逢汐害怕出问题,还没从椅子上下来,于是纤细的影子映在乳白色的墙壁上,美得像是定格于水晶玻璃球里的一幅画。

他看到这一幕,心脏倏然漏跳了半拍。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柔弱和坚韧可以完美并存,如此热烈的生命,配得上一切美好的事物。

不过,这夜他翻来覆去想了一宿,必须承认贸然送项链是不成熟的举动,过于贵重的礼物,反而会成为他人的负担。

有什么办法可以弥补过错呢?

林逢汐刻意躲着他,他找不到与她私下交流的契机。苦思冥想许久,他心生一计。

“致林逢汐,今夜想送给你的道歉礼物是月亮,不妨抬头看一看,愿它能给你带来好心情。”

他一字一句地写下,在卡片顶端夹上长尾夹,再用绳子穿过夹子,将窗子向外推开一些,小心翼翼地放下绳子。

林逢汐写完数学试卷,转头便看到窗外微风里摇晃的卡片。

歪歪扭扭的字迹映入眼帘,酸涩的感动争先恐后地涌现于心头,她盯着星月交辉的夜空看了一会,把卡片好好地收了起来。

不多久,窗外的夹子和绳子都不见了,只有月亮和两个人记得这场无言的交流。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卡片越叠越高,到第十张时,林逢汐敲响了阁楼的门。

她没有继续生气的理由。

要认真计较起来,与其说是顾浔北犯错,不如说是她敏感脆弱的一颗心在作祟。

他足够包容她了,心甘情愿地住进狭小的阁楼,既维护了她的自尊,又减小了她的支出。她不能奢求更多,尽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好到再昂贵的礼物都不会成为压在心上沉甸甸的石头——这才是她应该做的事。

更何况,顾浔北都把正午的太阳、清晨的露水和破土的新芽送给她了,她再不有所回应,大自然估计都得着急。

“下次不用再传卡片啦,有话直接当面和我说就行。”

话音落下,林逢汐才注意到,原来顾浔北的眼睛也有亮度等级,而这一刻的亮度,是她所见过的最高级。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我们,去看大海吧?”

不等她完全反应过来,少年已经拉着她走出家门。他们一前一后,奔跑于弥漫着初绽花朵香气的晚风中。

身处内陆,又没有哈利·波特的魔法扫帚,想要在一夜之间前往有大海的地方不太现实,他们的脚步停在湖畔。

“今晚可能会有流星。”

“真的吗?”林逢汐惊讶地跟他确认。

他摁亮手机屏幕,瞥见屏幕上方的时间,脸色一僵,尴尬地抓了把头发:“我们错过了预告里的时间。”

“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即便不是流星,也总有一颗能听见我们的愿望吧。”林逢汐双手合十,“我们可以试着告诉它们。”

“好。”顾浔北也学着她的样子,闭眼许愿。

回家的路上,林逢汐难得孩子气,快跑几步到他前面,背着手转过身,笑着问:“刚才你许了什么愿望呀?”

“希望我们可以拥有很长、很好的未来。”

“啊!”林逢汐来不及阻止他脱口而出的回答,“你不知道吗?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你应该说‘这是个秘密才对。”

“那我要重新许愿吗?”他不知所措。

“应该,也不需要了。”林逢汐走回与他并肩的位置,悄悄勾起嘴角。

毕竟,她也许下了相似的愿望呀。

此后回想起那个繁星满天的夜晚,林逢汐偶尔也会怀疑,是不是顾浔北不经意间说出口的愿望,真的被幸运之神记上了屏蔽列表,以至于她许的过于相似的愿望,也连带着被忽略。

离别来得比想象中早了太多。

林逢汐旁敲侧击地问过沈老师,以为顾浔北会像大多数交换生一样,在中国待满一年,然而半年都不到,他就不得不踏上返程的旅途。

飞机清晨起飞,前一晚,她陪着他在阁楼上看了一夜的月亮。

三岛由纪夫写过:“尽管没有风,可我觉得池中的月亮都粉碎了。”

林逢汐最初读到的时候,不理解这句话,但在这漫长而短暂的几个小时里,隔着眼前的水雾,盯着天上碎成一片片,怎么也拼不完整的月亮,她终于醒悟。

耳边是顾浔北难掩失落的声音,他首次提起他的家人,包括为他取了中文名,教会他说中文的母亲,以及早早从他生命中退场,除了每月固定打到卡上的生活费以外,与他没有更多交集的父亲。

