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市口

2022-06-28 15:22邱振刚
红豆 2022年5期
关键词:北平日本

邱振刚

在北平很多市民的记忆里,二十世纪初丁丑年(1937年)的腊月是最冷的一个腊月。这一年,日本侵略军打进北平,占领了这座古都。

在这一年的五月廿九,也就是公历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驻扎在丰台的日军进行夜间军事演习,地点选在宛平县城外的卢沟桥附近。

在这次演习中,日军借口一个日本士兵失踪,要求进入宛平城搜查,被中国驻军严词拒绝,日军开始筹备攻城。其实那天深夜,那个“失踪”的士兵已自行归队,但蓄谋已久的日军仍然对宛平城发动进攻,随后又从四面八方进攻北平城。当地中国驻军奋起反抗,全民族抗战由此爆发。

卢沟桥事变的第二天,中共中央向全国发出通电:“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一场决定中华民族命运的殊死大搏斗拉开帷幕。

一九三七年七月十七日,蒋介石发表庐山讲话。他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随着电波传遍了全国,但这并不能阻挡日军的攻势。

开战后,日军很快击溃了北平守军。一九三七年八月八日,日军在永定门等处举行入城式,大批日军耀武扬威进入北平。

北平,这座千年古都,就此翻开了历史上最耻辱最黑暗的一页。但是在日军铁蹄的践踏之下,仍然有许许多多人,为了黎明的到来,咬紧牙关,昂起头颅,奋力抗争,献出了一切……

多灾多难的丁丑年终于过去了。除夕这天,除了极少数人家,因为家里有人投靠了日本侵略者,获得了种种好处,兴高采烈地放起了鞭炮烟花之外,全城的老百姓都是沉默着度过了这一晚。这些响声和烟火在漆黑的夜空中消散后,整座城市愈发显得苍凉沉寂。

除夕如此,年初一、年初二,直到年初五,都是如此。按照北方民俗“正月里头都是年”,如果一切如常的话,到了年初六,城里应该都是热热闹闹的年景。可如今到了这一天,城里仅有的一点过年味道,也无影无踪了。

这天早上六点,天还没亮,日军重兵把守的永定门,已经有一双双马靴重重踩踏台阶的砖石,登上了城楼。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材粗壮、挎着腰刀、身披军用大氅的日军军官。在他身后是整整一个排的卫兵。城楼下停着三辆轿车和两辆军用卡车,这几辆车都没有熄火,排气管都在寒风中喷着热气。八个日军士兵端着步枪,排成整齐的圆圈,枪口朝外保卫着这几辆车。

偶尔有三两个早起遛鸟的市民,一看这阵势,都提心吊胆地低下头,快步远远绕开这里,仿佛看一眼这些凶神恶煞的侵略者,就会生一场大病似的。

能够这样肆无忌惮地消耗宝贵的汽油,还拥有自己的卫队,这个军官的身份一定不简单。他上了城楼,原本端端正正站在那里的十几个日军士兵,马上举手敬礼。

“喜多将军!”他们齐刷刷地往两侧退让,把城楼正前方的位置让了出来。这个将军扶着垛口,脸上浮现出踌躇满志的神情,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他俯视这座城市的神情,就像一只猫正在玩弄刚刚捉到的老鼠。

他就是日本华北派遣军特务机关长喜多诚一。此时的北平城里已经成立了临时政府,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临时政府里的各个要员,不过是一群傀儡,真正控制全城的就是这个五短身材的日军军官。

在他的视线里,古城北平还在沉睡着,全城只有三两处地方闪动着还算连成片的灯光。其中最大的一片,在他的右前方。他知道那里是东交民巷,各国驻华大使馆所在的地方。此时英美国家对于日本侵华都奉行中立政策,所以日本沒有去动那些大使馆,以及在北平居住的那些国家的公民。

这些驻华官员也就得以在这座已经更换了主人的城市里,继续过着和从前一样的歌舞升平的日子。

鼠目寸光之辈!喜多诚一心里想。他相信,大日本帝国的军威,终究要把这些国家吞噬掉!

在他的正前方不远,顺着永定门下方的这条路,直着向北,不过一公里处是一个名叫珠市口的地方。来到中国十多年的喜多诚一,知道那里原本是北平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但是自从日军进城后,城里像样些的商铺基本上都关了,四处一片萧条,哪里有半点“大东亚共荣圈”的样子?他下令一定要这些商铺恢复营业。可那个刚刚当上临时政府头头的王克敏,在民间毫无威信可言,那些商铺根本不听他指挥。这些都是小事,影响不了这个北平统治者的心情。喜多诚一自从去年进城后就非常喜欢这种感觉,那就是来到某个高处,俯瞰着这座臣服在自己面前的城市。

他曾经到过景山。站在山上朝南望去,直接映入眼帘的就是故宫。他很想带领大队人马闯进这座宫殿。他早就从内部文件里读到自己的同僚在占领南京后,如何在南京城里为所欲为的信息。可是故宫毕竟是一座举世闻名的古建筑,要闯进故宫的话,他还是不敢擅作主张,必须发电报向东京大本营请示。令他沮丧的是,大本营在回电中断然否决了他的提议。

后来,他在大本营的朋友告诉他,他的提议遭到否决,是因为日军攻陷北平后,那个被日本侵略者扶持登上满洲国皇帝宝座的溥仪,就急匆匆向东京哀求,一定要保护好故宫,否则他无颜去见自己的列祖列宗,唯有自尽。

这件事也让他对这个清朝末代皇帝多了一点点敬意。不久前,他一手操办的临时政府举行了成立大会,行政委员会委员长王克敏、北平特别市市长江朝宗、内政总长王揖唐、治安总长兼华北治安军司令齐燮元……那些中国人穿着长袍马褂站在主席台上,一个个看上去志得意满、春风满面。他会面带笑容地和临时政府的这些首脑打交道,但心里却对他们鄙视至极。他尊重的恰恰是那些拼命和自己对着干的人,他们在这座城市里刺杀和日军合作的中国人,窃取军事、政治、经济情报,还炸毁了日军的军火库。自己的特工抓住他们,即使打断了一根根皮鞭,用烙铁烫、放狼狗咬,他们都不肯吐露一丁点秘密。也正是因为这些中国人的存在,北平的治安始终不能彻底稳定下来,大本营要求他尽快在北平建立的“大东亚共荣秩序”更是无从谈起。

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是一阵恼恨,不由得举起右手,伸向漆黑的夜色,仿佛要一把将这些不肯合作的中国人统统抓进手心。这时,他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靴声。这人走得很快,脚步声很快到了身后。他听出来了,这是他的副官松崎葵。

“将军,大本营密电!”

他猛一挥手,城楼上的士兵纷纷转身,迈着正步离开,到了城楼的另一侧。他正要伸手去接过密电,松崎葵又说:“将军,这是特一级密电!”

“特一级密电”意味着他必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才能阅读这封密电。在他的军人生涯里,这还是他第一次收到特一级密电。

喜多诚一的车队离开永定门,飞驰穿过天桥、珠市口、前门时,这一带的街面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又过了半袋烟的工夫,珠市口天祥泰绸缎庄的门板才被人从里面卸下来一块。一个裹着件灰棉袄、留着板寸头的瘦小的伙计,先是探出头来飞快地扫了一眼大街,把一只脚伸过门槛,又厌恶地朝门侧插着的日本国旗吐了口唾沫。他拎着一把大号扫帚从门板缝里走出来,开始打扫店门前的地面。

扫着扫着,四周又有几家店铺也像这家一样有伙计出来打扫自家门口。往年的大年初六,正是各家店铺开门重新营业的日子,可这一年,从前门到珠市口、天桥,没几家店铺开始营业。

“行啊,双林哥,又是你最早。”這个伙计正扫地,身后传来甜软的女声。他不用回头就知道,这是天祥泰绸缎庄穆老夫人的贴身丫鬟袖儿,她正要出门去不远处的二荤铺子会仙居买早点。

这伙计名叫周双林,是城南南池子五河庄人氏,今年三十四岁。从他来到天祥泰当学徒算起,今年已经是第十五个年头了。

因为毗邻京畿,五河庄的传统是男丁长到十八九岁,就要送进北平城里的某个字号里当学徒。去年日军进城后,天祥泰的伙计走了一大半,周双林念着东家一家人只剩下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两位少爷都不在,就和另外几个伙计留了下来。

周双林转过身,咧嘴笑笑,说:“袖儿,你也挺勤快的,今天又是这么早,每回都是买第一锅的豆腐脑。”

“嗐,老太太就好这口,我无非就是图她高兴。”袖儿叹口气,拿手绢抹了抹眼角说,“昨晚上老太太又是一宿没睡着,断断续续哭了好几次。”

周双林问:“又想大少爷、二少爷了?”

“除了这个事,还能因为什么?这两个少爷——唉!”袖儿摇摇头说。大少爷、二少爷毕竟是自己主子,纵有千般不是,也不是她一个丫鬟该议论的。她端着食盒,叹着气,朝着鲜鱼口方向走去。

他们说的大少爷、二少爷,就是天祥泰绸缎庄的少东家穆兴科、穆立民。从道光七年(1827年)到如今,天祥泰绸缎庄已经经营了一百一十一年,传了四代。如今的东家穆世轩,有两个儿子,长子穆兴科,次子穆立民。穆世轩的母亲穆老夫人也在世,只是常年吃斋念佛,连饭都不和别人一起吃,更不过问绸缎庄的事。

十年前,北伐军从广东起兵后,节节胜利,一路打到了北平(当时叫北京)。当时穆兴科刚满十八岁,已经中学毕业,他本来在店里好好地学做生意,都已经把穆世轩的本事学了个三四成。那天他也和城里的年轻人一起,挥舞着旗子去欢迎北伐军进城。当天晚上回到家里,一家人正吃着饭,他忽然把筷子撂下,说要去参军,说国民革命军是国家的希望,自己不想卖一辈子布,要去参军,以后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当时,北伐军赶跑了和日军合作的奉系军阀,在北平城里正得人心。穆世轩看了看大儿子说:“兴科,你不懂军事,即使加入了国民革命军,也不过是当个普通士兵。你留在家里搞实业,一样是为国出力。”穆兴科说:“爹,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开枪放炮的。更何况男儿志在四方,等到天下太平了,可再也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了。”穆夫人在一旁说:“如今北伐成功,军阀被打倒,你父亲打算再开一家织布厂、一家印染厂,到时你们把厂子经营好了,为国家作出的贡献,不比参军入伍小。”

穆兴科不再说话,只是闷着头吃饭。他弟弟穆立民那年不过十二岁,还听不太懂父母和哥哥在说些什么,但也听出他们话里有争论的意思,他一声不吭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们。见他们不争了,他才低下头吃饭。

穆家的格局,是店铺在前,坐落在珠市口大街上。而店铺的后门外,隔了一条胡同则是穆家人住的宅院。这处宅院是北平殷实的商贾人家常用的三进四合院。外院是佣仆住的,中院一左一右两处厢房是兄弟俩住的,穆老夫人和穆世轩、穆夫人则住在里院。

那天晚上,一家人吃过晚饭,穆兴科又去里院,陪奶奶说了好一阵子话才回房。但是到了第二天,穆兴科却不见了踪影。他的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可见他是连夜离开的,觉都没睡。

穆家在北平虽然算不上是第一等的头面大家族,但也有头有脸,尤其是在珠市口这一带,穆世轩算得上是商界领袖。十年来,穆世轩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托了多少人到处打听,可始终没有穆兴科的任何消息。

穆家托的人已经把当初进到北平的北伐军所有的连队都问过了,可是没人见过穆家这位大少爷。穆家还是不死心,继续花钱托人打听,可始终杳无音信。

穆家大少爷就这么一走了之,穆家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二少爷身上。二少爷穆立民,比大少爷小六岁,一直平平安安上学。到了辛未年也就是民国二十年(1931年),日军在东北挑事儿,三十万东北军愣是一枪一炮都没放,就把东北丢给了日本侵略者。全中国民怨沸腾,各地学生游行示威不断,报纸上也天天骂国民政府、骂日本侵略者。在这种社会氛围下,二少爷的书算是不好读了,他每天回到家,就给家人说在学校里听到的事情。全家人整天心惊肉跳地盯着他,生怕他学他大哥离家出走。

穆老太太对穆世轩说,要是这个二孙子也离家干革命,自己就一头撞死在穆家列祖列宗的灵位前。在穆立民每次出家门时,无奈的穆世轩只好派两个伙计紧紧盯着他。好歹三四年过后,二少爷算是慢慢安稳了下来。

可好景不长,日军占了整个东北还是贪心不足,到了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要“灭亡中国”的迹象越来越明显。这一年,全家人的心思都在这个二少爷身上,店里不准有一份报纸,谁也不能议论国事。本来穆立民这一年中学毕业后,穆世轩计划让他到店里学做生意,可穆立民说对做生意没兴趣,自己想考大学。穆老太太、穆世轩、穆夫人商量来商量去,觉得上大学终究也是好事,况且如果硬逼他学做生意,说不定他也一走了之。

穆立民整天在家温书备考。转眼间到了这年十二月十六日,这天一大早,穆世轩就感觉不对劲。那天,许多一看就是大学生的年轻人在店门口的街面上,成群结队地走着,路上这样的人越聚越多,大部分学生还举着旗,喊着口号。

后来人们才知道,这一天有上万名学生先是在天桥聚集,接着举行游行示威,步行经过珠市口、前门,一直到了天安门。学生的游行队伍在天祥泰绸缎店门口经过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汉奸卖国贼”“停止内战一致对外”之类的口号。二少爷穆立民扔了书本,到了店里从门缝朝外面仔仔细细地看着。一开始他只是光看着,到了后来他也跟着不停地挥着拳,跺着脚,嘴里反复喊着爱国口号。

他说得最多的一句是“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

在他身后,穆世轩夫妇面面相觑。他们看得出来,二儿子人在店里,心早就飞到外面的游行队伍去了。

对于这天北平城里的情况,后来的新闻报道说得很准确:在长达半个月的一二·九运动中,十二月十六日这天的爱国大游行,是规模最大、影响最大、持续时间最长的。当天清晨这场游行从天桥开始,一万多名爱国学生、市民聚集起来后,一路向北前进,经过珠市口、大栅栏,到了前门后,游行队伍遭到反动军警的镇压。这场运动极大地唤起了全国人民的爱国情感,点燃了国人团结一致、共同抗击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热血。

这天上午,穆世轩夫妇一直心惊胆战。幸好学生们的游行队伍经过店门口后,穆立民一句话也没说,更没提要离家的事儿,就安安静静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继续读书。一家人连续十多天对他严加看管后,逐渐有些放松了。终于在元旦前的一个下午,穆立民借口去东安市场买书,也一去不复返了。

就在袖儿侍奉穆老太太吃完早点的时候,喜多诚一已经回到位于东城煤渣胡同日军特务机关的驻地,在他的办公室读完了那封特一级密电。

在密电里,东京大本营命令他即刻筹集大批军火,用来支援正在徐州北部作战的日军。目前,日军两个南下的精锐师团——板垣师团和矶谷师团在滕县、临沂一带,遭到中国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所指挥的第三、第二十二集团军的顽强阻击,还有大批中国军队正开赴此地。这两个师团如果不能及时获得支援,不但无法继续前进,还有被围歼的危险。电报里还附有一份清单,这份清单里列了迫击炮、加农炮、轻重机枪、手榴弹等各种军火,这批军火必须火速备齐,随时准备沿津浦线运往前线。

大日本帝国的军队里,也有这样的蠢货!滕县和临沂,这两个小小的地方都拿不下来!

