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杂文”概念的历史语义

2022-06-13 14:23黄开发
名作欣赏 2022年6期
关键词:小品文杂文文体

黄开发

散文的领域广阔,其定义和分类之难是有名的。而体类概念的研究是散文理论建设和批评的基础工程,制约着对现代散文的认识和评价。定义和分类虽难,但并不意味着对分类的认知不可以推进。鉴于很难对这些体类概念进行准确的定义,我试图借鉴概念史的研究方法,梳理、分析现代汉语散文几个主要文体概念的语义流变。把体类概念历史语境化,选择那些关键的历史时刻,考察某种体类概念的语义流变以及与其他体类概念之间的互动关系,从而凸显其在较长时段里的相对稳定的含义。

对中国现代散文分类研究影响最大的当属林非的方法。他在《中国现代散文史稿》中,根据散文中叙事、抒情和议论三种文体因素所占比重,把现代散文分为四种文体:侧重于议论性的“杂文”,叙事和抒情并重的“小品”或称“散文”(狭义散文),侧重于抒情性的“散文诗”,侧重于叙事性的“报告文学”。这种划分简单明了,容易操作,与现代散文的实际情形也较为符合。

沿着林非等学者按照文体因素分类的路线,我认为可依据记叙、描写、抒情和议论几种因素所占的比重,把现代散文分为以下三种文体:一、随笔,以议论为主、夹叙夹议式的;二、记叙抒情散文,以记叙、描写、抒情为主的;三、纪实散文,现在又称非虚构文学,以记人记事、传达真实信息为旨归的,“纪实散文”包括报告文学、传记文学等。每种文体之下又有具体的样式。随笔包括杂文和小品文(闲话笔调的散文);记叙抒情散文包括记叙文、抒情文、游记等;纪实文学包括报告文学、传记文学等。如有需要,还可以进一步分出细类。

我拟依次评述几个主要的散文文体概念——杂文、小品文、报告文学和记叙抒情散文。本篇关注的是属于随笔的杂文。

随笔是一种夹叙夹议式的议论文,现代随笔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高潮中应运而生。1918年4月,《新青年》第四卷第四号创设“随感录”栏目,“随感录”随感而发,与“随笔”的意思十分相近,这是现代随笔诞生的标志。在《新青年》的带动下,《每周评论》《新生活》《新社会》等效仿增设“随感录”栏目,其他报刊也纷纷以“杂感”“评论”“评坛”“乱弹”等栏目发表杂文。这些议论文字尖銳泼辣,被视为现代杂文的最早形态,杂文概念也略具雏形。到了20世纪20年代中期的《语丝》杂志,发展出了以鲁迅为代表的杂文和以周作人为代表的小品文,二者成为中国现代随笔的两个主要体式。

“随笔”一词常被认为是英文essay的对应词。早在1918年4月,林语堂就在《新青年》上发表文章,称赞西文中“义理畅达、学问阐明”的讲学说理的文章,特别强调“这讲学说理的一种,essay style应该格外注意”。傅斯年1919年发表《怎样做白话文》,也以西方的essay为典范。他们保留了英语概念的原文,显然是因为尚未在中文里找到合适的对应词。1921年,周作人在《美文》中更明确地以英国随笔为榜样,倡导纯文学的散文,不过把Essay叫作“论文”。他在《雨天的书·自序一》中,把集子中的散文称为“雨天的随笔”。鲁迅于1933年致李小峰的信中,称瞿秋白编《鲁迅杂感选集》为“随笔集”。

“随笔”概念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一直被使用,只是不温不火,不像“杂文”“小品文”那样大起大落。20世纪90年代,随着“随笔热”的出现,“随笔”概念更为流行。汪曾祺云:“随笔大都有点感触,有点议论,‘夹叙夹议’,但是有些事是不好议论的,有的议论也只能用曲笔。‘随笔’的特点还在一个‘随’字,随意、随便。想到就写,意尽就收,轻轻松松,坦坦荡荡。至于‘随笔’‘小品’,就更难区别了。我编过自己的两本小品,说是随笔,也无不可。”刘锡庆说:“杂文、随笔原是一类的,因为它们没有严格的界限,只存在题材上的软硬。杂文讲究讽刺,随笔注重幽默,二者都很讲究文采,这两种文体应合在一起予以独立。”他所言“随笔”指的是闲适笔调的小品文。

