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整性写作

2022-06-30 22:29世宾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2年3期
关键词:观照完整性诗意

世宾

“完整性写作”的首要任务就是对创伤性生活的修复,使具有普遍性的良知、尊严、爱和存在感长驻于个体心灵之中,并以此抵抗物化、符号化和无节制的欲望对人性的侵蚀。通过对现实的评判而抵达人的完整,以人的完整照亮现实的生存,直至通过语言重新建构一个诗性的、诗意的世界。

诗人在他的日常生命里,通过对人类文化的吸收,重建一种新的生命意识,或者说,从日常的、庸俗的生命意识和自我定位里抽身出来,建立一个完整的诗歌人格,以此观照世界,想象新的世界的可能性,并通过语言把这世界制造出来。

“完整性写作”多年来就是沿着这样的思路,要求诗人不断地去追寻人格的自我完善,以良知去观照现实和想象世界,并努力通过语言去创造一个宽阔的、有尊严、有存在感的世界,努力抵达人类的精神深邃之处。

缘起:完整性写作反对下半身和口语写作

我们的青年时期肯定都有着相同强度的理想、激情,每个人青春时期的理想和激情会影响他的一生,那是人一生中非常珍贵的一段经历。一个人在年轻时没有一定的理想和激情,我想他的一生可能就会淹没在懈怠和沉寂里面。

从年轻时,我就一直在追问诗歌能把我带到哪里?我一直在努力追寻诗歌的方向,诗歌的方向就是我人生的方向。虽然在我们的现实中,有很多的无可奈何、怯懦和无力感,但是诗歌不向这些东西妥协,它一直在引领着我们走向一个更宽阔的、更高远的生命境界。而这些方向既是我生命的方向,也是我诗歌写作追寻的美学方向,它使我的诗歌写作、我的诗歌理想,跟生命的可能性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诗歌是祈祷,小说是忏悔”,诗歌的这种祈祷性一直在召唤着我,也在鞭策着我,使我久久不能忘怀。这也是诗歌写作给予我的生命的馈赠。诗歌的理想在漫长的时间里,也慢慢在塑造我的人格,成为我生命的道路。

在30出头的时候,也就是2003年的7月份,我和广州的诗人东荡子、黄礼孩明确提出了“完整性写作”这个诗学概念。当时,我们并没有想把它做成一个诗歌流派,而是想提倡某一种诗学的倾向,并以此引领自己的写作方向。每一个成熟的写作者总该要有自己的诗歌蓝图。但时间长了,它慢慢成为一个流派。它看似有宣言,有理论,有实践,但这个流派,并没有征得大家的同意,除了广州几个朋友,像浪子、黄金明、龙扬志几个人,我们是一起讨论过的,其他一些纳入里面的诗人,因为美学倾向相近,我们只是在需要稿子的时候,向他们约稿。

在2003年初创的时候,我们向当时一批优秀的诗人约过稿子。他们对“完整性写作”有多大的了解和认同,我们并不十分清楚。但在广州,有很多朋友认同这个美学倾向。所以,它也一直激励着我们,引导着我们。这20年里,我们出版了一系列的刊物,也设立了一系列的奖。2003年作为专辑在《诗歌与人》由黄礼孩出版,后来,也在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过有书号的书。陆陆续续不定期出版了几期。从2019年开始,我们每年大概出版一到两本,以民刊的形式,独立出版《完整性写作》。能走多远、出版多久,这个可能跟我们的社会环境有关系,也跟我们的心力有关系,我想还是顺其自然。2014年,由于东荡子的去世,为纪念他,我们又设立了“东荡子诗歌奖”,以褒奖有这一倾向的优秀诗人和评论家。也许有一天“完整性写作”不再提了,但我们的写作肯定还是在不断地延续。

作为当时的一个年轻人,我心中充满着诗歌的想象和抱负。2003年创立这个流派,实际上是把多年的诗歌写作思考总结出来,以一种团体运动的方式呈现。我想,这可能是年轻人的一种气质和精神冲动的表现。作为一个年轻人,总是想做点事情,总是不想在沉默中被淹没,总是想在世界里发出自己的声音,因此,就有一些鲁莽的冲动,而这些鲁莽冲动,也许在人生中会不知不觉地呈现它的意义。当时写宣言《完整性写作的唯一目的和八个原则》,也是模仿了西方的未来主义,像他们那样以一种运动的方式来呈现自己的写作理想和目的。