喜多诚一露出轻蔑的冷笑,大步走到铺满整面墙的华北军用地图前,目光从北平城一路向下,终于在地图的下方,找到了徐州以北的山东、江苏交界一带。

他一向以满腹韬略、军事眼光高人一等自居,他也的确一眼就看出,滕县、临沂,还有南边的台儿庄,这几个小小的地方,对于日军半年之内“灭亡中国”的战略计划而言,重要性的确非同小可。研究了一番双方的作战态势后,他觉得,如果这场战役由自己指挥,他早就率领华北派遣军打败了李宗仁,和华东派遣军胜利会师,顺利打通了中国的陆地交通。到了那时,中国的华北、华东一带,就像是被两只铁钳牢牢钳住的一块肥肉,把这块肥肉撕下来,占领整个中国也就指日可待了。

尽管对自己没能指挥这场举世关注的大战极不甘心,他还是下令籌集军火。这一批军火能否及时运抵前线,不但和这场大战的胜负密切相关,还左右着整个侵华战争的走势。想到这里,他又有些得意。

但是自从入城以来,每天都有日军或者和日军合作的中国人被暗杀,军粮被焚、弹药库被炸的情形也发生过。这说明隐藏在北平城里的中国特工还为数不少,要完成密电中的任务必须要彻底消灭中国人的地下情报网。幸好自己早已提前布下一张巨网,如果行动顺利的话,国共两党在北平的地下组织很快就会被一网打尽。

“通知森本峤来见我!”他朝自己的副官喊道。

他所要见的这个人,就是他手下的特工头目、情报课课长。日军占领北平前,森本峤一直在东北活动,多年来以冷酷阴险、杀人无数而出名。他破获过国共两党在当地的多个地下组织,同样也是靠他搜集来的情报,日军才逮捕、杀害了抗日队伍的多名领袖。

现在喜多诚一要把他叫来,让他把这个搜捕北平地下组织的计划,再仔仔细细地推敲一遍,确保万无一失。为了完成这个计划,他已经命令森本峤启动了一枚埋下多年的棋子——代号为“佩剑”的特工。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句中国谚语。如今这个计划不仅关系到能否破坏国共两党的地下组织,也决定了能否把前线急需的军火安全送达,所以那枚棋子也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森本君,我们的那位‘佩剑’已经完全做好出击的准备了吗?”喜多诚一对一个刚刚走进来的外形干瘦、面色惨白的日军军官说。

“请将军放心,我刚刚和‘佩剑’重新推演了一遍整个计划,绝对万无一失!”森本峤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说。

“吆西,吆西。”喜多诚一笑了,仿佛看到了自己抓获大批国共两党地下组织成员,城里各种各样的叛乱从此烟消云散的情形。他可以确信,到了那时,自己就真正成了这座城市的主人,自己在天皇眼中的地位也将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天早上,穆世轩吃罢早饭,才想起今天是大年初六,就走出家门,到了大街上。他发现街面上比前一阵更加冷清了。若在往年,珠市口这一带自然是极热闹的,可今时今日,穆世轩却希望整个珠市口,越冷清越好。

他知道,北平每个商号都是有祖宗定下的规矩的,每年从正月初六开始,一定要开门迎客。但是他也知道,自己这一次没有打开店门正式营业,并不算违背祖训,因为祖宗们当年定规矩时,绝对不会想到有如今的局面。他们万万想不到,这堂堂的北平城,竟然能让东洋人给占了!

庚子(1900年)那年,数都数不过来的洋鬼子兵,打着各种各样的旗号进了北平——那时还叫北京,自己刚刚学会看账本。那些说着不知道是哪国话的洋鬼子兵,成群结队地在前门、大栅栏、珠市口这一带洗劫店铺。开着门的店铺,他们直接进去抢,没开门的,就拿枪托砸开门。店铺里的伙计,自然早就逃了。天祥泰和别的店铺不一样,穆世轩平时待人仁义,店里的伙计谁也不肯走,都说要豁出命来保护东家。伙计们上了好几层门板,又把门板顶得紧紧的。最后还是让洋鬼子兵砸破了门板,闯进来把成千匹绸缎抢光了。后来朝廷和外国签订了《辛丑条约》,从那之后,洋鬼子兵就能在北京城里城外驻扎着。翻遍史书,哪里有过这么丧气丢脸的事儿!

如今日军占领了北平,看情况可和从前不一样。日本兵满城都是,这阵势,明摆着是要长驻下去。难道这次中国真的要亡在日军手里?

穆世轩这么想着,又盘算了一会儿自家的家底,觉得街面上的寒气有点重了,也就回到了自家院子。

也是从去年日本兵进城之后,每月初六,珠市口这一带几个大铺面的老板,都会轮流做东,大伙儿互相通通气、交流交流信息。大伙儿心里都明白,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要是早点知道某一件事,说不定一家人的性命就得救了。所以天祥泰绸缎庄、正和居饭庄、豫丰银楼、广顺源南货行、奎明戏院、永和车厂等珠市口一带十来家大店铺的老板,都把这顿饭看得挺重。

这天晚上,大伙儿正好是在正和居饭庄吃这顿饭。席上豫丰银楼的东家范长安说了一条爆炸性消息。

日本人刚扶上来的临时政府行政委员会委员长王克敏,还没把那把官椅坐热乎,今天就險些被人刺杀了!

当时这顿饭大家吃得都很憋屈,正和居的几道拿手菜——扒熊掌、柴把鸭子、白切羊羔,都没人动筷子。十几位大老板除了范长安,其余的都到了。但大家都闷着头吸烟,议论了几句范长安为何迟迟未到,就再也没话可说了。

这天的正和居,整个楼上楼下也没几桌人。要是在往年,这正月时节正是一年里生意最好的时候,包间自然是要在腊月提前订才订得上,就连散座也坐满了人。如今北平城让日军占了,自然谁也不会没心没肺地大吃大喝。如果不是为了互通消息,为了在乱世里保住身家性命,这十几位老板,也没心思来这里吃饭。

这顿饭尴尬地吃了个把时辰,有一半人先告退了,席上只剩六七个人。穆世轩正要告辞,忽然原本冷冷清清悄无声息的走廊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且脚步声越来越近,肯定是冲着这个包间来的。

桌旁的几个人迅速互相看了看,不知道这是凶是吉。几秒钟后,包间的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一个人影裹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

众人定眼一看,此人正是范长安。在珠市口这一带,各家字号基本上都是只有一家店铺,毕竟这里已经是全北平一等一的繁华地界了,在这里把生意做好了,比在别处开多家分店还赚钱。可这豫丰银楼在珠市口的店面太小,只好在东城的东安市场和西城的琉璃厂各开了一家分店。这天正是范长安到两家分店巡店查账的日子。

正月寒冬里,范长安竟然满脑门子细汗,还一直喘着大气。众人正要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先开了口:“老哥儿几个,今儿咱们这北平城里出了件大事,你们听说了吗?”

众人一起摇头,范长安正要开口,正和居老板潘广仁为人精细,示意范长安先别说话。他转身开了房门,先瞅了瞅走廊上有没有闲杂人等,接着把跑堂伙计叫进来,又给范长安加了几个菜,然后掩好了房门,这才回到座位上,朝范长安点点头。

范长安找了个座位坐下,从桌上拿起手巾擦擦汗,喘息声稍稍平息了一些,才说:“老哥儿几个,我老范这条命,今儿差点丢在煤渣胡同。好家伙,那子弹,嗖嗖地擦着我的耳边飞过来飞过去。我老范活了这大半辈子,啥风浪没遇见过?今儿这种事儿可真是第一次碰见!”

其余人不知道发生了何等大事,让他别卖关子,有话赶紧说。他这才压低嗓门说,今天下午,他带两个伙计去东安市场的分店查账,他坐了一辆黄包车,两个伙计步行。仨人刚到东华门,就看到有两辆崭新漆黑的高档汽车开出了煤渣胡同。这时有辆原本停在路边的汽车突然起步,窜上马路,挡住了那两辆汽车。

刚开始范长安还有些纳闷,一看那两辆车的车牌号码才知道,那正是北平城名义上的最高长官王克敏的座驾。谁的胆子这么大,敢拦住他的车?

说是“名义上”,自然是因为王克敏的官衔,是靠着投靠日军换来的。他的乌纱帽、他的小命,完全掌握在日军手里。

那辆小车逼停王克敏的车队后,数名蒙面黑衣刺客跳下车,他们每人都是手持双枪,左右开弓,同时向两辆高档汽车开火。王克敏的司机、日语翻译,还有三名保镖,都身中十多枪,当场丧命。

“那王克敏呢?死没死?”奎明戏院的老板阮道谋是出了名的急性子,还没等范长安说完就急不可耐地问。

范长安叹口气说:“也真是邪门了,王克敏平时坐车,都是靠右坐,他的翻译靠左坐。可今儿也不知道王克敏哪根筋搭错了,他非要和翻译换个位置。结果是他的翻译被打成了筛子,他虽然也中了两枪,可没一枪打中要害。他这条狗命,就这么保住了。”

众人一片叹息,有人还重重一拳砸在桌上。阮道谋摇摇头说:“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对了,那几位行刺的好汉都脱身了吗?”

范长安说:“这几位好汉,个个都训练有素,他们一打光子弹,马上一扭头,就上了汽车,汽车马上就开走了。”

广顺源南货店老板邹润德说:“他们一共有几个人?有人受伤吗?”

范长安说:“开枪的一共四个,要是把车里的司机也算上,那一共就五个人。王克敏的保镖临死前开过一枪,打中了一个刺客的右胳膊,还在地上留下一摊血。”

阮道谋说:“真是好汉!哎,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日军怎么没满城搜捕?”

范长安说:“这几个人都蒙着面,别人根本看不出他们长怎么样,凭什么搜啊?”

邹润德说:“不是有人胳膊中了一枪吗?”

范长安说:“他们那辆车,飞似的就开跑了,往哪儿找去?”

“真是高手,这就叫神龙见首不见尾。”几个老板纷纷感慨着。

说到这里,范长安的呼吸才平稳了些。他摸出烟斗,装上烟叶,点着,重重吸了一口,说:“这几位好汉,个个身手不凡,而且行动统一、计划周密,他们肯定不是一般的江湖好汉。”

阮道谋低头一寻思,说:“那他们会不会是国民政府派来的?”

范长安还没回答,邹润德抢先说:“打鬼子的,又不是只有老蒋。”他伸出手掌,摆出个“八”的手势,试探性地看着范长安说,“会不会是——”

阮道谋说:“你觉得,他们是八爷?”

邹润德点点头。

阮道谋说:“何以见得?”

邹润德说:“我也是胡乱猜的。对了,王克敏这么大张旗鼓地到煤渣胡同去干什么?”

范长安说:“日本鬼子的特务机关,就在那儿。这王克敏啊,每天都要去见那个日军特务头子喜多诚一,比见他亲爹还勤。”

邹润德说:“这回行刺王克敏这个汉奸头子没成功,让他有了提防,以后再想刺杀他,就更难了。”

范长安说:“邹兄说得对。日本人如今正格外高看王克敏,在特务机关不远的地方发生这种事儿,日本人的面子也挂不住,马上把煤渣胡同、东华门那一带封锁起来,只许进不许出,我和两个伙计就被关在封锁线里面。幸好我们都带着证件,加上有分店里的伙计作证,日本人也找不出茬来。”

阮道谋说:“那日本人到底有没有抓住那几个刺客?”

范长安摇摇头说:“没有。这会儿封锁线内少说还有千把号人,要是抓着了,封锁线还不早就撤了?”

一听说刺客已然逃脱,包间里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范长安说:“那几位好汉,个个都会一身好功夫。那个中了一枪的虽然蒙着脸,但身高腿长,腰身挺拔,眼神里自始至终带着一股子狠劲。而且他中了枪还临危不乱,跑起来啪啪响,浑身上下不带打晃的,真有种!”

邹润德一拍脑门说:“那位好汉右胳膊中了枪,怪不得,刚才我来的路上时不时就有巡警让年轻小伙子露出右胳膊来,敢情是在查找刺客。”

这时跑堂伙计端着新加的四个菜——凉菜是醉鹅和醉蟹,热菜是翡翠虾仁、九珍烩肝腰,进来,又快步退出。等伙计走远了,“只是——”范长安从盘子里拈起虾仁,嚼了几下,有些欲言又止。

他这神情被旁人看到眼里,旁人都说:“范老板,你还有什么话,尽管说。”

范长安说:“要说是有点儿邪门。那个带头的好汉,一直蒙着脸,就露出一双眼来。可也怪了,那雙眼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几个人又陆续给范长安敬酒压惊。这顿酒席,吃了一个多时辰才吃完。

第二天,北平城的市民一觉醒来,发现满大街已经贴满了通缉令。通缉令上的画像正和范长安在正和居的酒桌上说的一模一样,是个高大健壮的年轻人,虽然蒙着面,但剑眉星目,长方脸型看起来颇为英俊。

通缉令上并没有说这个通缉犯具体犯了什么罪,只是笼统地说他在闹市行凶,杀伤无辜,右臂有伤,任何人给警方提供重要线索或者抓获了此人,都有五百块银圆的悬赏可拿。

初七这天,正是天祥泰绸缎庄的穆老太太和穆夫人按惯例去城外卧佛寺进香还愿的日子。可如今兵荒马乱,城里城外人心惶惶,穆老夫人、穆夫人自然也不敢出城,就派了周双林带了香火钱,代她们去卧佛寺给佛爷磕头。

周双林是绸缎庄的伙计,并非穆家的佣仆,照理说,穆家宅子里的事儿,自有男女佣仆办理,可如今穆家的仆人只剩下五六个,各有各的事情要忙活,反正绸缎庄也没恢复营业,只好由周双林去了。

天祥泰绸缎庄位于城南正中,而卧佛寺出了西直门,还有足足三十里路,这三十里路都是在荒郊野外,平时人就少,这时候自然更没人了。但凡城里的汽车、黄包车,基本上都不敢出城了。本来穆世轩不想让任何人去卧佛寺,早在过年前他就对自己母亲和夫人说,哪怕是自家的佣人、伙计,也是父母生父母养的,仙佛鬼怪的事儿,终究不可信,犯不着为了还愿让人冒这么大的风险。

穆世轩说得郑重,穆老太太和穆夫人自然也没再说什么。可两人那天一口茶没喝,一口饭没吃,一直在各自屋里,坐在床头扑簌簌掉眼泪。

全家人都有些慌了。周双林知道,当初穆夫人在生大少爷的时候,起初有些难产,穆老太太为此当场许愿,说如果大少爷平安落地,就每年给卧佛寺供奉一大笔香火钱。结果大少爷顺利降生,母子平安。二十八年来,这笔香火钱一直没断过。

周双林找到穆世轩,说自己愿意替东家去还愿。穆世轩当场拒绝。周双林说,三年前是东家出钱请大夫、买药,才治好自己老母亲的病,这回如果不让自己去,自己就没脸活在世上了。穆世轩被他说得万般无奈,只好答应了。

这天早上,天还没亮,周双林随身带上八十块银圆,吃完早饭就动身了。穆世轩还额外给了他三块银圆的车费,告诉他要早去早回,可以先坐黄包车到西直门,到那儿之后,再租一头好牲口出城。如果真不走运碰到劫匪,就把钱都给他们,千万要保住性命。

周双林出了绸缎庄,天色还漆黑一片。他站在珠市口往四下里一望,整条前门大街和珠市口大街都不见人影,更不用说黄包车了。这个点儿,再肯吃苦的黄包车夫,也还没出门拉活儿。

周双林紧了紧包袱,迈开腿往北走去。他估摸着,自己一个多时辰准能走到西直门,到那儿租一匹骡子,再有个把时辰就能到卧佛寺。这么一算,天黑前自己就能回到西直门了。

这天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他中午前就到了卧佛寺,给佛像磕了头,把八十块银圆交给了住持。以前他到卧佛寺,寺里寺外挤满了上香的善男信女,可这天,不但寺外山路上空无一人,寺里也只有寥寥几个香客。

住持细细问了城里和店里的情形,说自己一直在给店里的几位施主诵经祈福。他送给穆老夫人和穆世轩夫妇各一串佛珠、两盒素点心,又命知客僧请周双林进厢房吃了一顿素斋。

周双林吃饱了饭,出了卧佛寺,抬头一看,日头不过稍稍偏西,心想天黑前不但能回到西直门,说不定都能回到店里。

他牵着骡子从山门向官道走去,走着走着,总觉得道旁树林子里有人在朝自己这边打量。刚才在寺里,自打进了大雄宝殿他就觉得身后一直有人盯着自己,就连在厢房里吃素斋,似乎都有人在门外向房内打量。

他勒住骡子的缰绳,朝树林仔细看了一番,倒是看不到人影。山道一片寂静,周双林竖起耳朵,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他猜想自己大概是疑神疑鬼了,一牵缰绳准备继续赶路。忽然,只听见一声脆响,树林里不远处传出踩断树枝的声音。

“什么人?”周双林喊了一嗓子,攥紧拳头背靠骡子,紧紧地盯着树林。

“双林,是我。”十多米外的树林深处,一个瘦高人影从树后转了出来。这人戴着一顶厚呢料子的鸭舌帽,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

“大少爷,是你!”

这人走出树林,周双林看清了这人的五官,浑身哆嗦起来,失魂落魄一般,手里的缰绳都松开了。大黑骡子一看没了束缚,本想纵蹄跑开,可山道的台阶陡峭,没人牵着,自己非得摔个骨折筋断不可,只好一仰脖子向着天空,大声啾啾地叫了起来。

眼前这人穿着一身北平有点身份的男人常穿的长袍马褂,帽檐下露出一张清瘦的长方脸。无论是脸型,还是两道浓黑的剑眉,都是穆家男人代代相传的印记。周双林上前一步,想抱住这个男人,可伸出手去却又有些不敢。虽然在这个男人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自己就曾经抱着他去东华门看花灯,去天桥买糖葫芦,去看杂耍。他伸出袖子擦擦眼泪,哆嗦着说:“大少爷,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

这个男人自然就是北平城天祥泰绸缎庄的大少爷,离家出走已经十年的穆兴科。他拍拍周双林肩膀说:“双林,我奶奶、我爹我娘,他们身体都好吧?”周双林点点头说:“老太太这两年有些见老,出门少了,老爷和夫人身体都好。大少爷,你快点跟我回家看看吧,他们都惦记着你呢。”

穆兴科微微一笑说:“行,双林,咱们先下山再说。”

周双林挽起缰绳,把眼泪擦干,二人顺着山道下山。此时正值午后,是北方一天中最暖和的时候,阳光从树尖上照射下来,布满了整条山道。周双林心里暖烘烘的,觉得这是入冬以来最暖和的一天。

穆兴科一步一级台阶地走着,周双林看着他说:“大少爷,你真是长大成人了。我记得你小时候,和老太太、太太来这儿上香,这条山路不好走,我本想背着你走,可你非得自己走。那时你上下台阶都是蹦蹦跳跳的,哪像现在这么沉稳?”