中国现代随笔有杂文、小品文两种体式。除刘锡庆而外,还有学者强调二者关系的密不可分。唐弢说:“依我看来,散文、小品文、杂文其实是三位一体的。精密地说,所谓杂文和小品文,无非是一种文体——也就是我们所指的散文的两面,彼此之间,并非真有什么不同的。闲散飘逸,偏于抒情味的是小品文,凌厉削拔,富于战斗性的是杂文,这是一般的意见,泥于习俗,未必可为分类的根据。”姚春树、袁勇麟著《20世纪中国杂文史》研究的对象包括通常所谓的“杂文”以及梁实秋、钱锺书等的“随笔”,其“杂文”概念与本文所持的“随笔”概念近似。

现代杂文源自《新青年》时期的杂感。鲁迅有段著名的话:“到五四运动的时候,才又来了一个展开,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这之中,自然含着挣扎和战斗,但因为常常取法于英国的随笔(essay),所以也带一点幽默和雍容。”j与中国传统的杂文相比,现代的杂文明显突出了个人的笔调,多了幽默和雍容的态度。

说到杂文,很容易联想到西方的随笔。在西方随笔中,有很多是可以看作杂文的,如周作人所译斯威夫特的《育婴刍议》《奴婢须知》等。不过,在西方随笔中很难找到中国现代这样嬉笑怒骂、充满各种杂文形象的杂文。理解现代杂文,离不开中国文章传统。中国自古就有“评议古今”或“详论政教”的杂文(杂著),明人吴讷《文章辨体序说》云:“杂著者何?辑诸儒先所著之杂文也。文而谓之杂者何?或评议古今,或详论政教,随所著立名,而无一定之体也。”杂文的历史甚至可以远溯到先秦的诸子百家。吴调公说:“周秦诸子中,很早就出现了优秀的杂文,例如‘孟子’的‘齐人’章、‘庄子’的‘养生主’和‘徐无鬼’篇、‘列子’的‘鲍氏学之言’,等等。到了唐代,韩愈、柳宗元号召的古文运动兴起后,形象地针砭时弊而又抒发愤世嫉俗的感情的杂文,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像韩愈的‘原毁’‘杂说’‘获麟解’‘送穷文’,柳宗元的‘愚溪诗序’‘捕蛇者说’,都可以说是杰出的古典杂文。”鲁迅在《小品文的危机》中,称赞唐末皮日休、陆龟蒙、罗隐的杂文。郭预衡说:“从文体的发展变迁看,这个时期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杂文时代。”章学诚谈“易象”与“诗之比兴”关系时云:“战国之文,深于比兴,即其深于取象者也。《庄》《列》之寓言也,则触蛮可以立国,蕉鹿可以听讼。《离骚》之抒愤也,则帝阙可上九天,鬼情可察九地。他若纵横驰说之士,飞箝捭阖之流,徙蛇引虎之营谋,桃梗土偶之问答,愈出愈奇,不可思议。”从《庄子》《列子》,到晚清开一代风气的龚自珍的《病梅馆记》《捕蜮一》《与人笺二》等,深于比兴的取象之风绵延不断,成为杂文艺术的一大源流。

传统杂论文体到了晚清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求变致用成了晚清的时代风气,从龚自珍、魏源的政论文,到王韬、谭嗣同等的报章体和梁启超的“新文体”,演化为《新青年》的杂感。杂文可以说是从传统中成功突围、冲入现代的轻骑兵。政论文与现代的杂文相比,态度上也许还显得有些庄重,然而在这些政论文家的手下已经出现了与后者非常接近的杂文。龚自珍的杂论如《病梅馆记》等,简练犀利,富有杂文形象,在文体和手法上已和现代杂文十分接近。梁启超的《饮冰室自由书》收入了他于1898至1910年间的杂感六十则,作者应时援笔,文章短小活泼,不拘一格,与《新青年》上的“随感录”相当接近。

中国文学史上的杂文往往兴盛于王纲解纽的时代,现代杂文亦复如此。它肇端于思想革命和文学革命。20世纪20年代中期,以鲁迅为代表的《语丝》杂文在参与“女师大风潮”和“三一八惨案”的斗争中走向成熟。1927年后,政治斗争空前激烈,杂文积极介入现实斗争,成为战斗文学的代表,更进一步促进了这一文体的发展。与此同时,杂文理论也渐趋成熟。

