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鸟先驱

徐观潮

1

李春如住院了。

之前，在家里突然不想吃饭，见了油腻就想吐，还拉黄尿。到县医院检查，黄疸指数蹿到了六百多。医院与上海专家连线诊断为戊型肝炎，一次诊断费就花了六千多。这病烧钱，还要用进口药利肝和思美达多希霉素针剂，五百多块一支。问题还不是钱，而是医院没这药，新冠疫情期间市场断链了。

记者的触觉总是最灵敏的。李春如住院，最先来“探望”他的是记者。记者发了一篇报道《护鸟先驱李春如病重住院盼药救命》。这报道一发，不但惊动了爱鸟人士，还惊动了上级领导。领导派专人紧急调来80只针剂。这药是李春如的专用药，不入库，由他亲自保管。

我来医院看老李，他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这些自认为很有脸面的事全都倒了出来。胖脸小嘴上都是得意洋洋，让我直想骂人，得意个啥？土包子！

我与老李算是忘年交。有两个原因，一个我在卫生局，他是赤脚医生，我算是他的领导。二个我也喜欢鸟，常去看鸟。再细找，或许还有原因，如都喜欢抽烟。他今年76岁，烟龄就有70年，烟瘾很大，吸烟滋滋响，每一缕烟都从嘴里吸进，再经过肺部大循环，而非在上呼吸道小循环，最后才从鼻孔里如两条蛟龙游出。又如我姓徐，他娘也姓徐，他对娘极孝顺。

其实，我觉得老李是一个挺“坏”的人。他浑身是刺，话里还带着刺。仍说抽烟，他拿烟给你抽，还要点火。打火机没打出火，他似笑非笑说，俺跟你打火（伙）不来！这话真真假假，让人心里七上八下。

还有一次，李春如提了一个蛇皮袋来办公室找我办事。他先不说事，而是神神秘秘把门锁上，又解开蛇皮袋，袋口露出一个鸟头，眼睛一眨一眨看着我，似是苍鹭。我吓了一跳，惊问，这是做啥？李春如又似笑非笑说，送给你。我边推他边骂，滚！把我当什么人？李春如也不恼，还笑，领导，你幸亏是骂俺，要是笑纳，俺瞧不起你。我哭笑不得，你拿只鸟来就是为了试探我？李春如说，当然不是。俺办了个候鸟医院，你得支持。我说，怎么支持？李春如说，人有医保，候鸟是不是也该有医保？我说，候鸟能跟人比吗？李春如说，当然不能比，多少报销点药品。我说，我这只有人药，没有兽药。李春如说，人鸟同理，都能用。最后，我还是给了他一些支持。李春如出门的时候又故意把蛇皮袋忘在我办公室，我叫住他问，还想讹我？李春如摸摸已秃了的头顶憨笑，真忘了，领导都解决问题了，还讹啥？我问，你一边护鸟，又一边送鸟，就不怕露底？李春如说，俺发誓，没人能吞下俺送的鸟。又笑，俺刚才也是想看看领导意志坚不坚定。你不叫住俺，俺也会回头来拿。我说，换了一个喜欢吃鸟的领导呢？李春如说，俺让他毛没吃到，惹一身膻，还得办事。

说李春如坏的人还有他姐。他姐李花如长得好，命也好，二十多岁出嫁，还嫁了花门楼的大队书记。不是说嫁大队书记就命好，而是大队书记听花如的话，花如在家里掌权。权跟权不一样，花如掌一家的权就等于掌了一个大队的权。花如掌权后越来越霸道，不仅管婆家的事，还管正在读书的弟弟婚事。李春如的第一任妻子完全是姐包办的。李春如不喜欢这任妻子，也恨上了姐。很多年后还捉弄过一次姐。