穆兴科笑着说:“对,双林,我也记得那些事。对了,我弟弟该上大学了吧?他上的哪所大学?”周双林遲疑了一下,脚步也慢了。穆兴科脸上的笑意消失了,问,“双林,我弟弟出事了吗?”

周双林赶紧说:“大少爷,二少爷他两年前也离家出走了。”

穆兴科说:“两年前?闹学潮的时候?”

周双林点点头。穆兴科笑了,说:“这臭小子,年纪不大就学别人离家出走。倒也好,在外面吃两年苦,就更知道家里好了。”

周双林也笑了,说:“大少爷,我记得你是十八岁那年走的,两年前二少爷离家的时候,也是十八岁。”

穆兴科说:“双林,我们哥俩的事儿,你记得还真是清楚。我们老穆家有你,真是全家人的福气。”

周双林挠挠头,脸一红说:“其实我也没记得那么清楚,可架不住老太太和太太整天念叨你们哥儿俩。家里每顿饭,都给你们摆上筷子、碗,每年你们生日那天,家里都准备了长寿面。”

他们二人边走边聊,很快到了山下官道。二人在道路旁找了一处卖大碗茶的茶摊,挑了个僻静处坐下。穆兴科又听周双林细细讲了家里和绸缎庄的情形,这才压低嗓子说:“双林,今儿你先自个儿回去,我还得过一阵子才能回家,你也别给我奶奶他们说见过我。”

周双林端起茶碗刚要喝,一听这话马上放下茶碗,脖子都急红了,说:“大少爷,老太太、太太整天惦记着你们哥儿俩,每年一到你们生日,还有你们离家那天,她们都是水米不进,整宿整宿地哭。老太太有两回哭得都背过气去了……”

穆兴科笑道:“你不是说他们都挺好的吗?”

周双林愣了愣,说:“刚才我那不是怕你担心吗?我还以为你这就跟我回去……”

穆兴科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说:“双林,你放心,过一阵子我肯定回去,但今天不行。”

“那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去?自打日军进了城,老太太、老爷、太太他们更担心你们了,每天都要念叨好几回。”

“双林,我这回回来,就不再走了,到时我一定好好陪陪他们。你看,我今儿就是因为知道我奶奶、我娘她们会来卧佛寺还愿,就特意来这儿,打算远远瞅她们几眼。今儿虽然没见着她们,但见着你了,知道家里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周双林点点头,两人又喝了几碗茶。周双林盯着穆兴科看了一会儿,见他一直都在用左手端茶碗,说:“大少爷,离家十年,你倒成了左撇子了。”

穆兴科笑笑没回答他,转而说:“好了,双林,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回城吧,再晚了路上不太平。”

“你连城都不进?”周双林问大少爷。

穆兴科点点头,摸出几张钞票放在桌上,转身离开了官道,进了树林子。一眨眼工夫,人影就不见了。

这天晚上,周双林回到店里,把上香还愿的经过给穆老太太和穆世轩夫妇说了,但没提遇到大少爷的事。三人给了他赏钱,就让他吃饭休息去了。

周双林吃喝完毕,和平常一样,在店里平时睡惯的地方打开铺盖卷。这时别的伙计早都睡着了,但炉子里的煤球烧得很旺。在毕毕剥剥的声音中,他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回想着今天和大少爷见面的经过,总琢磨不透这位十年没见的大少爷,怎么变成了左撇子。这一天他一直在赶路,的确累坏了,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就翻了个身,睡着了。

通缉令已经贴出几天了,刺客始终没抓到。北平城不时有人因为和通缉令上的画像有一点儿像,或者右胳膊有伤,就被巡警或者特务抓走了。

这天清晨,在北平前门火车站,一个年轻人从刚刚抵达的火车上跳下来。他二十出头的年纪,手提行李箱,身穿藏青色毛料学生装,围巾雪白,皮鞋锃亮,剑眉英挺,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极了。四周的女乘客,不断地扭头朝他打量着。

这个年轻人夹在乘客里出了站,马上有一堆黄包车朝他们围了上来。有钱的乘客都上了黄包车,他看起来虽然也是富家子弟,却从黄包车中穿了过去,径直步行沿着前门大街快步朝南走去。

此时正值北方最冷的时节,地面冻得硬邦邦的,洒点水上去马上就会结成冰。这个年轻人因为走得快,额头上竟微微冒汗。他顾不得擦,只是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他很快就穿过鲜鱼口、大栅栏,走到了珠市口,到天祥泰绸缎庄那紧闭的店门前停了下来。他仰头看着高大的店门,眼圈渐渐红了。

“哎呀,这不是穆家二少爷吗?你走了有两年多了吧?你奶奶、你娘可想死你了!”街面上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身穿一件破破烂烂的旧棉袄,拉着一个三岁多的孩子,看到他站在门前,慢慢凑过来说。孩子手里紧攥着半个沾满土的冻柿子,腮帮子冻得通红,身上的棉袄棉裤都脏得看不出本色了,好几个脚趾头也从鞋里露了出来。俩人的手上都长满了冻疮。

年轻人扭头看着她说:“我是穆立民,您是……”

那女人摆摆手说:“我是住施家胡同的孙老六家里头的。喏,就是在会仙居包包子的孙老六,平时你见了,叫他六叔,叫我六婶。这是我孙子,你以前见过他。”

穆立民说:“对,对,我记得,你是孙六婶。这是孙哥的孩子吧?孙六叔还有孙哥孙嫂都好吧?”

一听此话,那女人登时流下泪,说:“你说的这仨人,如今都已经……唉——不在了……”

穆立民吃了一惊,说:“六叔我记得今年也就六十出头吧,孙哥就更年轻了,怎么就……”

那女人脸色变得惨白,接着说:“他们都是去年没的。去年日本兵攻打北平城,城外四面八方都是日本兵,咱们自己的兵,只能指望二十九军了。眼瞅着二十九军顶不住了,城里的老少爷们也有不少报名要去打仗。你六叔他们爷儿俩,这辈子连枪长什么样都没见过,也跟着报了名,被派到了南苑,管着送水送粮食。他们这一去,就没回来。后来听和他们一道去的蔡家胡同的赵二喜说,你六叔是让日本兵拿刺刀捅死的。我那傻儿子呢,抓之后,又被日本兵拿铁丝和别的俘虏绑在一块,浇上汽油,活活给烧成了炭……后来日本兵进了城,有人给日本兵告密,说了我们家这爷儿俩的事儿,就有三个日本兵上门来了,说是要搜捕二十九军士兵家属。我这媳妇不肯去,还让他们给……媳妇就在胡同里那棵老槐树上上了吊……”

孙六婶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摸着那孩子的头顶说:“唉,要不是因为这个小东西,我也不想活了……”她说着就抽泣起来。

穆立民一掌重重拍在面前的石墙上,咬着牙说:“这群侵略者,真是禽兽不如!”

这时,绸缎庄的门板被卸下了一块,一个十八九岁、学徒模样的人露出脸来,打量了一下穆立民说:“这位爷,本店暂缓营业,您要买绸缎布匹,请去别处。”说完,就要关上店门。

“三亭子,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是你们家二少爷!”孙六婶忙说。

“二少爷?”这个叫三亭子的伙计从门后钻了出来,站到门外细细瞅了瞅穆立民,半信半疑地问,“您尊姓大名?”

“我叫穆立民,穆世轩是我爹。”

“哎哟喂!”这个伙计一拍大腿,又卸下两块门板,鞠躬请穆立民进去,说,“二少爷,您可回来了!您快请进,老太太、老爷和太太他们整天念叨您呢!我是去年刚来的,叫韩山亭,排行第三,您叫我三亭子就行,老爷他们都这么叫!”

穆立民点点头,把学生帽和围巾摘下来递给三亭子,迈步走了进去。三亭子按亮了电灯,店里那些布满了金丝银线的绫罗绸缎,一下子铺陈在面前,像珍宝一样闪耀起来。

这是穆立民从小到大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了。

“老太太、老爷、太太,大吉大利,给您几位道喜了,咱家二少爷回来了!”三亭子在他身后大喊起来。

穆家的三进四合院在店面后面,穆老太太、老爷和太太是住在四合院深处,三亭子喊得声音再大,他们也听不见,但喜讯很快传到他们耳朵里。

“二少爷回来了,二少爷回来了!”喜讯在店堂里回荡着,也传进了后院。穆立民穿过店堂,进了自家院子,他看到由贴身丫鬟袖儿搀扶着的奶奶,还有父母,都已经站在二进院门那里。他鼻子一酸,快走几步,跪在奶奶面前。

“两年多了,你这孩子一声不吭,一走就是两年多……”穆老太太把他搂进怀里,捶打着他的肩背,已是老泪纵横。袖儿也跪在穆老太太面前,说:“恭喜老太太,二少爷平安回家,大吉大利!”

几个人进了穆老太太的正房,穆立民先给祖宗牌位磕头上香,然后恭恭敬敬地站在长辈面前,把自己离家后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两年前穆立民受到一二·九运动的影响,离家出走。他先是四处参加爱国运动,在全国各地漫游了几个月后,来到了武汉,正好赶上国立武汉大学招生。他成功考入武汉大学物理系。上了一年大学后,日军全面侵华,战火波及武汉,当地大学纷纷内迁,他起初也跟着老师同学一起内迁。但出城没多久,他就染上了疟疾,等病好后已经无法追上师生队伍,只好返回北平。

“这两年,你一直在武汉?”穆世轩问。

穆立民点点头,说:“我有武汉大学的证明信,可以凭此信件转入国立大学继续读书。”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父亲。

穆世轩打开信,只见满纸是极清秀的行楷小字,写明穆立民是本校物理学二年级学生,尊师重义,勤学敏行,为可造之才。穆君因病未能与校本部同迁,请接到此信件的高校酌情准其入学。落款是国立武汉大学校长王星拱。

穆世轩冷笑道:“清华和北大,都南迁了,这北平城里,还有什么国立大学!可惜王校长这一手好字了!”

穆立民说:“爹,国立武汉大学是著名学府,按照教育界的惯例,武汉大学的学分学籍,燕京大学之类的教会学校一般也会承认。”

穆世轩脸色缓和了一些,点点头说:“燕京大学学风端正,师资颇佳,何况这是美国人办的学校,日本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穆立民说:“那我明天就拿着王校长的亲笔信,去燕京大学看看能否入学。”

穆老太太在一旁越听越着急,说:“你们说的这个燕京大学,到底是在哪儿?”

穆夫人说:“娘,这个燕京大学,在西郊海淀呢,就是从前老佛爷的颐和园那一片。”

“那么远?”穆老太太急得一跺腳,说,“立民,你这刚回来,别急着去上学。现在城里城外都不太平,我看啊,你就别上这个学了。”

穆夫人连忙说:“立民,你也是,刚回来就说要上学,你先在家待几天,好好陪陪奶奶。”

穆世轩问他在外面这两年,有没有听到他哥的消息。穆立民说,自己当初到了武汉,就到处打听有没有一个叫穆兴科的人。原来,当初北平全城参加北伐军的年轻人有很多,被编进国民革命军不同的队伍。自己在武汉这段时间,一有空就到国民革命军驻地探听情况,后来找到几个北平同乡,他们都没听说过穆兴科。

听到这里,穆老太太又流下泪来。袖儿赶紧给她擦了眼泪,捶她的背说:“您两个离家的孙子,今天回来了一个,还上了大学,个子长高了、模样长俊了,另一个肯定很快也会回来的。大少爷回来时,一定好事成双,他准能给您带回来一个又俊又贤惠的孙媳妇,说不定还有一个大胖重孙子呢。”

穆老太太这才破涕为笑,擦擦眼泪,说:“你这妮子,就是嘴甜。要真能抱上重孙子,就是死了,我也乐意。”

这天晚上穆家上上下下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穆老太太给家里的仆人、店里的伙计每人赏了两块银圆。家宴上自然是摆满了穆立民平常爱吃的各种菜肴,穆世轩还让人在头进院子的厢房里给伙计、仆人们也摆了两桌酒席。穆老太太想起来周双林刚替自己去卧佛寺上香还愿,二孙子就回家了,真是佛祖显灵。这周双林功劳不小,穆老太太给了他加倍的赏钱。

这天的家宴一直到了将近午夜才散,穆立民回到自己从前在中院的西厢房休息。绸缎庄的伙计们回到店堂里,他们还都沉浸在整个宅院的闹腾气氛里,相互打闹着,对比着各自银圆的成色。周双林在老位置铺开被褥,仰面躺下,心想我先见到的是大少爷,结果却是二少爷先回家了。大少爷那天在卧佛寺外面说过几天就回家,他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第二天一早,穆世轩命周双林出门去煤市街的永和车厂雇来了一辆带司机的汽车,先送穆立民去燕京大学问能否入学的事情,又派三亭子上街采买了些香烛供品。从燕京大学回来后,他带着穆立民和周双林去了右安门外穆家的祖坟,给穆家列祖列宗扫墓上供。

这天是阴天,气温骤降,北风裹着铺天盖地的寒气,席卷了北平城。一阵阵的寒风,从前门直冲过来,形成一股股穿堂风,尖啸着穿过前门大街,直扑向永定门那高大厚实的城墙。前门大街上自然是空无一人,大栅栏、珠市口、天桥一带的商家,也都紧闭了大门。人们躲在房里,围在煤炉旁听着门窗被吹得噼啪作响,想着眼下这国土沦丧的境况不知何时才是终了,心里更是一阵阵没着没落的。城里一片严寒,若是到了城外,四下无遮无挡,更是寒风刺骨,让人苦不堪言。

穆家祖坟所在的这块坟地,是珠市口一带的大店铺合伙买的,谁家有人过世,都可以安葬在这里。这也是北平城里殷实的店铺常用的法子。这天是日军占了北平城后,穆世轩半年来第一次出城。他下车一看,只见这里已经比半年前添了不少新坟。有的新坟立了墓碑,坟头也很平整,四周围了砖廓,一看就是富裕人家的坟。有的只是一个土堆,坟头插了纸幡,一看就知道埋的是穷人。这些穷人自然是没有自家的坟地的,他们死了,家人在城外随便挖个坑埋掉。

有的坟连土堆都没了,尸体因为埋得浅,棺材薄,被野狗拖了出来。至于那些连棺材都没有,只是裹在破草席里的尸骨,更是早就被野狗啃食干净,只剩下几块残骨。

半年间添了这么多新坟,这是往年没有过的事。任凭谁一看都猜得出,这些尸骨一定是去年日军攻城时死的老百姓。

穆世轩铁青着脸,一句话没说。他和穆立民两人在穆家几位祖先的坟前上了供品,烧过了黄纸,磕完头,就回到城里。

汽车刚刚开到天祥泰绸缎庄门口,两人在车里就看到外面站着五个人。其中一个是负责珠市口这一带巡逻的巡警翟二,另一个肤色白净,穿着蓝布长衫,外面罩着一件棉马褂,看起来很面生。后面一个则西装笔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面孔又白又瘦,眼镜戴在这张脸上,就像挂上两个墨水瓶瓶底。西装男人身后一左一右,则是手持步枪的日军士兵,他们的步枪都上了刺刀。

穆世轩父子和周双林下了车,周双林对那个巡警说:“翟二,这两位是?”

翟二扭过脸,堆出一脸笑,说:“穆老爷,周二哥,二位好。”接着,他笑眯眯地看着穆立民,说,“这位是二少爷吧?真成大人了。”接着他指着身后的两个人说,“这位关孚仁关先生,是治安委员会的。这位是稻口德夫先生,是皇军特务机关处的,在情报课任职。”

日军占据北平后,扶持大汉奸王克敏成立了临时政府,治安委员会是其中极有权势的要害部门,动辄以通敌为名,把市民抓走拷打,不少市民最后莫名其妙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日军的特务机关处,更是整个北平城实际的统治中心,机关长喜多诚一手下的情报课课长森本峤是不折不扣的杀人魔头。早在卢沟桥事变前,森本峤就派出特务混进北平,搜集驻守北平的二十九军兵力部署、武器配备等各种绝密情报,暗杀了二十九军多名军官。日军进城后,他更是四处搜捕抗日志士。特务机关处所在的煤渣胡同,总是彻夜传出拷打的惨叫声,把周围百姓吓得心惊肉跳。

这个稻口德夫,看到穆世轩他们回来,先是紧紧盯了一会儿穆立民,然后一指那辆黑色轿车,嘴里叽里呱啦说了起来。等他说完,关孚仁说:“穆老先生,稻口先生说,皇军有命令,凡是从外地返回北平的市民,一律要由特务机关处情报课进行甄别,然后才发良民证。您这位二少爷不是刚从外地回来吗?就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穆世轩冷冷地说:“北平又没有封城,从外地进城的,如今是比以前少了,但每天少说也有上千人。特务机关处要把这些人都抓进去吗?”