在散文主要的文体中,记叙抒情散文的纯文学性最易得到认可,小品文次之,杂文又次之。杂文针砭时弊,纯文学的色彩不浓,而且容易招惹是非。

随着杂文文体的成熟和理论的生长,鲁迅所言“杂文”概念得到了广泛的认可。1934年之前,鲁迅多以“杂感”称之,指的是随感而发的短论,与《新青年》栏目“随感录”的“随感”同义。如鲁迅在《华盖集·题记》《三闲集·序言》等文中都称所收作品为“杂感”。在《两地书》里,他把此类文章叫作“短文”。1925年12月,鲁迅称《华盖集·题记》收录的作品为“杂感一类的东西”。他在写于1926年11月的《写在〈坟〉后面》中,则称《坟》中的文章为“杂文”,原因如《题记》所言,收录的是“体式上截然不同的东西”,而且还如“后记”所称“古文和白话合成的杂集”。

20世纪30年代前半期,政治斗争和文学思想斗争空前激烈,杂文作为一种可以快速因应现实的文体躬逢其盛,文体的多种可能性被打開。鲁迅等左翼作家已有杂文的概念,而且初步找到“杂感”等表达概念的语言符号,只是尚未定型。“杂文”的概念体现了左翼作家对这个文体样式意识形态化的期待,带有强烈的论战性。“杂文”被选为这一文体样式概念的词语,是多重文学论争的产物。

在左翼文学运动的推进下,杂文兴旺,这引起了不少人的不满和攻击。邵洵美、章克标任编辑的《人言》周刊,译载鲁迅用日文所写《关于中国的两三件事》中“关于中国的监狱”一节,文末“编者注”云:鲁迅文“强词夺理亦能说得头头是道,但统观此文,则意气多于议论捏造多于实证”。《现代》杂志卷头刊发林希隽的《杂文和杂文家》,开篇就说:“最近以来,有些杂志报章副刊上很时行的争相刊载着一种散文非散文,小品非小品的随感式的短文……很难加以某种文学作品的称呼;在这里,就暂且名之为杂文吧。”在他看来,杂文之所以“畸形”发展,是因为它轻便易写,“杂文之繁兴与乎杂文家之辈出,要不是说明作家之甘自菲薄而放弃其任务,即便是作家毁掉了自己以投机取巧的手腕来代替一个文艺作者的严肃的工作”。施蛰存讽刺鲁迅的杂文为“有宣传作用而缺少文艺价值的东西”。杜衡攻击道:“短论也,杂文也,差不多成为骂人文章的‘雅称’,于是,骂风四起,以致弄到今日这不可收拾的局势。”林希隽指杂文是“鸡零狗碎的非真正的文艺作品”,认为杂文绝不可能产生“伟大的作品”。

1934年10月,鲁迅用笔名发表《做“杂文”也不易》一文,批驳林希隽《杂文和杂文家》。这是一篇专门谈论杂文问题的文章,然而却在“杂文”上加了引号,因为这本是杂文批评者的蔑称。鲁迅针锋相对,肯定杂文的价值:“比起高大的天文台来,‘杂文’有时确很像一种小小的显微镜的工作,也照秽水,也看脓汁,有时研究淋菌,有时解剖苍蝇。从高超的学者看来,是渺小,污秽,甚而至于可恶的,但在劳作者自己,却也是一种‘严肃的工作’,和人生有关,并且也不十分容易做。”稍后,鲁迅便在《准风月谈·后记》中多次称该集中的文章为“杂文”。1935年5月,他在《徐懋庸作〈打杂集〉序》中指出:

我们试去查一通美国的“文学概论”或中国什么大学的讲义,总不能发见一种叫作Tsa-wen的东西。……但我知道中国的这几年的杂文作者,他的作文,却没有一个想到“文学概论”的规定,或者希图文学史上的位置的,他以为非这样写不可,他就这样写,因为他只知道这样的写起来,于大家有益……杂文这东西,我却恐怕要侵入高尚的文学楼台去的。