一年，马影湖水位高，滩涂没露出来，雁无处觅食。李春如巡湖，遇到姐花如来看娘。这时一群雁咿呀咿呀从头顶上飞过。李春如仰看雁的阵形，又听雁的叫声。花如见弟弟看，也抬头看。李春如突然问花如，姐，你那边还有晚稻没收割？花如说，花门楼有二十多亩晚稻种得晚，没成熟。李春如说，完了，晚稻被雁惦记上了。花如说，鬼话，咋知道的？李春如指着天空说，领头雁问东边飞来的雁，咿呀，意思是有吃的不？东边的雁摇摇头，咿呀，没有。北边来的雁也报告，没有。西边来的雁努努嘴，咿呀咿呀，意思是西边有。花如信以为真，顾不上看娘，匆匆往回赶。花如守了一天一夜，雁毛都没见着。这事花如也没放心上，最多是认为弟弟看岔了。哪知花如说起这事，春如却说，逗你呢！花如扯着嗓子骂，你不是一般的坏，头顶生疮，脚底流脓！

说花如，花如进了病房。李春如的儿女都在大城市安家落户了，他是一个人住一个村庄。花如见弟弟没人照顾，便来了。花如有八十多岁，脸上山川纵横，身子也快弯成九十度，不过走路来腿脚还利索，轻声碎步，看不出老态。

李春如自言自语，俺姐也老了，当年可是像花儿一样。

又叹，喝酒喝身體，人活活年纪。

我笑老李，大病一场，说话倒成了人样。

2

李春如前半生跟人有仇，结仇还是为了人。

李春如一个人的村庄叫洞子李，地处马影湖，马影湖又是鄱阳湖西北的一片水域。洞子李开门见的山是庐山，原是个上千人的村庄，后来闹大肚子病，湖边人称水湿黄病。到李春如这一代只剩下他一户，且只剩下老李一个男丁。那年他六岁。爹死，娘徐桂兰没怕过，等他四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也病死后，娘怕了。

为了保住这根独苗，娘采取了一系列的防患措施。不让儿子十指沾染阳春水，早晨野外露水不干不让儿子起床，不让干农活，不让到水边去玩。仅此还不够，听说抽烟能防湿病，又逼着儿子抽烟。那时没有纸烟，只有黄烟。最好的烟草是饶州的福皮烟，烟丝切得细，丝丝缕缕，金光灿灿。徐桂兰托人到饶州买来的都是上等货。旱烟管是专门请铜匠制作的，用镂空的小竹蔸，在竹蔸上钻一个眼，直通竹竿，竹蔸和抽烟那头的吸嘴用黄铜包起来，也是金灿灿的。李春如起床前，徐桂兰要煮好一只鸡蛋，或者预备几颗糖果，把烟丝装在烟管里。李春如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抽烟，徐桂兰点好火，让李春如抽一口，便吃一口鸡蛋或吃糖果。李春如被烟呛得眼泪鼻涕一齐来，哭着说，俺吃鸡蛋，糖也行，别让俺抽烟。徐桂兰便哄他，春如乖，烟能防病。病了人很疼。十岁以后，李春如抽烟上了瘾，不吃鸡蛋或者糖都想抽。

李春如上学书包里比同学要多三样东西，一根旱烟管，一包黄烟，一盒洋火。不过李春如不敢明目张胆抽，于是课间偷偷地抽。老师抓住了，状告到徐桂兰那。徐桂兰说，老师，你啥都可以管，就是别管抽烟。老师说，这种坏习惯都不管，教坏别人。徐桂兰说，这一条没商量，你管俺就转学。李春如趁机装好一筒烟，划着洋火讨好地说，老师，来一筒？老师下意识接过旱烟管，吸了一口说，好烟，正宗饶州货。又说，老师一年也难得抽上一斤。李春如咯咯地笑，俺一年要抽五斤。自此，老师不管李春如抽烟。老师不是被一筒烟堵了嘴，而是李春如成绩好，抽烟与成绩比，只能放弃管抽烟。

