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洞

2022-07-04 07:59章雨恬
江南 2022年4期

主编语:

当下的中国小说创作,一方面规模可观,声响四起,每年均可列出一批好的作品;另一方面又过于守稳,脚步踌躇,需要新的写作势力去探路拓新。故此,青年作家的小说创作在近年颇受关注,并多次在文学刊物上集体亮相。集中展示作品的目的,自然是希望招引目光,巡阅年轻写作者独特的发现能力和蓬勃的艺术表达,从而辨认中国文学的未来走向。

此次专辑,我们在策划中添入新意,最终物色1980年之后出生的部分青年作家,选定17篇短篇小说,组成80后、90后、00后三个创作方阵。从文学脾性而言,以年代划分来呈现集体特征并不科学。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顺应人们的習惯类分,方便在阅读中比较。又可欣慰的是,我们特邀五位资深批评家和年轻批评家组成了评论方阵,对这批作品分别进行总体评析和代际观察,精彩观点跃跃丛生。

由于时间紧促、版面容量等原因,一批实力青年作家的作品未进入此次专辑,甚为遗憾,期待以后再结文缘。另需一提,1999年出生的章雨恬被归入00后阵容。如此安排,是缘于文学年代认知上的弹性,更是为了突出最新出场的这批后起写作者。

也许可以寄望,中国未来文学的发展轨迹,能在此次作品展阅中略见一斑。

汽车驶出市区后,成群结队的高楼大厦被甩在身后,车窗外可见的是零散的低矮平房,黑瓦白墙,匍匐在青绿色的田野间,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只温顺的苏格兰黑面绵羊。时间在前进,建筑却在倒退,探索便成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回溯。敏子看向车窗外,心里闪过一丝奇异的感觉。

“吃薯片吗?”一条细白的手臂突然出现在敏子眼前。敏子回过神来,看见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琪琪扭动着身体,很费力地把一包开封的乐事薯片递到她面前。

“谢谢。”敏子不忍心拂了琪琪的好意,伸手往袋子里抓了抓,薯片很碎,她只捞出了一点残渣。和敏子坐在后座的是男友小晖,他已经睡熟,仰着头,半张着嘴,像鱼吐泡泡一样吐出均匀的呼噜声。

“都被颠碎了。”琪琪有些惋惜地说道,从袋子里使劲倒腾出一片较为完整的塞入正在开车的齐乐的嘴里。齐乐是琪琪的男友,也是小晖读研时期的室友,虽然当时是室友,但专业却差得十万八千里,小晖研究人工智能,毕业后又在本校读博,齐乐学艺术,没毕业时就和朋友组建了一个摄影工作室。小晖告诉敏子,琪琪和齐乐就是在一次约拍中互相看对了眼,然后用了一天,也许是两天,反正是不到一周的时间,火速发展出了恋爱关系。

“一拍即合”,小晖这样形容他们的感情。

小晖很少会讲这种俏皮的双关语,敏子对此却嗤之以鼻,她一直不太相信一见钟情,认为这不过是见色起意的委婉说法,但今天早上她看见琪琪真人的时候,还是被震撼到了。琪琪的脸很清纯,虽然有点网红相,但足够漂亮,她穿着一件苹果绿的碎花连衣裙,露出了奶白的脖颈、手臂和大腿。敏子在感叹之余也心生懊悔——她图方便,这次带的都是休闲款的衣服。站在明艳动人的琪琪身边,这些颜色黯淡、轮廓缺失的衣服只会将她衬得更加灰头土脸。

此次的马黛山之行由齐乐提出,他和琪琪不愿意放过“五一”小长假的大好时光,又不想往人流量密集的景点里挤,便想自驾去城市周边的山里转转。马黛山是齐乐的朋友推荐的,据说是个尚未开发完全的景点,山的位置比较偏,如果要去的话,最好找人搭伙,齐乐便邀请了小晖和敏子同行。敏子本来不想答应,“五一”虽然是大多数人的假期,却是她作为一名机构教师最忙碌的时段,况且她潜意识里认定情侣之间的幽会是私密的,即便是同另一对情侣一起,还是会有些许尴尬。但小晖耳根子软,吞吞吐吐,推推搡搡,还是没能架住齐乐的盛情邀请,敏子也只好调休陪他。

“要上山了。”前方传来齐乐兴奋的声音。为了避开出行高峰期,他们早上六点多就从市区出发,但中间还是堵了一个多小时,大家都有些犯困,只有齐乐这个司机开得自得其乐,总是制造一些话题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终于上山了,困死了。”琪琪伸了个懒腰,“民宿还有多远?”

“我看看。”敏子打开手机,山里的信号不好,页面加载了好一会儿,才显示出具体的路线和时间,“就二十分钟了,顺着这条路上山就能看到。”

“还有二十分钟啊,好久。”琪琪打了个哈欠,敏子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她猫儿一般慵懒的表情。

“那我开快点。”齐乐好脾气地笑笑,播放了一首欢快的歌曲,车里顿时嘈杂起来,小晖也悠悠转醒,口齿含糊地问:“到哪了?”

