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力量
——《生与死,死而复生》导读

2022-07-06 03:17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太平间海涅哭声

【阅读导引】文学是什么?文字的力量又体现在哪里?作者在文中以个人经验的感悟回应了这些问题。作者本来不记得童年睡在太平间这件事,但海涅的一句“死亡是凉爽的夜晚”瞬间将他拉回了那个时刻。文学作品中对建筑的描绘、对风景的刻画、对声音的记述……正是这些看似平庸乏味的细节记录了那些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时刻,标记着那一段历史、那一个空间。没有什么细节是无关紧要的,一切都在静静地述说。即便穿着不同的衣服,身处不同的国家,可总有人的感受是相通的。几千年前人类的悲伤、快乐、幸福的感受和现在的人没什么不同。无论过了多久,只要在合适的时机,已经被“遗忘”的记忆就可能突然被某段文字唤醒。文字就像一段密钥,可以解码我们存档的记忆、感受,我们瞬间“穿越”回曾经的时空,体会到作者说的“回家”的那个时刻,并沿着它激活的其他体验,感受更广阔的人生与世界。此时,过去与现在、他人与自己、此空间与彼空间的界限被打破。这就是文学的深度和力量,它扩展了我们的想象力,让我们得以体验有限生命中的更多可能,让我们与他人和世界有了更紧密的联结。

【附文】

生与死,死而复生

余华

几年前的一个早晨,我走在德国杜塞尔多夫的老城区时,突然看见了海涅故居。此前我并不知道海涅故居在此,在临街的联排楼房里,海涅故居是黑色的,而它左右的房屋都是红色的,海涅的故居比起它身旁已经古老的房屋显得更加古老,仿佛是一张陈旧的照片,中间站立的是过去时代里的祖父,两旁站立着过去时代里的父辈们。

我的喜悦悄然升起,这和知道有海涅故居再去拜访所获得的喜悦不一样,因为我得到的是意外的喜悦。事实上我们一直生活在意料之中,只是太多的意外因为微小而被我们忽略。为什么有人总是赞美生活的丰富多彩?我想这是因为他们善于品尝生活中随时出现的意外。

今天我之所以提起这个几年前的美好早晨,是因为这个杜塞尔多夫的早晨让我再次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回到了我在医院里度过的童年。

当时的中国有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就是城镇的职工大多居住在单位里,比如我的父母都是医生,于是医生护士们的宿舍楼和医院的病房挨在一起,我和我哥哥是在医院里长大的。我长期在医院的病区里游荡,习惯了来苏儿的气味,我小学时的很多同学都讨厌这种气味,我倒是觉得这种气味不错。

我父亲是一名外科医生,当时医院的手术室只是一间平房。我和哥哥经常在手术室外面玩耍,经常看到父亲给病人做完手术后,口罩上和手术服上满是血迹地走出来。离手术室不远有一个池塘,护士经常提着一桶从病人身上割下来的血肉模糊的东西从手术室出来,走过去倒进池塘里。到了夏天,池塘散发出阵阵恶臭,苍蝇密密麻麻像是一张纯羊毛地毯盖在池塘上面。

那时候医院的宿舍楼里没有卫生设施,只有一个公用厕所在宿舍楼的对面,厕所和医院的太平间挨在一起,只有一墙之隔。我每次上厕所时都要经过太平间,朝里面看上一眼。里面干净整洁,只有一张水泥床。在我的记忆里,那地方的树木比别处的树木茂盛,可能是太平间的原因,也可能是厕所的原因。那时的夏天极其炎热,我经常在午睡醒来后,看到汗水在草席上留下自己完整的体形。我在夏天里上厕所时经过太平间,常常觉得里面很凉爽。我是在“文革”里长大的,当时的教育让我成为了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我不相信鬼的存在,也不怕鬼。有一天中午我走进了太平间,在那张干净的水泥床上躺了下来。从此以后我经常在炎热的中午,进入太平间睡午觉,感受炎热夏天里的凉爽生活。