姐李花如为了这个宝贝弟弟，不但没读成书，还延迟了嫁人。

李春如记忆力特別好，所以语文成绩总是全校第一。初中毕业那年，九江卫校中医班招人，他考取了。李春如在中医班学了三年，老师要他留校，他却闹着回了县医院。那时像他这种学历，最低也只能分配到县医院。花如也是在春如读中医班的第二年包办了弟弟的婚事。

徐桂兰和李花如唯一的愿望就是李春如复兴洞子李，所以李春如妻子的唯一使命也是生儿子。可惜妻子的肚子不争气，头胎生了一个儿子，接上便生了两个女儿，第四胎还没生出来，计划生育来了。李春如面临的是，要么妻子引产，要么自己丢公职。李春如回家问徐桂兰。徐桂兰这时已有八十多岁，人发了福，脑子却异常清醒。徐桂兰问，公职是为啥？李春如说，为钱。徐桂兰又问，钱重要还是人重要？李春如说，人。徐桂兰再问，没公职就不能做医生？李春如说，能。徐桂兰说，那公职算个啥？李春如说，不算啥。

李春如放弃了公职，在大队当上了赤脚医生。第一任妻子正是生这个儿子时死于难产。李春如消沉了五年，又娶了第二任妻子。第二任妻子生了一儿一女又死于前置胎盘大出血。恰逢娘去世，李春如心里总念叨着娘，无心再娶，耽误了几年。等缓过神来，已是年过半百，再娶也如发动机空转，便彻底断了念头。

李春如为了人，失多得少，于是恨上了人。至于后来儿女争气考进了大城市，不愿回洞子李，他辛辛苦苦大半辈子，又将一户的洞子李变成了一个人的洞子李，他没有恨，只有无奈。

3

李春如由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变成农民的那年春天，并不像他回娘的话那样轻松。他有些失落，有些苦闷，也还有些清闲。一天，马影湖上刮起了一阵大风，洞子李后山上吹落了一只幼苍鹭，摔伤了。苍鹭是夏候鸟，立春前来，中秋后走。他人生红火的时候从未关注过后山，后山上已经繁殖了一百多只苍鹭。

李春如没治过鸟，但人鸟同理。他先用酒精消毒，再用碘酒涂抹。没几日鸟伤好了，只是飞不上鸟巢。李春如便养着，每日喂些小鱼。喂着喂着，便有了乐趣。他天天把小鱼往小鸟嘴里送，小鸟吃着吃着把头一歪，不吃了，越哄越不吃，还用嘴啄他。李春如改变策略。先饿它一天，再拿鱼给它吃，吃又不让它吃到。小鸟便抢，抢又不得。反复几次之后，苍鹭也改变了策略。它把翅膀半开，嘴里叽叽地叫，像求饶，像撒娇，像跳舞，又像跟李春如说好话。这时李春如又把小鱼送过去，小鸟迅疾地把小鱼抢了去，还不啄手。如此反复，小鸟再听到李春如的脚步声，不是直接扑过来抢鱼，而是张开翅膀跳舞，边跳还边唱，逗得李春如哈哈大笑之后，才停下来，眼巴巴看着李春如。李春如这才把鱼丢过去，小鸟一啄一个准。自此之后，李春如手一招，小鸟就来了，一挥手又去了。李春如想，鸟都如此现实，何况是人。

鸟要飞走了，李春如用红丝带系在鸟脖子上做了一个记号。这只苍鹭每年走之前要在他屋顶上盘旋几圈，算是告别;来又是第一个来，来时也要盘旋几圈。李春如又想，鸟每年走要告辞，来要报到，比人有情。