关孚仁说:“穆老先生,令郎和别人不一样,我们知道,他是早就离开北平了,孤身在外多年。这种情况,皇军肯定要详细了解他这几年的情形。您放心,他到了情报课,只要如实供述,我可以打包票,他一定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穆世轩还要再说什么,穆立民说:“爹,你别担心,我就跟他们去。我这几年的经历,就是昨晚我说的那些。”说完,他转身走向那辆黑色汽车,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稻口德夫点点头,但他并没有回到汽车,而是繼续对穆世轩叽里呱啦说了一阵。关孚仁翻译说:“按照特务机关处的惯例,还要搜查穆立民的住处。”穆世轩刚要挡在门前,心里又想,这会儿母亲和夫人都去东安市场了,家里没女眷。还不如趁着这会儿,让他们搜完,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得罪了!”关孚仁见他一迟疑,马上朝他一拱手,带着稻口德夫和那两个日本兵从店门钻了进去。

翟二也想跟进去,但一看到穆世轩冷冷的神情,笑了笑,呆立在一旁。

过了十几分钟,这几个人出来了。关孚仁脸色有些尴尬,朝穆世轩拱拱手,说:“穆老先生,得罪了。”稻口德夫和两个日本兵在穆世轩面前趾高气扬地走过去,稻口德夫钻进汽车,那两个日本兵则一左一右站在汽车两侧的踏板上。

穆世轩心想,自己和临时政府从无交往,要救儿子,还得指望这个关孚仁。他从怀里掏出一沓钞票,塞到关孚仁手里。关孚仁一看票面上的数字和中央银行字样,心里一喜,微微做了个揖,压低声音说:“我一定不让二少爷受罪!”

汽车发动起来开走了。穆世轩回到店里,看到店里倒是一切如常。可等他回到家中,却发现不但穆立民的卧室里各种书籍衣物都被扔了一地,就连穆老太太和自己的卧房,还有堂屋、厨房各处都被翻得乱七八糟,凡是被褥都被刺刀捅了很多窟窿。

一阵哭喊声从院中传来,穆世轩赶紧跑出去。只见穆老太太正在院子里拿拐杖用力杵着地面喊:“我的二孙子,是谁把我孙子抓走了?”

穆世轩不敢直说是日本特务抓走了穆立民,只得说临时政府派人请穆立民去登记,好给他发良民证。

穆老太太自然不信,说家里就像是遭了土匪抢劫一样,如果是规规矩矩把人请去,怎么会弄成这样?“伙计跟我说了,是日本特务冲进来到处搜查的,立民是让这些禽兽抓进特务机关去了。那可是个地地道道的阎王殿啊!去了那里,人还活得了吗?我这孙子好不容易才回来,要是有个好歹,我也不活了!”

穆夫人在一旁也不停地抹眼泪。她打发袖儿给老太太换上一套新被褥。

当天晚上,穆世轩夫妇坐在桌边,愣愣地看着饭菜,谁也没心思动筷子。眼看饭菜全凉透了,穆世轩叹了口气,刚要说点什么,袖儿忽然闯进来说:“老太太原本坐在床边掉眼泪,忽然一头歪过去,就说不出话来了!”幸好永和车厂那辆汽车还在,穆世轩赶紧把她送进协和医院。洋大夫先是给她吸痰,接着给她输了液。这几天她一直在病床上躺着。穆立民到了第三天才回来。他听说奶奶进了医院,赶紧赶到医院。穆老太太一看见他,就把他搂进怀里,大哭了几声,又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确信他安然无恙,这才放心。她当天就出了院。

回到店里,穆世轩夫妇一是因为老太太平安出院,二是因为穆立民平安归来,又给伙计和仆人们发了赏钱。穆立民说:“被抓到煤渣胡同后,日本特务先是审问我,让我招供这两年多在外漂泊的经历,重点问的是遇见过哪些人、有没有参加各种组织,连审了两天两夜才让睡觉。最后一天则是让写良民状子,大意是愿意效忠大日本帝国、效忠临时政府、效忠北平特别市之类。”穆老太太问他有没有被特务拿皮鞭抽、拿烙铁烫,他说那倒没有,一批接一批被抓进去的人很多,他们顾不上都细细审问每个被抓的人,他只是因为出言顶撞,被打过几记耳光。穆老太太和穆世轩夫妇这才放了心。

在外院厢房里,穆世轩也给几个伙计开了一桌。周双林一边抿着酒,一边盘算着时间,心想在城外遇见大少爷已经过去六天了,他为何还迟迟不回来。

第二天早上,一家人吃罢早饭,仆人过来收拾了碗筷桌椅,穆世轩接过手巾擦好了手脸,对穆老太太说:“娘,我带立民到街上走走,再到店里去看看。”

穆老太太知道这是要给孙子讲生意上的事,点点头,说:“你们有正经事,我不拦着。可外面街上也不太平,让双林他们跟着你们去。”

穆立民给奶奶端上茶,就跟着父亲出了家门。周双林、三亭子和另外一个伙计则在后面紧紧跟著。

他们到了街面上,珠市口这边有寥寥几家店铺开门营业。洒水车在路中间慢悠悠地开着,行人大都面带愁容,衣衫破旧。也有几人身穿新长衫或者西装大衣,他们的大衣还带着毛皮翻领,脸上泛着红光,显然是在日本人手下做事。

有一个女人,两只手都是通红的,一只生满了冻疮的手里,紧紧端着一个粗陶大碗,碗里的粥早没了热气,一看就知道她是从天桥那边的粥厂里刚领到了救济粥,要端回去给一家人喝。女人身后跟着一个孩子,孩子饿得哇哇直哭,女人只好蹲下,把粥碗凑到孩子嘴边。孩子吸溜了一两口,女人就把碗拿开。那孩子哭得更厉害了,伸手去抓,结果那碗掉在地上,摔成几块,粥也流了一地。女人愣了愣,立刻跪在地上大哭,孩子却不懂事,趴在地上伸出手指,撮起米粒放到嘴里。

穆世轩摇摇头,低声对一个伙计说:“你带他们娘俩到家里拿几个馒头,再拿只烧鸡给他们。”

那伙计带着那对母子走了,穆世轩指着那几个开门营业的店铺说:“你们看那几家店。有的店是架不住日本人和临时政府的人整天去威胁才开店的。有的店有人被抓进宪兵队,不开店就不放人,东家实在没招了,这才开了店,不过也是开得晚关得早。也有几家店,是实在没进项了,家里坐吃山空,只好开门做点生意。有的药店、粮食店开了门,是因为客人离不了,谁家能不吃药、不吃饭?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谁也不能怨他们。”

穆立民说:“爹,那咱家……”

穆世轩说:“咱家自从日军进了城,就没正式开过店门。可咱家的生意还在照做,这天祥泰的招牌,毕竟立了一百多年了,那些老主顾信得过咱们,他们来进货,我随身带几块货样子,请他们到正和居喝两盅,或者去长清池泡个澡,他们就肯要货。这阵子,我做成了好几宗大生意。所以咱家虽然散客的生意做不成了,但还能撑得住。”

三亭子在旁边说:“二少爷,老爷这招太厉害了,既没开店门,不让日本人脸上有光彩,还照顾了老主顾,店里也有进项。”

穆世轩说:“日军进城前,天祥泰的生意也这么做,只不过当时既做大宗生意,又做散客生意。立民,这做生意,可不光是店里面的事,还得知道店外面的事,知道天下大势。你看现在穷人多,进货的时候,就不能光进绫罗绸缎、呢子毛皮,要多进一些经穿耐用的,价格还不能高,这样穷人才用得起,咱们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而且便宜布料走货走得快,不占本钱,这要是进上一库房的貂皮,一时又出不了手,店里就周转不开了。”

穆世轩带着他们沿着前门大街一路走着,边走边说各个字号经商的窍门。快到鲜鱼口时,周双林压低嗓子,指着旁边一条胡同的深处说:“老爷,这里面有家铁匠铺,您记得吧?”

穆世轩点点头说:“我记得,他家打的铁器不错,可惜那个铁匠是个哑巴,他在这里租房子打铁,干了有三四年吧,咱们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最近可有日子没他的消息了。”

“他不是铁匠,他是——”周双林把头凑得更近些,声音也压得更低,“有人说他是日本特务。刚入腊月那阵子,有人发现他死在西便门外的荒地上。听说他是被人反绑了双手,脑门中了一枪。”

“日本特务?哑巴也能当特务?”穆世轩虽然见多识广,但听到这里也吃了一惊。周双林说:“前几天,我不是替老夫人、夫人去卧佛寺还愿吗?那天我和几个客商一起出西直门,其中有个做山货生意的客商,他平时老从山里买些野兔山鸡之类的到城里卖。他说那个铁匠经常在房山、门头沟一带的山里转悠,那边煤矿多,他把各处煤矿都画进了地图。日军进城后,他把地图交给了日军。而且他也不是哑巴,日本话说得可溜了。”

穆世轩说:“怪不得这家铁匠铺以前就时常歇业。日本为了‘灭亡中国’,早已处心积虑。中国各处有什么资源,哪里出煤,哪里产粮食,哪里宜驻兵,哪里宜开矿,地方首脑的贤愚忠奸,早已被他们查得清清楚楚。可我们这个国家里那些掌握重兵大权的,只会钩心斗角、尔虞我诈,谁真正愿意为国家的事操心出力?山东那个韩复榘,明明有黄河天险作为防线,他都怕损失实力,带着队伍逃跑了,把整个山东,把几十万济南百姓扔给日本人,真是民族败类!照我说,这条前门大街上,日本特务,肯定不止这个铁匠,还有一些人。”

“双林哥,那谁杀了这个特务?”三亭子问。

周双林说:“这谁知道啊?那肯定是高人干的。而且这位好汉对北平城一定非常熟悉。从西便门出城往房山、良乡方向,有片树林是一处偏僻地方,别处都是大路。在那里行凶,完事后再回城里,来回用不了一顿饭的工夫。”

三亭子一拍大腿:“咱这北平城里,日军安插了不少特务,可咱们的人也不少!”

他们几人在前门大街结结实实地转了一圈,回到店里,已经是饭点了。一家人吃了午饭,穆世轩陪母亲说了一会儿话,就回到房里休息。这两天因为老太太住院、穆立民回家的事,他操了不少心,这会儿精神有些倦怠,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他睡得很沉、很长,断断续续做了几个梦,并且结结实实扎进最后一个梦里。等他醒过来,发现窗台上已经布满了夕阳金黄色的光线。他准备起床,却发现头怎么也抬不起来,满枕头都是汗渍。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水淋淋的,还很烫。这时,穆太太端了杯水进来,嗔怪着说:“立民在店里等你教他看账本,都等了一个多——”穆太太话没说完,脸色就变了,说,“老爷,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穆太太伸手来摸他的额头,他觉得太太的手凉得很。他知道自己这是病了,努力想坐起来,可身上一点劲都没有,身子又一歪,晕了过去。

穆世轩被送进了协和医院。这次住院一连住了三天,烧才退了下来,一家人连元宵节都没得正经过。这天医生查完床,说他下午就可以出院了。中午他正准备打个盹,却影影绰绰地看到病床边站着个年轻人。他乍一看,以为是穆立民。可再仔细一看,这年轻人虽然长得和穆立民很像,但留起了两道小胡子,下巴也更方一些,个子也比穆立民高了一两寸。穆立民虽然在外面闯荡了几年,但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上还是有些婴儿肥。这人的脸却更瘦一些。

“立民怎么一下子长了好几岁?”他没想到的是,年轻人在他床头慢慢跪了下来。

“爹,是我,我是兴科,我回来了。孩儿不孝,这些年让奶奶,让您和我娘,都为我担心了。”这年轻人流着眼泪,隔着棉被趴在他膝盖上。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他大病初愈,心里再激动,也没力气表示什么,只好摸着年轻人的头,慢慢地说。病房门口,他的太太正靠在门框上,用手帕擦着眼泪,用哭得通红的眼睛看着他们。

下午穆世轩出了院,一家人回到家里。穆兴科重新给奶奶、父母磕头,又在饭桌上说了自己这十年来的经历:“当年北伐军打到了北平,孩儿见国民革命军军容整齐、士气高昂,就一门心思想入伍。我离家后,真的加入了国民革命军,但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南京政府只是在名义上统一了中国,军阀混战的局面并没有根本改变。蒋介石以‘国军编遣会议’的名义,要所有地方军阀交出兵权,好建立他的独裁统治。拥兵自重的军阀自然不答应,他们又打起了‘中原大战’,互相攻击起来,这下老百姓又遭了殃。我看透了这帮军閥的嘴脸,看出来他们个个只在乎自己的地盘,谁不也真正拿国家民族的前途当回事。那时知识界很多人都在思考,同样是国家,日本为什么能这么快富强起来?为此那几年去日本留学的年轻人很多。我一气之下也脱下军装出国留学,到了日本。后来日军占领了东三省,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更是经常被日本人嘲笑殴打。日本的报纸上整天都在说要‘灭亡中国’,很多中国留学生忍不下去,不少都回国了。但我想,日本越是要‘灭亡中国’,我越是要在日本待下去,要弄清楚他们的底细,弄明白他们究竟在哪里比中国强,为什么比中国强大。一直到了前年,眼看日本要全面侵华,每天都有留学生同学被日本警察抓走,我才决心回国。回国后,我先去南京国民政府,把我在日本了解到的情况告诉他们。他们根本不相信我,还要把我当共产党抓起来。我赶紧逃跑。后来我在全国各地周游了几个月,到处都在说延安的共产党是真抗日,国民党是消极抵抗,是假抗日。我本想去投奔共产党,可我好不容易到了西安,因为战事交通都中断了,再也没法往前走了。我在西安待了一阵子,就回来了。”

穆老太太说:“我的孙儿,你当初从家走的时候,都没带多少钱,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去日本时,考取的是官费留学生,自己不用花钱。后来回了国,我在广州、西安、青岛这些地方给有钱人当家庭教师,也能挣到钱。奶奶,你放心吧,这些年虽然兵荒马乱,但我没吃什么苦。”穆兴科说。

穆世轩听完以后,说:“袖儿,前几天二少爷刚一到家就被日本特务抓走了,你给大少爷预备一下衣物,日本特务大概很快就要上门了。”

穆立民抢着说:“爹,你住院这几天,我哥已经在日本特务机关里待了两天了。”

见穆世轩愣住,穆兴科说:“爹,我是三天前回到家的。当时我去医院里看您,您一直在昏迷。我刚从医院回家,就被日本特务抓走了。我带回家的行李,也被他们捅了个稀巴烂。我的被褥都被日军拿刺刀捅了几十个窟窿。”

穆立民说:“爹,我遭过的罪,我哥都已经挨过了。以后啊,他就可以安安生生地在家待着了。”

穆兴科说:“爹,刚才在汽车上我就该给您说的,不曾想您一路上一直惦记着这件事,饭都没吃好。”

穆世轩点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

穆老太太见饭吃得差不多了,说:“兴科、立民,你们哥俩送你们父亲回房歇息吧。”

穆兴科、穆立民起身伺候穆世轩洗漱完毕,就陪他回房了。看着父子三人的背影,穆老太太又抹开了眼泪:“都是祖宗保佑,穆家算是一家团圆了。”

穆夫人眼圈也是红红的,说:“娘,我陪您给祖宗上炷香吧。”

穆兴科的卧房,在二进院子的东厢房,和穆立民的卧房正对着。这天晚上,穆兴科回到自己房里,他虽然已经回家三天,可因为刚进家门就被日本特务抓走,这还是第一天在自己卧房睡。他看着房里的陈设还和自己离家前的一样,只有被褥因为被日军刺破了,又换了一套新的。自己桌上的几件破了的摆设,一个铁皮文具盒,一个竹子笔筒,都用胶布细细粘好了。

“大少爷,您可算回来了!自打那天在卧佛寺外头见着您,这几天我一直盼着您呢。”周双林端着火盆进来说,“大少爷,晚上冷,得用火盆烤火。”

穆兴科点点头,蹲下来烤火。周双林说:“对了,屋里生了火,您肯定会口渴,我端杯茶来。”说着他也不等穆兴科答应,转身就出了门。很快他端了杯茶进来。穆兴科接过茶杯喝了几口,就把茶杯放在桌上,蹲下来继续烤火。周双林也蹲了下来,看着穆兴科的每一个动作。穆兴科被看得有些不太自然,说:“双林,你盯着我看什么?”

周双林一咧嘴说:“大少爷,您胳膊上的伤看来一直没好利索,咱家旁边的长春堂,大栅栏那儿的葆顺堂,这阵子都有名医坐诊,明儿我陪您去瞧瞧?”

穆兴科停下手上的动作,说:“双林,你怎么知道我胳膊上有伤?”