那些年,口语写作和下半身写作在中国的诗坛有相当广泛的影响。不仅许多诗人热衷于口语写作和下半身写作,它们在大众里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但是,這两种写作倾向我持反对态度,反对的理由在于,我认为口语写作是一种理念式的表达,就是说它是把一个理念、想法用抖包袱、讲段子、脑筋急转弯的方式来呈现“诗人”的观点、念头,一个念头就让他们津津有味。口语诗是没有语言的,只是一些能指被抽掉、所指膨胀的词在支撑他们表达的那个“意思”、那个念头。口语的背后没有一个世界。

有些口语诗人说,口语诗歌是有身体的,他以为语言、词从嘴里说出来就是有身体的,就是带着身体性的,这是对语言身体性的极大的误解。何谓语言?何谓语言的身体?它实际上是跟语言背后的世界紧密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一个词背后没有一个内在世界的话,一个词没有和它所属的世界有关联的话,这个词就不能放在语言的框架上,这所谓的语言就是没有身体的。像口语写作,一个词的所指极大膨胀,而与世界密切相关的能指被压缩到等于零的程度,词背后的世界消失了。能指被压缩,就是身体被取消。能指是属于身体的,它是语言(符号)的音乐的、物质性的、想象性的那一部分,而不是“那一个”,仅仅是“那一个”意思。每个诗人,在他写作成熟的时候,会对自己的诗歌世界有所想象,他会隐隐约约感受到他背后的诗歌世界。他究竟要创造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每一个优秀的诗人,最终都是以他创造的世界被我们所认识。所以,他的语言就是从他的世界里散发出来的。一个诗人通过一首首诗创造了一个有尊严的、宽阔的世界,他的每首诗的语言肯定就要远离那种犬儒主义,甚至野蛮的东西,远离某种被文件化的熟语。当时完整性写作反对这种口语写作也反对下半身写作。下半身写作把人拖到裤裆里的世界里去了。虽然我知道下半身写作的写作策略是反对精神的“庞然大物”。口语写作和下半身写作,他们所面对的都是一个社会、时代的“庞然大物”,他们企图去解构它,但是,在解构对方的时候,他们又缺乏建构,最终,也把自身解构掉了。

面对口语写作和下半身写作的情况,我觉得很有必要提出完整性写作的写作理念。完整性写作,就是寻求个体的自我建构的写作倾向。它首先是面对一个写作个体,因为在价值多元的时代,每一种写作,甚至每一种选择,每一种价值,仿佛都有它的理由;在价值多元的时代,每个人认领自己的方向。我们在自己认领的这个方向,应该能通过思考、写作、实践,反抗文化、现实、制度的匮乏和奴役,实现自我建构,达到一种生命的丰盈、丰饶。要成就这样一种内在的精神世界,就要求我们必须从匮乏、从作为一个俗人的抒情那里抽身出来,以一种人类的精神和文化观照自身,也就是白银时代曼德尔施塔姆所说的,“我的所有写作都是对人类文化的眷恋”。以这种人类的文化来观照我们自身,通过写作,通过社会实践来完善自己,达到一个个体的自我完善。这就是完整性写作的一个起点。

在那个时期,我认为诗歌要努力超越一个普通人、日常人的功利、平庸的趣味、情感,以一种人类的精神、一种诗歌的人格来观照现实世界,通过批判和歌唱,创造一个诗性的世界,这是早期完整性写作的理念。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学标准,就是以人类文化、人类价值去观照他们置身其中的世界所创造出来的诗歌。

境界美学:东荡子诗歌的生命意识

随着写作的往前推动,特别是在东荡子去世之后——他是2014年去世的,完整性写作的理论建设有一个比较大的飞跃。我们给他出了一本全集,我也可以以一种更加公平的、公正的态度去研究他的诗歌,把他的诗歌放置于100年的现代汉语诗歌写作历史,以及世界的诗歌历史格局里来观照,去考察他的诗歌价值。那时候,我发现东荡子的诗歌写作在汉语诗歌的框架里有特殊的一面。这也就成了后来完整性写作向境界美学推进的一个契机。

