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思辨哲学中真理与信仰的统一性探析

2022-06-11 18:12裴雨墨
西部学刊 2022年9期
关键词:统一性真理黑格尔

摘要:在德国古典哲学中,康德视真理与信仰为本体对象,谢林主张用天才的“理性直观”来把握真理与信仰的内容,从而导致了哲学在真理和信仰面前,要么沦为超越知识界限的“不可知”,要么走向了超越逻辑的神秘主义。黑格尔在思辨思维的层次上,完成了真理与信仰的基于“绝对理念”的统一。在黑格尔看来,绝对理念是纯粹真理本身,信仰以表象的方式达至真理,哲学以概念的方式达至真理。黑格尔用“绝对理念”统一了“宗教之信”与“哲学之真”。但是,黑格尔的“现实的自我意识”运动只是“无人身的理性”的自我运动。特别是当真理以“概念”的方式表达、实现时,真理本身更成为一切神秘性中最令人困惑的神秘物,而这也正是黑格尔真理与信仰思辨统一的局限所在。

关键词:黑格尔;思辨哲学;真理;信仰;统一性

中图分类号:B516.3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2)09-0160-04

真理与信仰的关系在西方哲学中一直是一个重要的哲学问题。在古希腊哲学中,本体即是存在之“真”,也是理性追求本体得到知识的“真”,其作用是将原始宗教的非理性的“信”转变成理性追求本体的“真”;在中世纪哲学中,“真”与“信”统一于上帝之中,在认识上对“上帝之真”论证的目的,是在理性中达到对“上帝的信”;在近代哲学中,经验论者和唯理论者都从主体出发,审视真理性认识的来源、界限,并力图将中世纪非理性的“信”转化为理性的“信”,真理与信仰的关系问题在这一新的“问题域”内凸显出来,构成了黑格尔思辨哲学中真理与信仰统一的理论前提。

一、黑格尔统一真理与信仰的理论前提溯源

在近代哲学中,经验论者和唯理论者都认为真理性的认识只有从“人”和“主体”出发才是可能的,分别从对“观念”来源的不同出发点,引出了对待真理与信仰关系问题的不同理论态度与理论进路。

经验论者一方面“否认认识上帝的本性”,主张上帝不应被认识和不可认识,将上帝的内容“仅仅视为消极地保存在信仰里”;另一方面寻求“启示”,使上帝又有了“栖身之所”,完成了“观念”与上帝某种程度的调和,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怀疑论”。与经验论者不同的是,唯理论者认为“观念”的根据在于先天的“天赋”,上帝是“观念”的来源。信仰先于、高于真理,是真理的前提,这导致真理与信仰都成为“独断”。在德国古典哲学中,康德站在先验哲学的立场上,视真理与信仰为本体之对象,完成了现象之“真”与本体之“信”的“划界”,解决了经验论和唯理论处理真理与信仰关系问题陷入的“怀疑论”与“独断论”。

康德认为,真理性的知识形式是“判断”。经验论者坚持“一切知识都来源于经验”,形成的是“后天综合判断”,虽然能够扩展我们的知识,但不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不能称之为真正的科学知识。唯理论者坚持“天赋观念”,形成的只是“分析判断”,没有“综合”经验,虽然具有普遍必然性,却不能增加我们的知识。康德认为,具有真理性的知识应是既具有先天的普遍必然性,同时又能够扩展我们知识的“判断”,是既“先天”又“后天”的“先天统觉”与“感性杂多”的综合统一,即“先天综合判断”。

康德认为,人类的感性认知能力即“时空”,是被动接受性的。人类的知性认识能力是先验“统觉”,是主动能动性的。知识的产生,就是知性通过先验范畴,对感性的先天综合。同时,由于知性所具有的认识形式的限制,知识就只能局限在对经验对象的认识之上,认识的范围仅限于感官接受的“物自体”刺激而来的“现象界”。康德指出,如果将对“现象界”有效知性范畴作用于“物自体”,则会导致“悖谬”“二律背反”“矛盾”。因此,对于“物自体”,人类完全不能认识。“物自体”,仅作为现象界的统一性的依据而被“设定”。正是通过对理性进行“划界”,康德为“信仰”留下了地盘。康德通过对上帝的道德化设定,用实践理性证明了信仰的合理性。