这表现出对现代杂文原创性和文学价值的高度自信。

1935年12月,鲁迅作《且介亭杂文·序言》,点了杂文反对者邵洵美、施蛰存、杜衡和林希隽之名,明确把自己的杂感叫作“杂文”,并解释道:“其实‘杂文’也不是现在的新货色,是‘古已有之’的,凡有文章,倘若分类,都有类可归,如果编年,那就只按作成的年月,不管文体,各种都夹在一处,于是成了‘杂’。”这里,鲁迅仍在包含众体的意义上使用“杂文”一词,并没有把它作为一种文体的概念。他还有言:“杂文中之一体的随笔,因为有人说它近于英国的essay,有些人也就顿首再拜,不敢轻薄。”“杂文中之一体的随笔”,把他所说的“杂文”的意思说得很清楚。仅就三集“且介亭杂文”来看,除了文学性的议论文,还包括记叙文、序文、书信、答问,甚至有文言的墓记碑文等,体式较杂。

20世纪30年代前期,言志派作家推崇晚明小品,林语堂等人提倡闲话笔调的小品文,引发了现代散文史上影响深远的小品文论争。小品文论争始终伴随着争夺概念的主导权。1933年6月,鲁迅发表《小品文的危机》,争夺杂文概念的阐释权。他赞扬战斗的小品文,把闲适的小品文谥之为“文学上的‘小摆设’”,并提出左翼的小品文主张:“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然而这并不是‘小摆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他把“生存的小品文”与“闲适的小品文”对立起来,扬此而抑彼,前者即是他稍后命名的“杂文”。鲁迅强调杂文作者的任务是“感应的神经”“攻守的手足”。这和“匕首”“投枪”等都是对杂文功能的经典性概括。

左翼与言志派各持一端,导致了小品文语义的分裂。左翼作家为了与以周作人、林语堂等言志派作家所倡“小品文”分道扬镳,把“杂文”正式用作文体概念。对此,左翼作家唐弢说得十分清楚:“自从《人间世》创刊以后,主编者以为小品文当以自我为中心,闲适为格调。于是违反这二个条例的短文章,就仿佛变做弃婴,给拼绝于小品圈外了。这时候就有人另起炉灶,用杂文这一个名目,来网罗所有的短文章,而把小品文三字,完全送给以闲适为格调的东西了。”

至此,深蕴文化政治内涵的现代“杂文”概念终于正式确立。中国文学史上包含众体的“杂文”(杂著)概念完成了从泛称到专称的语义转变,并通过左翼的文学批评和以后的主流文学史而得以彰显。

现代杂文的概念在很大程度上是依据鲁迅的经验而制定的。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冯雪峰《文艺与政论》《鲁迅与中国民族及文学上的鲁迅主义》诸文,对鲁迅杂文的文体特点和功能进行了理论概括,并给予高度评价。前者揭示了鲁迅杂文产生的时代原因:

鲁迅的杂感其实是一种“社会论文”——战斗的“阜利通”(feuilleton)。谁要是想一想这将近二十年的情形,他就可以懂得这种文体发生的原因。急遽的剧烈的社会斗争,使作家不能够从容的把他的思想和情感熔铸到创作里去,表现在具体的形象和典型里;同时,残酷的强暴的压力,又不容许作家的言论采取通常的形式。作家的幽默才能,就帮助他用艺术的形式来表现他的政治立场,他的深刻的对于社会的观察,他的热烈的对于民众斗争的同情。不但这样,这里反映着五四以来中国的思想斗争的历史。杂感这种文体,将要因为鲁迅而变成文艺性的论文(阜利通——feuilleton)的代名词。自然,这不能够代替创作,然而它的特点是更直接的更迅速的反映社会上的日常事变。

“阜利通(feuilleton)”是一个源自法语的名词,意思是“副刊”“专栏”或发表其上的随笔、诗歌、小说等。瞿秋白明确说鲁迅杂文是阜利通的一种——“社会论文”,“战斗的”和“文艺的”是作者根据评论对象和自己的理解而加的限定词。冯雪峰《文艺与政论》一文说:“鲁迅先生……用‘杂感’这艺术形式和社会批评及时事评论的结合,是我们的战斗的文艺的最高的姿态和模范。”“鲁迅先生独创了将诗和政论凝结于一起的‘杂感’这尖锐的政论性的文艺形式。这是匕首,这是投枪,然而又是独特形式的诗!这形式,是鲁迅先生所独创的,是诗人和战士的一致的产物。”“文艺性的论文”“诗与政论的结合”是对鲁迅杂文经典性的概括,突出了杂文的文体特点。杂文文体成熟于20世纪30年代高度政治化的历史语境中,其“战斗性”的特征受到特别重视,更因为对鲁迅的推重而被定型化。

