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经注

2022-07-07 17:19梅一梵
散文诗 2022年6期

梅一梵 本名谢丽荣。陕西汉中人。作品见于《青年文学》《星星》《散文诗》《散文百家》等刊物。获“2018·第2届恋恋西塘——江南诗·歌节”华语诗歌大赛一等奖,“2021·马尔康第3届阿来诗歌节”原创诗歌大赛一等奖等多种奖项,作品收录《中国散文诗一百年大系》等选本。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水的属性

以雨的动态,从云的花朵里诞生。

促成汉字的偏旁。

然而,它习惯独立。造型简朴,结构对称,打眼一看就是中国的古典文化。

峭拔的中轴线,如一株发育良好的树,青青翠翠站在那儿,两边各栖息一只振翅的飞鸟。

鸟儿是刚刚滴落,还是即将远航?

树不晓得,鸟不晓得。水,更不晓得。

天啦?喊什么呢?我警告你。

天,它也不晓得。

水没有乳名,也没有艺名、笔名、曾用名。

迄今为止。水,就是水。只是水。自然天真,无色无臭。

甲骨文中,水是象形字,中间狭长的脊柱为曲径通幽的河,两边游动的四个俏皮的小尾巴,暗示了水的性别。按中国古代的五行学说,水代表了宇宙间所有的液体,及流动、润湿、阴柔的部分。

它准备好密度,硬度,浮力,张力,让你承受。

准备好思维的栅栏,精神的疆域,哲学的思辩,让你解读。

水以卓越的生殖能力,哺育能力,让地球扬花,灌浆,拥有新鲜的果实。

水给人类带来安宁、幸福和丰收。

草原上的水是套马杆的眼睛,是河的鬃毛,风的蹄印。我无法划着小船,沿水而来。

雪是开花的水

怀揣玉兔,从广寒宫出逃。

给麦子盖上棉花,给大地铺满银子。

给穷人送来新的屋檐。

给桃树,梨树,杏树,苹果树,长出肥美的枝丫。

河流洁白,石头绵软。山川的腰身胖嘟嘟的,梅花的香气亦胖嘟嘟的。

长城来了。

长城的小火车掉头,转弯,吐着热气。

大地白白嫩嫩,孩子们的笑声白白嫩嫩,雪人喜欢“咯咯咯咯”的红鼻子。

海豚的高铁扬鞭一吼,捋直尾巴钻进山的巢穴。

这是离天空最近的时代,是信仰高耸的时代。

一山一山的雪,陈列在那儿,构成雪的海拔,雪的民族,雪的故国。

一只松鼠搓搓小手,细眉细眼,从雪花里找到去年的口粮。

雪是开花的水。新年快乐。

冰是水的骨头

为了靠近你。水经过一系列的筹谋,进化成雪。雪经过一系列的熔炼,进化成冰。

以冷峻而理性的色彩,宣告它的立场,表明它的态度。

经过漫长的蓄积、堆砌、凝聚,重力和压力的双重碾压,脾气和秉性不断拓展。

变成冰瀑,冰川,冰河,冰臼。骚动的时代暂时冷却。

悬空的冰比平躺的冰,更懂得现在,更具有危机感、紧绷感。更懂得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时刻告诫自己,不能有丝毫的松动,丝毫的退让。

冰就是冰,固执,硬朗,冷艳,坚韧。冰的大提琴,冰的小分队,冰的原浆,冰的导火索。冰的创造与坚守。

它制造戾气,锐气,不可遏制的界碑和防线。不可篡改的文体和范本。

请不要干扰它的修为。请不要解除对它的警覺。

请不要试图对它展开一系列冒险的开启和探索。

一块有温度的冰,怀里揣着巨鲸的天空,鹰的帆板。

哈尔滨的冰灯,是水的阁楼,雪的八音盒。

水是一种建筑

郑国渠是水,龙首渠是水。灵渠是水,大运河是水,都江堰是水。汉中三堰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水。

这些世界上卓越的水利工程,这些凝聚着中国古代劳动人民智慧结晶的水的起点及坐标,刷新了世界人民对水的想象。

这些以政治、军事、交通、灌溉为服务对象的水,每一匹浪花,都涵养着一个鞠躬尽瘁的名字。

郑国,史禄,李冰。社会,人民,国家。

和平年代的今天。红旗渠是水,葛洲坝是水,三峡大坝是水,“母亲水窖”是水,“南水北调”是水。是漫过朝代和历史的门槛,由我们这一代人共同垒砌的又一项跨世纪的水利革命。