在信仰方面,康德首先指出,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是有严格区别的,并认为实践理性高于理论理性,实践理性才是真正的理性、纯粹的理性,其基本法则是道德律。理论理性指向人的认知,实践理性则指向人的行动。在人类的实践理性领域,首要的原则就是“自由”。自由意志为自己立法,自己遵守自己所立的法则。而对道德法则的遵守又必须弥合现实中德福不相符的难题。因此出于道德,必须对德福一致的“至善”做出假定,进而从实践理性出发进行“道德悬设”,最后达成产生于纯粹理性的上帝信仰。具体而言,康德认为至善是被道德规定的意志的最高目的,是实践理性的客体,要实现道德的“至善”,就必须信仰“灵魂不朽”和“上帝”存在。在康德这里,信仰“奠基于纯粹实践理性”,是对理性的信仰,是出于自身的道德律所产生的上帝存在的信念。“上帝”不再是中世纪的无条件的超验本体对象,也不再是经验论者认为的世界的最高根据,信仰也不是来源于上帝的“启示”,而是来自主体自身的实践理性的需要。

总之,康德认为,人类“只能对现象界形成知识,而对于自在世界却不可能有任何知识可言。”[1]他一方面为真理寻求到了“普遍必然性”的根基,另一方面也为信仰确立了“道德”的根据。但由于理论理性与实践理性的“合法领地”分别在于“现象界”与物自体,便彻底将真理与信仰划分在了不同领域,导致了真理与信仰的分离。

在康德之后,另一位德国哲学家谢林提出,外在的自然实体与主体的精神实体是同一的,自然实体不过是精神实体的物质存在方式,主体与客体、自然与精神、主观与客观是无差别的。他同时认为,康德的“自在之物无非是观念的、超越了界限的活动的阴影……自在之物就是自我的一种产物。”[2]96人类形成的知识的真理性并不划定在现象界的普遍必然的知识,而是能够达到对于全部领域的真理性认识。

在康德先验哲学中,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是有严格区别的,但谢林认为“理论哲学与实践哲学也互为存在前提”[2]58,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之间的鸿沟被填平,上帝也不再被保留于信仰领域。在谢林的哲学中,由于根本不存在对经验知识的划界,因此也就不存在某种意义上对于上帝的“不可知论”。谢林认为,“绝对”即主客体的“同一”,“上帝就是绝对者”,哲學与宗教在对象与内容上都是一致的。谢林用思维把实体的存在与自己结合为一,把直接性或者说直观理解为思维。D8245B0E-567F-4C09-A2A7-E0E357500411

同时,由于“谢林先在地设定了主客观世界的无差别性,也就取消了认识世界真理的过程、方法、途径及手段。只能归结为非理性、非逻辑的直觉和体验。”[3]87他认为,人们并不能通过理性而实现对于“绝对同一”的认识,而只能运用直觉和想象,通过不可言说的非理性“直觉”才能达到“绝对”。“绝对同一的东西是不能用描述的方法来理解或言传的……这个东西只能加以直观。”[2]308人类可以通过“理智直观”直接达成真理与信仰。谢林从“绝对同一”、从主客观的统一、从理论理性与实践理性统一出发,突破了康德的“二元论”局限,完成了真理与信仰的“直接”的统一。

但在谢林哲学中,真理与信仰之间仍然隔着一道非理性的鸿沟。以直观来把握真理,不仅把“真理”变成了一种偶然的“个人意识”,也使得信仰变得不可“言说”。同时,谢林的“绝对”既是认识上的真理,又将其上帝化而成为了信仰的对象,完成了“真”与“信”在思辨形式上的统一。把握“绝对”的方式是理性直观,其局限在于:只完成了思辨形式上统一,而没有完成思辨内容上的统一;只诉诸于直观的统一,而否认了逻辑上的统一。近代哲学以及康德和谢林的理论困境,构成了黑格尔对待真理与信仰关系问题的理论前提。

二、黑格尔哲学中真理与信仰的“思辨”统一

近代经验论将信仰视为“非理性”的,导致了理性与信仰的对立,进而使得理性“观念”与上帝观念的矛盾不可调和;近代唯理论则独断地将信仰作为真理的前提。康德将信仰奠基于实践理性,完成理性与信仰的一种“外在的”统一,使得真理与信仰处于了分离的状态;谢林虽然认为“理智直观”即是“纯粹的信仰”,但认为信仰高于理性,走向了非理性主义,拒斥了理性达至真理的逻辑路径。