“快到了。”敏子指了指车窗外,“你看,我们已经上山了。”

车窗外两边都是绿树,荫荫一片,几乎遮挡住日光。汽车在山路上灵活穿行,敏子的心也如小鹿一般跃动起来。

“前面车开不过了,得走一段。”齐乐说。

四人纷纷下车,两个男士承担了大部分的行李。敏子只背了一个双肩包,她原来还带了一个米黄色的手提包,但看到齐乐帮琪琪提了所有行李,她便不想提包,索性丢给小晖,一个人走在最前面,用手机导航为大家引路。

大概走了十多分钟,敏子终于在一片树林中看见了民宿的屋顶,兴奋地喊道:“快到了,就在前面。”喊完后许久不见回应。敏子转过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心一下子乱了起来,又往回小跑了一段路,终于在拐角处看到了气喘吁吁的小晖,敏子赶紧从小晖手里接过自己的手提包。

“他们两个呢?”敏子问。

“在下面拍照,我们先上去吧。”小晖说。

民宿是个纯木结构的吊脚楼,一楼是中空的,房屋的重量全部压在木柱上,走近就能闻到一股竹木的清香。敏子和小晖顺着竹梯走到二楼,来到一个类似前台的大厅,但里面空无一人。

“有人吗?”敏子朝里屋喊道。

“哎。”里屋传来一句应声,过了一会儿,走廊里出现了两个女人,一个年长,披散着头发;一个年轻,盘着头发,长相有点东南亚味道。年长的女人应是民宿的老板娘,从前台的抽屉里掏出一本笔记本,问:“有预约吗?”敏子打开手机里的预约记录,老板娘扫了一眼,从柜子里摸出两把钥匙,慢吞吞地说:“你们是四个人订了两个房间哦?另外两个人……”1627E0DD-FC89-46CC-BD6D-392D04FC1CF7

“快到了。”敏子说。

“房间一北一南,北间潮,风景好,晓得吧?南间外面都被树挡牢了,你们先挑。”

敏子转过头去看小晖,小晖摆摆手,说:“你定吧。”

“那就北间吧。”反正只住一个晚上,倒也无所谓潮不潮湿,风景好住得更舒服。

敏子从老板娘手里接过钥匙,正想和小晖一起上楼,一直没说话的盘发女人突然拦住他们,手里拿着一根铅笔和一沓便签,问他们中午吃什么。

敏子说:“等我两个朋友来了再点菜。”但女人身体未动,丝毫没有让出通道的意思。

“你先点,我们备菜也要时间。”年长的女人解释道。

敏子只好问:“有没有菜单?”

盘发女人摇了摇头。

敏子觉得有些好笑:“没菜单怎么点?”

“你们跟我去厨房看看就知道了……”盘发女人正说着,民宿外的梯子传来了吱嘎吱嘎的声音,是琪琪和齐乐到了。

“你们来得刚好,我们正要点菜,一起点吧。”敏子招呼齐乐和琪琪,跟盘发女人去了厨房。吊脚楼的厨房没有经过装修,老远就闻到一股家禽的气味,走近一看,灰扑扑的,是乡下农村灶房的模样,琪琪不愿意进去,敏子就同小晖和齐乐点了红烧肉、野菜汤、清蒸石斑和招牌菜春笋炖鸡。

点完菜后,四人回屋休息。敏子用钥匙打开房门,房间内部和吊脚楼的气质很吻合,地板、大床、秋千椅和各种家具都是木质的,床头柜两侧还吊着两个竹编笼。起初敏子以为那是吊灯,但走近一看,发现笼子内里空空如也,隐约还散发着一股含混的草药味。敏子研究了一阵,还是没能猜出这两个竹编笼的用途,只当它们是屋里的摆件。

小晖把窗户打开,清凉的山风灌满了房间。敏子也走到窗边,窗边摆放着一个藤木编成的秋千椅,椅子呈水滴状,座椅上垫着米色的棉布垫子,垫子上摆着一束浅黄色的假花。敏子把假花放到窗台上,拍了拍垫子坐下。五月的山林生机勃勃,窗外是一片深浅不一的翠色,平视前方,可以看到青蓝色的远山,轮廓清晰,只有顶端沉醉在云雾中,低头则可以看到高高低低的树木和蜿蜒有致的山路。忽然,敏子的目光被山下的一角明黄所吸引,再定睛一看,敏子辨别出那是寺庙的屋顶。真奇怪,明明他们上山时没看到山脚有庙,这寺庙怎么就跟雨后春笋一样突然冒出来了?敏子忙叫小晖也来窗前,顺着敏子的手指,小晖终于吃力地捕捉到掩映在树丛间那点小小的明黄。

“是庙吧?”敏子说。

“看不出来,公共厕所也说不定。”小晖搔了搔头。

敏子见小晖如此不解风情,竟把神圣的寺庙和粗鄙的厕所相提并论,便气呼呼地转过身,不理小晖。

小晖有些无奈地笑笑,坐到床上,说:“我还得再睡一会儿,吃饭了你叫我。”

敏子一个人在秋千椅上又坐了许久,椅子荡来荡去,让她觉得自在轻盈,每次荡到最高处时,树丛中的那抹明黄就显得异常扎眼,好像散发出了某种莫名的引力。但随着秋千的回荡,敏子又和它倏地分离了,视线中只剩下一片郁蓊。如此循环往复,好像形成了一个“见与不见”的轮回,敏子从秋千椅上下来,坚定了必须一探究竟的决心。