20世纪三四十年代,杂文文体的文学地位得到了较多的承认。林慧文在《现代散文的道路》中写道:“越是在社会不安宁的时候,它的效力越大。所以,民国二十年以后的四五年里,杂感文的势力几乎支配了整个的散文界。”林氏把它列为散文的主要文体之一。朱自清说:“广义的散文,对韵文而言。

狭义的散文似乎指带有文艺性的散文而言,那么,小说,小品文,杂文都是的。最狭义的散文是文艺的一部门,跟诗歌,小说,戏剧,文学批评并立着。小品文和杂文似乎都该包括在这一意义的散文里。有人以为这一意义的散文只指小品文而言,杂文是独立的,是在文艺之外的。我却觉得杂文是小品文的转变,无论是讽刺还是批评,总带有文艺性,应该算是散文的一种而放在文艺部门里。”朱自清后来在《什么是文学》中,从文类的角度,提出“美的散文”,强调散文的纯文学特质:“文学型类的发展从新诗和小说到了散文——就是所谓美的散文,又叫做小品文的。虽然这种小品文以抒情为主,是外来的影响,但是跟传统的骈散文的一部分却有接近之处。而文学包括这种小说以外的散文在内,也就跟传统的文的意念包括骈散文的有了接近之处。小品文之后有杂文。杂文可以说是‘随感录’的,但从它的短小的篇幅看,也可以说是小品文的演变。小品散文因应时代的需要从抒情转到批评和说明上,但一般还认为是文学,和长篇议论文说明文不一样。”由于影响的扩大,杂文被朱自清接纳为文学散文大家庭的成员。他看到了杂文与小品文之间的联系,然而把它视为小品文的演变则不能令人满意。无论是从古代的渊源,还是现代的源头,其实都不晚于作为文学性散文的“小品文”。

全面抗战爆发以后,许多文艺工作者来到延安与其他抗日根据地。1941年,丁玲、陳企霞主持《解放日报》文艺副刊,提倡杂文,一些作家发表杂文响应,提出所谓“暴露黑暗”。在一段时间里,“暴露黑暗”、“不歌功颂德”、使用“讽刺笔法”、“还是杂文时代”等观点在延安文艺界较为流行。在严酷的战争环境里,这种带有明显批评性的杂文倾向受到高度关注。1942年5月,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对杂文问题表明态度和意见:

“还是杂文时代,还要鲁迅笔法。”把杂文和鲁迅笔法仅仅当作讽刺来说,这个意见也只有对于人民的敌人才是对的。鲁迅处在黑暗势力统治下面,没有言论自由,故以冷嘲热讽的杂文形式作战,鲁迅是完全正确的。我们也需要尖锐地嘲笑法西斯主义,和中国的反动派,但在给革命文艺家以充分民主自由,仅仅不给反革命特务分子以民主自由的陕甘宁边区及各敌后的抗日根据地,杂文形式就不应该和鲁迅一样,可以大声疾呼,不要隐晦曲折,使人民大众不易看懂。如果不是对于人民的敌人,而是对于人民自己,那么,“杂文时代”的鲁迅,也不曾嘲笑和攻击过革命人民和革命政党,杂文的笔法也和对于敌人的完全两样。对于人民的缺点是需要批评的,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了,但必须是真正站在人民的立场上,用保护人民、教育人民的满腔热情来说话。如果用对付敌人时所需要的刻毒手法来对付同志,就是把自己站在敌人的立场上去了。我们是否废除讽刺?有几种讽刺:有对付敌人的,有对付朋友的,有对付自己队伍的,三种态度各不相同。我们并不一般废除,但必需废除讽刺的乱用。

这里重点谈论的是杂文的主要武器——“讽刺”,强调“讽刺”应有正确的政治立场和态度。该文在收入1953年版《毛泽东选集》第3卷时,在“我们是否废除讽刺?”后面加上了一句话:“不是的,讽刺是永远需要的。”这个改动很可能与苏联《真理报》倡导讽刺性苏式小品的影响有关。毛泽东肯定了杂文和杂文的价值,又从政治立场的角度对杂文和杂文的讽刺笔法进行了严格的限定。毛泽东的权威话语决定了延安等根据地和新中国杂文的基本面貌和走向。

