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伦马特《老妇还乡》中的悲喜剧意味

2022-06-30 05:07郝坤
文学教育 2022年6期

郝坤

内容摘要:迪伦马特的《老妇还乡》以怪诞戏剧为表现形式,写出在资本主义金钱观下,虚伪的人道主义造成人的物化,以致居仑市民在克莱尔金钱的诱惑下一起杀死伊尔。其喜剧元素令人捧腹,戏剧结构情节的机械重复使人产生讽刺的笑,而戏剧最后居仑人的表现更让人发出恐惧的笑,将全剧的嘲讽推向高潮。

关键词:迪伦马特 《老妇还乡》 瑞士文学 亨利伯格森

《老妇还乡》是瑞士戏剧家弗里德里希·迪伦马特创作最成功的喜剧,也是德语当代喜剧的“里程碑”。全剧以普通人的社会生活为背景,透过人物间对话,展现主人公伊尔心里状态变化。贵妇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多年后回乡,高价悬赏旧情人性命。市民表面打着人道主义的旗号不为所动,内心却早已暗流涌动,欲杀伊尔而后快。原本沉重严肃的主题加入了喜剧元素,更让人在忍俊不禁间思考悲剧产生的根源。正如《老妇还乡》的副标题“一出悲喜剧”。

韩瑞祥在论文《“悲剧性的东西就是从喜剧中产生出来的”》[1]70-76中论述,《老妇还乡》不同于传统喜剧,而是以怪诞的艺术思维模式,立足于反映一个充满怪诞、让人无所适从的世界。谢芳在《试析〈老妇还乡〉的怪诞风格》[2]36-44中,从其怪诞的人物形象和场景着手,分析其怪诞特点。本剧的悲剧内容以喜剧形式表现,使得怪诞戏剧悲中有喜,喜中有悲,尤其其中的喜剧元素和滑稽手法值得探究分析。

一.两出悲剧

克莱尔年轻时与伊尔是男女朋友。而两人没有结婚,克莱尔便怀上了伊尔的孩子。但伊尔不承认这个孩子属于他。在法院上,伊尔因用一升烧酒贿赂了两名男子作伪证,逃脱了法院的惩罚,娶了当时当地有钱的女子为妻。而在那之后,克莱尔的孩子仅存活了一年,克莱尔也被迫离开居仑市,沦为妓女。克莱尔的女性权利没有得到维护,她的女性权利甚至没有一升烧酒贵重。而罪魁祸首的伊尔却心安理得地生活,居仑政府、市民也没有对他表现出厌恶和排斥。这便种下了克莱尔对伊尔进行日后报复的种子。

几十年过去了,克莱尔成为克莱尔·察哈纳西安——大富婆,再次回到居仑。这时的居仑一片破败,居民们都期待着克莱尔能施以援手。克莱尔提出向居仑捐款十亿,其中五亿归市政府,五亿分给各家。但条件是居仑市民要还克莱尔年轻时的公道,把伊尔杀了。市长认为公道不能用钱买到,并打着人性的名义义正言辞地拒绝接受克莱尔的捐款,市民们也都赞同市长的想法。

但没过多久,居仑市民在克莱尔提议后,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对生活的要求逐渐提高,但是大部分都是靠赊账。而发现这些变化的伊尔却处在恐惧中,他的恐惧随着人们生活质量的提高而逐渐增强。而在这些变化的背后,是克莱尔的精心筹划推波助澜。她故意坐在明显的位置享受奢侈生活,让居仑市民羡慕,以致竞相追逐奢侈生活。她放出了用笼子带到居仑的黑豹,让全城市民手持刀枪,寻找黑豹,对伊尔形成敲山震虎之攻势。在这样的仗势下,伊尔的恐惧达到高峰。因此在黑豹死后,他决定出逃,却被居仑人发现。大家都来为伊尔送行,告诉伊尔呆在居仑最安全,没人想害死他。火车开车前,居仑人却将伊尔团团围住,导致伊尔没有办法上车。最终没能搭上火车的伊尔在众人的包围中瘫了下去。