还没到约好的饭点,敏子便整理起两人的行李,把常用物品一一摆好,把易皱的衣服挂起来,然后烧了两壶开水,将水杯和塑料拖鞋烫过一遍。做完这些后,还剩下一些时间,敏子换了一套颜色鲜亮的衣服,化了个淡妆,最后把小晖叫醒,下楼吃饭。

饭桌都摆在后院,已经有五个人聚在一张大桌上吃饭,看穿衣打扮,都是游客。四人寻了一方干净的桌椅坐下,点菜时碰见的盘发女人把菜陆陆续续地端上来。农家菜的卖相都很普通,没有花哨的点缀,就是普通的家烧做法。敏子有点口渴,用勺子舀了碗野菜汤喝,野菜汤不知选用的是哪种野菜,绿到发黑,看起来有点像紫菜,乳白色的勺子一放进去,就被絮叶状的菜叶完全吞没,像是坠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洞。敏子尝了一口菜汤,味道很清淡,咽下去后舌根微微泛苦。琪琪也兜了口汤,没喝下去就吐了出来,抱怨汤做得太苦,齐乐连忙开了瓶矿泉水递给她。

敏子又夹了红烧肉和清蒸石斑吃,红烧肉的味道和外面的别无二致,就是感觉肉烧得老了些,吃起来柴柴的。石斑是经过处理的,大刺都剔掉了,鱼肉硕大饱满,就是口感有些粗粝,不似寻常石斑那样绵密细嫩,鱼肉里的腥气也没涤净。敏子偷偷观察其他三人的表情,小晖和齐乐面色如常,琪琪显然是有些嫌弃的,许久不动筷,干坐在旁边玩手机了。

最后一道菜是春笋炖鸡,敏子不吃鸡肉,只好看着小晖、齐乐和琪琪大快朵颐,他们三人公认了这盘菜是中午最好吃的一道,鸡像是山里散养的,咬下去很有嚼劲。

琪琪夹了个鸡腿,边啃边问敏子:“你不吃吗?”

敏子笑笑:“饱了。”

小晖突然插嘴:“她不吃鸡肉的,每次出门都不点。”

“鸡肉很好吃啊,为什么不吃鸡肉呢?”琪琪的眼睛瞪大了。

齐乐也问:“是一直都不吃吗?”

小晖说:“是吧,你们也觉得很怪吧?”

敏子其实告诉过小晖她不吃鸡肉的原因。小时候,她偶然间在菜市场里看到一个屠户给公鸡拔羽毛,那只公鸡大概是没死透,毛被拔出后浑身抽搐,发出了一阵惨烈的叫声,把她吓了一大跳。从此之后,每当她看到餐盘里的鸡肉,那些被开水烫过、被葱姜料酒腌渍过的平滑无比的鸡肉,仍会控制不住地去寻找那些隐藏在表皮之下的毛囊,想象着曾经有大片大片的羽毛从其中拔除,每每想到那个画面,她就会有一种想吐的冲动。

“没什么原因,就是不喜欢。”敏子放下水杯。

三人没再问话,专心致志地吃着鸡肉,但敏子知道他们脑海里还是对她的议论,干脆挑起话题:“听小晖说你们早上去拍照了?”

“嗯,刚好看到不错的景,齐乐就帮我照了几张。”琪琪说。

“你们上山的時候,有没有在山下看到寺庙?”

“寺庙吗?没印象,不过攻略上说山下有个古村,可能是村里人建的吧,祠堂也说不准。”琪琪拿出手机,打开旅游攻略给敏子看。攻略上提到马黛山里有个古村,叫马黛村,村里有个木雕展览馆,还有一线洞穴,此外没有多余的记录。1627E0DD-FC89-46CC-BD6D-392D04FC1CF7

“应该是寺庙,我拍照时好像有看到,黄色的。”齐乐说。

“对,是黄色的,下午一起去?”听到齐乐的肯定,敏子来了兴致,她看了眼小晖,小晖正在吐最后一粒鸡骨头,压根没有注意他们在讲什么。

“先回去睡一觉吧,早上坐车好累。”琪琪说。

敏子点点头,起身去找盘发女人结账。

“三百四。”盘发女人报出数目。

敏子心里觉得这个价格虚高,但想到食材和分量,又考虑到自己是因为私人原因没吃那盘号称美味的春笋炖鸡,便没多问什么,直接扫码转钱了。付完账后,敏子想要离开,没想到盘发女人认准了她似的,再次堵在她面前。

“晚上吃啥?”盘发女人拿出铅笔和便签本问道。

敏子没想到刚吃完中餐就要点晚餐,问:“不能下午再点?”