100年的现代诗歌写作,大致分为三个阶段:初创时期1916年,从胡适写下《两只蝴蝶》开始,到1949年,是一个图存救亡、新诗刚刚萌芽的时期;1949年之后的17年社会主义文学;到新时期改革开放的现代主义文学。这三个阶段,因为我们一直把诗歌跟现实捆绑得非常紧密,总是认为诗歌一定要关心现实。关注现实这当然没错,至少这是一种美学的倾向。但是,诗歌还有另外一个维度,一个关于诗意空间的创造的维度,我们是没有注意到的。

在谈论诗意空间这个维度的时候,我想解释一下“诗性”和“诗意”之间的区别。这两个词,我们经常混着使用,但是在我眼里,这两个词是有区别的。诗意这个词,它应该是时代文化的最高呈现,也就是说,诗歌必须是在呈现或者触及一个时代文化最高可能的时候,诗意才出现。如果诗歌不触及最高的文化可能的时候,诗意是没有呈现的;如果使用的文化是落后的,可能会导致诗歌走向野蛮。在文化这个概念里,存在着现有文化和想象文化两部分,最高文化指向了想象文化这一部分。比如13世纪末、14世纪初,但丁在中世纪末期的写作中,创造了人本主义的思想,人本主义就成了14世纪这个时期的最高文化。这时候,是一种从现有的宗教文化,进入人本主义的想象文化,这个想象文化就成为时代的最高文化。他依据这个最高文化所创造的诗歌世界就是诗意的世界。在海德格尔的诗歌观念里面,14世纪的但丁、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荷尔德林和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里尔克,他认为他们的写作是诗意的创造。他们都是在上帝被驱逐之后,在不同时期为他们终有一死的同伴寻找一个出路,这个诗意的出路就是创造一个时代的诗意空间。而诺贝尔文学奖这个维度的诗歌,是被诗意所观照的,或者以诗意维度的思想观照现实生活所创造的世界,这是一个诗性的世界。完整性写作一开始就是关心诗性这个世界。

通过东荡子诗歌的触发,我发现我们的汉语诗歌关于诗意世界的创造是缺乏的,因为我们的文学有强烈的关心现实的现实主义美学倾向,这一直影响着我们100年的诗歌写作。但在东荡子的诗歌里,我发现他触及了这个诗意世界,这个世界类似于圣者的世界或金刚菩萨的世界,这是一种生命意识或一种生命状态,我把这种高度的写作追求称之为境界美学写作。这个诗歌世界的呈现跟我们的生命意识所到达的高度密切相关。当然这样的诗人不需要很多,布罗茨基认为,这样的诗人一两个世纪出一个就够了。在里尔克的诗歌里,它的最高境界是“天使”这一序列。在嘈杂的20世纪,他呈现了“天使”这个序列,这个系列就是欧洲文化在20世纪所能抵达的最高的高度。东荡子的诗歌就触及这样一个诗意的空间,呈现了汉语诗歌在当代由时代文化和生命意识、个体意志建构起来的诗意世界。

诗歌必须由时代最高文化支撑。在理性发展之前,神所指代的宗教文化就是最高文化,但在上帝被理性否定之后,回到神那里是没有新的价值的。当然,作为一种道德标准依然具有支配作用,但作为诗歌创造,可能时代文化已掉转身去,大家也没办法感受得到了。所以,诗意必须是一个时代的最高文化,就像但丁在14世纪的人本主义所支配的天堂和地域;荷尔德林的“归乡”世界——诸神已经遁走,但依然留下踪迹的阿尔卑斯山和莱茵河,人类持有理性而又还保存着基督教的信仰的这样一個世界;里尔克的“天使”世界——天使的概念在里尔克那里不是神,而是人的高处,人的最高可能,他说:今夜我的心/使天使们歌唱/由深深的缄默所吸引/有一个声音几乎不属于我。这个天使的世界,就是欧洲文化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最高的一个诗意的空间。而东荡子的诗歌,我认为他也呼应了这样一个诗意的世界。在汉语里,他的《喧嚣为何停止?》,就很典型地呈现了这样一个诗意的世界。他说:

喧嚣为何停止?听不到异样的声音/冬天不来,雪花照样堆积,一层一层/万物寂静,山水无痕/该不是圣者已诞生

他在这里呈现了一个汉语的、东方的,在现代历史生存底下可能的生命最高世界,这也是一个跟里尔克相似的世界。我们能够看到东荡子的诗歌有着很强的东方色彩和韵味。在20世纪,人类有着许多共同的经验,所以,他跟里尔克呈现的世界有相似之处,比如里尔克说由“深深的缄默所吸引”,他体验到天使的序列是一个缄默的世界,一个嘈杂声音消失的世界;而东荡子也同样,他体验到喧嚣停止之后那个安静的世界。一个境界非常高的人,他是可以不用随波逐流,不用被时代的各种各样混乱的东西所影响的。东荡子说,“该不是圣者已诞生”,也就是说东方的圣者——我想一些高僧,当然,也包括在世俗中生活的某一些人——也是能够到达“缄默”的境界的。他的诗歌既触及当下的人类经验,又开启了一个“现代圣者”体验到的世界。

东荡子的诗歌是一种境界美学,呈现了他的生命所能意识到、达到的高度,这个高度——达到当代汉语——在世界文化观照下的当代汉语的最高精神境界。东荡子的诗歌从80、90年代的乡村写作、民间的英雄主义写作到个人的觉悟——以个体的生命去担当个人和人类命运,这种从容的生命姿态在诗歌中得到自然地表达。一路走来,当他意识到生命可以这样去呈现和担当的时候,他的诗歌也就建构起一种具有现代意义的觉悟者的生命境界。这个生命境界,当然反过来也影响和造就了他的自身生活。他是一个一无所有但非常从容淡定的人,他对自身生命状态和生命意识不断地进行修正,他通过在匮乏和贫困之中的坚守来获得生命的尊严。由一种英雄主义引领着,不断往前走,最后进入一个敢于从容面对所有事物的生命境界,包括面对神和死亡。虽然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有限性的人,但是他敢于去面对无限性的神。他说,“神也不看我,我可能是一团真正的黑暗”。东荡子本来是可以不用死的。在他死亡之前的前一天晚上,他就意识到他的心脏有问题,心脏位置有刺痛感,等到第二天早上,他打电话问当医生的朋友,医生朋友说,你赶紧到医院检查。但是,他问完了,又没去。也就是说,他在心理上有一种过于儿戏、过于轻视身体的态度。这态度也跟他的生命已经到了一个非常从容的地步有关系的,过于无视现实、身体的脆弱。

我们不说这种态度会在生活中带来什么麻烦,我们只是从精神和美学考察这种从容的状态带来了生命意识怎样的宽阔。2008年之后,他的诗歌就一直在这样一种从容的生命境界的高度上写作。凡心一动,格局必小。他没有太多俗心。

东荡子的诗歌世界的存在,提醒我们在当代的写作里面存在着多种可能,既有诗性的写作,以人类的现有文化来观照现实生存的诗性的写作,也有可能通过自身的生命意识不断走向丰盈、走向更高的可能而创造的诗意的世界。我觉得我们必须有信心保持着对这个诗意世界的想象和追寻,诗歌的道路才会越走越宽阔。

诗歌背后的文化、精神世界

我们知道诗歌、文学、艺术是被时代文化、意识形态、社会心理、风俗习惯这些东西所判断的。某些掌握着社会资源的机构和人群,可以通过他们的需要来判断诗歌,给你的诗歌发表,给你的诗歌奖励,或者说让你的诗集得到热销,或者批成臭狗屎。这种情况,都是由时代文化、意识形态、社会心理、风俗习惯这些东西所决定的。意识形态会判决你的诗歌有用或没用。社会心理也一样,像余秀华的诗歌,为什么在前段时间能够得到热销,得到很多人的赞许,是因为她的诗歌符合一个时期的社会心理。这个时期每个人感觉自己都是一个弱者,一个被伤害者,一个对压迫他伤害他的庞然大物不敢正面去批判,只能通过自贱,通过自我解构来反抗的人。她的诗歌呼应了这一时代社会心理,所以,就得到很多人的热捧。但是,当我们了解了意识形态、社会心理,我们反过头来也就知道他们褒奖的诗歌是一个什么东西。对这些潮流之中的作品,我们要保持一种独立的、审视的态度。