周双林嘿嘿一笑,说:“大少爷,您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您打小都是用右手,这回成了左撇子,肯定是因为右胳膊受伤了。”

“我离家都十年了,这么长时间,人是会变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慢慢就变成了左撇子了。”穆兴科说。

“大少爷,您瞒不了我。您是十八岁那年离家的,那时您都成大人了,哪能说变就变?而且我特意细看了,您这右胳膊,不是不如左胳膊好用,而是压根儿没法用。那天您无论端茶碗,还是从兜里拿钱,甭管多么不得劲,您用的都是左手。”周双林说。

穆兴科没说什么,继续烤着火。周双林笑眯眯地凑近他,低声说:“煤渣胡同那个案子,大少爷,是您干的吧?”

穆兴科头一扭看了他一眼,从桌上抄起本书往床上一躺,看着书,说:“煤渣胡同出了什么案子?我怎么不知道?是哪个大户人家被抢了还是被偷了?”

“这通缉令都贴得满世界都是了,全北平城里,哪条街哪条胡同不贴个十张八张的?您还装糊涂?”周双林脸上笑意愈发浓了,他朝穆兴科竖起大拇指,说,“大少爷,我敬您是条汉子,是英雄!您放心,这事我谁都不说!”

穆兴科聚精会神看着书,随口说:“编,你就编吧。”

“我周双林这双眼,给我块布头,我就能知道是哪个织造厂的货。我看布从来没错过,看人啊,也错不了!”

第二天早上,天色又阴沉起来,还下起了雪。穆家兄弟二人进了里院。陪穆老太太和穆世轩夫妇吃过早饭后,穆世轩说:“兴科,前几天我已经把店里店外的情形给立民说了,我如今大病初愈,精神还不甚好,立民,你今天就把那天我给你讲的,再给你哥哥讲一遍。”

穆老太太叮嘱兄弟俩说:“外面正下大雪,你们爹这次得这么重的病,就是那天上午在街上着凉了,你们可得多穿点。”

两人点头答应,各自回屋穿上厚实衣服,就出了店门。两人沿着前门大街往北走,穆兴科已经离家十年,街两旁的铺面有不少已经换了,他们走到鲜鱼口,穆立民又把日本特务在这里假扮铁匠的事儿讲了一遍。穆兴科沉默片刻说:“日本侵略中国,早就蓄意已久,好几代日本人都是这么想的。当初我在日本留学时,每个中国留学生,日本军部都会派人来细细询问,把学生的家庭、籍贯、性格、志向等情况一一记录在案。日本的报纸也经常对中国各地地方官进行考评,连中国各地的矿产资源也被日本报纸逐一分析能给日本带来哪些好处,好像中国已经被纳入他们的版图一样。眼下国民政府内迁到了武汉,我看武汉很快也保不住了,政府还得继续西迁。”

穆立民说:“听说日本有两个师团,在徐州以北的滕县、临沂一带被国軍拦住了,进退不得,说不定这次咱们能打个胜仗。”

穆兴科摇摇头说:“那里的国军是好几支杂牌军凑成的,蒋介石的嫡系部队都打不过日军,杂牌军还能指望得上?”

“哥,你多给我讲讲你这些年在外面见过的事吧,尤其是你在日本看到的事。”穆立民说。

穆兴科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只见漫天雪花里,只有稀稀落落几个行人,每个人都在快步疾行,身后大栅栏东口那儿,有几个黄包车车夫正缩着肩膀,佝偻着身子,满怀期待地看着这边。他想了想,一拽穆立民的胳膊,大步流星地踏上一辆黄包车,对车夫说:“去陶然亭。”

陶然亭就在永定门西侧,黄包车只需十多分钟就跑到了。这时雪越下越大,整个公园杳无人迹,两人站在陶然亭里,只见亭外湖面已经被大雪覆盖。几只野鸭躲在湖边仅有的几根摇摇晃晃的芦苇里,紧紧挨在一起。寒气从湖面袭来,穆立民连打了几个喷嚏,穆兴科一看,从怀里掏出酒壶递给他。两人轮流喝了几口酒,只觉得一阵暖意从腹中升起,几乎冻僵的四肢也慢慢暖和了起来。“你还记得咱们最后一次到这里来是什么时候吗?”穆兴科望着雪景,拿酒壶朝四周指点着说。

穆立民挠挠头说:“我记得咱们从前常来这儿,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我还真忘了。”

“那是十三年前,当时这一带到处是穷人的窝棚,很多无家可归的人都住在这儿。那年我十五岁,你九岁,当时咱们一起逃学,去天桥看耍把式的。咱们觉得那个练八卦掌的一定是武林高手,就跟着他到了这儿,要拜他为师。”穆兴科说。

“咱们那时候一门心思想当个武林高手,四海为家,到处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穆立民说。

穆兴科摇摇头:“不是。咱们那时觉得中国人被人叫作东亚病夫,是因为大烟鬼多,瘟疫到处流行,国人体质太差。如果能在全国普及武术,国人就能强身健体,国家也就不受人欺负了。”

穆立民笑了说:“咱们那时年纪小,不懂事,不知道国家积贫积弱、国人贫病交加,根源在于国家政体,和武术普及不普及,实在没有太大关系。”

穆兴科看了他一眼说:“你小子,离家出走了两年,还真长见识了。”

穆立民说:“哥,你在日本留了几年学,比我见识多,你觉得中国要强大起来,到底应该效仿哪国政体?”

穆兴科说:“这个问题,我在十年前离家时就在想,后来到了日本也一直在想。直到有一次我站在一张世界地图前,看着世界各大强国,终于明白……”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一阵喊叫声:“大少爷,二少爷——燕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

他们回头看去,只见周双林站在湖边,手里正挥舞着什么,站在大雪里朝这边喊着。

虽然隔着密密麻麻的雪花,两人仍然能看到他满脸激动的神情。

“哪天开学?”穆立民隔着湖大声问他。

周双林打开手里的信件,看了看,喊:“正月廿二!”

一家人吃晚饭时,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坐在穆老太太旁边。穆老太太把录取通知书翻来覆去瞅了一阵子,又直掉眼泪,说:“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顾家呢?这才回来几天,就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听说日本兵净闯到学校里抓闹事的学生,海淀那么远的地方,你要是让日本兵抓走了,我们连个信儿都得不到!”

穆立民说:“奶奶,您放心,日本是和中国开战了,但还没和美国开战。我上的这个燕京大学,是美国人办的,日本兵根本不敢进去。”

“这北平城里还有日本兵不敢进的地方?”穆老太太半信半疑。

穆兴科盛好一碗银耳羹放到她面前,说:“奶奶,这是真的。日本兵是占了北平城,可这城里还有一大堆别的国家占领的地方。日本还没对这些国家宣战,所以日本兵就不敢进这些地方。”

穆老太太还是不放心,说:“这燕京大学在海淀那么远的地方,离这二十多里远,路又偏僻,那也容易出事儿。”

穆太太說:“娘,您放心吧。到开学时,世轩会去永和车厂再雇一辆汽车,把立民送去。”

这顿饭吃完,已经是深夜。兄弟俩回到中院,只见周双林正在扫院里的雪。北平城里,深夜历来有叫卖宵夜的商贩,这时人们就听到一阵阵吆喝声,先是有人喊“萝卜——赛蜂蜜——萝卜——赛蜂蜜——”,接着又有人喊“熏鱼儿——好下酒——”。穆兴科仔细听了听,说:“卖熏鱼儿的和卖萝卜的碰上了,真巧。”穆立民说:“这个卖萝卜的真怪,别人吆喝,都是喊萝卜赛鸭梨,他喊赛蜂蜜,这也太没谱了。”

兄弟二人离家已久,这次重新听到听惯了的吆喝声,都是感慨万千。北平冬夜苦寒,店铺打烊甚早,天黑后人们没有别的去处,那些有点闲钱和闲心的,到了深夜如果还不想睡觉,也都爱买点熏肉卤肉之类下酒小酌。但按照不知何时起源的规矩,那些叫卖熏肉卤肉的,吆喝里却不带一个“肉”字,都喊成“熏鱼儿”。

穆兴科回到自己屋里,洗漱后熄了灯平躺下,心里想着自己离开家后多年的经历,再想到穆立民在外面漂泊了两年,如今还能继续读大学,百感交集。过了十多分钟,刚才的叫卖声重新喊了起来:“萝卜——赛蜂蜜——萝卜——赛蜂蜜”“熏鱼儿——好下酒——”那卖熏鱼儿的和卖萝卜的竟然又转了回来。穆兴科索性翻身而起,穿好衣服,抄起手电筒到了院外。

“卖熏鱼儿的!”他站在台阶上,朝路对面一个背着大红柜子的人说。那人踩着满街的雪,大步跑了过来。

“小心滑倒!”穆兴科说。那人到了店门外,把红漆柜子放下,打开柜门,猪蹄、猪头肉、猪心、排骨,各式各样的熏肉露了出来。

穆兴科称了一斤熏排骨,用油纸包了快步往家里走。他进了大门,把油纸包放在门口的长凳上,腾出手安上了门闩。他转过身刚要去拿油纸包,却看到了一张笑眯眯的人脸。

他吓了一跳,好在马上看清了这张脸,他镇定地说:“立民,这都快到半夜了,你不睡觉在这里干什么?”

“你还问我干什么。你出去干什么了?这是什么?”穆立民指着油纸包说。

“晚上睡不着,买了点宵夜,本来我正打算叫你一起来陪我喝两盅。”说完,穆兴科抓起油纸包,就要从他身旁穿过去。

“哥,我的好大哥,你就告诉我,你离开家去外面,究竟干了些什么吧。”穆立民赶紧跟过来说。

穆兴科叹了口气,把油纸包往他面前一递,说:“我到家门外面去,不就是去买了些熏排骨吗?”

二人进了穆兴科的屋子,穆立民故意做出一副很夸张的架势,掀开床单,拉开衣柜,又弯下腰往床下看了看。

穆兴科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这臭小子,半夜三更不睡觉,到我这儿来出什么洋相?”

“哥,”穆立民笑容满面地凑过来说,“你就招了吧。你当时用的那把枪藏在哪里了?你的那几位同僚都在哪儿藏着?你们组织叫什么名?你是怎么加入的?能让我也加入吗?”

穆兴科瞪了他一眼说:“臭小子,胡说八道什么呢?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穆立民嘿嘿一笑,朝外面指了指,说:“‘萝卜——赛蜂蜜——’,这就是你们的暗号吧?”

穆兴科继续瞪着他,说:“你是不是没好好读书,净看歪门邪道的书了?什么暗号不暗号的?”

穆立民大大咧咧地坐在床上,东翻一下西翻一下,说:“哥,你别不承认,我告诉你,你的身份啊,在我这儿已经完全暴露了。我要是把你举报到煤渣胡同去,还能从日本特务机关处领到五百块银圆的赏钱呢。”

“没闲工夫理你。”穆兴科在桌前坐下,把油纸包铺开说,“在外漂泊多年,这北平城里,我最想念的就是这京华美食。”他刚要下手去抓排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打开行李箱,从最内层摸出一瓶酒来。

“哥,你别装了。”穆立民从床上站起来,笔直站着,双目炯炯地盯着他说:“第一,你的样子和通缉令上的画像一模一样;第二,你右臂受伤——”

“我胳膊没受伤。”穆兴科伸出抓着酒瓶的右臂,大幅度挥舞着。

“双林说他在卧佛寺外遇见过你,你当时只能用左手。你明明早就回到北平了,却不回家来看奶奶和爹娘,就是因为你胳膊有伤,进城怕被鬼子发现。”

“你这也太牵强附会了。还有第三吗?”

“不用第三条,我说的这两条,每一条都不是特别有力,但两条加在一起,我觉得就八九不离十了。哥,你到底是不是国民政府的人?你就告诉我实话吧,我是你亲弟弟,我保证谁都不说。”

穆兴科瞟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酒,又从排骨上撕下一块肉,嚼了一阵子,才抬起头,望着他,说:“你猜对了。我现在的身份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北平第九特遣队负责人。”

穆立民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神采,他试探着问:“哥,那上次煤渣胡同行刺王克敏,真是你们干的?”

穆兴科点点头。穆立民激动得站起来说:“哥,你太棒了!和你一起行刺的那些同事都去哪儿了?能让我也见见吗?”

穆兴科慢慢摇头:“按照我们的纪律,每次刺杀行动结束后,不管是否成功,所有人员都必须分散躲藏,等待下一步指令。”

“这么说,你还不知道自己的下一个任务是什么。”穆立民问。

“我知道。”

“你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是刚才。”

“刚才?”

“对。就在刚才,那个卖熏鱼儿的把下一步的行动告诉我了。”说着,穆兴科从裤兜里拿出一小沓钞票,朝穆立民晃了晃,说,“本来里面有张纸条,告诉我下一个任务是什么。”

穆立民想了十几秒,猛地一拍脑袋,说:“我明白了,那个卖萝卜的和卖熏鱼儿的同时出现,卖萝卜的吆喝声与众不同,这就是你们的暗号,对吧?”

“基本对了,但还不精确。在这个计划里,卖萝卜的总是和卖熏鱼儿的同时出现,真正的情报却是在卖熏鱼儿的那里。这样一来,就算别人听到卖萝卜的吆喝声不对,在他身上也搜不出什么。”穆兴科说。

“这招数太高了。这么一来,就算有人覺得那个卖萝卜的可疑,也绝对想不到真正重要的,其实是他旁边那个卖熏鱼儿的。”穆立民喃喃说着,往后一仰,倒在床上。

“你这傻小子,脑子转得还挺快。”穆兴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说,“既然你是一二·九运动时离家出走的,那你也算是个爱国青年了。怎么样,你愿意不愿意加入抗战的队伍,为国家、为民族出一份力?”

穆立民一骨碌爬起来,抓住穆兴科的手,说:“哥,你是说我能加入你们的组织吗?”

穆兴科慢吞吞地说:“我只是问你愿不愿意加入,你要是愿意呢,我就考察你一下。你如果通过考察了,就可以加入了。再经过一些训练,你就可以执行任务了。”

穆立民兴奋地说:“没问题,没问题,怎么考察我都行。”

穆立民缠着穆兴科,让他告诉自己一些特工如何执行任务的事。穆兴科说今天太晚了,改天再说,让他赶快回去睡觉。穆立民只得答应,但还是兴奋得直攥拳头,两只眼睛里的光越来越亮了。他正要出门,坐在椅子上的穆兴科忽然扭过脸,冲着他的背影说:“立民,幸亏你答应加入我们。”

穆立民转过身,笑嘻嘻地说:“哥,如果我不加入你们,按照组织的纪律,你怎么办?”

“很简单,把你杀了。既然你已经察觉到我的身份,那么我就必须杀了你,这是组织的规定。”穆兴科不动声色地说。

“啊,这么残忍?”穆立民直吐舌头。

“这是情报工作的需要,必须如此。”

“我的老天爷,可怕,太可怕了。不过,这才过瘾!”穆立民打开门,轻声哼着歌,踩着落满整个院子的雪花,快步走回自己屋子。

穆兴科熄了灯,躺在被窝里,回想着穆立民答应加入组织时的激动神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正月廿二这天,燕京大学正式开学,穆立民去学校时,穆世轩雇了辆汽车,把穆立民的行李装上,然后叫穆兴科和穆立民一起上车。穆老太太和穆夫人正准备上车,但穆世轩告诉她们:“如今路上不太平,女眷还是少出门为好。”穆老太太说:“坐在车上没有什么可担心的。”穆世轩说:“如今城外盗匪横行,别说行人,他们连汽车都敢劫。他们只要先在路上撒上钢钉或者砍倒一棵树摆在路上,就能把汽车逼停。荒郊野外的肯定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穆老太太和穆夫人只好作罢。他们父子三人上车远去。当天晚上,穆世轩和穆兴科回来后,穆老太太自然刨根问底,把燕京大学里的情形,比如学校里到底安不安全,女生多不多,食堂里的饭菜丰盛不丰盛,问了个清清楚楚。穆兴科告诉她:“燕京大学是美国传教士办的大学,日本人要是敢进去抓人,美国大使馆一定会抗议的,非得引起外交纠纷不可。穆立民在那里上学比在城里安全多了。”对于女生多不多的问题,穆兴科是这么回答的:“奶奶,燕京大学里女生可是真不少,而且能把女孩儿一直供读大学的,家里肯定非富即贵,跟咱们家倒是门当户对。他们学校里提倡自由恋爱,凭立民的条件,交个女朋友那是不在话下。可有一样,奶奶,我得给您提个醒,那里的女大学生个个都新派得很,个个英语说得呱呱叫,都想着以后去美国留学。她们要是非得让立民陪着去美国,那他们到了美国那个花花世界,百分之百就不想回来了。到了那时,您就算有了重孙子,可隔着千山万水的,您想抱也抱不着,这不就成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吗?”