“要备菜。”盘发女人这次的接话倒是很快。

敏子对中餐并不满意,但她也不确定这附近还有没有像样的餐馆,只好招呼小晖他们过来,问他们晚餐想吃什么。

“炖鸡味道还不错。”齐乐说。

“红烧肉也可以再点。”小晖说。

“野菜汤必须换掉,菌菇汤有吗?”琪琪说。

“春笋炖鸡、红烧肉、菌菇汤。”敏子重复一遍,报给盘发女人。

四人再次上楼,回到屋里休息。

吃饱喝足,敏子的困意终于来临,她把窗帘拉拢,躺到床上,本来只想小眯一会儿,没想到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

“怎么不叫醒我?”敏子嗔怪地看了一眼小晖。

小晖正在打游戏,头也没抬:“下雨了,反正也出不去。”

“下雨了吗?”敏子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突如其来的苍白天光刺得她的双目干疼,敏子眯了眯眼,适应了一会儿。雨下得很大,山間植物上都一种水光光的青翠感,让敏子产生了置身西双版纳的错觉。就在窗前站了那么一小会儿,她便感觉到额前的刘海也蓄上了湿意。

坐回床上,打开手机,里面果然有琪琪发来的零零碎碎的消息,说她和齐乐不想下雨天出门,打算睡个长觉,晚上也不下去吃饭,让敏子和小晖不必等。是在一个小时前发出的。

看到琪琪的消息,敏子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气。这次出行前,他们四人约定公共消费由敏子和小晖这边垫着,旅行结束后再统一算账。如果晚上琪琪和齐乐不下来吃饭,敏子自然不能把晚饭的钱算进公共消费,但菜是中午大家一起点的,现在去退也来不及了。有那么一瞬间,敏子脑海里闪现过一个念头——是不是齐乐和琪琪也觉得中午的饭菜又贵又难吃,只不过碍于面子没有说出来,现在突然后悔了?

“要不要给你们打包?”敏子做了最后的挣扎。

这条消息发出去,迟迟没有回复,敏子猜想琪琪和齐乐正在睡觉。

“晚饭琪琪他们说不想吃了。”敏子对小晖说道。

“哦,那我们自己吃。”小晖依旧在打游戏。

看到小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敏子更加憋屈。她知道不是小晖的问题,是她自己的问题,小晖从来不关心这些,只有她像个老妇人那样斤斤计较。但以前不是这样的,好像是在小晖深造的这段时间里,这种差异才愈发明显。起初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小晖进步了,而她在原地踏步,不免有些自责,做出了辞职留学的决定,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或许真的就成功了。但现在想来,身处象牙塔的小晖其实一直未变,变的是那个进入社会的自己,可想清楚这点又有什么用呢?结果却还是一样,责任方还是在她。

“咚咚。”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谁啊?”敏子隔着门问。

“来送香包。”

敏子没有听清楚对方在说什么,但她听出这是老板娘的声音,便打开房门。

“来送香包。”老板娘拎了个背篓,重复了一遍。

“香包?”敏子这回听清楚了。

“下雨了,这房间就潮,你看,爬虫了。”老板娘下巴一抬,敏子就看到了窗台下的墙面上有一粒黑黢黢的椭圆形斑点,走近看,果然是一只潮虫,触须微动,正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挪向窗台。

老板娘眼疾手快,抓起潮虫往窗外一扔,然后打开背篓,从里面拿出两个浅褐色的纱布包,分别放入床两侧的竹编笼里,敏子这才明白了那两个竹编笼的用途。

“这里面包的是什么?”小晖问道。

“山里挖的药草,除湿。”

老板娘放完香包便离开了,走到门口又停住,说:“你们点过菜,要去吃哦。”

敏子为这不必要的提醒感到好笑,但面上还是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问小晖肚子饿不饿。

小晖翻身下床,披了件外套,说:“走吧。”

来到后院,只有他们一桌,盘发女人很快就把菜上齐了。发给琪琪的消息还是没有回复,敏子和小晖就直接开吃。小晖啃炖鸡啃得津津有味,敏子也发觉菌菇汤比中午的野菜汤要鲜甜许多,连喝了两大碗。两人都吃完饭,敏子喊盘发女人来结账,少了条石斑,居然只要一百六。

雨渐渐转小,不撑伞走在院子里,也感觉不到雨滴,只是四周的建筑和草木看起来还有些许朦胧。

“去庙里转转吧。”

“就我们两个?”

“就我们两个。”敏子又补充了句,“琪琪他们还在睡觉,现在都没回微信。”

“还在下雨吧,我镜片上都滴到了。”小晖取下眼镜,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将眼镜放在衣服下摆蹭了蹭。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总不能一天都躺在房间里吧。”敏子忽然有些恼怒,语气也不由得加重了。

“躺在房间里也行啊,齐乐他们不也在睡觉?你又不是信佛,为什么非要去庙里不可?”

敏子没有回答,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山雨欲来时还是小晖先缴械投降:“算了,听你的,你想去我们就去。”

敏子的心情这才舒朗起来,她同小晖来到民宿前台,问老板娘去庙里的路线。

老板娘的眉头向上挑动了一下:“你说的是观音洞吧?”1627E0DD-FC89-46CC-BD6D-392D04FC1CF7

“观音洞?”敏子想起了攻略上提到的“一线洞穴”。

“哎,观音洞,前年才挖出来的。”

“要怎么过去呢?”