这是我的童年往事,成长的过程有时候也是遗忘的过程。我在后来的生活中完全忘记了这个童年的经历,在夏天炎热的中午,躺在太平间象征着死亡的水泥床上,感受着活生生的凉爽。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了海涅的诗句,他说:“死亡是凉爽的夜晚。”然后这个早已消失的童年记忆,瞬间回来了,而且像是刚刚被洗涤过一样清晰。海涅写下的,就是我童年时在太平间睡午觉时的感受。然后我明白了:这就是文学。

这可能是我最初感受到的来自死亡的气息,隐藏在炎热里的凉爽气息,如同冷漠的死隐藏在热烈的生之中。我总觉得自己现在的经常性失眠与童年的经历有关。我童年的睡眠是在医院太平间的对面,常常是在后半夜,我被失去亲人的哭声惊醒,我聆听了太多的哭声,各种各样的哭声——男声女声,男女混声;有苍老的,有年轻的,也有稚气的;有大声哭叫的,也有低声抽泣的;有歌谣般动听的,也有阴森森让人害怕的……哭声各不相同,可是表达的主题是一样的,那就是失去亲人的悲伤。每当夜半的哭声将我吵醒,我就知道又有一个人纹丝不动地躺在对面太平间的水泥床上了。

一个人离开了世界,一个活生生的人此后只能成为一个亲友记忆中的人。这就是我的童年经历,我从小就在生的时间里感受死的踪迹,又在死的踪迹里感受生的时间。夜复一夜地感受,捕风捉影地感受,在现实和虚幻之间左右摇摆地感受。太平间和水泥床是实际的和可以触摸的,黑夜里的哭声则是虚无缥缈的,与我童年的睡梦为伴,让我躺在生的边境上,聆听死的喃喃自语。在生的炎热里寻找死的凉爽,而死的凉爽又会散发出更多生的炎热。

我想,这就是生与死。

这是童年对我们的控制,我一直认为童年的经历决定了一个人一生的方向。世界最初的图像就是在那时候来到我们的印象里,就像是现在的复印机一样,闪亮一道光线就把世界的基本图像复印在了我们的思想和情感里。我们长大成人以后所做的一切,其实不过是对这个童年时就拥有的基本图像做一些局部的修改。当然有些人可能改动得多一些,另一些人可能改动得少一些。

很多年前我在和一个朋友的对话里说:“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我的每一次写作都让我回到南方,无论是《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还是现在的《兄弟》,都是如此。在经历了最近二十年的天翻地覆以后,我童年的那个小镇已经没有了,我现在叙述里的小镇已经是一个抽象的南方小镇了,是一个心理的暗示,也是一个想象的归宿。

马塞尔·普鲁斯特是这方面的行家,他说:“只有通过钟声才能意识到中午的康勃雷,通过供暖装置所发出的哼声才意识到清早的堂西埃尔。”没有联想,康勃雷和堂西埃尔如何得以存在?当他出门旅行,入住旅馆的房间时,因为墙壁和房顶涂上海洋的颜色,他就感觉到空气里有咸味;当某一个清晨出现,他在自己的卧室里醒来,看到阳光从百叶窗照射进来,就会感到百叶窗上插满了羽毛;当某一个夜晚降临,他睡在崭新的绸缎枕头上,光滑和清新的感觉油然升起时,他突然感到睡在了自己童年的脸庞上。

我曾经多次说过这样的话:如果文学里真的存在某些神秘的力量,那就是让我们在属于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文化和不同环境的作品里读到属于自己的感受。文学就是这样美妙,某一个段落、某一个意象、某一个比喻和某一段对话等,都会激活阅读者被记忆封锁的某一段往事,然后将它永久保存到记忆的“文档”和“图片”里。同样的道理,阅读文学作品不仅可以激活某个时期的某段经历,也会激活更多时期的更多经历。而且,一个阅读还可以激活更多的阅读,唤醒过去阅读里的种种体验,这时候阅读就会诞生另外一个世界,出现另外一条人生道路。这就是文学带给我们的想象力的长度。

想象力的长度可以抹去所有的边界:阅读和阅读之间的边界,阅读和生活之间的边界,生活和生活之间的边界,生活和记忆之间的边界,记忆和记忆之间的边界……生与死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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