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省博物馆藏大理国铜鎏金大黑天立像考

赵 云

（云南省博物馆，昆明 650000）

大黑天（梵文 Mahākāla），意译为怙主、大黑神、大黑天等；音译为摩诃迦罗、莫诃葛剌、玛哈嘎拉等，属于出世间护法，有战神、福神、冥府神、财宝神的地位。一般认为大黑天是婆罗门教湿婆（即大自在天）的化身，后为佛教吸收成为护法，密宗中大黑天是最为重要的护法神。我国藏传佛教保留浓厚的大黑天信仰，称其为“玛哈嘎拉”，认为其是毗卢遮那佛（大日如来）降魔时呈现出的忿怒相，藏地各寺庙常见有二臂、四臂和六臂吗哈嘎啦。与菩萨、飞天等题材相比，大黑天信仰在中原地区未形成主流，只有内蒙古、西藏和云南较为流行，其中内蒙古、西藏等地大黑天信仰多来自藏传佛教的传播，而云南的大黑天信仰与唐宋时期的南诏、大理国佛教密宗有着特殊关联。此外，远东日本等国也存在独特的大黑天信仰体系①日本的大黑天有着福神、衣食神、战神的象征意义，在日本真言宗、日莲宗、天台宗、华严宗、净土宗、临济宗等佛教各宗派都有大黑天崇拜，很多日本学者如弥永信美、中川善教、宫崎英修等分别从大黑天外貌、造像、信仰、由来及演变等方面做出了详细研究。参见黄杰华《国外大黑天研究述评》，《中国藏学》2010 年第1 期。。

一、研究缘起

云南省博物馆收藏的南诏、大理国时期文物，大致来自两个方面：第一方面是考古发掘品。主要来源于1976 年至1979 年云南省文物工作队对大理崇圣寺千寻塔维修发掘所得〔1〕。当时在塔刹和塔基共清理出佛像、法器、经卷等文物680 余件，多数文物现藏于云南省博物馆，其余由云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和三塔文物管理所收藏。1956 年由费孝通等学者在大理市凤仪镇北汤天村董氏宗祠发现3 000多卷册写本和刻本佛经、道经和善书〔2〕，年代以宋、元、明为主，它们较为系统地见证大理国以来云南宗教文化的发展，这批经书多数藏于云南省图书馆，部分保管在云南省社科院，云南省博物馆也收藏有大理国《佛说长寿命经》等少量经卷。1958 年、1991 年至1993 年云南省博物馆两次对南诏蒙氏发源地巍山县垅圩图山城进行考古发掘〔3〕，发现重要建筑遗址，出土有字瓦、石柱础、鸱吻、花砖和一批石质或陶质佛、菩萨、护法等精美造像。1976 年云南省博物馆对洱源县火焰山塔发掘〔4〕，清理出大理国梵文砖、水晶、琥珀及多种药材等。第二方面是移交品，主要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由省文化馆、各级海关、公安、国企等国有单位移交而得。著名案例是解放初期，昆明公安侦破外国教会人员非法倒卖文物案，其中有大理国铜观音立像。1989 年云南省文物管理委员会鉴定组配合昆明铁路公安局查办“4·21”特大文物倒卖案，涉案文物 1 100 多件，其中包括国家一级文物大理国铜鎏金阿嵯耶观音立像等传世文物。

本文所要讨论的大黑天铜像是云南省博物馆馆藏所有南诏、大理国文物中造型最为奇特，唯一的一尊九面十八臂三足护法神像。该文物是1952年云南省文化馆移交的传世品。文物登记卡原始名称为“嘛哈嘎啦”，年代不详，类别为藏传佛教类文物。1995 年国家文物局鉴定专家组来云南省博物馆鉴定时，认为此种形制造像极为罕见，为稳妥考虑，将名称改为“九面明王立像”，年代为明代。2002 年此件文物被云南省文物鉴定委员会定为三级文物，名称和年代沿用1995 年说法。