“从院子的后门走,有条小路,你们走过去就看到了。”

敏子兴致勃勃地拉着小晖离开,在后院里找了好一会儿,终于在一个不太引人注意的地方发现了一条通向山下的石阶,曲径通幽,敏子不疑有他。

两人顺着石阶走了一段路,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再走了一会儿,天就完全黑了,前方的石阶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长满杂草的土路。

“路都没了,回去吧。”小晖回头对敏子说道。

敏子绕过小晖,往前看了一眼,夜色深深,草木扶疏,露出来的庙顶已经看不出明黄的颜色,就像某段被世人遗忘的传说,就那样静默于浩瀚的夜色中。

“再走走吧,近了。”这次换成敏子走在小晖前面。五月正是春夏交接,山林的夜晚既静谧又热闹,没有人声,只有汩汩的溪流声和各种虫鸟的鸣叫。这么一座大山,好像空得就只剩下她和小晖,这种感觉相当奇妙,就像买了两个人的电影票,开场后却发现影院里没有别人那样令人欣喜。

越往前走,敏子越觉得脚底生风,浑身轻盈,仿若化身无拘无束的夜精灵。“唰啦——”敏子突然感到脚底一滑,整个人跌坐到地上,不怎么疼,但足够狼狈。小晖从后面将她扶起,搀到路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敏子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

“还好穿了裤子,穿裙子就麻烦了。”敏子说。

“回去吧。”小晖说。

这回敏子没有反对,她把手机拿给小晖,冲小晖撒娇:“那你得给我照张相,只照上半身。”

小晖接过相机,敏子摆好姿势,拍第一张时敏子都没反应过来,小晖就说拍好了,敏子撇撇嘴:“你都没开闪光灯,怎么就拍好了?”

小晖再次举起手机,打开闪光灯,给敏子重新照了一張。照完后,小晖把手机还给敏子,两人一前一后走回民宿。

回到民宿,卫生间刚好空着,敏子赶紧脱下外套,拿上换洗的衣物和毛巾进去洗澡。洗澡水是从山里抽调的,冰凉无比,冷得敏子浑身哆嗦,等水终于烧热,敏子长舒一口气,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洗完澡后,敏子瞅准了一个走廊没人的时机,快步回到房间,对小晖说:“你赶紧去洗,水现在是热的。”

小晖躺在床上,没动。直到敏子从他的旅行箱里抽出内裤和睡衣,扔到他的身上,小晖才慢腾腾地站起来,拿起内裤和睡衣出门。

等待小晖洗澡的这段时间,敏子涂好了身体乳,洗完了脸,本来还想把晚上弄脏的那条裤子洗掉,但想到天气潮湿,洗完也未必干得了,就从手提包里翻出一个塑料袋把裤子套进去,防止泥巴弄脏干净的衣物。做完这一切,敏子调低房间里的灯光,坐在床上安心地等待小晖回来。

约莫十分钟后,小晖终于回来,他一坐到床上,敏子便感觉到床铺往下凹了一点。

“有干毛巾吗?”小晖洗了头,头发上还泛着水珠。

敏子走下床,从手提包里翻出一条干毛巾,在空中抖了抖,很自然地帮小晖擦起了头发。小晖的头发不似别的男生那样粗硬,总是松松软软地伏在头皮上,洗后更显柔顺。这一年来,小晖胖了不少,脸也圆了一圈,但看起来并不富态,反倒有些幼态,敏子拨弄着小晖半干的发丝,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母兽,正在为年幼的小兽打理毛发。

“差不多了。”小晖说。

敏子把毛巾放到桌上,从后面圈住了小晖的脖子。

小晖的身体在敏子的怀抱里僵了僵,敏子就感觉到有一只手把她的左臂从他身上拿下来。

“今天好累。”

“哦。”敏子主动把另一只手臂也放下来。

小晖脱离了桎梏,迅速把枕头立起来,靠在床头玩起了手机。敏子也学着他,把枕头立起来,坐在他旁边看手机。微信里的消息很多,主管问她周日晚上能否赶回机构上课,有一个老师阑尾炎发作进了医院,需要一个人顶岗。母亲照例发给她一张父亲卧病在床的照片,告诉她今天父亲依然没醒。敏子按捺着心里的烦闷依次回复,终于忍不住把手机锁屏。两年前,敏子终于在培训机构攒足了钱,申请了香港的硕士,但手续还没办好,父亲竟出了车祸,变成了一个全身插管、不知何时才能醒来的植物人。母亲大受打击,终日守候病床前,每天都给她报备父亲的状况,两年来从未间断。

手机还在突突振动,敏子叹了口气,还是打开了锁屏,不是主管和母亲的消息,是琪琪的消息:“有零食吗?我现在醒了肚子好饿。”附带了一个哭泣的表情包。

敏子发送:“有面包,我现在拿过去给你?”