林逢汐猜想得没错,他确实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母亲是当地最大华人公司老总的掌上明珠,病故后留下了足夠他衣食无忧生活一辈子的遗产,父亲的名字里有“Von”——这是德国老牌贵族的象征。

只不过,他的父亲并非可靠的人,不仅害得他母亲郁郁而终,还在不多久前,用一意孤行的发展策略,彻底搞垮了从祖辈那里继承的公司。

讨要工资的员工群情激愤,应该承担责任的人销声匿迹。亲情再淡薄,血缘关系也是不可辩驳的事实,顾浔北是必须接手这个烂摊子的人。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少年的迟疑,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也对,他尚未成为了不起的大人,还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可以虔诚地祈祷来日光明,却没有办法许下任何确切的未来。

林逢汐心脏的某处,好似也如同月亮般破碎了。

时间在脚步匆匆的奔走中流逝,林逢汐告别学校这座象牙塔,转身与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打了个照面。96374A65-F377-4E80-904A-BC425CF56429

她经常加班,时有挫折,好在得到了不薄的薪水,无须再为金钱而发愁。

夜以继日的努力,让她成了自己一直向往的样子,可正式工作这一年,也是她与顾浔北失去联系的第二年了。

需要忙碌的事情太多了,他们时常错过彼此的电话,明明约定好要每周联络,却总是因为各种原因失约。

那一天,林逢汐足足试了五次,才碰上顾浔北的空闲时间。接通电话后,她听着对面传来的呼吸声,眼泪倏忽滚落下来。

再热忱的情感都会被长远的距离慢慢打败,在那个静默无言的深夜,她似是明白了这个道理。

电话挂断前,她忍着哭腔,说出了残忍的话。

没有人能永远与她并肩,但路途中总有新的人出现。

新上任的领导夏嘉程,是从公司总部调过来的,年纪很轻,私底下没架子,经常笑得露出小虎牙。

他很照顾她,会为她挡酒,也会告诉她,对于三更半夜还在不停提意见的客户,她大可以置之不理,关掉手机睡觉,出了问题,他会兜着。

她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这位年轻的领导已然事业有成,接下来要追求的无非是家庭。

她对他说不上是喜欢,但是很感激。她一向不是个贪心的人,这些感谢已经足够支撑她走进婚姻的殿堂,与他共度柴米油盐的一生。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时,她还会想起那双深海蓝色的眼睛和停电那晚不顾一切挡在她面前的身影,以至于面对夏嘉程的示好,她始终自欺欺人地装作没看懂。

新年伊始,租的公寓的楼上换了住户,三更半夜还在敲敲打打,她被吵得没睡几个小时,顶着黑眼圈起床,头脑昏沉地接待客户。

她不经意间说错了不少话,商谈却意外顺利,不出一小时,合同都签完了。

甲方是发展势头迅猛的初创企业,成立不到半年便在行业中站稳脚跟,林逢汐看着手中分量非同小可的合同,满心都是不真实的喜悦。

她更没想到,前来洽谈合作事宜的沈经理还告诉她,CTO(首席技术官)想邀请她吃顿饭。

她忙不迭摆手婉拒:“我就不耽误他的时间了,感谢他对我们公司的支持。”

沈经理仍不放弃:“他让我转交一样东西,您要不看了以后再做决定吧?”

林逢汐接过沈经理递来的信封,稍一愣怔。

里面是带格子的信纸?

不,与其说是信纸,不如说更像学生时代常用的作文纸——

“我叫费利克斯,中文名是顾浔北,每天九点上班,下班时间不定,去过很多的餐厅,吃过形形色色的食物,可还是最想念十七岁时尝到的那道苹果焖猪肉。很喜欢一个女孩,克服了許多的困难,终于能毫无负担地向她靠近,但愿还不算晚。”

晚吗?他害得她难过了好久,无数次要拼尽全力才能忍住眼泪,确实是晚了。

可是,时隔多年依旧怦然的心跳又告诉她,一切都不晚。

“请问……”她迫不及待地开口,“晚上六点可以吗?”

“当然。”

爱或许无法战胜距离,但心中有爱的人,会披荆斩棘,跨越千万里,来到她面前。96374A65-F377-4E80-904A-BC425CF5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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