娘徐桂兰看了也啧啧称奇，叹，崽呀，鸟有灵性，千万别伤鸟，也别让人伤鸟。

又说，燕子住旺宅，飞禽赶祥地，俺们是洞子李的地主，得守好！

洞子李的苍鹭繁殖越来越多，名气也越来越大。苍鹭值钱，一只能卖两百多。苍鹭值钱，崽和蛋也跟着值钱，一只崽卖一百多，一个蛋卖八十多。值钱便有人来偷。开始李春如不知道苍鹭值钱，也不知道有人偷鸟偷蛋，就是觉得后山林子里不对劲。半夜鸟应该睡觉时却在吵吵嚷嚷，白天起来看，鸟窝不少，鸟少了。起初认为鸟外出觅食，没在意。晚上林子里继续吵嚷，白天看，鸟又少了。李春如改在傍晚看鸟，倦鸟归巢，鸟还是少了。

李春如选择在一个月光朦胧的晚上，把家里四匹狗都带上，蹲到林子里。下半夜，狗突然狂吠，鸟也惊得飞了起来。李春如正在打盹，被吵醒了，看到山北约五十米处，有一个黑影。李春如问，什么人？黑影不答。他操起一把铁锹追上去喊，不做声俺就打。黑影说，莫打，莫打，俺就是捡点蛋。李春如说，这也叫捡？又作势要打。黑影说，莫打，全给你。李春如接蛋，黑影一把水果刀却插进了李春如的大腿。李春如这时已经用上了大哥大，大儿子那还有个BB机。他也不慌，一面唤狗去追黑影，一面用大哥大呼儿子。儿子来了，黑影也让四匹狗擒住了。儿子打电话报警。后半夜，林业局野保站和公安都来了。李春如自己处理了一下伤口，也跟着去了县里，不严惩便不肯回家。后来才知道，黑影也是打工的，后面还有老板，姓管，广东河源人。偷鸟贼偷蛋还偷鸟，转手给管老板。管老板批了证，还纳税。公安在河源把管老板抓来，他老婆提出一个要求，莫剃头，她出一万。牢头答应了，收了钱，管老板的头还是剃了。老婆一打听，才知道钱送错了人。老婆气得撇下老管回了河源。跑了也没关系，庙不在和尚在。管老板在号子里被犯人打得半死，又捎信给他老婆，老婆交了25万块钱罚款才放人。

李春如这次虽然挨了刀子，却出了口恶气，心里舒坦多了。娘徐桂兰原是大家闺秀，不但读过很多老书，一手毛笔字也很漂亮。徐桂兰不但没骂李春如，还笑，这不是挨刀，是修身。又说，还是宣示主权。

腿上挨刀之后，李春如不仅巡山，还巡湖。脸上一道疤就是在马影湖西边的饭垅湖里留下的。那年阴历十月底，天还没有冷下来。李春如带了四条狗去巡湖，见饭垅方向有电筒光闪烁，四匹狗也狂吠追了上去。湖里有四个人在装天网。天网有四节，一节一米，可收可放，装起来有四米高，两根竿中间拉丝网，丝网大眼且韧性很强，斜式立在湖滩上。候鸟触网后，丝网便缠上去，再也挣不脱。

李春如喊，干啥？四个人也不惧，一人说，管俺干啥，鸟是你的？李春如说，鸟是天地间的。另一人又说，那你还管？李春如说，天下事就得天下人管。其中一人嘴里骂，管你妈！手里装天网用的螺丝刀随之刺了过来。李春如往后一仰，螺丝刀没刺着，却在脸上划了一道血痕。这次仍是四匹狗救了他。四匹狗都很凶，能擒一人却擒不住四人，但也把四人都咬得遍体鳞伤，天网没收便坐船跑了。

李春如做人做事总有些特别。别人不做的事他做，别人不敢说的话他说，别人不动的感情他动。就说这鸟，是在他地盘上，也是在天地间。别人不偷你的山你的水，也不偷你的财产房屋，只是吃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鸟。他不吃不卖也就罢了，便要护。因为他与众不同，所以都说他身上有刺。或者说，神经病！