琪琪回了个“好”字。

敏子带上面包去敲对门的房门,是琪琪开的门。敏子把面包拿给琪琪,注意到琪琪身后的房间一片昏暗,两人没有开灯。

“我们看电影呢,手机可以投屏到电视上,就跟家庭影院一样。”琪琪把门关上了一点。

敏子倒没有注意电视上有没有播放电影,她只留意到琪琪穿了一件肉桂色的丝质吊带睡裙,腰腹处有一片未干的水渍,深深地晕开,像是一朵暧昧的花。

从琪琪房间里回来,敏子刚进门,小晖就叫住了她:“关灯吧,我想睡了。”

“啪嗒——”敏子按下开关,房间一下子没入黑暗,但这种黑暗和琪琪房间里的黑暗还是有所区别,后者代表着神秘,释放着张力,涌动着生机,而前者不过是空虚的死寂,是不被流连的荒墟。

敏子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了一点,月光清清亮亮,像水银一样流淌到房间里。敏子坐到床上,打开手机,朋友圈里相当热闹,她按惯例给大多数人都点了赞,再一刷新,琪琪的朋友圈猝不及防地跃入眼帘,是一组九宫格,内容很丰富,有山间的风景,有她和齐乐两人的自拍,还有民宿的图片和中午的菜品,处于九宫格C位的是琪琪的全身美照,风把她的头发和苹果绿的裙摆微微吹起,衬得琪琪像个森林女神。

敏子给琪琪点完赞,打开自己的相册,调出晚上小晖给她拍的照片。第一张没开闪光灯,黑乎乎的一片,根本看不出敏子的人像。第二张开了闪光灯,但许是曝光过度,照出来的敏子白得吓人,就像是个游荡山野的女鬼。敏子一气之下把这两张照片删除了,删除后还是气不过,索性把手机关机,直接躺下睡觉了。1627E0DD-FC89-46CC-BD6D-392D04FC1CF7

这一夜敏子睡得极不踏实,小晖的呼噜声和窗外的蛙声虫鸣聒噪无比,辗转反侧良久,才酝酿出一丝稀薄的睡意。半夜敏子被一阵尿意憋醒,她迷迷糊糊地翻身下床,习惯性地想往卫生间走去,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此刻并不在出租房,房间里压根就没有卫生间。敏子强忍着困意,打开房门,却意外地发现卫生间的门紧紧闭着,晕出一团暖黄色的灯光。有人在上厕所吗?敏子强撑着身体,将脑袋抵在墙壁上,等待里面的人出来,却迟迟不见动静。敏子本想上前敲门,但卫生间里突然传出稀里哗啦的水声,隐隐夹杂着琪琪和齐乐的笑声,这让敏子的大脑一下子清醒,她手忙脚乱地退回房间,“啪”的一下关上了房门。关门的动静太大,小晖在床上翻了个身。

黑暗中的敏子久久不能平静,她跌坐在床上,感到心在怦怦跳动,她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开机,是凌晨两点零五分。

缓了一会儿,那种撞破秘密的羞臊感逐渐褪去,周围的空气凉了下来,敏子后知后觉到山间夜晚的冷意。她起身走到窗台前,窗外月色茫茫,远处的山峰像是不谙烟火的修士,隐于一片灰蓝色的大雾,近处的草木也不再张扬,也只剩下浓重的黑色轮廓。天地寥廓,空山静谧,唯有山脚下仍有一点幽微的明黄光亮,溶在雾海林间,好像风一盛就会熄灭。

过了许久,走廊上传来了一记很响亮的关门声,然后是窸窣的开门声,最后又是一记响亮的关门声。敏子知道齐乐和琪琪洗完澡了,连忙关了窗户,蹑手蹑脚地出门。

走廊上黑乎乎的,敏子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门把手,推开门的瞬间,奔涌出来的湿热气息冲击得敏子几欲晕厥,好像突然置身于亚马孙雨林的中心,身边的每一寸空气都能拧出水来。

敏子脸红心跳地上完厕所,重回房间,躺进被窝,但任凭她如何自我催眠,睡意仿佛安上了一对翅膀,已自行飞远。身边的小晖睡得很沉,整个人就像是一座起起伏伏的山峦,吐纳出一串均匀绵长的呼噜声。敏子翻了个身,背对小晖,正对窗台,方才她匆匆关窗,尚未留意到窗户的玄机,现在她才发现原来两扇窗户都贴了窗纸,是两个少数民族装扮的青年男女的剪纸画。左边的女子五指合拢,低头拜月,右边的男子手持花朵,含笑前视。两人都是侧影,但不是以面对面的姿势,而是背对着背,那个水滴状的秋千椅横亘在他们中间,就像是一滴巨大的泪珠。敏子不禁怀疑是这两张窗纸贴反了位置,才让这对有情人分道扬镳,但观察了许久,她哀哀地想到,也许这才是他们本来的样子,情爱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后半夜,敏子在精疲力尽中睡去。翌日清晨,敏子在迷糊中感觉到一只手游走在她腿根处,她变换了双腿交叠的姿势,但那只手好像有生命力一般,也随着她的变换而移动。敏子终于忍无可忍,睁开眼睛,是小晖,一脸期艾地看着她,好像铁树终于要开花。敏子想也不想,拍掉了他的手,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早上九点钟,敏子和小晖去找老板娘退房,过了十几分钟,琪琪和齐乐也理好行李下楼,四人把行李搬到车上,一同前往马黛村。

汽车依旧是由齐乐开,敏子坐在后排,欣赏车窗外的风景。

“哎,对了,你们昨天也一直都待在民宿里吗?”前排的琪琪突然问道。

“傍晚的时候出去逛了逛。”敏子说。

“你们去哪里逛了?”琪琪来了兴趣。

“本来想去庙里的,实在太远了,还下雨……”敏子说。

“我就说吧。”琪琪拍了一下齐乐的手臂,很得意地笑道,“他们俩不可能一直都待在民宿里的,你还说不是。”

