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谈“抑郁”色变

聂媛

一次课后，班上一个满脸疲惫的女孩来到办公室找我问问题。她问的问题其实很简单，都是关于刚刚上课讲过的内容。我刚想开口批评她上课不认真，突然发现她拿着笔的手腕有些红得不自然。于是，我硬生生咽下了快要说出口的责备，耐心地把她的问题解答了一遍。

之后，我单独找到她的班主任孙老师咨询她的情况。孙老师说，这个孩子患有抑郁症，现在正在吃药，她手腕上红得不自然的痕迹，是她趁人不注意时自己在浴室里一刀一刀划上去的。听到这里，我内心充满震惊，没想到新闻里提到的患有抑郁症的孩子会出现在我的班级里。为了安抚我的情绪，以及更好地开展教育工作，孙老师把这个女孩父母向他倾诉的关于孩子的抑郁病史告诉了我。

我才知道，这个女孩从小学开始成绩一直很好，她的父母一直引以为傲，特别是小学六年级时，身在小县城的她考上了省城很好的私立初中。读初一那一年，她的父母每个周末都会去长沙陪伴她。可是好景不长，她读初二的那一年，她的妈妈生下了第二个孩子——她有了一个弟弟。此后，她父母不常来长沙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关爱、陪伴她，连对她的问候也少了很多，甚至可以说基本没管过她，留她孤身一人在长沙求学。这样的情况，在第二个孩子出生之后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可能是因为初二这个学段的青少年特有的叛逆和迷茫，缺少爱和鼓励的她在成绩一落千丈后内心焦虑不安。然而父母没有察觉，反而批评她不懂事，对自己的弟弟太冷漠。渐渐地，读初三时，她的班主任和她父母谈起，她有严重的自虐倾向，晚自习时会拿刀子一刀刀划手臂，像割生鱼片。他们很惊讶，回想起自己那一两年的忽视，内心有愧，她的爸爸又恢复像以前那样每周来长沙陪伴她。可是，在她考上高中后，爸爸又来得少了。高一的班主任、高二的班主任都发现了她的自残倾向，她的父母只好向心理医生求助，靠药物给她治疗。

听完她的故事，我沉默了，心里涌动着一种悲哀和同情。可是，能怎么帮助她呢？现在一打开网络，关于抑郁的孩子叛逆、自残甚至轻生的新闻令人触目惊心。和有些老师的反应一样，我也曾想过明哲保身，不去招惹这样的孩子，以免“惹祸上身”。但是，她上课时认真的表情、问问题时好学的样子，以及为想保持原有的优秀成绩而学到半夜的刻苦态度，让我于心不忍。

我开始重点关注她，也开始去图书馆借一些心理方面的报刊，咨询学校的心理老师如何处理这种情况。我渐渐发现，原来她不是每天都来上学的，原来她的请假是“突发的”，甚至是“默许的”。我还发现，她从不伤害别人，她划伤自己仅仅是因为“觉得自己没用”，不能达到原来的优秀水平。

于是，上课前，我总会留心她有没有来。如果她来了，上课时我会讲得稍微慢一点，还会偶尔在课堂中穿插一些名人经历或我个人对挫折、对成长、对生活的感悟。比如，我调侃自己，教学十几年了，到现在还是中学二级职称，我也会有很强的挫败感，也会觉得自己不如别人，也时常会因此沮丧失望;但郁闷时我常读苏东坡，想起他说的“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人生就如爬山，如果设置的目标是山顶的亭子，那么没有必要争着一口气爬上山顶，而忘了最重要的是爬山过程中所见所闻的真实感受。最大的人生智慧是放过自己，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山那么高，人生那么长，更重要的是体悟和成长，人生随时随处都可以歇息，可以重新开始。每次这样分享自己人生感悟的时刻，我发现她眼睛里满是光，有时还会随着课堂的一两处幽默露出满面笑容。

慢慢地，她开始更靠近我：把不会的题目用红笔圈起来，下课时一道一道问。我每次解答完以后，像对待其他学生一样，问她还有问题吗，她总是腼腆地回答，没有了，都听懂了。她来学校的次数多了起来，她发呆的次數少了。虽然重要考试的时候她还是常常不来，但偶尔班级的小测试她会来参加了，不过有时她会因写不完而手抖得厉害，这时，我都轻轻地对她说：“没关系，你写完了再交到办公室来，我在办公室等你，小测试没关系的。”其他学生调侃说：“老师，好几次她一天都不来上课，可你上课的时候她就来了，她喜欢你。”

她喜欢我吗？我不知道。但是去年的教师节，一大早来到办公室时，我发现办公桌上放了一张她写的贺卡，上面写道：“聂老师，谢谢你！我喜欢你的课堂，你的幽默，你的耐心。你是一缕温暖而灿烂的阳光。”看着贺卡良久，我陷入了沉默。和初次听闻她的故事时的沉默不同，这一次，她的话，让我眼眶温热。

是啊，像我这么普通的老师，常常陷入生活、工作的一地鸡毛，常常感叹付出与收获不对等，常常觉得自己空有一腔热情;但是这些话，打碎了所有的疑惑和不满，它让我在那个秋高气爽的早晨，觉得自己的人生值得，觉得这份朴素的工作充满了意义。

我的故事可能只是万千一线教师中最平常的。对于班级里“抑郁”的孩子，我的影响一定比不上心理医生和他们的父母，甚至可能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是我们不需要谈“抑郁”色变，刻意地与他们保持距离。我们可以有意识地去了解他们、关注他们，给他们适度的空间，竭尽我们所能，给予他们温暖和爱，做一缕渺小却温暖而灿烂的阳光。

（作者单位：湖南省长沙麓山国际实验学校）

（插图：谭小青）3DB2BCCB-C8AB-4F4B-84B6-5372A0FCD46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