新中国成立之初,在新时代、新形势下,作家们对杂文的态度犹疑不定:“杂文的时代”是否已经过去,现在还需要不需要杂文,到底需要什么样的杂文?这样就出现了黄裳所说的“杂文的沉默”。他打破了这种沉默,其《杂文复兴》一文提出杂文是批评和自我批评的“重要而有效的武器”,提倡走“出发于热爱、有积极性的杂文的路”。讽刺是杂文的特质之一,不过对于同一战线的战友,不应冷嘲,而“应该是一种含着浓烈的热情的讥讽”。黄裳的意见引发了新中国第一次关于杂文的讨论,作者受到众多责难。冯雪峰在《谈谈杂文》中肯定杂文的价值,指出“在今天,人民需要的是新的革命的杂文”。他批评把鲁迅笔法“几乎只限于曲折、隐晦和反语之类”,指其为“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思想”和“文艺上的形式主义”,并宣称:“新的杂文,在人民民主专政的时代,却完全不需要隐晦曲折了。也不许讽刺的乱用,自然并非一般地废除讽刺。它能够大声疾呼和直剖明析了。”冯雪峰以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论述为指导,对杂文做出了新的阐释和限定,实际上表明新社会不需要鲁迅式的批判性杂文。有人提出:“绝不能片面地去理解小品文的作用。我们需要的是抨击和讽刺那些不合理的现象和不良的作风;也要有歌颂我们时代中的新人新事的小品文。”在延安杂文论争结束后不久,就有人提倡“新杂文”:“对于黑暗的暴露,也不是为暴露而暴露,那里面贯穿着一定的理解,也就是贯穿着一种对于光明的礼赞。”

苏联《真理报》所倡导的“苏式小品文”引起人们对批评性杂文的重新打量。1954年4月,《人民日报》发表陈绪宗文章《小品文——进行思想斗争最灵活的武器》,倡导“苏式小品文”。作者说:“苏联报纸上的小品文是一种讽刺的文章。这种文章和通讯、一般社论、政论及读者来信等都不同。它接近文学作品。它是用轻松的文学的语言来写的;它里面有情节,有艺术形象,有隐喻;它的最大的特点是有笑——一种揭露性的笑。”这种文章强调用事实说话,以记述某种社会现象为主,稍加评点,带有明显的讽刺性,可归入杂文的范畴。苏式小品文所受制约良多,形式单调。陈文发表后不久,夏衍作文呼应,同时提醒小品文可以不拘泥于某一种形式。对苏式小品文的评介和引进肯定了批评性杂文的价值,引起了人们对杂文的关注,为“双百”方针颁布后杂文的短暂复苏起到一定的舆论准备作用。

“双百”方针颁布后,1956年下半年、1957年上半年杂文创作复苏。徐懋庸发表《小品文的新危机》,提出批评性小品文即“杂文”面临的七个矛盾,主要是新时代杂文进行批评的态度与限度问题。第一个矛盾是:“这类小品文……是不民主的时代的产物。现在已经是社会主义民主的时代了;那么,这类小品文是否还有存在的理由呢?这是根本性的问题。”作者说这些矛盾造成了小品文的新危机——“消亡的危机。”徐文引发了大范围的讨论,并很快被上纲上线,作者受到了批判。

20世纪60年代初,中共中央对方针政策进行了调整,纠正前几年的“左倾”之风。这带来了1961、1962年的杂文复兴。本期杂文不再像“双百”方针颁布后的杂文那样锋芒毕露,而是谈古论今,多有婉讽之态。杂文家们所希冀的连接杂文和现实的道路未能畅通。

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现代文学史成为一门学科,作为战斗的文学代表的鲁迅杂文占据重要的位置。然而,杂文的文学性问题向来是有争议的,因此需要系统地论证。杂文的形象化和塑造杂文形象被视为鲁迅杂文文学性的典型特征。民国时期,在瞿秋白、冯雪峰提出“文艺性的论文”“政论与诗的结合”之外,徐懋庸强调鲁迅杂文“文笔的特色”