4

李春如财运并不长。先说种稻谷，家里有五十多亩责任田，请了四个长工。他又承包了诊所。长工管责任田，他管诊所，的确赚了几年大钱。后来谷价下跌，卖谷的钱够不上人工和成本。他便把长工辞了，把牛卖了，田地荒芜了。做乡村医生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乡下稍大点的病便去了大医院，小毛病又赚不到钱。李春如便把诊所搬到家里，看病如姜太公钓鱼。好在儿女都成了才，如候鸟般地飞走了。钱不再重要。

别人做医生越老越成精，李春如越老越颓废。诊所没人来治病，他便跟鸟治病，越跟鸟治病越没人来。鸟是禽兽，跟禽兽治病，人再找你，不是与禽兽无异？诊所的天彻底暗淡了，马影湖倒是霞光满天。

李春如第一次救苍鹭是心血来潮，第二次救雁却是被情势所迫。那一年，霜降刚过，马影湖上天天早上起大雾。李春如照例去巡湖。在马影湖东边山岸下看到两只雁，一只雁躺着，一只雁站在边上哀鸣。李春如站在旁边看，看着看着便看懂了。大雾天，雁不辨方向，撞电线杆上，雄雁撞死，雌雁撞伤。

李春如埋了雄雁，又抱起受伤的雌雁回家疗伤。疗伤的头半个月，雌雁日夜哀鸣，不吃不喝。李春如上了年纪，晚上睡眠不好，让雁这样日夜折腾，实在是难以承受。李春如便问雌雁，死的已经死了，这是为啥？又骂，你不死，要把俺磨死。雌雁眼泪汪汪，咿呀咿呀地叫，声音粗犷而悠长，叫声能把人的心撕碎。李春如便不忍心骂，又劝，俺老婆也死了，俺照样活？又说，大不了再找一个。雌雁瞪着眼拍打着翅膀闯上来啄李春如。李春如苦笑。这时徐桂兰走过来说，雁是节鸟，一生只找一个伴。一个死了，另一个便会殉情。李春如突然明白了初见雌雁时为啥不飞，这是死都不怕，还怕人！徐桂兰又说，雁还是义鸟，当雁要殉情时，同伴便会用嘴啄它，用翅膀扇它，驱赶它，直到雁重新回到天上。就是这样，雁群还不放心，还要哄它，让它做头雁。等雁忧伤过去了，也感念雁群的情义，便主动站岗值夜。

雌雁受伤很重。李春如不仅要治伤，还要哄它吃，哄它喝。他儿女都没这么哄过，哄着哄着便想起死去老婆的好，心肠软了。心肠软了之后的哄还带着情。这一有情，雁也能感觉得到。雁不再叫，眼里泪汪汪。慢慢地雁又不哭，見到李春如便往怀里钻。

李春如的狗跟他亲昵不是往怀里钻，而是把前肢收拢，后脚立起来，嘴里汪汪地叫，有时也拿前肢去抓李春如或搭在他肩上，如人与人拥抱。雁没见过狗与人亲昵，以为狗要咬李春如，便用嘴去啄狗。狗别看样子凶，遇到更凶的，它就善。狗见雁又是用翅膀拍打，又是啄，便灰溜溜跑开。得胜的雁便仰起脖子，咿咿呀呀地叫，像是庆祝，又像是摆功。李春如也不点破，站在那顾自咯咯地笑。

雌雁的伤足足治疗了半年，才放飞。雁随雁群飞走了，李春如又觉得失落，禽就是禽，不是人，捂了半年，说飞就飞。

猎杀候鸟的人除了装天网，还投毒。次年冬天的一个早晨，那只雌雁又飞回了洞子李，在门前凄厉地叫。李春如慌忙穿好衣服往外跑，边跑边喊，这是咋了？雁不叫，展翅便往湖里飞。到了前湖，李春如惊呆了。湖里倒了一大片雁，足足有一百多只。有十多只没倒下的大雁守在配偶身边，不停地哀鸣。雁集体中毒了。李春如折回诊所拿药品和医疗器械。治疗鸟中毒最有效的办法是注射阿托品。他忙到中午，救活了九十多只大雁，最后还是死了十五只。