齐乐哈哈笑了两声。

看着前排琪琪和齐乐的打情骂俏,耳边的笑声和昨晚听到的笑声渐渐重叠在一起,敏子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不知道琪琪和齐乐在打什么哑谜,但她不喜欢这种被揣测的滋味。小晖坐上车后就在玩手机,两只指头在屏幕上划得飞快,齐乐和琪琪的笑声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兴致。敏子心里更闷了,好像两只小蝌蚪被关在一口大缸中,游来游去总是碰壁。

过了一会儿,失眠所致的困倦如潮水般慢慢涌上来,眼皮越来越沉,敏子索性閉目养神。醒来后,头脑还有些昏沉,敏子转头去看车窗外。车在山间行驶,窗外景色的变化没有那么明显,不管开了多久,车窗外都是绿森森的植被。敏子无法准确地叫出它们具体的品类名称,只觉得它们异常富有生机,和城市里修剪过度的树木全然不同,每棵树对自己的长势好像都有独特的想法。

“我去,这树怎么长的。”齐乐突然来了个急刹车。

敏子看向车前,不知不觉,前方的路竟然变得如此狭窄,一棵生在坡上的树向路中央歪斜得厉害,硬闯过去,树枝不免要剐蹭到车身,若是要绕过去,路的另一边就是山崖。

“要不车就停这附近,我们走山路进村。”敏子提议道。

“那要走多久,我想上厕所了。”琪琪抱怨道。

敏子看向小晖,小晖曲着左手肘靠在车窗上,右手划着手机,面上没什么表情。

齐乐突然开口:“你们先下车,我一个人开过去试试。”

“那怎么行,万一掉下去怎么办?”敏子脱口而出。

“就是,你别乱说话。”琪琪伸手推了下齐乐的肩膀,这个动作亲密无比,但敏子还是精准地捕捉到琪琪另一只手的位置——正搭在汽车门把手上。

“哈哈,开个玩笑,你们谁当真啦?”齐乐大笑起来,“就停这附近了,走一段吧。”

不知为何,当齐乐解释这是一句玩笑话,敏子并没有感到释然,反而觉得心被轻轻拧了一下,但随后她却获得了更为彻底的释然。

四人陆续下车,沿着山路走向马黛村。走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到村口,一个村民主动凑上来,问他们是不是游客,说可以给他们当导游,带他们去家里歇脚。敏子谢绝了村民的好意,但还是从对方嘴里挖出了木雕展览馆的方位。说是展览馆,看起来就像是个文化大礼堂,还保持着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装修风格,红色的大礼花挂在礼堂的正中,两边寥寥摆放着几件年代久远的木器和竹具,用松松散散的红条幅围着,防止游客靠近,但阳光一照,万物显形,木雕上飘飞的浮尘无可藏匿。1627E0DD-FC89-46CC-BD6D-392D04FC1CF7

中午四人逛遍了村子也没看到餐馆,只好去早上碰到的那个村民家里解决午饭。村民解释现在是旅游淡季,如果恰好赶上旺季,会有人在家里设立临时的餐馆招待游客。但反正都是在村民家里吃饭,倒也无所谓淡季旺季。菜的口味比民宿里的还要糟糕,碗筷都是黑乎乎的,摸上去有点黏腻,敏子用开水去烫,却遭到了女主人的白眼。

午饭后,敏子向村民打听起观音洞,村民给敏子递来一本黄色的小画册。敏子打开,发现里面的内容类似于旅游宣传册,主要就是介绍观音洞的由来。看了册子上的内容,再配合村民的讲述,敏子大概知道了当初挖出观音洞的就是马黛村里的人,那人现在在观音洞做住持,法号弘音,俗名阿荣。弘音和尚少时失学,不识文字,曾在九华山学习佛法,十九岁时学成归来,受到观音托梦,让他在马黛山脚挖观音洞。九年时光,弘音摒弃一切杂念,潜心挖洞,少数村民有感于弘音的坚持,也加入了挖洞行列。众人又挖了三年,终于从山里挖到一条狭窄的通道,外边看去,不见天光,深不见底。有一个胆大的村民只身入内,发现通道内居然真的有一尊观音石像,其余村民不相信,也纷纷入内,无不震惊而归,弘音最后进去,说要一人静思,请村民不要打扰。过了三天三夜,弘音终于出洞,村民们聚在洞外迎接,惊觉此时的弘音低眉慈目,面庞如玉,衣袂飘飞,举手投足已不似凡人样。这时村民们才意识到弘音过去所言非虚,其人亦不能用世俗眼光衡量,而先前他们之所以来挖洞,大多是受弘音尚在人世的父母所托,求他们帮助儿子了却一桩心愿,或是不忍弘音将年华蹉跎于此,年近而立之年还未成家。

村民讲得眉飞色舞,敏子捧着册子,听得愈发痴了。

“我家老大和阿荣小时关系就亲,阿荣后来要挖洞,整个人都痴了,老大看不下去,就同他一起挖,谁能想到挖出这个大玩意儿。”村民呷了口茶,继续说道:“观音菩萨挖出来后,村里人叫那个高兴,都说这是菩萨和村子的缘分,很多地方想请菩萨都请不动,我们村里居然就藏着那么大尊菩萨,你说这稀奇不稀奇?可不得好好把菩萨供奉起来,修个大殿让村里人去拜拜!你们要去看观音洞,沿着那条路走就到了。”村民给敏子指了方向。

敏子谢过村民,四人一齐前往观音洞。路上齐乐问道:“你们信他说的吗?”