第一是理论的形象化。李广田较早提出杂文形象问题:“鲁迅的杂文是形象化的。他不但在杂文中告诉给读者一些正确的观点,还使读者眼前立刻能浮起一些具体而生动的形象。”50年代,唐弢《鲁迅杂文的艺术特征》云:“他(指鲁迅——引者)在杂文中也创造了不少令人难忘的典型化了的形象。”并指出其特点是:“恰似名画师的速写:它简单,然而完整;朴素,然而逼真;寥寥几笔,却确已显出其传神的本领。不过在手法上,常是借喻或对照,不像小说的直接塑造。”朱彤《鲁迅杂文独创的艺术》说:“评论鲁迅杂文的形象性,单以形象化手法的角度看,显然还不够的。鲁迅杂文更重要的艺术成就,更巨大的艺术威力,还在面对着形象,既塑造它又解剖它。”研究者在总结杂文的艺术特征时,常以鲁迅杂文作为典型例证,于是杂文形象也自然被视为杂文艺术的典型特征。

从20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杂文创作出现繁荣景象,在新时期思想解放运动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杂文家们重建杂文同社会政治的正常关系,视野开阔,题材多样,杂文体式丰富。新时期杂文理论和创作重新肯定了鲁迅杂文传统的当代价值,重申杂文的理性批判精神。但也有人提倡所谓“新基调杂文”,“新基调”是针对鲁迅式杂文基调而立的:“我们所说的杂文的基调,指的是在杂文中如何正确地体现作者和作者所代表的人民群众所处的社会地位(是处于被压迫的地位呢?还是成了国家的主人),以及由这种地位而产生的立场、情绪和态度的问题,因而只能说它主要取决于时代的特征以及人民群众的社会地位。”刘氏在回答实质问题时“犹抱琵琶半遮面”,“新基调”实为20世纪40年代金燦然《论杂文》、50年代冯雪峰《谈谈杂文》所倡“新杂文”的回响,只是在80年代的众声喧哗中显得很低微。

新时期是一个拨乱反正的改革年代,杂文迎来了一个发展的时期。然而,20世纪90年代以降,杂文逐渐边缘化。除了依然发表于传统的报刊,进入新世纪后,杂文又找到了微博、公众号等新的生长空间,有人称新空间出现的杂文为“新媒介杂文”。这类杂文受到的约束较少,生动活泼,个性张扬,只是鱼龙混杂,龙少而鱼多,尚未对杂文概念形成大的冲击。

在中国现当代,杂文承担了厨川白村在《出了象牙之塔》中所提倡的“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的责任,发挥了一般论文难以起到的历史作用。鲁迅早就在《两地书》中指出:“中国现今文坛(?)的状况,实在不佳……最缺少的是‘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我之以《莽原》起哄,大半夜就为了想由此引些新的这一种批评者来。”现代杂文家以杂文为武器,深深地介入了现代中国人求社会解放和民族解放的斗争,又不断提高论辩说理的艺术性,努力形成个人风格,使杂文与一般论说文区别开来,成为中国现代最有原创性的散文文体之一。然而,如何重建杂文介入社会现实的道路,依然是一个有待破解的问题。由于主流的文学史、文学评论与研究过于张扬杂文的政治性和战斗性,使人容易对杂文产生误解和抵触情绪。一提起杂文,难免联想到“匕首”和“投枪”,于是疏远甚至排斥之。杂文在一些非常时期可以是像“匕首”和“投枪”的,然而不必一定是“匕首”和“投枪”式的。杂文也不一定要充满形形色色的杂文形象,鲁迅曾称赞过钱玄同杂文平易畅达的文体:“畅达也自有畅达的好处,正不必故意减缩……例如玄同之文,即颇汪洋,而少含蓄,使读者览之了然,无所疑惑,故于表白意见,反为相宜,效力亦复很大。”“杂文”概念的窄化当为导致这一文体衰落的原因之一。毋庸讳言,杂文写作也存在自身的问题,如党同伐异、歪曲事理、断章取义、乱扣帽子、好勇斗狠、浮躁空疏等,容易惹人生厌,影响杂文的社会声誉。

杂文言之有物,切近现实,成为联系社会现实的最敏感的神经。当下杂文受到了空前的冷落,难以在主流报刊上露面,并受到重视。然而即便是在网络时代的边缘空间里,仍然可以看到一些闪耀着良知、智慧光彩的杂文帖子。杂文可以诛伐邪恶、激浊扬清,它所蕴含的理性批评精神是推动社会不断进步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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