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父亲

2022-06-28 21:48虞燕
意林·少年版 2022年12期
关键词:靠岸竹筏海员

虞燕

父亲每每回家,都携着一身淡淡的海腥味。这个深谙海洋之深广与动荡的人,从来不会在家逗留太久,船就是他漂浮的陆地。以致在从前的许多年里,在我童年、少年甚至更长的时光里,父亲对我来讲,更像个来自海上的客人。

那艘木帆船,是父亲海员生涯的起始站。木帆船凭风行驶,靠岸时间难以估算,我无法想象稍有风就会晕船的父亲是怎么度过最初的海上岁月的。比起身体遭受的痛苦,精神上的绝望更易令人崩溃——四顾之下,大海茫茫,帆船在浪里翻腾,食物在胃里翻腾,跪在甲板上连黄色的胆汁都吐尽了,停泊却遥遥无期……吐到几乎瘫软也得顾着船员们的一日三餐。

边吐边喝边干活是父亲那个时候的日常。

父亲跟我聊起这些时,一脸的云淡风轻,说这是每个海员的必经之路,晕着晕着就晕出头了,一般熬过一年就不晕了。我问父亲,晕船那么难受,船上又那么无聊,靠岸后有没有想过不再去了?他听了很诧异,这是我的工作,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我知道,其实他完全可以选择其他工作,只是工资没有当海员高。父亲当年是揣着希望上船的,家底太薄,他靠一己之力盖了房子结了婚。

也因為有这样一位海上的父亲,我跟弟弟从小物质条件算是相对优越的。小岛闭塞,交通不便,父亲从上海、南京、汕头、海南、天津、青岛、大连等地带来的饼干、糖果、玩具,好看的布料,都是那么稀奇。

荔枝最不易保存,而我偏偏最喜爱。那会儿船上没有冰箱,父亲每次去海南就多买一些,装进篮子,挂在通风的地方。到家需驶行一周甚至更长时间,他每天仔细地查看、翻动荔枝,拣“流泪”了的吃掉,把新鲜的留着,几斤荔枝到家后往往只剩十来颗。看一双儿女吃得咂嘴舔唇,父亲不住叹气,要是多一些就好了。

曾有一次,父亲因为船泊西沙群岛没礼物可带,怕我们失望,上岸后特意拐到岛上的小店买了零嘴儿。这是父亲跟母亲悄悄说话时被我听到的。而父亲对自己实在吝啬,白色汗衫背心破了好几个洞依然穿着,一件毛衣穿了几十年还舍不得扔。

少时的我时常眼巴巴地盼望着父亲完成一个航次回来,因为他会带来好吃好玩的,以及与那些东西相伴而生的副产品,比如,那种快乐得如过年般的感觉,比如,小伙伴们贴过来时热烈的眼神。

那是父亲海员生涯的第一次生死历险。夜里11点多,父亲刚要起来调班,突然听到一声天震地骇的“砰”,同时,整个船像被点着了的鞭炮蹦了起来。父亲的脑袋嗡嗡作响,五脏六腑都像要跳脱他的躯体。

触礁了!船长紧急下令,把船上会浮的东西全部绑在一起,必须争分夺秒!父亲跟着大伙疾速绑紧竹片、木板之类的,制成了临时“竹筏”,紧张忙乱到来不及恐惧。待安全转移到“竹筏”上,等待救援的父亲才感到后怕。彼时正值正月,寒夜冰冷刺骨,带着腥咸味的海风凌厉地抽打着他们的躯体。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的绝望越来越深。老船员们给他持续打气,一定要牢牢抓住“竹筏”,只要有一丝生的希望就绝不能放弃。幸运的是,天亮时,有一支捕捞队刚好经过这片海域,救起了他们。

多年后,父亲早已被各种大大小小的惊险事故磨炼得处变不惊,而对留守岛上的人,担惊受怕从未停止,苍茫大海里不明所向的船只一再成为我们惊慌失措的牵挂。每到台风天,母亲都会面色凝重地坐在收音机前听天气预报,播音员的声音缓慢、庄重,每一句均重复两遍:“台风紧急警报,台风紧急警报……”我跟弟弟敛声屏气,每一个字都似渔网上的铁坠子,拖着我们的心往下沉。那个通信不发达的年代,无措的母亲跟着别人去村委,去海运公司,那里的单边带成了大家最大的精神支撑。随着单边带的咝咝声,话筒不断地被捏紧放开,代表船号的数字一个个呼出去,来自茫茫大海的信息一个个反馈回来,我们便在一次次的确认中获得慰藉和力量。

我曾经梦到父亲在海上遭遇不测,梦里大恸,醒来后依然哭得不可抑制,继而埋怨父亲为什么要选择这么危险的职业,害家里人过得如此提心吊胆,还任性地叫父亲不要再当海员了。父亲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都这把年纪了,不当海员不知道该做什么……”母亲叹了口气,拦过话头,说父亲前世可能是一条鱼,离开了海是要生病的。

我时常想起那个画面:父亲右手提起撇缆头来回摆动,顺势带动缆头做45度旋转,旋转2到3圈后,利用转腰、挺胸、抡臂等连贯动作,将撇缆头瞬时撇出,不偏不倚正中岸上的桩墩,船平稳靠岸。父亲身后,大海浩瀚无际,澹然无声。

程艳霞摘自《安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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