听闻克莱尔在居仑城举办婚礼,许多记者蜂拥而至。他们想要探听更多关于克莱尔的私生活,而居仑人准备对记者隐瞒一切。教师忍不住,凭借着酒劲,准备向来到伊尔店铺的记者一吐为快。这时伊尔出现,他劝教师不要说出真相。记者走后,教师说出真心话,他希望伊尔能借助报界保护自己,因为教师深知居仑人没办法抗拒十亿金钱的诱惑。但伊尔已不愿再抗争。之后伊尔发现妻子和孩子们也开始赊账买奢侈物品。他让全家人打扮漂亮,开车去兜风。在他内心,这是他和家人的告别之行。兜风结束后,伊尔去参加市民大会,他的家人们去看电影。步行途中,他在康拉德村的树林又遇到克莱尔。他们回忆过去,做最后的道别。大会上,市长向所有的居仑人和记者宣布克莱尔向居仑捐赠十亿。教师表示全城人不再容忍伊尔的罪惡,要还克莱尔公道,接受捐赠。记者走后,全居仑人在市长的带领下将伊尔围住。伊尔没能抵住心中的压力,心脏衰竭而死。克莱尔最终兑现了承诺,将支票交给居仑人,带着装有伊尔尸体的棺材离开了居仑。

二.悲剧产生的根源

在克莱尔刚提出捐十亿的条件时,市长以人性的名义拒绝接受捐款。之后,在教师与克莱尔的谈话中,教师希望克莱尔发扬纯洁的人性,收回捐款和条件,换种方式资助居仑人。此时,市长和教师口中的人性是以道德标准为准绳。对于教师的请求,克莱尔语出惊人:“人性是为女百万富翁的钱袋而存在的”。可见,克莱尔已经彻底物化。当记者来到伊尔店铺采访时,教师按捺不住要向记者说出隐情,伊尔按住了教师。伊尔已经认识到,自己罪不可赦。教师口口声声的人道主义者、西方人的原则——不杀伊尔,也在动摇。而当教师在最后的市民大会上再次提到西方价值观时,他呼吁居仑人要不惜流血的代价捍卫自己的理想信念,不再容忍邪恶和不公道的行为。邪恶和不公道的行为直指伊尔所犯的罪行。在对伊尔的讨伐声中,教师彻底物化。

而教师变化的背后是克莱尔十亿金钱的诱惑。教师也曾对伊尔说“我们都是些什么人。那可耻的十亿钱在我们心中燃烧。您要振作起来,为自己的性命而战斗。您应该与报界取得联系,您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牧师也曾叮嘱伊尔快逃,“不管我们是基督徒还是异教徒,我们都是软弱的”,都会禁不起金钱的诱惑。但最后牧师也在金钱面前妥协,和其他人一起逼死了伊尔。为拿到克莱尔的捐款,市长更是出尔反尔。他称杀死伊尔:“这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主持公道”“出于良心”。对于伊尔的死,市长甚至称之为“兴奋过度造成的”。为了克莱尔的十亿捐款,牧师和市长,连同居仑的市民都彻底物化。他们疯狂购物、添置新品、反复无常做出的决定尽显人道主义的虚伪,道德感的缺失。而归根结底,克莱尔年轻时的不幸遭遇和伊尔的死亡悲剧皆出于资本主义社会的金钱观:金钱至上。

三.喜剧元素

《老妇还乡》本是沉重的悲剧,迪伦马特却以喜剧性的怪诞戏剧方式呈现。女主角克莱尔满身珠光宝气,却装满了假肢,她身边两个胖瞎子以及给克莱尔抬轿子的两个怪模怪样的人都是有缺点的,是迪伦马特丑化的人物。观众在面对这些人物时,更容易产生自身的优越感,遇到笑点能够轻松笑出。

