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篇小说

2022-06-14 10:08刘晶辉
小小说月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二楼前妻书房

◇刘晶辉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时刻了。

小说家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创作他人生中的最后一篇小说。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几天之前,他的眼睛还能看清楚些东西,但情况急转直下,今天,他什么都看不见了。看不清,还写什么?他的家人好心阻止他,被他呵斥。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简直很小,像苍蝇嗡嗡,但他的威严在家人的心里并没有减退,蚊蝇之音在他们听来就是铜钟之响。就像他年轻的时候那样,现在,他对他们依然不留情面——

滚开。

家人们识趣地退下,但又不离他太远,他们怕出现什么意外。

小说家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就在今天,他突然莫名地兴奋起来。他老了,但他并不傻,他只是老,并不痴呆,他觉得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此刻的兴奋,很有可能预示着他活不了几天了。他忽然想完成生命中最后一篇小说——他已经十几年没有动笔了。

他弯下腰,去找自己的鞋子。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弯腰找寻的动作只不过是出于一种可笑的习惯,实际上,他主要是靠摸索。他摸了一会儿,摸到了。他的两只脚似乎在故意气他,他穿了好一会儿,才把两只鞋穿到脚上,又费了很大一会儿工夫,才把两只脚固定住,不让它们那么轻易就从鞋子里滑出来。

他知道家人一定以为他疯了——好在,他的家人也不多了。

妻子已去世多年,儿孙们都过着各自幸福的小日子,与他无关。孩子们又给他找了老伴,比他小十几岁,他一直不适应,现在,就是那个可怜的女人和保姆在守着他,仅此而已。他不让她们两个人靠近,如果他感觉到她们靠近了,他就发出低吼,让她们滚开。他从未对她们发过火,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吧,他想。他在心里请她们原谅。他记得书房在二楼,电脑就在二楼的书房里。没有别人的帮助,他想抵达书房,注定是艰难的。但他告诉自己,今天必须完成这件事,这是使命。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时刻了。

他像是在迷雾中穿行。他爬着往前走。尽管非常小心,但他还是跌趴下好几次,他觉得下巴隐隐作痛,但想到书房就在不远的楼上,他拖动残躯继续向前。爬行,撞墙,转向;爬行,休息;继续爬行,继续休息;跌倒在楼梯台阶上,休息,继续向上爬行。就这么一段路,他好像走了一个世纪。他终于到了。

那台电脑和他一样苍老了。尽管,在他还没那么老的时候,他嘱咐保姆要每天打开一次他的电脑,以防止它太久不启动而老化坏掉,但他此刻还是不敢保证这老东西一定能打开。

他爬到凳子上坐稳。

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按下开机键。

轰隆隆,电脑发出疼痛的尖叫声,开始启动。

老东西,忍着点。他笑着说。

第二任妻子和保姆,正依偎着站在他身后,他能感觉到,但他知道她们不敢说话。

电脑还在启动中,他的大脑也像这台电脑那样开始运转。嗒嗒嗒,嗒嗒嗒,他似乎听见大脑在抱怨:都退休这么久了,突然让我干活儿是为哪般?

他思忖:自己该写点什么呢?

小说是要写人,最后一次创作了,他要写谁?他应该写谁?

写自己的前妻?似乎不好,他写过前妻太多次了。写一写自己的初恋?似乎不好,在他认识前妻之前,他就把初恋写完了。写一下现在的妻子?似乎也不好,她就像是另一个保姆,没什么可写的。那写谁呢?写职场上最难忘的那个领导?写那个在火车上萍水相逢的少女?还是写一写那些普罗大众,买菜的阿姨抑或是遛鸟的大爷?

他都不满意。无论写谁,有一个理由去写,他就有一百个理由不去写。他像一头苍老的雄狮那样,发出悲哀而无力的怒吼。这时候他忽然想到一个人——他的老师。是老师发掘了他,培养了他,在他无数次行将放弃写作的时候一次次鼓励他,一次次,一次次,他都记不得有多少次了。他想他之所以侥幸成为一个受人爱戴又受人“唾弃”——他享受这种“唾弃”的作家,都是源于他的老师。

他知道写谁了,他也想好了怎么写,他甚至想好了怎么去克服失明的困难去完成写作——他口授,妻子和保姆帮他敲字。他现在唯一不能确定的是,这台和他一样老的电脑还能不能打开,而他又必须使用——哪怕不是亲自——这台电脑才能写出东西,其他任何方法都不行。它陪伴了他孤独的一生。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他的电脑还在启动中。他咧开干枯的嘴巴又笑了。能响,说明它还没有“死”,就像自己爬上二楼就用了大半天时间那么久一样,他确信这台电脑如果想打开,也需要时间。那是一定的。

而他,有耐心去等。

足够多的耐心。

足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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