在救治大雁的那一天，他还在大兰溪坝外救活了三十多只天鹅，五十多只白皮鹭。

李春如是学中医出身，也懂西医，治病是中西医结合。诊断用中医的望闻问切，观鸟气色，听鸟叫声，也和鸟聊，看其反应，还用手去触摸，看其变化。治病视情况而定，慢病慢治用中医，快病快治用西医。用中医治疗慢，灌药难，西医来得快，打针便捷。鸟的生理结构虽然与人不同，但也属于热血动物，发病机制与病理变化与人相仿。打针也是在后臀部肌肉注射。

李春如给鸟治病也穿白大褂，戴口罩和薄皮软胶手套，也用听诊器和处方签，治疗按照给人治病的一套程序进行。一些磕磕碰碰的擦伤便做门诊记录，伤筋动骨或中毒则要住院治疗。住院要写病历，有入院记录、疾病诊断、治疗记录和出院小结。李春如做这些不是为了给人看，或应对检查，而是觉得鸟更应得到尊重。他过去给人治病，收了礼物或钱，便没了人情。不但没人情，甚至还骂，这么贵？别是赚钱自己吃药吧！或者骂，病只好了一半，钱却全收了，心真黑！又或者骂，人治死了，钱一分没少，还是人吗？他给鸟治病，治好了，鸟跟他亲昵，治不好，鸟便在医院陪伴他直至终老。

记者报道李春如办了候鸟医院，其实他就是把湖边农场一栋废弃的房子稍作装修，隔成了七室一间，有观察室、诊断室、治疗室、隔离室、值班室、药房、病房、卫生间。这些都是按卫生所要求设置的。

李春如办候鸟医院，给鸟治病，把积蓄花完了，所以才找我闹着让候鸟进“医保”。

5

李春如曾经从天网中解救过一只雄幼鹤，他叫小白。小白来的时候也不是白色，而是嫩黄色，成年后才变成白色。小白是幼鹤，那是指生理上或者心性上。小白经过万里迁徙，个子和力气一点都不比成年鹤差。天网这东西，力气越大，缠得越紧，伤得越重。别看小白人高马大，却像个莽汉，吃的是心性上的亏。李春如一眼便认出了奄奄一息的鸟是白鹤，心疼得流眼泪。他用剪刀一根一根剪断血肉模糊的丝线，才将小白从天网中剥离出来。因为心疼，他跟人的仇又多了一分。

小白在候鸟医院住了一百零五天，伤好了，毛色也变得洁白如雪，就是不肯离开。

小白不但不肯离开，还天天陪着李春如巡湖。小白走路走不赢李春如，隔一段时间，李春如便走到前面去了。小白依然是不急不缓地走，边走还边啄草根。离了一段路之后，小白突然展翅，跃过李春如的头顶，飞到前面去，又不急不缓地走，啄草根，还转头看李春如，伸长脖子叫两声。李春如也不急不缓地走，脸上微微地笑。小白招人喜欢还不是走路，而是它不想走路。不想走路时，它站在李春如的一边肩膀上，长长的尖嘴在李春如眼前一晃一晃。小白身子沉，时间长了李春如的肩膀也下沉，这时小白便会换到李春如另一边肩膀上，或者把脸贴在李春如的脸上，李春如的肩膀又抬了起来。

到了湖里有鸟的地方，小白便一飞冲天，找鸟玩去了。小白有时找鹤群，有时也钻进雁群或者天鹅堆里。小白的个子高，站在鹤群里不见高，但在雁群或者天鹅群里，就如鹤立鸡群。雁群或者天鹅群里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大家伙，便如一颗炸弹落了下来，惊得雁或者天鹅四处逃窜。小白则站在爆炸中心，伸长脖子哦哦地叫，像哈哈大笑。