第一幕中,因为伊尔想要克莱尔帮助居仑走出经济破败的困境,他因着年轻时对克莱尔的了解,主动搭讪。亲昵地称呼其为小妖精,称赞她还是老样子。但伊尔没有想到,克莱尔展示出自己的假腿,让伊尔很是尴尬。戏剧人物的言行不一,引发滑稽,展现出伊尔的虚情假意、表里不一。当克莱尔首次见到牧师时,克莱尔问:“您安慰垂死的人吗?”首次见到医生时,她问:“您开死亡证明书吗,如果有人丧命的话?”克莱尔的问题让观众瞠目结舌,其不合时宜的提问引发笑点。这为全剧奠定了怪诞的基调,也为之后克莱尔提出捐款条件作了铺垫。康德拉村树林中的各样树木、苔藓、动物、彩云和树根等都是由男甲-男丁来扮演。在树林中,克莱尔说道:“瞧,一头鹿。”舞台上“男丙一个跃步闪开了。”为了使树林有风吹过的场景,舞台上“装成树木的三个男人吹起气来,手臂上下起伏地运动着”。此场景使观众明显感受到这是在演戏,让观众出戏。演员滑稽的模仿,不仅引发笑点,也让观众在看戏时,主动与剧情保持一定的距离,来更全面地观察和思考剧情。在迎接克莱尔的致辞中,市长称赞其母亲婚姻生活十分美好,其父亲备受群众爱戴,建造的房子至今有许多同行拜访。而事实恰恰相反,因为克莱尔的酒鬼父亲,母亲早早跑了,死在疯人院里。她父亲建造的房子也无人知晓。市长继续说道:“您当年的学习成绩直到现在仍是教师们用来向学生推荐的榜样。特别是您在最重要的科目,也就是动植物课方面的成绩实在惊人”,而教师对克莱尔的真实评价是,“她考及格的功课只有植物学和动物学”。戏剧人物对克莱尔真实情况的描述和市长欢迎词中的叙述形成强烈反差,令人捧腹,也刻画出市长曲意逢迎、谄媚奉承的伪君子形象。

四.亨利伯格森笑的理论

亨利伯格森关于笑的理论:生活中事情、时间是不可逆转、不会重复的,生活中的每个人是有机体、是独立的,是自我完善、自我封闭的。而滑稽戏剧中则会出现不断重复的话语、反转的剧情和干扰,让观众发笑。而笑料背后会有一条主线。戏剧中,表面上人是自由的,但在这条线的牵引下,人的行为呈现出僵化、机械,如同木偶。“凡是将行动和事件安排得使我们产生一个幻象,认为那是生活,同时又使我们分明感觉到那是一个机械结构时,这样的安排便是滑稽的。”[3]42

《老妇还乡》第二幕背后的主线是克莱尔十亿美金的悬赏。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伊尔的店买东西。开始伊尔很高兴,但后来伊尔发现大家竞相追逐昂贵物品,掀起赊账风。而克莱尔却悠闲地在阳台听着吉他、抽着烟,对居仑人的思想和行为进行干扰,让市民羡慕,也同时提醒他们:如果他们把伊尔杀了,他们也可以拥有她一样的生活。伊尔觉察到,其实人们都盼望着他死。他束手无策,重复着向赊账的人发问:“你们用什么付账?”警察、市长也参与到赊账、购买奢侈品中,甚至开始规划新的城市。伊尔猛然发觉警察和市长也倒向克莱尔,便越发害怕。他重复着让警察抓住克莱尔、让政府保护他的安全。但随着警察和市长身份的反转,他们都以克莱尔的提议,没有触犯居仑城法制为由,否定了伊尔的要求,给伊尔以干扰。伊尔又来找牧师,向他诉说心中的恐惧。牧师劝他一心向善,伊尔却一直在说市民生活质量越来越高。两人的对话答非所问,牧师更是对伊尔在整件事情的态度上进行了干涉。警钟响起,预示着全民开始一起围捕黑豹。牧师称赞钟声美妙、积极。伊尔终于发现,原来牧师和市长、市民们一样的想法。在伊尔指出牧师的倒戈后,牧师让伊尔赶快逃。因为即便是他也是软弱的,没有办法抵挡金钱的诱惑。这与前边牧师正人君子的形象大相径庭。

黑豹的放出,同样属于干扰。黑豹本与整个事件毫无关系。但因在伊尔和克莱尔恋爱期间,伊尔的昵称是黑豹。在伊尔的潜意识里,黑豹就是自己。当警察接完电话,拿起枪要去围捕黑豹时,伊尔下意识肯定地说“你们要围捕我”。伊尔恐惧不断增加的背后,其实是克莱尔的安排和操控,她深知居仑人爱慕虚荣。当她发现伊尔开始怀疑市民时,她放出黑豹,将伊尔的恐惧放大到极致。黑豹之死,让伊尔越发感到自己大限将至。因此全城人哀悼黑豹,伊尔却觉得全城人是在为他哀悼。