穆老太太开始还是眉开眼笑,越往后听越担心,听穆兴科说完,已经是心惊胆战,不停地绞着衣角了。穆夫人笑着在穆兴科脖子上掐了一把,说:“你这孩子,别贫嘴,净吓你奶奶。我可告诉你,你也快三十了,过一阵子,等城里的形势安稳些了,可得请媒人给你说一房媳妇了。”穆兴科吓得赶紧低头吃饭。穆老太太又琢磨了一阵子,才纳闷地说:“那些女孩子要去美国留学,又不是去英国,干吗把英语说那么好?能管用吗?”

三天后,穆兴科奉穆老太太和穆夫人之命去燕京大学看望穆立民。穆立民却不在宿舍,他舍友说他和一群同学去了颐和园。穆兴科赶过去时,穆立民正在昆明湖上溜冰。穆立民远远看到穆兴科沿着湖岸走过来,便踩着冰刀飞快地溜了过来。

兄弟二人踩着满地的荒草和积雪,一起朝燕京大学的方向走着。开始还能看到几个行人,等二人越走越远,周围渐渐寂静下来,就再也看不到人影了。穆兴科低头沉思了一阵,说:“你的同学对你挺亲热的,看不出你小子这么快就能混出好人缘来。”

“抗战爆发后,他们一直在北平,不知道城外的情况,就一直缠着我问。你放心,对那些同学,我什么也没说。”穆立民说。

穆兴科点点头。西郊这一带远离市区,本来就荒僻,如今天寒地冻,加之兵荒马乱,四周更是一片空旷。偶尔有只小兽,也看不清楚是黄鼠狼还是狸猫,在他们面前倏忽而过,转瞬间就进了荒草丛。

“穆立民,你真的愿意加入组织?”穆兴科问。

穆兴科停下脚步,双目炯炯地盯着穆立民。穆立民使劲地点点头。穆兴科说:“好,现在国家处于危难之中,正是用人之际。组织章程里本来就有一条,凡是组织成员,在执行任务过程中,须以完成任务为最高宗旨,若为完成任务,可以随时发展临时成员。既然你已下定决心,我,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北平第九派遣队负责人穆兴科,现根据任务需要,发展北平市民穆立民为本派遣队临时队员,考验期自即日起开始计算,为时三个月。”

穆立民兴奋得攥紧拳头,说:“哥,既然你同意我加入组织,你就尽管给我安排任务吧。”

“你刚刚加入组织,组织里的各项条例,我会一一介绍给你。但现在我们有个紧急任务需要完成。”

穆兴科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张照片。穆立民接过来,只见上面是一个身穿西装打着领结的男人。穆兴科说:“这人名叫路文霖,男,三十七岁,现任北平治安委员会行动处处长。他就是我们下一个清除的对象。”

“一个处长?”穆立民问,“咱们为啥不直接去杀会长?”

“傻小子,你猜会长是谁?”穆兴科摸出打火机,把照片烧掉,望着照片上徐徐燃烧的火苗说,“就是现在的北平特别市市长江朝宗。”

穆立民眼睛更亮了,说:“那咱们干脆去杀江朝宗!”

穆兴科瞪了他一眼,说:“从事谍报工作,最重要的就是严格执行上峰命令,绝不能自作主张。这一条你要牢牢记住,绝不能忘。”

穆立民赶紧连连点头,穆兴科又递给他一沓文件。这是一沓影印件。这些文件都没有抬头,第一份文件上,只有一行字:

兹有治安委员会行动处张华定、李金海,奉命处决匪谍谢大寿、韩茂,尸体现场照相后就地焚烧掩埋。

落款是北平治安委员会行动处处长路文霖。

穆立民又翻了翻后面的文件,内容大同小异,有的处决的是一个人,最多的是一次处决五个人。他算了一下,在这一沓文件里,已经有三十多个人的性命烟消云散。

“这只是一周内他签发的处决令。被处决的都是国共两党的地下情报人员。这个路文霖,自从去年十二月十四日临时政府成立那天,就开始担任这个行动处处长。你想想,他手上有多少血债。”

“这个大汉奸,真是心狠手辣!”穆立民重重一拳砸在墙上。

穆兴科说:“不过你的问题也不难回答。江朝宗是大汉奸,作恶更多,上峰肯定不会放过他,但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所以我们目前清除的对象还是那些直接殘杀爱国志士的凶手,或者是那些直接为日本人服务的汉奸,比如帮日本人搜刮军粮的、掠夺资源的。接下来,你去查清楚路文霖的活动规律,查清他在哪里住和什么人住在一起,还有上班下班的路线。一周后,你进城来,咱们在后海那家烤肉馆子见面。”

穆立民稍一犹豫,还是点点头。穆兴科注意到了他的神情,说:“怎么样?一周的时间够吗?”

“够!”

穆兴科的语气冷淡下来,说:“我觉得不够,因为你还要上课。再说这里这么偏僻,连辆黄包车都没有,你怎么进城?明明完成不了的任务,你为什么要接受?穆立民,作为情报人员,一定要以完成任务为最高宗旨,绝不能意气用事!”

穆立民一梗脖子,说:“你放心,我有办法!”

“你有办法?你有什么办法?”穆兴科问。忽然,他指着两人身后不远处的一处野树林,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那里有人!”

“我去看看!”穆立民说,他转身朝树林跑了几步,然后故意大声喊着,“哥,你等我一下,我去树林里撒泡尿。”穆兴科微微一笑,心想,这小子的确聪明,还知道不能打草惊蛇。

穆立民装出一副内急的神情进了树林。只见这里除了几个枯枝败叶堆成的土堆,什么都没有。忽然,他看到某个土堆在阳光的照射下似乎反射出一道银色的亮光。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只见树枝下面,似乎掩埋着什么物件。他慢慢提起一根树枝,看到的是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试试看好不好骑。”穆兴科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

兄弟二人踱回到校门外,穆兴科上了那辆等候已久的洋车,返回城里。穆立民扶着自行车望着渐渐远去的洋车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才骑上车朝着自己的宿舍——未名湖北岸的德才均备斋骑去。

一周后。

北平后海边上的那家烤肉馆子,从楼上楼下的格局来看,它像是一家只卖炒菜、不办酒席的二荤铺子,但和一般的二荤铺子不一样的是,它里里外外只有一道菜,就是烤肉。这天下午,兄弟二人分别从燕京大学和珠市口赶来,在二楼僻静处找了一靠窗的桌子坐下。伙计把烤肉炙子支好,把大盘腌好了的肉片摆在炙子上,点燃松枝木炭,就下楼了。穆立民等脚步声在楼梯上消失,才说:“哥,我都打听好了。路文霖平时住在宽街,司机也住在同一间宅子里,每天早上七点三十分左右他坐汽车离家上班。正常情况是每天下午五点四十分左右下班,六点左右到家。他礼拜天基本不出门,都待在家里。”

穆兴科说:“你说正常情况下他五点四十分下班,那是不是还有不正常的情况?”

“他每周六会提前三个小时下班。”

“他提前下班后,大概不是直接回家吧?”

“他每次提前下班后,都会去六国饭店。在那里他总是住进四层的十八号房。他进了房间后,会有一辆汽车来到六国饭店,车上会下来三名女子。这三名女子来到他的房间后,他留下其中一人,也可能会留下两人或者三人。周六下班后,他一般都会在那里待到第二天上午或下午才回家。”

穆兴科鄙夷地说:“这个色鬼有保镖吗?”

“他的司机就是他的保镖,司机身上有枪,他自己平时也带枪。”

穆兴科眉毛一挑,看起来颇为喜悦,他打量了一下穆立民,说:“行啊,你查得还挺细。这些情报都很管用。说说看,你是怎么查出来的。”

穆立民得意地笑了笑,说:“其实也不难。我先到他的住处四周观察,看到他家宅子对面就是个二荤铺子,名叫贵友居。这种铺子一般都是兼卖早点的。五天前我特意在早点的时间到了贵友居,和店里的几个老主顾聊天。我说我前两天早上八点在这里过马路,差点让里面出来的一辆黑色汽车给撞死,当时被撞倒在地,没看清车牌。听说这里面住着位治安委员会的大官,不知那辆车是不是他的。那几位老主顾都是常年在贵友居吃早点的,他们听我说完一起摇头,都说大官那辆车一般都是早上七点半这个时间出门。我说自己记得撞人那辆车的样子,你们知道这胡同里那辆车是什么时候回来吗?我到时看看那车,就知道是不是撞自己那輛。他们说,那得等到晚上六点了。后来我按照这个时间去蹲了两天,发现路文霖回到家的时间都没什么变化。”

“他每个周六都去六国饭店的事,你怎么打听出来的?”

“当时,我问贵友居的那几位老主顾,路文霖他是每天都六点回来吗?他们都说周六这天不是。”

“六国饭店呢?你怎么查到的?”

“我觉得,他周六提前下班,肯定是去吃喝玩乐了,就拿着他的车牌号码到城里高级一些的饭店打听。在六国饭店,那里的门童说经常见到这辆车。当时那个门童看到这个车牌,露出有些暧昧的笑意。我猜肯定有原因,就拿了一块银圆给他,他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

“好,我回去拟定一个行动计划,三天后再来找你。记住,你刚才提到的这几个地方,宽街、六国饭店,都别去了,记住了吗?”

穆立民点点头。穆兴科满意地说:“那就好。赶紧吃烤肉吧,都烤煳了。”

这天下午,路文霖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看着面前的处决令,心绪颇为复杂。这已经是他第三十次在处决令上签名了。庚子那年,他出生在沈阳东北郊外浑河边上的一个小地主家庭。他家里有一大片水浇地,雇了十四个长工来种。因为家境好,他在本村读了私塾后,又在县城上了小学和中学。后来他和很多同学一起去报考奉天法政学堂,他还真的考上了。在那里读了两年,还没毕业就有同学说要去考张作霖大帅当校长的东北讲武堂。他也跟着去考,竟也考上了。等毕了业,他自然而然和所有同学一起进了奉系,当上了军官,拿起了短枪。总之,他总是随波逐流的,别人去哪里他也跟着去哪里。后来老大帅被日军炸死了,他的同僚都嚷嚷着要给老大帅报仇。但他却没说什么。他觉得老大帅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应该继续活好才是最重要的。再后来,日军在东北到处找碴儿挑衅,他的同僚又撺掇少帅和鬼子真刀真枪地打。等日军真的占了东北,东北军大部队随着少帅入了关。他呢,舍不得老家的好地,心想日本人来了也总要吃米,自己把军装脱了,好好种地,日本人也就不会为难自己了。可是日本人来了之后,村里有人眼馋他的水浇地,去报告他在东北军里当过军官。日本人来抓他,他起初很怕,就主动说自己愿意把粮食献出来当军粮。东北军入关前,在当地还留下不少特务,他也愿意指认这些人。日本人对他是满意的,让他去新成立的满洲国当个官。就这样,他在满洲国的文教部里当了一个小官。这个官自然没半分实权,他也就这么当着,还娶了妻,有了孩子。安安稳稳过了五年后,他看新闻知道日军又占了北平,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件事也会和自己有关系。去年底,临时政府成立了,因为北平是大城市,需要的官多,日本人见他这几年一直谨小慎微,就把他调了过来。

到了北平,他接到了委任状,上面的官衔吓了他一跳,是“治安委员会行动处处长”。后来他进了临时政府,发现自己除了在处决令上签字外,其他什么事情都没有。他也就明白了,自己是一个傀儡。他当然知道,这个处经常有行动,行动的内容是抓人、拷打、杀人,他还知道处里有二十多号人,这些人、这些事,都是那个副处长在管。他知道自己“手下”那个名叫江品禄的副处长,是北平特别市市长江朝宗的侄子,他却从没见过这个人,不知道这人长什么样子。

他还知道,这个治安委员会里,还有情报处、机要处、调查处等好几个处,这些处的处长,和他一样,整天仅有的事情就是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签名。

他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后,就托人卖了老家的地。他拿了其中的一小笔,分别以老婆和儿子的名字在银行里开了户头,剩下的钱,还有日本人给他发的薪水,他天女散花一般地花着。快活了两个多月后,卖地的钱都快花完了,但他也不在乎。

这个临时政府本来就是日军的傀儡,自己显然是傀儡中的傀儡。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自己实在可笑。临时政府里陆续有人被暗杀,他知道,自己也活不了太久了。只要出了家门,他就觉得每个迎面走来的人,随时都有可能从怀里抽出一把手枪朝自己开一枪。

这天又是周六,他来到六国饭店,进了那间包房。他想着即将到来的快活时光,伸手去拉灯绳时,却拉了个空。这时他才看到对面的沙发上有人坐着。从窗缝透进来的灯光,把那人的黑影拉得很长。他长叹了一声,慢慢放下公文包。“你要杀我?”他问。

黑影没有回答他,站起身来往手枪上拧着消音器。他心想,真是高看我了,只有最高级的特务才有这东西,想不到杀我这样一个蝼蚁都不如的人,还需要出动这样的高手。

那黑影悄无声息地朝路文霖快步走来。路文霖虽然早就知道自己随时会死于非命,但这时一种求生欲突然迸发出来,他还想继续活着。“你们找错人了,我只是替死——”他飞快地说着,“鬼”字还在他的喉咙里,枪口已经顶在他的胸口上。随着“噗”的一声闷响,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穆兴科下楼来到大堂,先在前台取了自己的皮衣,出门后坐上了第一辆来到面前的黄包车。“快,东兴楼,快了有赏!”穆兴科说。那车夫甩开步子跑了起来。

黄包车开始还跑得很快很稳,可到了北河沿大街上,这里因为靠近紫禁城的护城河筒子河,寒气格外重,晚上一个行人都没有。这时,那车摇摇晃晃起来。穆兴科看到,车夫的小腿在颤抖,他知道北平的车夫跑上十里八里都不会这样的。他慢慢抽出手枪,拧好了消音器。那车夫看到枪投在地上长长的影子,忽然轻声说:“哥,别开枪,是我!”说完,他把车慢慢撂下,然后摘下毡帽,转过身来。

是穆立民。穆兴科把枪插回怀里,摆了个要揍他的姿势,说:“臭小子,我差点一枪把你崩了!”

穆立民在洋车车把上坐下,揉着自己的两条小腿,笑嘻嘻地说:“哥,我这一路从六国饭店跑到这儿,都快累死了。”

穆兴科啐了他一口,说:“从六国饭店到这儿,压根儿没几步路,看你累成这熊样儿。”

“不行,我累了,我要吃西餐,去华美餐厅!你今天顺利完成任务,本来就该请客!”

“不行,华美在西交民巷,离六国饭店太近了。”

“那去天桥的东方饭店,那里也有西餐。”

“那里可以,离家也近。”

兄弟二人到了东方饭店,侍者给他们端来咖啡和菜单,穆兴科要了一份烤牛排,穆立民要了一份奶油蒜香烤大虾。这时,早已过了晚餐时间,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两三桌客人。穆兴科板下脸,压低声音说:“按照组织的纪律,特工在执行任务期间,没有任务的特工,绝对不能加入任务中。如果你不是我的弟弟,我甚至有可能击毙你。”

穆立民歪着脑袋品了品咖啡,说:“哥,不至于吧。”

“穆立民同志,我不是和你开玩笑。对于一名特工,尤其是在执行任务中的特工,完成任务就是他的第一天职,对于任何介入者,他都可以当场击毙。”

“我是想帮——”

“一名职业特工,必须在执行每次任务前,把所有因素都考虑到,详细做好任务规划。这也就意味着,他不需要任何计划外的帮助。无论什么样的帮助,其实都是干扰。既然是对任务形成了干扰,当然可以当场击毙干扰者。而且你今晚突然出现,我有理由怀疑你是不是叛变了,正带领敌方特工来抓我。”

穆立民吓得吐了吐舌头,一声也不敢吭了,扯过来一块面包,蘸起盘子里的奶油和蒜末来。这时餐厅里愈发安静,只有几个等着他们离开好打烊的侍应生,聚在吧台后面轻声聊着天。

兄弟二人不出声地吃了一会儿,穆兴科说:“好了,这次任务毕竟顺利完成了,在接到下一个任务前,参与这次任务的特工之间都不能再联系了。咱们虽然是兄弟俩,也不要谈论这次任务了。”

穆立民看看四周,说:“哥,你的上级同不同意我加入你们组织?”

穆兴科说:“不用上级同意。我这次来北平前已经获得授权,为了完成任务,遇到合适的人,可以直接招募。”

“哥,你上次说你是第九派遣队的,是不是北平城里,咱们至少有九支派遣队?”

“立民,兵法上说,兵不厌诈。北平城里的派遣队,每一支都有任务,可能有一支,也可能有两支,还可能有一二十支。这些数字都是用来迷惑日本人的,除了组织里的最高长官,谁也不知道北平城里到底有多少我们的人。”

兄弟二人约定,关于下一次任务,周六下午穆立民上完课后,二人在西直门外见面再谈。

三天后。

这天晚上,穆立民去食堂打了晚饭,正和几个同学一起在宿舍里吃着,忽然舍友徐念国裹着一身寒气推门进来。他神情严肃,眼圈通红,坐在自己的床上一言不发。穆立民问:“念国,你不是说你娘病了,今天回城里看父母吗?我还以为你会在城里住几天呢。”

徐念国摇摇头:“我刚进家门那会儿,来家里给我娘看病的大夫正好刚开了药方。上面的药,需要去前门那边的长春堂药店去抓,我自告奋勇去抓药。我刚坐洋车出了前门,就看到一大群人围在五牌楼前看着什么。我一时好奇,就过去看了看,结果就看到三颗人头从五牌楼上挂下来,牺牲的三个人都是年轻人!”