小白寻食很挑剔，每天吃八成素，两成荤。荤食肉质要透明。小白还爱干净，是在候鸟医院唯一享受红被芯包稻草病床待遇的“患者”。它拉屎撒尿要上卫生间。水盆里掉进脏物，它便一天都不喝水。

小白住院一直住到了第二年的春暖花开。它也不把自己当住院，而是当住家。

北京鸟环中心钱法文博士来马影湖，李春如正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小白开始是站在李春如旁边跳了一支舞，见李春如没理它，觉得无趣，便趴在李春如身上，将脸贴着他的脸也装睡觉。李春如佯装发怒，滚！小白伸长脖子哦哦地叫，像抱屈。这一叫，引起了钱法文的注意。钱法文说，完了，完了，这只白鹤家化了！又说，老李，你有罪！

李春如坐起来瞪着钱法文问，俺有啥罪？钱法文说，白鹤是濒危鸟类。收养一只白鹤，就要断两家“香火”，你说有罪不？李春如说，俺想放，也要小白愿意走呀。钱法文说，鄱阳湖的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再不放就要落单。落单就是死。李春如说，放，现在就放。又赌气对小白说，你走，跟这个叫博士的走！小白伸长脖子对着钱法文哦哦地叫，像骂他，又像在讥诮他。钱法文没理李春如，想抱小白，小白用嘴啄。钱法文的手被啄得鲜血直流，还笑，啄得好，野性还在！

钱法文经常来马影湖，李春如认识他，见他的手血淋淋的，心里有些愧疚，要给他止血。钱法文说，不碍事，你抱住小白。李春如气顺了，也听话，便抱住小白。钱法文在小白身上装了一个跟踪仪，又叮嘱，老李，赶快放。不能给它吃，不能给它喝，还要躲着它。

李春如回家把小白紅被芯的窝拆了，把食盒水盆收了，自己在亲戚家躲了五天。五天后他仍不敢直接回家，躲在后山的林子里。小白还在洞子李上空盘旋，哦哦地叫。傍晚时分，一群白鹤飞来，小白才在晚霞余晖中随鹤群往北飞去。

李春如爱鸟，还爱吟诗。这时他便吟了一首诗：天上飞雪袖上泪，孤客残月云万里。华亭鹤唳犹在耳，此去北地几时回？之后，这四句诗李春如想小白时便念，念着念着就流泪，越流泪越念。念到秋天，他不念了，鸟该来了。大雁来了，天鹅来了。李春如也觉得小白来了，便站在马影湖上喊，小白，小白。小白却没有应声而至。一次，李春如隐约觉得有一种熟悉的声音在湖里叫，声音高亢而悠长。他便往声音传来的社山湖方向走。空中突然飞来一只白鹤，离他一米远，正是小白。哦哦哦。小白把翅膀张得很开，颈伸得特长，像跳舞前一个起势动作。

李春如问，回来了？

小白回，哦，哦，哦。

李春如说，又变漂亮了。

小白仍是回，哦，哦，哦。

李春如往前走了一步，以为它会扑到怀里来。小白没扑过来，反而退了一步。李春如想去拉小白的翅膀，像见到熟人握个手。小白还是没让他拉翅膀，不仅没让拉，还用翅膀扇他的手。李春如眼里有些湿润，问小白，生分了，野性了？小白仍是哦哦地叫，叫声里显然没有先前的亲昵和依赖。这时，空中又飞来一只雌鹤，站在离他十米的位置，也哦哦地叫。李春如问，这是你找的配偶？小白哦哦地叫。李春如又想靠近雌鹤，就像公公看儿媳。雌鹤也没欲迎还羞的神态，还发出急促的哦哦声，似是发出预警信号。雌鹤不仅急促地叫，还一飞冲天。小白见雌鹤飞了，也一飞冲天。一对白鹤双双远去。