观察此尊造像（见图1）：上身赤裸，一身九面，分为三层，每层三面，其中为闭口下向獠牙，左右面为张口上向獠牙，每面皆示三圆睁怒目，阔鼻，耳垂有洞，头戴人头骷髅箍，头发似火焰状上冲，最上层中头顶部饰半段五股金刚杵。肩部饰有双蛇穿五人头项圈，五人头中有发髻者三，无头发者二，间隔对称排列于主尊胸前。此像身垂十八臂，左上一手和右上一手扯一人手足部展于脑后，左上二手持一人头手鼓，左上三手持恶鬼头髻，左中四手持物遗失，左中五手与右中五手于左胸前对握海螺，左中六手与右中六手于右胸前对握骷髅杯，左下七手持摩尼宝珠，左下八手持物不明，左下九手于腹前持物遗失。另一边右上二手持一莲，莲上端有半段五股金刚杵，右上三手持半个五股金刚杵（下半部残，可能是金刚铃），右中四手于右肩前作持物状，持物遗失，右下七手和八手，手中有不明持物，右下九手于腹前持物遗失。每臂皆在腕部饰盘蛇。鼓腹，腰部系人皮裙，扣系于右髋部，人皮头部倒垂于大黑天中部大腿，人皮裙底层为白叠短裤。三腿，富有力量感，每足脚踝部有盘蛇，赤足踩骷髅头，其下有八辐法界轮，其中左右所踩骷髅头位于法界轮边，中足所踩骷髅头位于轮心位置。八辐法界轮①《乾隆大藏经·宋元入藏诸大小乘经第1 017 部·佛说瑜伽大教王经·曼拏罗品第二》曰：“中心作八辐轮安置遍照如来。”此处暗合大黑天是大日如来化身之密义。下为三角形护摩炉②《乾隆大藏经·宋元入藏诸大小乘经第1 017 部·佛说瑜伽大教王经·护摩品第九》曰：“复次说护摩成就法。其火天总摄于诸天。而皆恒住护摩真实之理。善作种种事。此护摩能祭一切天。能作诸成就。若持诵者文句阙少仪法不具者。作此护摩即得圆满。是故三世诸佛十方菩萨。皆悉称赞护摩之法。欲作息灾增益敬爱三种护摩。当用钻木出火。若作降伏等护摩。当用旃陀罗舍中火及尸陀林内火。此护摩炉有四种相。一如圆月相。二如半月相。三四方相。四三角相。此四种炉各有护摩印法。于其炉内安轮金刚杵宝莲花等印相。”，每角躺有一尸。背部开有一边长3 cm方形孔（见图2），可能与铸造工艺有关，也有人认为是装藏孔，但其内并没有发现装藏物。整尊铜像通高49 cm，重十余公斤，通体鎏金，金色泛红，由于年代久远局部脱落现象。此尊造像三足、九头、十八臂的外形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迫而察之，其气势威武，细部精致，实乃难得一见的佛教密宗造像精品。

图1 云南省博物馆藏大理国大黑天立像正面

图2 云南省博物馆藏大理国大黑天立像背面

二、名称、年代与样式考

前文介绍过凤仪北汤天董氏宗祠曾发现大理国经卷，侯冲先生对其中《大方广园觉修多罗了义经疏》装册背面的《大黑天神道场仪》〔5〕加以整理，发现大理国大黑天有“一身七现，七相一分”的密义，分别是“大圣大黑天”“安乐药叉神”“日月迦罗”“金钵迦罗”“塚间迦罗”“帝释迦罗”和“宝藏迦罗”。目前学界通过《大黑天神道场仪》所描述七种大黑天形象，比照现藏于台北故宫的《宋时大理国描工张胜温画梵像卷》（以下简称《梵像卷》）所绘制大黑天图像一组七神，已经顺利对照出“大圣大黑天”“安乐药叉神”和“金钵迦罗”三相，其余四相虽与《梵像卷》所绘有细节上的差异，但是通观画卷从左向右依次描绘七位大黑天模样护法神，题记也顺次为“大圣大黑天神—大安药叉神—金钵迦罗神”的表达情境，剩余四位护法神应为一身七相大黑天的另外四相，虽然面、臂、足的数量和持物有所不同，但均具备大黑天的常见特征：如张嘴獠牙、三目怒睁、毒蛇串骷髅璎珞，赤裸上身、腰系虎皮裙、跣足、持三叉戟、弓箭、金刚杵等。唐代沙门慧琳在《一切经音义》卷十注释唐代密宗大师不空译《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多经》（上卷）“摩诃迦罗”一词时这样描述大黑天：