十九世纪德国唯心论哲学的代表人物黑格尔认为,经验论和唯理论、康德与谢林都是站在知性的立场上,对理性和信仰的理解都不到位,造成了理性与信仰的分裂与对立。具体而言,经验论者是将信仰与理性分开,“然后用理性去批判信仰。”[3]101康德严格区分开了理论理性与实践理性,并将信仰奠基于实践理性上,实现了信仰的“外在的”理性化。谢林是将理性与信仰统一于“直觉”,实现了二者的形式上的统一,同时造成了二者的“神秘”化。黑格尔则完全将信仰转化为理性,将信仰同一于理性之中,使信仰成为理性的一部分,完成了对信仰的理性化改造。在黑格尔看来,“思辨的信仰”就是理性与信仰统一的信仰,才是真正的信仰。黑格尔完成了对于知性信仰,即主观信仰的突破,实现了其宗教哲学中对于信仰本身与真理的绝对统一。黑格尔正是通过“思辨的信仰”实现了理性与各种形式的宗教的和解,将信仰纳入了“绝对理念”自身发展过程中的必然环节来加以统摄。

在黑格尔看来,“思辨的信仰”作为理性与信仰的统一的信仰,作为“绝对精神”证成自身的一个环节,是以表象的方式达至真理的。在黑格尔的《精神哲学》中,“思辨的信仰”就属于精神哲学的最高阶段即“绝对精神”中的一个环节,是“精神自我认识过程中的一个必要阶段,是以表象形式所反映的真理。”黑格尔思辨哲学实现了理性与信仰的统一,或者说,更准确而言,是对真理把握的两种方式的统一。正如黑格尔在《小逻辑》中指出的,二者“所研究的对象是理念。”而理念即是真理本身,“真理就是逻辑学的对象。”[4]64

黑格尔认为,真理要作为理性和它的“概念”相符合。真理在黑格尔哲学中被规定为“一般认识的本性”“是思想的内容与其自身的符合。”[4]86但这种“符合”不是康德的认识论意义上的“物本身通过人的知性而建立自身的一种知识”,更不是经验论意义上的“从经验事实中寻找必然性的过程”,而是在超出这种知性表象思维,超越主体符合客体的固有真理观基础上的,在思辨思维中达成的“思想的内容与其自身的符合”,是“全体的自由性”与“环节的必然性”的统一。可以说,黑格尔的“真理观”,既不是唯理论的“融贯论”,也不是经验论和康德哲学意义上的“符合论”,而是建立在思辨思维基础上的“整体论”。黑格尔的逻辑学体系就是真理“自我实现”和“自我完成”的整体过程。

在黑格尔的逻辑学体系中,“概念”是“存在”与“本质”的合题,是“完全具体的东西”,是实体与主体的统一体,是具体的能动的运动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概念使自身成为认识对象、认识主体和认识过程的统一体,成为真理本身,即理念。“存在”作为自在的概念,“本质”作为自为的概念,都是片面的。只有自在自为的概念,即理念,才是真理。理念作为“逻辑学”体系中“主观概念”与“客观概念”的合题,是概念和实在的统一。理念以自身为目的自我发展,思维不断统摄存在的矛盾。真理在于理念,即在于主观概念和客体的统一,客观性与概念的符合。理念,在黑格尔哲学中就等同于真理,但还不是纯粹真理本身。在理念中,真理还不是“全部”和“纯粹”的。真理要成为“全部真理”、纯粹真理本身,就必须继续发展,直至绝对理念。绝对理念作为“逻辑学”体系的最后环节,它就是自己唯一的、绝对的环节,同时也就是“存在”本身,是纯粹真理本身。

绝对理念是概念发展的基础和本质,是一切“存在”的真理。在绝对理念中,通过人的现实的实践和认识活动,真理成为“全部真理”。具体而言,整个“逻辑学”的过程,就是绝对理念为了达到自我认识,而在自身中树立对立面,通过概念体系的展现,而达到知识的普遍性,形成科学的概念体系。从黑格尔的《哲学全书》来看,真理就是绝对理念进而外化为自然、精神,最后达到自我认识的全过程。总之,绝对理念作为纯粹真理本身,是内容本身的全体,包含了全部运动、认识、实践过程于一体。