伊尔发觉自己呆在居仑城活不了多久,准备逃到澳大利亚。居仑城市民都赶来,重复地询问伊尔“你要去哪里、我们陪你一起去、留在居仑城市最安全的、没有人会杀你”。当伊尔指出市民们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市民们一再重复回答:“那又怎么样?”接着,市民们一再强调全城的市民会陪伴伊尔、都是老朋友,并祝伊尔旅途愉快、身体健康、生活幸福。伊尔准备上火车,但是全城的市民围着他不让他走。伊尔问他们为什么要围着他,他们却一再矢口否认。伊尔准备上火车,并说要是他上火车,准有人会拽住他,市民仍然一再否认。最终伊尔在市民的包围下没能登上火车。一系列的重复话语引人发笑,因为这背后是克莱尔的提议在人们欲望的心中燃烧。市民们不想让伊尔离开居仑,因为他的离开会使市民们无利可图。快到手的鸭子怎么能轻易让它飞走呢?尤其是当市民重复地说“旅途愉快”,其实心里巴不得伊尔别走,干涉伊尔做出的决定,更加引人发笑。

人们对于伊尔机械重复、语无伦次的言语发笑,是因为他“不自知”,虽身陷窘境、险境却仍在徒劳地向警察、市长、牧师寻求帮助,这是人物的悲哀之处。从这个层面上引发的笑具有些许讽刺的意味。而人们不由自主地发出富有喜剧性的笑声,体现出来人们的一种心安理得的审美快感。

五.悲从笑中来

《文學艺术中的怪诞》[4]19-20中凯泽尔认为,在怪诞世界中原来与我们亲密的、亲近的东西,忽然变为陌生的和敌对的东西。我们的世界忽然变为异己的世界,我们被迫从一个陌生的角度去观察它,而这种奇怪和陌生既可以是喜剧性的,也可能是令人恐惧的,或者二者兼有。伊尔准备逃离居仑市,市民蜂拥而至,嘴上说着让他走,却围堵伊尔不让他上火车,引发笑点。以及在伊尔死后,记者们上台。他们看到伊尔的尸体,好奇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医生说:“心肌梗塞。”市长说:“兴奋过度造成的。”记者甲重复道:“兴奋过度造成的。”记者乙:“生命写下的最美的故事。”再次引发观众笑点。但是这两处笑是,因观众在看剧时发现剧情的发展违反常规,剧中人物的观点和行为不一致产生的。这里的笑夹杂着反感、恐惧和厌恶。当居仑所有的居民都站出来杀死伊尔时,“荒谬的事情发展到极端,便具备了恐怖的意味,在这种意识下如果人们还能笑得出来,那么这笑中掺杂了恐惧的意味,或者说是人们有意识的想用笑来摆脱那种使他感到极端恐惧与痛苦的东西。”[5]13伊尔的死亡本具有恐怖和悲剧意味,记者却说生命写下的最美的故事。这时观众的笑突出嘲讽的意味,也带有死亡的味道。而更多的是对人类自身的嘲讽,抨击现实资本主义社会中为了金钱,枉顾人性、道德的人类行为。因此全剧喜中带悲,悲中带喜,悲喜相融。

怪诞戏剧的喜剧表现方式让观众通过笑得到释放。滑稽的表演效果让观众与剧情产生距离,使观众无法对台上的动机和行为进行认同,因此需要观众自己判断剧中事物的是非曲直,从而达到喜剧教育的目的。《老妇还乡》滑稽的背后隐藏着人性之恶,就连牧师也在劫难逃,更何况普通的市民。金钱的诱惑之下,伊尔的生命也变成了诱惑。居仑市民所说的人道主义和法制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在金钱的诱惑面前已不堪一击。克莱尔也正是觉察到这一点,才将居仑人和伊尔玩弄于鼓掌之中。因此这部怪诞戏剧不仅引人捧腹,也使人们对金钱驱使下的悲剧进行深刻思考。

参考文献

[1]韩瑞祥.“悲剧性的东西就是从喜剧中产生出来的”[J].《外国文学》,2005(5):70–76.

[2] 谢芳.试析《老妇还乡》的怪诞风格[J].《外国文学评论》,1998(3):36-44.

[3][法]柏格森著.徐继曾译.笑——论滑稽的意义[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0:42-63.

[4][德]沃尔夫冈·凯泽尔著,曾忠禄、钟翔荔译.美人与野兽——文学中的怪诞[M].西安:华岳文艺出版社,1987:19-20.

[5]纪文光.论“笑”在荒诞派戏剧中的审美意味[D].济南:山东师范大学.2011:13.

(作者单位:北京语言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