穆立民也吓了一跳,他从小就常在这前门五牌楼下玩,这里离天祥泰绸缎庄只不过八九百米。他赶紧问:“这是怎么回事?这三个是什么人?”

“你们还记得一个月前,那个大汉奸王克敏遇刺的事儿吗?”

“记得,当时那几个刺客打死了王克敏的保镖和翻译,后来他们都逃跑了。”

“他们都被抓住了,正挂在五牌楼示众的,就是他们的人头!”

穆立民只觉得全身都要爆炸了,他忽地站起来说:“他们被抓了几个人?叫什么名?”

“他们是两男一女,女的叫宋茗,男的一个叫孔人亮,一个叫杜新川。最可恨的是旁边还有张临时政府的布告,说这几个人是匪谍,蓄意破坏北平治安,阻碍大东亚共荣,特将他们的头颅挂在这里示众,以儆效尤。最后签字的是王克敏,盖着临时政府的大印。”

“王克敏这个卖国贼!”几个同学愤愤不平地说。

到了周六,穆立民一下課就骑上自行车往城里赶。快到西直门城楼下时,他看到不远处穆兴科正倚在一棵树下,慢慢抽着烟,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慢慢推着车走过去,到了穆兴科面前,轻声说:“哥。”

穆兴科扔掉烟头说:“你跟我来。”

两人进了城,穆兴科还是一言不发地走着,一直走到积水潭边的杂树林里。他停下脚步,面对着结满了薄冰的湖水说:“我们这支派遣队,一共六个人,现在已经有三个人被逮捕杀害,这说明组织里一定有叛徒。这个叛徒可能是我,也可能是别人。”

“哥,我相信你。”

穆兴科打断他的话说:“这个时候,你谁也不能信。就算你是我推荐加入组织的,你也不能完全相信我。我为什么就不能叛变?万一我也是日本特务呢?从现在开始,我的一举一动,你也要高度怀疑。立民,我之所以没有怀疑你,绝不是因为你是我弟弟,也不是因为我多么了解你,仅仅是我知道你完全不了解这三个人的下落,所以他们被人出卖也就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懂了吗?”

穆立民点点头。

穆兴科望着远处的德胜门城楼,慢慢地说:“当初,我离开家之后,参加了国民革命军。我穿上了军装,领到了一杆汉阳造,成了‘革命军人’。那时我本来想为国家做一番事业,唯一担心的就是北伐成功后,国家统一了,没有仗可打了。后来我很快就接到命令,要去山西打仗。开始我很纳闷,不知道敌人是谁。但我终归是高兴的,觉得自己能给国家做点事了。可到了山西,我才知道,我们要打的是阎锡山。可是我们的队伍和山西的队伍,在北伐时还明明是战友。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蒋介石要和阎锡山、冯玉祥抢地盘。那时我所在的那个连,除了我就只有一个人读过书。他比我大五岁,他告诉我,旧军阀虽然被打倒了,但新军阀之间还要互相打,抢钱、抢人,最主要的还是抢地盘,老百姓还是没好日子过。”

穆立民不知道穆兴科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起这些事,但他一直听着。

“再往后,这位老大哥劝我,说我还年轻,不应该给军阀当炮灰,说我应该出国留学,去学习真正的富国强兵之道。这样我才去了日本。从日本回国后,我又联系上他,他这时已经加入了组织,还把我也引荐进去了。我在组织里成长得很快,执行了十几次任务后,他主动去找上级,说我的能力已经超过了他,我的头脑比他更冷静,制订行动计划时,心思也比他更缜密。总之,他想方设法说服上级,把他的职务让给了我。这次组织派人到北平来执行任务,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华北头号大汉奸王克敏。谁都知道这次任务很危险,很可能会把命搭进去,他也主动报名要求参加。”

穆立民心里一阵颤抖,他说:“哥,你说的是……”

两道泪水从穆兴科脸上流下来,他说:“我这个老大哥,名叫孔人亮,那三颗被示众的人头里,有一颗就是他的。”穆立民刚要说些什么,穆兴科继续说,“杜新川本来是东北军里的一个排长,日本占领东北后,他很多上司、同僚、部下都逃到了关内,他硬是咬牙留了下来,单枪匹马在暗地里杀日本兵、杀汉奸。后来有一回他正好救了一个去破坏日本军械库的特工,这个特工是组织派去的,就是孔人亮大哥。孔大哥被他救出来之后,告诉他一个人单干没用,必须把不愿意当亡国奴的中国人的力量汇集起来,才能干成大事。他明白了这个道理后,就加入了组织。

“宋茗是大家闺秀,本来是沪江大学的大学生,三年级那年,她交了个男朋友,那人是蓝衣社的,后来就发展她进了蓝衣社。九一八事变后,她男朋友被派去东北执行任务,在那里殉国了。去年日军占领上海后,她一个大小姐,为了刺探情报,心甘情愿进了那些汉奸常去的窑子,去结交那些汉奸。最后她不但搞到不少情报,还杀了三个大汉奸。挂在前门五牌楼的其中一个人头,就是她的。”

穆立民用袖子擦擦眼泪说:“哥,我懂了,咱们一定要查出是谁出卖了他们,给他们报仇!”

穆兴科半晌不语,慢慢缓和着情绪。过了一阵子,他才说:“给他们报仇最好的办法,就是继承他们的遗志,完成他们没有完成的任务。我们这个第九派遣队,目前只剩下你、我和另一位同志了,但我们下一个任务非常重要,是窃取日军往徐州战场运输军火的计划。按照组织的规定,这时我如果需要有足够的人手完成任务,最可靠的办法就是到武汉找到组织,请组织加派人手。但是这样一来,等我们回到这里,日本人的这个计划大概已经执行完成,大批日军军火也已经运到了前线。”

“发电报也不行吗?或者在报纸上登个什么启事,用暗号告诉组织你需要帮助。”

“发电报是需要电台的,我又没有电台。在报纸上登启事,这倒的确是一个特工和组织进行联系的好办法,但这个办法有一个缺点,就是只能进行非常简单的联络。比如用某个暗号表示任务完成或者任务失败,或者表示出现了叛徒。但这次我要通知给组织的,是非常复杂的内容,根本不可能用暗号很准确地表示出来。”

“那上次卖熏鱼儿的和卖萝卜的呢,能让他们把情况传递给组织吗?”

“那也不行。我只能被动地接受他们发给我的通知,我完全不知道他们的落脚点,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他们,更不知道他们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远处的德胜门城楼只剩下一个黑魆魆的模糊轮廓,积水潭四周的民宅里,也逐渐亮起了黯淡的灯光。穆兴科轻轻拍了拍湖边的一株树干,点燃了一支香烟,慢慢吐出烟雾后,才说:“我还有一个办法。”

穆立民上前走了一步,问:“什么办法?”

穆兴科说:“唯一的办法,是我们即刻和延安方面安排在北平的特工取得联系,双方共同完成这项任务。我这次回北平前,上级就告诉我,眼下国共合作抗日,共产党方面已经同意,不但在战场上合作,在情报方面也准备跟我们合作。到时如果我们需要,可以调动他们在北平的特工。当然,目前我还没有见到延安方面情报人员的代表,自然更谈不上合作了。”

“共产党也往北平派来了特工?”

“那当然。共产党抗日,这些年来一直比国民政府积极得多。日本占領了东北之后,你知道日本人最头疼的是什么吗?就是共产党领导的东北抗联!算了,给你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共产党的特工不可能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明天你回家吗?”

穆立民点点头。

“好,明天早上我陪奶奶和娘去雍和宫,咱们明天还能在家里见上面。”穆兴科说完,在树皮上重重地按熄了烟头,转身离开了,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延安方面也往北平派来了特工,只有尽快和他们取得联系,国共合作才能窃取到这份情报。”穆立民想着他的话,低头骑上车,慢悠悠地朝城外骑去。

第二天是周日,穆立民一早就骑车回家,刚到门外,正好见到周双林送二荤铺子福云居的伙计从家里出来,心想:“晚上有炒肝吃了。”

珠市口一带不仅商户云集,各种饭店饭铺更是一家挨着一家。既有全北平赫赫有名,能承办上百桌酒席的大饭庄天寿堂、同兴堂,也有稍小些,只有几十张桌子的饭馆,比如两益轩、厚德福,至于那些只能炒些家常菜的二葷铺子,在这一带大大小小的胡同里更是到处都是。因为竞争激烈,这些馆子无论大小,都有自己的拿手菜,福云居的炒肝就独具特色。这家铺子的老板、掌柜同为一人,因为肠子只选用厚薄均匀的中段,而且洗得干净,加之用上等口蘑汤来勾芡,一碗炒肝毫无异味,吃起来鲜香醇厚,在北平的好吃之徒中颇负盛名。日军占据北平后,福云居也闭门歇业,但店中的老板、厨子、伙计毕竟要养家糊口,进了货就暗暗开了伙,但门板依然紧闭,并不正式营业,只给老主顾登门送货。平时哪怕并不爱吃这口的市民,也偶尔在他家订货。

穆立民进了家门,周双林告诉他,穆世轩按老习惯去长清池泡澡了,穆老太太和穆夫人早早由穆兴科陪着去了雍和宫上香,大概很快就回来了。

此时距离吃午饭还早,穆立民没吃早饭,也没心情吃饭。他在里院的葡萄架下坐下,周双林去厨房给他盛了碗炒肝,又给他沏了茶。家里空无一人,他慢慢地用小勺舀着炒肝,心里一阵茫然。

他昨晚回到燕京大学,在食堂里和同学聊起时局,有同学刚好在外籍教师那里看了国外的报纸,报纸上说日军在南下时被中国军队拦截在台儿庄一带,双方已经形成大战态势。如果日军取胜,就能彻底打通津浦线,相当于中国的腹地被重重刺进一刀,就会让日军获取极大的战略优势。这名同学说:“国外报纸的消息里说,日军在装备、训练上的优势太大,而李宗仁所指挥的是大拼盘的杂牌军。去年李宗仁的老部下黄绍竑,受命指挥娘子关保卫战,就是因为调动不了阎锡山的部队,才在山西大败,接连丢了娘子关和太原。照这么看,这次的台儿庄也是凶多吉少了。”

女同学曲蝶心是中美混血儿,父亲是协和医院的美籍医生,母亲是中国籍的护士。她说:“我家订了多份美国报纸,这些报纸代表美国不同的社会阶层,谈起美国国内的事务来,观点都是互不相让,唯独对中国战场形势的估计完全一致,他们都觉得徐州以北的这场战役将以日军的胜利告终。”

但是也有同学看好国军。郑国恒是华侨子弟,两年前父辈特意送他回国读书。他说:“李宗仁的资历远非黄绍竑可比,而且蒋介石刚处决了不听号令擅自撤退的韩复榘,参战国军虽然是杂牌军,来源复杂,但却不用担心指挥不灵,这样一来,国军在人数上的优势就可以体现出来。而且国军的装备也不是不堪一击,国军装备了购自德国的150毫米重型榴弹炮,这批大炮可是鼎鼎大名的克虏伯公司制造的,世界一流,就算数量不多,但现都集中在徐州以北的运河沿线,那威力可是非同小可。”郑国恒说着在书包里抽出一张地图,铺在石凳上。几个男生围着地图指指点点,大声议论。

忽然,他们像刚刚发现新大陆一般,看到站在一旁的穆立民,说:“穆立民,你是在前线见过日本兵的,你说说看,在徐州的这场仗,我们到底能不能打赢。”

穆立民说:“对日本来说,打输了的话,无非是打通中国大陆交通线的时间推迟了一些,等他们获得补给,补充了兵员后,很快就能卷土重来。但对于中国来说,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如果国军输了,华东、华北两个方向的侵华日军在徐州一带会师,不但整个华东、华北尽入敌手,而且日军能将津浦线沿线作为后勤补给基地,扑向中国的华中腹地。目前国民政府和整个中国的精华都在武汉一带,根本来不及再次转移,就会被日军围歼。”

几个同学听他说完,面面相觑。过了一阵子,郑国恒才说:“那这一场仗,中国可不能输。”

“中国是不会输的!”说完,穆立民夹了夹胳膊底下的书,大踏步地走了。

穆立民从回忆中走出,这时他也吃完炒肝,只听见一阵说笑声从外院传来。他抬头,只见穆兴科正陪着奶奶和母亲进来。袖儿一看见他,马上笑盈盈地说:“老太太和夫人特意去雍和宫给二少爷求了根平安签,等二少爷回学堂,就把签带上,准保出入平安。”

穆夫人说:“我和你奶奶去雍和宫上香,本来想早去早回,可日军把前门车站这一片儿都给封锁起来,禁止通行。听说是运什么要紧货物。”

说话间,穆世轩也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吩咐关好房门,谁敲门也不开。接着他又吩咐周双林给他在里院中间摆好香案,香案上摆了香炉和几种果品。他进了自己的书房,片刻间拿着几张长长的写着名字的纸条出来了。穆老太太问他怎么回事,他叹了口气说:“我在长清池里面,正搓背呢,听说前门五牌楼上挂出来三颗人头。我赶紧过去看,因为隔得远,我看不清人脸,但听说了这三位英雄的尊姓大名。我可得好好给他们上一炷香。”说着他朝周双林使了个眼色,周双林点点头,出了里院,到外院那里去看着大门。穆世轩扭过脸看着穆兴科、穆立民,表情异常严肃说:“这三位英雄,是为国捐躯的,你们都过来,和我一起祭拜。”兄弟俩站在他身后,穆世轩先是把三张纸条压在香炉下面,在香炉里点了三炷香,接着三人每人朝香案三鞠躬,然后把纸条焚化了。

一家人开始吃午饭,饭后穆立民陪着奶奶、母亲说了一会儿话,长辈们自去午睡,他骑车回了燕京大学。第二天一早,别的同学刚刚经历了一个喧闹的周末,仍然在沉沉睡着,他已经开始沿着未名湖跑步。

六点钟的北平城还笼罩在夜色中,湖边空无一人。第一圈、第二圈、第三圈,等跑完第三圈,穆立民又钻进了博雅塔,沿着螺旋式铁梯一直爬到塔顶。在这里,此时如果朝东望去会看到东方的天空那原本浑然一体的黑色,慢慢松裂出一道窄窄的缝隙,那里将渐渐露出一道深紫色的朝霞。随着天幕被晨曦一点点撕开,城市的轮廓慢慢变得清晰,等到朝霞渐渐布满东南方的天空,哪怕仍然是隆冬,城市的色彩也会变得丰富起来,苍灰色的城墙,金黄色的宫殿,暗灰色的民房,反射着银亮光线的湖泊,成片成排地在视线里延伸着。这时如果在塔里的最高处朝西看,目光越过塔下结满厚冰的未名湖湖面,会看到远处颐和园里因为过于宽阔而只在岸边结了冰的昆明湖,和更远处玉泉山连绵起伏的峰峦。

下了塔,他做着扩胸动作慢慢走向德才均备斋——燕京大学的男生宿舍。每次走过未名湖东岸的这条小路,他都会想起在武汉生活的那两年。他在武汉最大的收获,其实并不是成为国立武汉大学的学生。

一九三六年夏天,他考入国立武汉大学后,也经常沿着东湖跑步、读书。东湖比未名湖大多了,他每次只能跑完湖岸的一小段。那时班上的每一个学生几乎都不同程度地经历过一二·九运动,他们谈论起国事来,总是格外激动、兴奋。南京政府的影响在这里比在北平大得多,穆立民知道,校园里除了学生还有大批特务在活动,时常有同学在教室、寝室中被带走。

初秋的一天傍晚,他正沿着东湖跑步,忽然听到一声英语:“穆立民同学,你好!”