我们应该是有能力也有信心去追寻人类文明的方向,去追寻我们被人类文化建构起来的生命意识;这种意识应该是丰盈的、丰饶的,应该能够接通天空与地面,能够勇敢地切入现实生存,能够高贵地、从容地、富有尊严地去面对现实生存。必须要有这种信心,只有在这样的一种生命的意识观照底下的诗歌,才是有价值、有尊严的,也才能够进入诗意、诗性的维度的,不然,诗歌甚至会陷入野蛮的深渊里。

我们见过很多诗歌陷在野蛮的世界里,像那些对苦难无视的诗歌,那些对野蛮的权势唱着赞歌的诗歌。阿多诺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就是说那些面对着苦难,还在歌唱夜莺和玫瑰,这时候,诗歌毫无疑问就陷入野蛮的境地里去了。

完整性写作,首先就是要唤起人的良知,以一种良知去面对自己的生命,面对自己置身其中的社会生存,有能力去批判它,审视它,有能力去改造自身的生命,使自身的生命变得丰盈。丰盈的生命,它了解人类的来路和去向,它富有勇气地追寻着人类的精神价值,并且以这些文化价值去建构自己的生命,建构自己的诗歌。通过这种双重建构,诗歌的建构和生命的建构,逐渐把自己的生命推向一个丰盈的境地。

诗歌写作是在创造世界,也是在求道。我们不需要过度在意发表、获奖这样的一些事情,只要你能保持求道之心,也有求道的能力,写作就能把你带到一个高远的地方,生命会在写作中逐渐丰盈。面对当下历史生存,是失败拯救了我们,失败使我们保持了纯粹。

完整性写作拒绝平庸抒情

完整性写作是一种美学倾向,是在与不同诗歌流派的对话中产生的。但是,完整性写作一直以来思考的是关于人的自我完善,人的生命的意识和世界的更高可能的问题,也就是说完整性写作追寻的是道、理想和更高的精神,写作是求道的一条路。

这个求道当然是指具有时代文化意识的,具有文化创造的方向和道路。我们所求的道首先是关系到自我的生命的尊严,一个人的尊严是建立在生命丰饶的基础上,匮乏和扭曲的生命没有尊严,就像那些被权力和金钱扭曲的生命。一个生命,既能深切地理解和切入自身的时代、社会、生活,也能够渴望生命的更高的可能,并且努力去追寻,这生命就有了尊严。求道,就是深切理解人类的命运,不断去完善自身那由人类文化所支撑起来的有尊严的、宽阔的、充满爱和存在感的生命。而且以这种生命去批判社会,通过批判和歌唱,又塑造了自我的生命。一个诗歌的求道者的生命历程就是这样一个写作与生命实践、思考和自我完善的过程。所以生命塑造、诗歌创造都是一个不断完善的过程。

诗歌背后的文化土壤也是会有所变化的,我们可以看到,一种深刻的精神,无论对年轻人、中年人还是老年人,都是具有召唤的意义和价值的,但这种精神作用于每个个体也会有不一样的效果。一个人的思想有多深邃,在每个年龄阶段都会感受到不一样的东西。年轻时认识了一些问题,但可能还停留在理念阶段,等进入了中年、晚年,年轻时意识到的问题才可能融入生命里,化为呼吸,那个时候的诗歌表现,使用的语言也会不一样。所以,完整性写作是一种流动的、不断生长的写作,它永远处在未完成的状态。

我们的生命一直没有完成,直到死亡。完整性写作也是一个不断丰富的过程。我倡导完整性写作,但我也没办法穷尽它,我能意识到的生命境界,在活着时,就是不断追寻的过程,只要在追寻,就可以让生命更加深邃,更加高贵,更加从容。在漫长的生命成长过程,此时所呈现的只是此时的可能,并非就是最后的。

完整性写作所坚守的价值是很多诗人、很多流派所坚守的,不同的流派也会有一些共同的东西。我想一个时代的诗人觉醒了之后,他们会对人类价值怀有共同的热情。完整性写作提出对人类最高价值的追寻,依然有非常强的时代意义。