“当然了。”

“瞎扯吧。”

敏子和小晖异口同声,两人都愣了愣。

“也不是完全不信,但托梦也太夸张了,我怀疑是那个和尚提前一天自己放进去的。”小晖解释道。

“托梦那里是挺玄乎,但我觉得还蛮真的。”琪琪突然转过身问齐乐,“你提出来的,你怎么不说话?”

“先去观音洞吧。”齐乐打了个哈哈,一下子跑到队伍最前面。

四人来到观音洞,看到了通体明黄的大殿,一个年轻和尚正在清扫观音洞殿前的石阶,告知众人弘音师父外出讲学了。

敏子心下有些遗憾,但和尚紧接着却说他们已赶上好时候,观音洞里的观音菩萨还在,平时菩萨常被请走,很多香客来了好多次都见不到菩萨一面。

敏子请和尚带他们进洞,和尚点点头,带他们进入大殿,众人先在大殿中烧香参拜,再由着和尚带领他们绕过大殿,走向藏在山脚下的观音洞。刚开始路面很宽阔,走到后面慢慢变窄。走到一处,和尚突然停住,转过身说,前面就是当年弘音师父挖到的通道,洞内的空间不大,四个人最好分成两批进去。琪琪和齐乐本就走在前面,便先进洞,两人进去后没几分钟就出来了,敏子问:“里面怎么样?”

琪琪摆摆手,瞟了一眼和尚,暗中对敏子做了一个苦瓜脸:“你们进去小心点,有好多蝙蝠,刚刚吓死我了。”

收到了琪琪的暗示,敏子和小晖便有了心理准备,通道很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小晖走在前面,敏子跟在后面。如琪琪所言,通道的石壁上附着许多蝙蝠,灰茸茸的羽翼,粉嫩嫩的指爪,让敏子想到大学时同小晖在武夷山走一线天,幽暗的通道,匍匐的蝙蝠,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只不过当时的敏子还不懂事,不听导游的劝告在一线天中打开了手电筒,惊动蝙蝠后敏子吓得大叫,小晖赶紧从后面抱住她,把手电筒关了,两人最后才无事地通过。但如今,敏子早已克服恐惧,能够坦然走进黑暗,也学会了与黑暗中蛰伏的生物和平相处。

终于走到尽头,呈现在敏子眼前的是一个狭小的石室,正中供奉着观音菩萨像,菩萨约半身人高,手执净瓶杨柳坐于莲花台上,眉眼细长,满目慈悲。洞顶上巨石交叠,阳光从缝隙中斜照下来,给观音菩萨的坐像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小暉先向前一步,对着观音菩萨像三拜。敏子也紧随其后,走到观音菩萨面前,双手合十,闭上双眼,该是许愿之时,敏子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无话可说,好像又有千言万语。

“你又不是信佛,为什么非要去庙里不可?”小晖的话突然浮现于她的脑海。

观音菩萨近在眼前,敏子却不知所措。

观音菩萨保佑,我的工作顺利。

观音菩萨保佑,我的父亲健康。

观音菩萨保佑,我的爱情美满。

再多的话难道不都可用这三拜三佑概括吗?

额前不断有汗珠渗出,脊背上也汗湿一片,两片薄薄的嘴唇上下颤动着,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敏子睁开眼睛,面前的观音菩萨仍然慈眉善目,阳光的笼罩下,观音的眉眼更具一丝奇异的神采。眼睛再次闭上,敏子的双手紧紧地贴合在一起,另一种更为细小的声音开始盘旋在她的脑海,她听到身体里的自己正在破土而出。

敏子和小晖从洞里出来,只看到和尚一人站在通道外口。

“其他人呢?”小晖问。

“两位施主与观音菩萨有缘。”和尚看着敏子和小晖,示意他们走在前头。

出洞之后,敏子和小晖谢别了和尚,在殿外看到了正在自拍的琪琪和齐乐。回去的路上,敏子一直在回味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

好像一个不可思议的梦。

琪琪偷偷凑过来问她许了什么愿望,需要在洞里待那么久。

敏子冲她笑笑,没有回答。

琪琪走开后,敏子放慢了脚步,一个人默默走在四人队伍的后头,她把手揣在兜里,边走边用运动鞋尖踢路面上的小石子,看着那些石子慢慢滚动,最后落到路面的凹陷处——它们应该待着的位置。身后观音洞正在离她远去,她转过身,看到大片大片青绿色的山,小小的观音洞潜伏在山底,露出温柔的明黄一角,她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句“再会”,然后她转过身,看着前方有说有笑的三人,轻笑了一声,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作者简介:章雨恬,生于1999年8月,浙江温州人,北京师范大学在读硕士。曾获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作品见于《长江文艺》《文学报》《浙江作家》等报刊。1627E0DD-FC89-46CC-BD6D-392D04FC1CF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