它不包含任何政治因素、战争符号。它放下武器,开放思想,为人类解渴,为地球解渴,为庄稼和粮食解渴。

为了这一天,水筹划了很久,运作了很久,牺牲了很久。牺牲了最初的方程式,分子量,五线谱,排比句,音乐伴奏。

现代文明的今天,水,终于让我们回到水的初心,水的原点。

水很欣慰。水从水的泉眼,夺眶而出。

在浏览水的过程中,我赫然意识到,是水用它涓涓的啼鸣,潺潺的微笑,让我们汲取水的能量,融入水的精神,抵达水的境界。

历史,水一样勇敢。它的延展性和包容性,被时间挖掘、凿空。

水,在蔚蓝的旗帜上高蹈。它忘记了饥寒,忘记了龟裂。

水,大跨步挺直脊梁。

流霞和金帛翻过高山和大海的翅膀向我们涌来。

最难驾驭的是一碗水

水,粗粝,狂放,广袤,信心十足。

具有敏锐的撼动性,冲击波,渲染力,重塑性。

当一滴水把自己驯化成一瓣云彩,一笼烟雨,一片薄雾,一朵雪花,乘着地球的万有引力,从古老的天上五彩缤纷地落下。

仰躺在大地上的河床就解开衣襟,将其收留。

水以种种方式,完成对美的理解,完成自身的革命,领受新的意义和担当。

黄河从天上来,用壶口的咬合肌,马蹄窝的牙齿,紧扼水的喉咙。

长江从青藏高原扬鞭而下,把白唇鹿、藏羚羊、牦牛、雪豹、棕熊、岩羊野性的斑纹及狼的丛林,运往水的下游。

在都江堰的宝瓶口,水用峭拔而深切的情感,约束水,掌控水,热爱水,与水达成生死契阔的盟誓。

站在黄果树瀑布的根部,水用它的宽度和厚度赦免我们的原罪。显然,它不晓得自己是水,以为自己只是一棵掷地有声的树,春华秋实的乐章。

水用水的观点和内容,以邻居的身份,在我们的隔壁辛勤劳作,并影响、关照、监督着我们。

在水的词典里:冰清玉洁是水,涓涓不壅是水,中流砥柱是水,不同流俗也是水。

一滴水是海洋,是大河,是小溪,是泉眼,是甘露,是救命的稻草。一瓢水是一箪食、一瓢饮的俭朴生活,是古代读书人安于贫穷的清高体现。

一滴水有一滴水的法度和重量。

一瓢水有一瓢水的文化和礼仪。

最难驾驭的是一碗水。把一碗水端平,需要高瞻远瞩的支点。需要站在熔炉的豁口。死海的帆樯。

四周皆为悬空的你。

我无法赤脚捧起那些沧海桑田的水

水参与着每一种命运和经历。

当太阳从地平线“噌”地跳出。水兴奋起来,水的暗礁、鱼群、草藻,也兴奋了一下。

桂林是水,桂林的水被山染绿,被天下染绿。

九寨沟是水,九寨沟的水,比蓝精灵还聪明。

哈尼梯田是水,百万亩的水,百万亩的曲线婀娜的粮食,从山的脚下飘到山的屋顶。它是一部非文字的文明史书,中国的山水田园画,哈尼人与自然顽强抗争、繁衍生息的历史长卷。

珠穆朗玛峰是水的最高领袖,它停泊在那儿,被水的追踪者观瞻和仰视。

吐蕃王朝和楼兰古国失去水,便变成死去的土,活着的灰烬。

大禹是水,精卫是水,满江红是水,雨霖铃是水。

江南是水,吴侬软语的水被双桥的钥匙紧锁。

西部是水,被沙漠胡杨,用金黄的号角吹成活的化石,是一部绝处逢生的启示录。

草原是水,草原上的牧歌是水,牧歌尽头的牧羊姑娘贝壳的脚踝是水。

莫高窟反弹着水的琵琶,往天上落。琼浆炸裂,月牙泉又瘦了一瓣。

我无法赤脚捧起那些沧海桑田的水。我的眼里灌满水。

我的眼里,灌满被水烘干的落日。

吟哦的江南

昆剧是水,评弹是水。

莼菜是水,红菱是水,采红菱的田歌是水。桂花焐熟藕是水。

梅雨是水,梅雨下的屋檐,屋檐下的我们,多青春的眼神啊!

丝绸是水,蚕花船是水,拙政园是水。

桃花的扇子是水,雷锋的塔是水。桃花坞养蚕放鸭的木版年画是水。寒山寺的钟声凉了,觅渡桥送走赶考的书生。

鲁迅是水,鲁迅的砚台是绷紧刀锋的水,鲁迅的拳头是怒目圆睁的水。

钱塘江大潮是水。

世界上最古老的水的态度和手势。

世界上最确凿的水的源头和支点。

站在风的袖口。水从水的掌心滑落,被大地和天空猛烈抛起。被天时、地利、人和的谚语猛烈抛起。

涛声隆隆,铜质的管弦溅起一排排舳舻相连的乐章,水锦绣的时代,被大运河黄金的瓦片整理得一帆风顺。

如果我是岸,我愿意替桥洞里的水,找到青梅姑娘。

海水的呢喃

夜色,海一样摇摆。

咬破指南针,咬破海岸線,咬破椰子树的帆。

银器的沙滩,是我准备的。

我愿意,浪花一样拎着水的长发,赤脚小跑,身后留下一串贝壳的唇印。我愿意,小木屋一样跟在海的身后,不闪烁也不熄灭。

星星趔趄。礁石的根须,把内心的盐,渐渐扎进海的仓底,水的仓底。时间在桑田里寻找沧海。

然而,就在此刻,你来了。从古典的海上,人鱼一般,披着海的鳞片和烟水。徐缓,迟疑。仿佛在试探水的密度,海的深度。

不就是你来了吗?

从地球的中央,天的中央,世界的那一头。我惊惶地下沉。只是为了不被你察觉,发现,感受。然而,你继续向我这边倾斜。湍急的悬石,冷寂的岩浆,而叶子的小舟,并没有准备好船长。

怎样脱险?无法回答。一个人颠簸,我仍旧要告诉你。此刻,你一定要提防,海水把今夜染蓝。嗯,我已经蓝得即将被你镂空。

月亮,半裸着乳白色的房子。

不要让我涌动唼喋的鱼群,不要让我尝试将海水紧绷的弧度拉直。倘若我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