完整性写作拒绝平庸的抒情,提倡“从个体的抒情里抽身出来”。我所指的“从个体的抒情里抽身出来”,是指从一个被日常的趣味、日常的欲望、日常的哀喜所规范的个体的抒情抽身出来,写作者不要成为一个过于平庸的、日常的个体。我这里的日常个体就是指在被我们当下的社会日常生活、教育、社会关系所规范出来、具有平庸的心理和随波逐流的人,我说的是诗歌不能停留在一个日常个体的欲望、喜怒里面,必须从这里面抽身出来,以一种人类文化来关照个体。一个个体的心灵,必须被人类文明所关照,这样的诗歌写作才有更高的价值。我们常常会把一个被自己的出身、家庭、教育、社会关系所规范出来的自我当成一个本质性的自我,事实上,人的自我是可以塑造的。一个诗人的自我,他必须以人类文化来对自身进行观照,并且重新塑造一個自我——一个具有人类文化的、世界意义的,在更广阔的空间里得到塑造的自我,并且以这个自我来观照世界,观照诗歌,进行诗歌写作。这样的写作,所建构的世界才是宽阔的,这也才是完整性写作追寻的道路。

我们知道,每个普通人都有日常抒情的权利,但是作为完整性写作,追寻的方向就是拒绝平庸,拒绝日常人的庸俗的抒情;完整性写作是以人类文化去对自身进行自我塑造,并且以被人类文化所观照的个体的精神来观照世界,创造诗性的、诗意的诗歌世界。

我无法描述当下的最高文化是什么。最高的文化,它必然是朝向未来的,它是与人类的文明发展的方向是同步的。但我知道,在14世纪的意大利,那时的现有文化是宗教文化,但那个时期的最高文化却是人本主义的文化。人本主义开启了从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到现代主义的人类历史,这个方向就是从但丁的人本主义那里开始的。所以,我现在能知道,在那个时期,最高文化是人本主义文化,而不是宗教文化。同样道理,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欧洲或者德国在那个时期也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文化,但是,那时候的最高文化就是,一方面回望着神曾经庇护的世界,又在理性那里已经开启了对上帝的否定性,像康德所说的,无论从理性还是经验,都无法证明上帝的存在,但为了最高的道德,我们必须假设上帝的存在。在神和理性之间,荷尔德林选择了诸神已经遁走,但依然留下踪迹的阿尔卑斯山和莱茵河作为他的故乡,那个地方,在宗教与理性批判之间,作为他诗意的栖居地。“旧乡”是那个时代的最高文化。但我们时代的最高文化是什么?我无法说出。每个个体,对这个最高文化的判断,它将是由时代的最伟大的头脑和心灵——思想家、诗人、艺术家、政治家去共同创造,敏感的人可能能意识到某些维度、某些方向是属于这个时代最高的文化。谁创造了这个时代的最高文化,谁就是进行了诗意的创造,也必然是一个伟大的诗人。

我们生活在文化价值多元、充满冲突、通讯网络技术高速发展的现代空间。我们必须站在这样一个历史环境下去思考我们文化的最高可能。当诗歌去追寻这个文化最高可能的时候,也就可能在创造一个诗意的空间。但是这个最高的文化可能在哪里,我们不能全部西化,但东方中国是否提供了一个具有未来人类意义的思想空间,提供一种新的文明?这需要每一个有抱负的艺术家去思考,并且用创造的作品作出回答。

我们当然希望社会有各种各样的写作,无论是风格还是价值选择,越多元越好,我们希望活在一个自由的社会里。但是对于一个诗人来讲,道路只有一条,我们的写作只能沿着我们自己的道路,沿着我们自己的方向去寻求。完整性写作,反对口语、反对下半身,这些都是有现实和历史的客观原因的,当然也是自身的美学选择。完整性写作一直在思考生命怎么样才是高贵的?生命怎么样才能够从容?生命怎么样才能够宽阔?生命怎么样才能坚定?我们的思想怎么样才能更加深邃?我们的思想跟人类的文化怎么衔接起来?并且思考我们有没有能力去创造一个引领世界,引领人类走向更加宽阔的世界。完整性写作是一个方向,一条道路,一个永远我们只能走在通向它的途中的世界。

(本文由笔者在2021年4月29日“北京詩歌沙龙”的讲座整理而成。感谢主持人陈家坪和提问人刘年久、可仔、余力、罗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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