李春如自此没见过小白，对小白失望了，甚至对鸟都失望了。

6

每年到鄱阳湖越冬的候鸟近百万，而在马影湖栖息的候鸟有二十多万。

李春如的“护鸟先驱”头衔不是自封的，是2017年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让候鸟飞”公益基金颁发的荣誉称号。“护鸟先驱”也不是徒有虚名。李春如有记日记的习惯，他开始护鸟的准确时间是1982年春天，整整四十年，有日记为证。我摘抄了他2011年到2012年的几篇日记：

10月1日，祖国华诞。鄱阳湖雾蒙蒙、雨丝丝、风细细、鸟声声，鸿雁眠青草，野鸭踏波清，鸥行长空，鹤鸣苍穹，沿湖飘醉叶，湿地草成茵，正是“秋尽江南草未凋”。如果说鄱阳湖是候鸟王国，马影湖就是候鸟皇宫。

12月30日，今天真幸运，在钱公桥发现三只灰鹤。我救治过灰鹤，今日见到如故友重逢。古人说，鹤千岁变苍，又千岁变黑，称为玄鹤。古人不知有灰鹤也。鹤雌雄相随，步行规矩，情笃而不淫，素有君子之风。鹤还有父鸣子和的道德轮序。

1月22日，今天是大年二十九，雨停了，风很大，天特别冷。沿湖的人问我，还没放假呀？我说，我们不放假。当地人说，回家过年吧，没人敢下湖搞鸟。我说，伤天害理的事不能做。今夜是除夕，我为天鹅煮了玉米、稻谷、青菜，和八只受伤的天鹅一起过大年。沿湖村庄烟花鞭炮彻夜未停，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3月10日，马影湖沿堤三公里的湖岸线尽是一片白天鹅，约有五万。近岸湖水中是一片灰色大雁，约七万。白色的天鹅阵和灰色的雁阵随水波荡漾，绵延起伏，恰似一座“水国长城”。雁嘶鹅鸣，气势如虹，世界上应该没有一个交响乐团能演奏出如此磅礴的乐章。正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世间哪得几回闻”！

……

李春如拿到这个头衔时，没回家，直接到了我的办公室。

我说，这回你的候鸟医院不愁钱了。

李春如半信半疑，真的吗？

我说，等着瞧吧。

李春如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安徽有个老板想买候鸟日记的版权，俺想卖。

我问，多少钱？

李春如说，十万。

我说，卖了你护鸟生涯不是全抹除了？这是卖灵魂，卖骨头！

李春如说，没办法，鸟天天嗷嗷叫。

我笑，这回不用卖了。

李春如没有卖他的日记。据说，候鸟医院也不缺钱，领导还准备为他举办一个四十年护鸟生涯庆典。庆典有两个亮点，一是拍一部纪录片《让候鸟飞》，一是出版《护鸟日记》。

7

李春如出院的那天，我去送他。

李春如突然拉着我的手说，俺昨晚做了一个梦。

我问，什么梦？

李春如说，俺梦见娘了。梦中的洞子李也不是一户一人的村庄，而是一座城市，车水马龙。俺带着娘逛街。梦中的娘也不骂俺一事无成，而是笑着说，娘心满意足！俺总觉得心中有愧，问娘，满意啥？

娘咯咯地笑，咋傻了？满意就是满意。娘一笑，俺便醒了。

我说，娘是夸你呢！

李春如这次大病之后，性情大变。以前说话带刺，现在见人便笑，话也顺耳。他不仅给鸟治病，还办“候鸟书屋”，开“自然课堂”。以前是说人毛病多，现在不说人，说候鸟。鸟虽然有情有义有节，但毛病也不少。如，鸟喜欢打架。鸟打架用嘴不用爪子，比人还残忍，是你死我活。别看天鹅一身白羽毛好看，其实比雁还蠢，到处大小便，还睡在粪便上……

李春如大彻大悟。

《工业的记忆8》宿志刚22x29.2cm 2021年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