正是建立在对“绝对理念”即是纯粹真理本身的理解基础上,黑格尔将真理与信仰统一于绝对理念。真理和信仰都是对“绝对理念”的表达方式,只不过宗教是以表象的方式,哲学是以概念的方式。换句话说,黑格尔用“绝对理念”统一了“宗教之信”與“哲学之真”。只不过,宗教“是以表象形式所反映的真理”[5],哲学是以概念形式所表达的真理。D8245B0E-567F-4C09-A2A7-E0E357500411

具体而言,思辨的信仰是以介于感觉和思想之间的东西,这种“有形”的思想达至真理的,还处于介于“形象”和概念之间的思想层次,还沉浸在表象的外壳中,还不是自为的概念运动,而是一种非概念的表象的活动,是以一种不彻底的方式达至真理的,并不能彻底表达真理。“信仰拥有真理,但却是无意识地拥有,并不认识、不知道真理就是它的自我意识。”[6]无论表象如何表达,总会受到表象内容的限制,虽然表象也是思想,但是严格说来,表象并不是纯粹的思想,而概念才是纯粹的思想。真理本身所具有的普遍性、绝对性,就使得其本身必须诉诸于无任何表象的“概念”,通过思辨的理性的概念的方式,即哲学的方式,达至真理。“上帝作为真理只有通过‘逻辑才能获得最终的明证性。”[7]

需要注意的是,在黑格尔哲学中,他是用思辨概念“改造了形式逻辑和先验逻辑中的知性概念。”思辨概念是具有实在内容的具体概念,是主客统一的思想。哲学即是“对外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统一即概念世界的研究”[8]。哲学是把思辨概念通过思维建立起来,哲学的内容就是“概念”的辩证发展全过程。真理也就是从主客统一的思辨概念开始,不断从抽象到具体、从简单到复杂,而不断“自否定”的扬弃运动全过程。哲学以概念的方式达至真理,就是真理的自我实现和自我证成。

哲学作为“关于真理的科学”,即体现为概念的思维,就是“概念式的认识”和“思维的发展”。在黑格尔的逻辑学体系中,理念作为充足的概念,即是客观的真,是主观性与客观性的统一,再经过生命、认识的理念,最终实现为绝对理念。绝对理念既是“理念”的合题,又是理论与实践同一的认识,“是绝对的和全部的真理”。哲学就是绝对理念以其自身的方式,即概念的方式达至真理的最彻底的、最高的思维表达方式。

三、结语

黑格尔站在思辨思维的立场上,用信仰理性化的方式实现了真理与信仰的统一,解决了近代以来真理与信仰的对立、分离与“神秘”化的问题,在其思辨哲学中实现了真理与信仰在对象与内容方面一致性使“宗教”内在于哲学,重点解决了谢林哲学真理与信仰“直接”统一的“神秘主义”困境,达成了哲学与宗教的和解,实现了真理与信仰基于绝对理念的思辨统一。马克思指出,黑格尔是以其“思辨思维”的方式把“主体”从“能思者”转换为“能思者的思维”以及“思维自己构成自己”的概念运动,也就是以“绝对精神”为内容的“普遍理性”构成了人的“現实的自我意识”。黑格尔的“现实的自我意识”运动只是“无人身的理性”的自我运动。特别是当真理以“概念”的方式表达、实现时,真理本身更成为了一切神秘性中最令人困惑的神秘物,这也正是黑格尔真理与信仰思辨统一的局限所在。

参考文献:

[1]叔贵峰.青年黑格尔派宗教批判的逻辑演进[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44.

[2]谢林.先验唯心论体系[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7.

[3]叔贵峰.马克思宗教批判的革命变革[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4]黑格尔.小逻辑[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5]赵林.神秘主义与理性的双重扬弃——黑格尔宗教哲学的演化与实质[J].天津社会科学,2003(5).

[6]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四卷[M].贺麟,王太庆,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38-39.

[7]吴宏政.人学与神学:德国古典哲学中的两条致思路径[J].天津社会科学,2011(4).

[8]孙正聿.关于真理的哲学——黑格尔的哲学主题及其哲学史意义[J].东南学术,2020(2).

作者简介:裴雨墨(1995—),男,汉族,辽宁盘锦人,中国医科大学助教,研究方向为马克思哲学基础理论、思想政治教育。

(责任编辑:冯小卫)D8245B0E-567F-4C09-A2A7-E0E35750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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