摩诃迦罗，梵语也，唐云大黑天神也。有大神力，寿无量千岁。八臂身青黑云色，二手怀中横把一三戟叉。右第二手捉一青羖羊，左第二手捉一饿鬼头髻。右第三手把剑，左第三手执朅吒罔迦，梵语也，是一髑髅幢也。后二手各于肩上共张一白象皮，如披势。以毒蛇贯穿髑髅以为璎珞，虎牙上出，作大忿怒形，雷电烟火以为威光，身形极大。足下有一地神女天，以两手承足者也。①参见《大正新修大藏经·事汇部下·一切经音义卷十》第54 册。

这与唐咸亨二年（公元671 年）义净在其《南海寄归内法传》〔6〕提到印度许多教寺院的大黑天形象②ALICE GETTY《北方佛教神灵》中认为义净所记应为丑身（Kuvera）而非大黑天，参见黄杰华《国外大黑天研究述评》。但是唐宋时期的中国民间依然保持义净所记载的大黑天形象及其信仰，之后东传日本。参见李翎《大黑天图像样式考》，《敦煌学辑刊》，2007 年第 1 期。迥然不同：“咸于食厨柱侧。或在大库门前。雕木表形。或二尺三尺为神王状。坐抱金囊却踞小床。一脚垂地。每将油拭。黑色为形。号曰莫诃哥罗。即大黑神也。古代相承云。是大天之部属。”

慧琳所记年代晚于义净，其大黑天愤怒形象应与密宗在中原的传播有关。之后唐嘉祥寺神恺《大黑天神法》载：

大黑天神法。师云，此最秘密也。不入室弟子不可传受。大黑天神者，贻藏界梵号云摩诃迦罗天。亦云大黑天神。用普印。三摩耶形剑。青色三面六臂。前左右手横执剑左次手执人头（取髻提也）右次手执羊牝。次左右象皮张背后。以髑髅为璎珞也。故本云黑浅色也。仁王经良贲疏云。言塳间者所住处也。言摩诃者。此翻云大。言迦罗者。此云黑天也。上句梵语。下句唐言。大黑天神斗战神也。若礼彼神。增其威德。举事皆胜。故向祀也。③参见《大正新修大藏经·密教部四·大黑天神法》第21 册。

北汤天董氏宗祠出土《大黑天神道场仪》和《梵像卷》所记录描绘的“大黑天七相”与唐代密宗经典所描述的大黑天密法形象存在一致性。之所以产生文本描述与画卷形象的差异，可能与大理国造像尚未制度化有关（但同时存在一批由王室控制的铜鎏金造像样式，下文述）。相比较以《造像度量经》为标准的藏密佛教造像体系，朱悦梅先生认为南诏、大理国时期大黑天造像保存了初期佛教造像的遗风〔7〕。台湾李玉珉先生认为大理国的大黑天图像与西藏风格迥异，应是直接由印度传入〔8〕。

本文所介绍的铜鎏金神像恰好与《梵像卷》所绘大黑天七相之一（见图3）呼应。对比二者形象，非常一致，而铜造像手中所遗失的持物也从画卷中得到了补充。如下前方左右两手应为拉伸一条毒蛇，左右各有一手持三叉戟，右上三手持物应为金刚铃，右下七手和八手，手中持物应为羖羊和羊牝。但画卷所绘络腮胡，身后的黑色羽翼和虎皮裙（铜像表现为人皮）在铜像中没有表现。《梵像卷》中，其神像旁向站立毗沙门天，也暗示了神像为大黑天的身份。因为在云南大理国时期，大黑天常与毗沙门天成对出现，这种特殊的组合关系在其他地区不见，但在云南剑川石钟寺石窟第6 窟、沙登箐区石窟第16 窟、禄劝县密达拉摩崖石刻、千寻塔出土文物中均有明显体现。