他扭头看去,看到站在身后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高铭志是他从前在北平读中学时的英语教师。那时在他们班里,这位高老师是最受学生欢迎的。高老师除了上课,还会给他们讲世界各地发生的事。有的学生在向他请教功课时,在他的宿舍里还可以借到书店里很难买到的书。后来他也去过高老师的宿舍,发现屋里摆满了书。有一次,在一个周日下午,学校里静悄悄的,他去找高老师还书,结果刚到高老师宿舍门口,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读书声。这声音他听得不是特别清楚,但听得出不是英文。后来在高老师的书架上,他竟然看到了几册俄文书。他那时刚开始学了一些简单的英语语法,对俄文一窍不通,这些书上的字母他一个都不认识。其中有一本书是包在厚厚的报纸里,被放在书架的最内侧。他问高老师这是什么书,高老师告诉他这是《共产党宣言》。

穆立民激动地打开书,可里面都是他不认识的俄文。高老师见穆立民很失望,想了想说自己有一本油印的中文版《共产党宣言》,借给别的同学了。等这本书还回来,就给他看。终于有一天,高老师在下课后把穆立民单独留下,告诉他中文版《共产党宣言》已经送回来。穆立民马上说想看。等穆立民看完这本书,去找高老师还书时,发现这间宿舍已经上了锁。透过窗户望进去,能看到里面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后来他听同学说高老师是共产党地下工作者,在军警上门抓他前逃跑了。

这次,在武汉再一次见到高老师,他喜出望外。高老师说,自己已经知道了穆立民这半年来的经历,也通过武汉大学里的其他人,了解了他平时的表现,觉得他比以前成熟多了。后来,高老师又陆续和他见了几次面,详细了解了他的家庭情况,问了很多他对时局的看法。终于有一天,高老师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问他愿不愿意加入地下组织,为国家和人民做一些贡献。穆立民喜出望外,马上就答应了。从那之后,高老师开始对他进行培训。有时是在东湖的芦苇深处,有时是在郊外某处农家院落,有时还会来到武昌或者汉口最热闹地段的某个旅社里。高老师除了自己教他,还找不同的人教他不同的内容。他学得很快,收发电报,跟踪和反跟踪,使用枪械等,他都学会了。高老师对他也非常满意。终于在一年之后,高老师告诉他,他已经具备了成为一名红色特工的基本能力。高老师给他分派了几次简单的任务,他都顺利完成了。最近一次,则是派他去东北,让他联系上当地的地下党组织。

一个多月前,侵华日军在血洗南京后,开始调集兵力进攻中国腹地,国立武汉大学准备内迁。高老师又交给他一项新的任务,为了完成这项任务,他必须离开校园,回到北平。

这天深夜,朔风劲吹,德才均备斋的门窗被吹得呜呜作响。穆立民刚要睡着,却听到轻轻的嗒嗒声,窗户似乎被谁有规律地敲响了。这是他和穆兴科商量好的接头暗号。穆立民心里微微颤抖着,慢慢穿好衣服,悄无声息地在舍友的鼾睡声中走出宿舍,走到楼外。

在楼门外,穆兴科从一株大树后看到他出来,就转了出来,一言不发地朝南走去。穆立民在他后面远远跟着,两人一前一后,隔了几十米,一直走到了博雅塔下。在塔身粗大的阴影下,穆兴科停下了,他等穆立民走到面前,说:“我给你说过,组织交给我的下一个任务,是毁掉日军即将运往徐州战场的这批军火,至少也要获取日军军火运输方案。目前因为人手不足,无法完成任务,我决定到武汉去,面见上级,请求加派人手。”

穆立民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此时狂风正吹动着一团团乌云,乌云在天空中翻滚,枯树的残枝则被风吹得不停地发出吱吱呀呀的暗响。過了一会儿,穆立民说:“哥,如果对于日军这批军火在哪里储存,又怎么运往前线,咱们一点儿头绪都没有,那么即使有了足够的人手,咱们又怎么能毁掉这批军火呢?”

穆兴科微微一笑,说:“你还记得昨天奶奶和娘说过的那句话吗?”

“哪句话?”

“她们说,在前门遇到交通封锁。”

“前门火车站那里经常封锁啊。”

“不,我已经查清楚,那里最近几天封锁得格外频繁。”

“你觉得,日本人要通过铁路运输军火?除了津浦线,他们还可以通过运河水运,或者用飞机空投。”

“肯定是用铁路运。我已经打听到,最近几次封锁,那里还只是演习,并没有任何军火装运上车。可见目前日军还没把军火筹集好。我不能继续等下去了,我准备采用目前最保险的方法,就是到武汉去向组织求援!我估计来回大概需要一周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你要抓紧调查日军究竟把军火存在哪里,怎么运往前线。”

穆立民镇定地说:“哥,你不用去武汉,我这里就有延安方面在北平的特工名单。”

穆兴科摆摆手,说:“立民,你别开玩笑。”

穆立民没继续解释,突然用力往前一冲,眼看就要撞到穆兴科了,他突然停下了,伸出手,从穆兴科的肩膀上轻轻拿下一枚细细的草茎。穆兴科下意识地回退了半步,却看到穆立民微笑着摊开手,在他的手里正握着自己的那支手枪和消音器。

没等穆兴科做出任何反应,穆立民已经快速装好了消音器,然后一扬手,朝大概十五米外一株悬铃木的树冠连开两枪。第一枪打断了一枚悬铃木果实的细梗。悬铃木刚刚下落,他的第二枪又击中了果实,在噗的一声闷响后,悬铃木果实变成碎屑四散飞扬,被狂风吹得转瞬就不见了。

穆兴科又惊又喜,说:“这么好的枪法,你从哪儿学的?你真的是共产党?”

穆立民点点头,说:“哥,我现在就可以把共产党特工的名单给你。”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

穆兴科兴奋得双眼发亮,他接过信封,马上打开,拿出一张暗黄色的信纸。这时他脸上的神情由兴奋变成了惊讶和失望。因为这张纸很薄很脆,已经泛黄透明,一看就是年头不短了。

凡我中国之国民,不可不以驱除列强为宗旨,凡我中国之青年,不可不以报效国家为己任。如今遍观世界,处心积虑攫我资源,侵我国土者,当以东洋为最。凡甲午以来,日顽凶焰倍长,骄心渐横,凭吾国之赔款,上下齐心,贵贱通力,兴工业,增国力,枪炮舰船日夜赶造,以图吞并我国。若吾国人再懵懂萎靡,外不识敌寇之祸心,内不修清廉之政体,我中华必将沦为万劫不复之地也。

就在穆兴科用手电筒照着信纸,看里面的内容时,穆立民一字不差地把上面的内容背了下来。穆兴科默不作声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穆立民背完了,说:“哥,你还记得这篇文章吗?这是你十多年前的作文。”

穆兴科把胳膊垂下来,任凭风把信纸吹得哗哗直响。他说:“那时我年轻气盛,对军国大事似懂非懂。你给我看这个干什么?立民,共产党在北平的地下党名单,如果你能弄到就给我,弄不到的话,我也不怪你。”

穆立民静静地看着他,对他的话仿佛一句也没听见似的,继续说着自己的话:“哥,你这篇文章,十年前你离家出走的当天,我就在你的抽屉里找到了。这两年来,我无论去哪里都会带着,到今天我背了不知道多少遍。”

穆兴科看着他说:“立民,现在这个时候,你说这些干什么?对了,赶紧把枪还给我。”

穆立民看了看手枪,慢慢地把枪塞进自己的腰间。穆兴科看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了些许戒备的意味。穆立民轻声说:“哥,上次刺杀路文霖之前,你要我帮你调查他的行踪,其实,那一次你的目的不是要考察我,而是要在我面前证明你自己,对吗?”

“立民,你在说什么?”

“哥,你是日本特务,对吗?”

“立民,别开玩笑了,我必须提醒你,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我们是绝对不允许开玩笑的。赶快把枪给我!”

“哥,孔人亮、杜新川、宋茗,他们的藏身地点,也是你告诉日本人的,对吗?我是共产党的地下组织成员,你也早就知道了,对吗?”

“穆立民,你这玩笑开得有些过分了,你再这么不分轻重,我随时可以把你开除出组织!”

“哥,国民党的军事调查局给了你任务,让你毁掉日军要运往前线的军火,但日本人也给了你任务,就是查清共产党在北平的地下党组织。你当初行刺王克敏功败垂成,是因为王克敏早就得到消息,他才和日语翻译交换了位置。那一次虽然也有日本人被打死,但那是为了让你成为别人眼里的抗日英雄,对日本特务机关来说,这些代价也是值得的,对吗?”

“刺杀行动哪里会百分之百成功?难道一次不成功,行刺的人就是民族罪人,就是给日本人卖命?”

“那次行刺,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让别人觉得你的胳膊受伤了。其实,我猜想你并没有真的被子弹击中,你只是在衣服里装了些染料,再装出一副鲜血直流的样子。而这一切,都是为了骗取我的信任。”

“骗取你的信任?现在我都不信你是共产党在北平的地下党成员,更不用说那时候!”

“你当然知道,共产党对于国共合作抗日是有着最大的诚意的,我的上级早就通知了你们,将派遣我方特工到北平,协助你们的工作。但是你的上级不知道,你其实早就被日本人拉下水了,是一把日本人安插在国民党内部的匕首。”

穆兴科摇着头说:“立民,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前两年在外面受到过什么惊吓,以至于脑子出问题了?”

“哥,出问题的,不是我,是你。好吧,现在我就告诉你,你的破绽究竟是怎么被我察觉的。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在日本留学时被日本人吸收成为间谍的。你回国后,加入了国民党的军事调查局。后来你的上级派你到北平来执行任务,你真正的上级,也就是某个日本情报官员,知道国共两党的特工在北平活动频繁,就希望利用你,把国共两党在北平的特工一网打尽。你们的计划,应该很早就启动了。当初,我的上级已经把我将要来到北平和你们合作的情况通知了你的上级——军事调查局的某位高级官员,他又把情况告诉了你。于是你和你的日本上司很快就设下了一个个圈套,希望利用我破坏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你为了骗我,让我觉得你是抗日志士,才装作右臂负伤。但是这样一来,你身上有伤的话,如果被抓进日本人的特务机关后还没有被发现,就说不通了。所以你就先让日本人把我抓进去,并且故意不检查我的身体,于是你被抓进特务机关后也没有被检查,就可以解释了。当初你在双林替奶奶他们上香时突然出现,也是为了让他以为你胳膊受了伤,觉得你是刺杀王克敏的抗日志士。因为由他把这件事转述给我,比我自己去猜,说服力大多了。但是无论你做多少铺垫,我被抓进特务机关而没有被搜身,也是说不过去的。那时你还没回家,我还不清楚日本人这么做究竟是何用意。后来双林把你,就是行刺王克敏的刺客的事儿告诉了我,我就开始有了怀疑。后来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在加深我的怀疑。”

“你别忘了,我可是真的杀过北平治安委员会的行动处处长!这总不会是在演戏吧?”

“刺杀行动处处长路文霖,这就是你的另一个烟雾弹!他只不过是一个负责在处决令上签字的傀儡,真正抓捕、拷打、殺害抗日志士的,是行动处副处长江品禄!上次日本人在前门车站搞封锁,也是在演戏,是演给奶奶和娘看的。你们这样做,是为了让我觉得时间紧迫,大批军火即将运往日军前线,从而把共产党在北平的地下党名单告诉你。哥,我的上级的确给了我这个名单,派我负责和国民党方面在北平的特工建立起联系。但是我必须要在对国民党方面的联系人完全信任的时候,才能交出这份名单。”

穆兴科一时无语,但过了一会儿说:“立民,我没想到,我和森本峤,还有情报课几名经验最丰富的日本特工,一起设计出的圈套,竟然被你看穿了。共产党啊,共产党,我真是佩服你们,能把我这个本来连家门都没出过的弟弟,栽培成这么成熟的特工。立民,我的一切秘密都被你识破了,这样也好,省得我费口舌向你解释了。”

穆立民激动地说:“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刚才那篇文章写得多好,你明明是爱国的,现在怎么成了……”

“成了汉奸,对不对?”穆兴科双手抱在胸前,望着不远处隐藏在漆黑夜色中的未名湖说,“我在日本留学时,我和别的留学生,每天花费时间讨论最多的不是学校的课程,而是怎么样能让中国富强,什么才是最适合中国的优良政体。有一次,在教室里,我和同学们刚刚结束了讨论,别人都离开了,整个教室里就剩下我自己。我望着教室里那张巨大的世界地图,反复地想,世界这么大,有这么多国家,有的国家富强,有的国家弱小,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一个国家变得强大?我去日本前,亲眼看到国民党的军队有多么黑暗、多么腐败。怎么才能让中国从这种黑暗和腐败中走出来?那天,我看着地图,忽然明白了,东方的日本,西方的德国,这两个最近五十年才崛起的国家,才是中国应该效法的榜样!我们要富国强兵的话,最簡单最直接的道路就在我们面前!日本已经是世界强国,我们只需去学习他们——不,直接加入他们,不就可以了吗?到那时我们奉行日本的制度,两个国家变成一个国家,中国的人口、资源,再加上日本的政体,到那时,我们这个崭新的国家,必然将是世界头号强国!”

“哥,日本是穷凶极恶的侵略者,你觉得他们会平等对待中国人吗?你知道日本占领了东北后,屠杀了多少中国人,掠夺了多少中国的资源吗?他们血洗了一个又一个村庄,制造了一个接一个惨案,还日夜不停地把东北的煤、矿石、粮食运往日本!所谓的东亚共荣,只是他们欺骗中国人的口号!”

“他们杀掉那些反抗他们的中国人,是为了尽快实现和平!如果我们都不反抗了,中国和日本变成一个国家,他们也就不会再杀人了!立民,我问你,当今世界第一强国是哪个国家?”

“大概是美国吧。”

“对。我再问你,美国在建国之前,曾经是英国的殖民地,美国现在的制度,基本都继承英国,这你也知道吧?”

穆立民点点头。

“那就好。美利坚合众国,如今钢材产量世界第一,石油产量世界第一,粮食产量世界第一,汽车产量世界第一,他们就是完全效法英国的政体,才有了今天!当今世界,谁敢因为他们曾经是英国的殖民地而歧视他们?我们想要独立,没问题,完全可以等我们强大起来再去独立!”

“哥,你真的是中了日本军国主义的毒,你被彻彻底底地洗脑了!你说的这些,都是日本人的谎言!他们对中国,只有掠夺和杀戮,哪里会帮助中国建立什么优良政体!”

“立民,看来我和你是谁也说服不了谁。现在我的枪在你的手里,我的计划又被你完全识破了,我问你,你是我的亲弟弟,你真的要杀我吗?”

“哥,你为什么要去当汉奸?为什么?!你脑子里面的东西,错了,全错了!”穆立民早已热泪盈眶。在泪光里,他还是抽出那支手枪,装上了那只消音器,把枪口指向穆兴科的额头。

“好吧,我早应该知道,你是一个合格的特工,一定会执行清除汉奸的命令的。”说着,穆兴科转过身,背对着穆立民说,“你见到了奶奶和爹娘,为了别让他们太难过,帮我撒一个谎,总可以吧?你告诉他们,我其实前几年就加入了国民政府的特务组织,如今突然接到组织召唤,必须马上回到组织,按照组织规定,不能向他们辞行了。”

穆立民点点头,说:“我是受组织派遣的,公事我不能答应你,必须要得到组织的批准才行。家里的事我答应你。”

“那就可以了。”穆兴科指了指自己的后脑说,“朝这里开枪吧,枕骨下方一点五厘米处,枪口向下十五度,这样子弹将击穿我的脑干,我会在一瞬间毫无痛苦地死去,流出来的血也不会太多。而且子弹会从我的口中飞出,我这张脸也就保住了。对了我的尸体,请你一定要火化,再把我的骨灰埋到穆家的祖坟。记得一定要火化,再装到一个结实的骨灰坛里,我可不想变成野狗的食物。”

说完,他松开了右手。那张泛黄的信纸,一下子就被夜风吹上了半空,飞得又高、又远……

两天后的深夜。

在煤渣胡同的日本特务机关处,四下里一派阴森,拷打声、惨叫声在走廊里此起彼伏。在一处铺着精致地毯的办公室门口,情报课课长森本峤脱下军帽,走进喜多诚一那间宽大的办公室。“将军,‘佩剑’已经连续两天失去联系了!”他站在正在观看军事地图的喜多诚一身后,深深弯下了腰,头也垂了下来。

喜多诚一回头瞥了他一眼,脸上的肌肉愤怒地抽动着。他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才淡淡地说:“森本君,失去一名培养多年的特工,你我的确有负天皇重托。但是我们没有时间遗憾,从今天起必须全力以赴,把军火顺利运往前线,确保皇军在徐州方向的胜利,以此向天皇谢罪。”

“嗐!”森本峤双腿并拢,头垂得更低了。

“目前军火已经筹集完毕,请你尽快拟定一份运输计划,确保这次任务万无一失。”喜多诚一走到办公桌旁,从兵器架上抽出了自己的武士刀。他看了看武士刀那闪着寒光的刀刃,双手握着刀,走到森本峤面前,缓慢地说,“如果这次任务再次失败,导致皇军在徐州方向失利,我们就必须剖腹向天皇谢罪了。”

“誓死向天皇效忠!”森本峤头朝着地面,嘶哑地喊道。

日军这批军火,最后并没有运到台儿庄,原因还是与穆立民以及他所在的中共北平地下党组织有关。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那两个没能及时得到军火支援的日军精锐师团,在台儿庄遭到了中国军队的围歼和重创,这就是名垂史册的台儿庄大捷。对于这场胜利的意义,著名的战地记者罗伯特·卡帕于一九三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在美国《生活》杂志上的报道,再准确不过了:

历史上作为转折点的小城的名字有很多——滑铁卢、葛底斯堡、凡尔登,今天又增加了一个新的名字——台儿庄。

责任编辑   练彩利   蓝雅萍 梁乐欣   符支宏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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