图3 《宋时大理国描工张胜温画梵像卷》局部之大黑天与毗沙门天

至于此尊铜像的年代学考察，本文采取直接桥联和提取旁证两种办法推导。首先，鉴于铜像和《梵像卷》所表达形象的高度一致性，我们有理由得出二者存在密切关联，而此种关联必然以同一个时空为基础。目前学术界对于《梵像卷》成画年代意见不一，方国瑜先生等学者认为是公元1180 年，李霖灿先生认为是公元1172 年，侯冲先生认为是后理国段智兴时期，即公元 1173 年—1176 年〔9〕。不论何种观点，基本框架在12 世纪下半叶，即大理国后期或南宋时期。其次，根据傅云仙〔10〕和朴城军〔11〕二位学者的研究成果，在大理国后期存在一种制度化的佛教造像样式，这种样式的产生与王室积极参与国家祭祀，并扮演世俗世界中佛王角色〔12〕有关。其突出代表就是普遍存在于国内外各大博物馆的铜鎏金阿嵯耶观音造像。国外如大英博物馆、美国华盛顿、纽约、旧金山、圣地亚哥、芝加哥、波士顿和丹佛等地的艺术馆，国内如大理州博物馆、云南省博物馆（前文所提到的“4·21”涉案阿嵯耶观音像）等，这些观音像尺寸大小悬殊不大，最大的一尊是49.5 cm，其余大多数在43.8～46.3 cm。铜质表面鎏金，有后期髹漆现象。其中美国圣地亚哥的阿嵯耶观音像，其裙裾后面刻有一段铭文曰：“皇帝瞟信段正兴资为太子段易长生段易长兴等造记原禄筭尘沙为喻保庆千春孙嗣天地标机相承万世”，说明此尊像是大理国王段正兴（公元1147-1172 年在位）出资为其子种德植福所造。依此类推，我们确定这批阿嵯耶观音像都是12 世纪大理国时期的作品。根据对这批观音像的金属成分进行的科学检测，这些观音像都是在云南铸造，采用的是模子浇灌和相同鎏金方法〔13〕。它们式样统一，尺寸几乎一致，甚至头部发辫右10 绺左11 绺的细节特征都是一致的。傅云仙先生在其博士论文《阿嵯耶观音造像研究》中提出，造像是以官方颁布的式样生产，铸造水平和鎏金技术的精湛是王室或官方作坊所为。本文所探讨的大黑天铜像的高度、铜质、鎏金工艺以及非常精致的细部雕塑特征，均与12 世纪晚期大理国样式如出一辙。我们可以推断大理国王室除了造阿嵯耶观音外，可能还同批铸造了佛和护法。现藏于上海博物馆的大理国“盛明二年（公元1163 年）大日遍照日来”就是一尊同时期精美的大理国官造式铜鎏金造像。大黑天是大理国最为重要的护法神，此时期流传下来的经卷、画卷、塔藏文物、石窟造像、摩崖壁画都表达着对大黑天的崇敬和依赖。甚至晚至明清时期的云南，大黑天信仰仍然在大理和昆明地区民间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土主神角色①据1981 年文物普查，昆明地区发现有132 座土主庙，绝大多数供奉大黑天。大理地区有40 余座土主庙供奉大黑天。参见王海涛《云南佛教史》，云南美术出版社2001 年版第26-28 页。。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此尊铜鎏金大黑天造像极可能也是12 世纪晚期大理国王室所铸造。

就已公布的材料统计，此种九头十八臂三足大黑天形象，除云南省博物馆外，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艺术馆、大都会博物馆还各收藏有一尊（见图4）。普林斯顿大学收藏品是1969 年校方由匿名捐赠所得。两尊立像均为铜质鎏金，高49 cm 左右，手中法器保留完整，其足踩骷髅头下方有三个榫头，猜测下方也应有类似八辐法界轮的底座。造像背部也有方形孔。美国学者认为这是中国元代所造密宗护法神（Tantric Dharmapala）。从铸造风格，鎏金工艺、尺寸大小分析，美国这两尊立像就是本文所介绍的大理国大黑天像，它们均为大理国后期官造样式佛像之精品。

图4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艺术馆藏大理国铜鎏金大黑天立像（左）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大理国铜鎏金大黑天立像（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