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织屦

2022-07-09 13:48张崇琛
寻根 2022年3期
关键词:草鞋鞋底

张崇琛

古代文献中常有“织屦”的记载。如《庄子·列御寇》记宋人曹商见庄子曰:“夫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商之所短也。”《孟子·滕文公下》记匡章言陈仲子:“彼身织屦,妻辟。”有时“织屦”也写作“捆屦”,如《孟子·滕文公上》便谓许行“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席而可织,世人皆知。而屦是鞋子,被“织”之屦即草鞋,草鞋又是如何“织”法?很多人不解,便把“织屦”直接称作打草鞋,也对,但“打”字亦令人费解。

余少时生长于齐鲁乡间,每至农闲时节,常见乡人以打草鞋为副业。而家父亦擅此技,余为下手,随侍其间,故得见“织屦”操作之实况,乃悟其法实去古未远也。

先说打草鞋所使用的材料。草鞋有底有帮。古时鞋底所用多是一些柔韧性较强的草,如菅、葛、蒯等,故草鞋又称“菅屦”(《左传·襄公十七年》:“晏婴粗衰斩,苴带,菅屦。”),“葛屦”(《诗经·小雅·大东》:“纠纠葛屦,可以履霜。”),“蒯菲”(菲通,即屦。《仪礼·丧服传》疏:“屦者,蒯之菲也。”)。而吾乡近世所用,则多为一种被称作“”的草,与菅(即茅)相似,只是无茎而叶更长,常在路边成丛生长。“”“蒯”韵同,又同为织屦之草,颇疑“”乃“蒯”之别称,姑待识者。

至其制作方法,则先是将选用之草搓成绳索,再按鞋底之大致形状挽成数股,固定在一个多齿的铁耙或木耙上,作为经线;然后人呈坐姿,腰系腰柄(一根围绕腰际的曲木,用以缚绑草绳的另一端),足蹬横在耙子后面的一根木棍(用以固定耙子),便可以用草在绳索上来回编织,做成鞋底。有时为了结实,也会在织草中杂以少量的粗麻或破布。这就是所谓的“织”。而织的过程中,为使其质地紧密,还要不断地用一种钩子将织草勒紧,即“捆”。捆后鞋底不够平滑,尚须用木棍在杖板上将其砸实,这便是所谓的“打”。俗称“织屦”为“打草鞋”,即缘于此。

一般天暖时节所穿的草鞋有底无帮,仅在鞋底上系以鞋襻,即可着用。到了冬天,则所制草鞋都是有帮的了。帮的原料主要是蒲,有时也杂以芦花或荻花。蒲性韧,而荻芦之花可保暖。制鞋底时,隔一定距离会在鞋底上嵌入若干苘麻做的细绳,鞋帮就是缘着这些细绳编织而成。草鞋做成后,鞋底就看不见了,只能见到鞋帮,故做鞋帮的工作又被称作“上脸子”。

古时贫苦人多穿草鞋,而有些文人也喜欢着此,如白居易、苏轼等。白居易《香山寺石楼潭夜浴》“绡巾薄露顶,草屦轻束足”,苏轼《定风波》“竹杖芒鞋轻胜马”,其所谓“草屦”“芒鞋”,都是草鞋。草鞋不但穿起来轻便,走山路也防滑,而且冬暖夏凉。犹记20世纪50年代初,每至寒冬,父亲便会为我赶制一双肥大的草鞋,俗称“蒲窝子”,穿起来十分暖和,着此即能平安过冬。

而草鞋最大的好处是价廉。既可就地取材,而人工又不计成本,且要穿便穿,穿罢亦可随手丢弃。因此,古人便以扔掉旧草鞋来比喻弃去价廉之物。如《孟子·尽心上》:“舜视弃天下,犹弃敝也。”“敝”就是破草鞋。《汉书·郊祀志》:“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犹脱屣耳。”“脱屣”就是脱去草鞋。诸葛亮《与群下教》:“违复而得中,犹弃敝而获珠玉。”“敝”也是破草鞋。

草鞋虽不值钱,但需求量却很大,故贩卖草鞋又成为一种行业。如刘备年轻时曾“与母贩履织席以为业”(《三国志·蜀志·先主传》)。贩履即贩草鞋。战国以后,屦字常写为“履”。

打草鞋是一种个体劳动,而在北方一些农村,却往往是许多人在一起操作的。尤其是冬天,又多半是在地屋中进行的。记得我小的时候,每当秋收完毕,冬季将要来临之际,村中便开始建造地屋,以致俗谚有云:“某某庄,真是古。秋收之后入了土。”这种地屋,半在地上,半在地下,长约十来米,宽三四米,深约两米。挖成后晾晒几天,然后在上面架设横梁,横梁上先铺以高粱秸,再在高粱秸上覆以厚厚的一层泥土。在地屋朝南方向还辟有若干小窗,糊以毛纸,光线可以直接照进屋内。地上则铺满了松软的麦秸。所以地屋里面不但光线明亮,也十分暖和。即使外面天寒地冻,里面的人也只穿一件单衣就足够了。在地屋的一侧还有一个斜开的门,门上覆以蘆席,人们即从那里出入。忙完秋收的人们,便在这地屋中从事着他们唯一的副业。

当时一个地屋往往可以同时容纳二三十人在其中打草鞋。大家一边忙着手中的活计,一边说说笑笑,倒也不感寂寞。还有那些卖花生的,卖麻糖的,卖各种小吃的,赶完集后也常常来到地屋中,一边继续做着生意,一边说着集市上的各种见闻,更令地屋内充满了欢乐的气氛。到了晚上,也有一些路过此地的外乡人到地屋里借宿,并讲述着许多闻所未闻的故事。这样一来,地屋简直成了乡间的公共场所和“信息中心”了。而在其中打草鞋的人们也似乎觉得是一种乐趣,并不感到疲劳。记得莫言曾写过一篇叫作《草鞋窨子》的小说,也讲了地屋中的种种情形,而他的高密东北乡与我的诸城西南乡,虽两地相距百余里,其地屋习俗倒大致是一样的。只是我们这边的地屋要稍大一点,里面似乎也更热闹些。

在我们那里,几乎每个男人都会打草鞋,女人则是纳鞋底、做布鞋。男人打出的草鞋,每到逢集便拿到镇上去卖,有时也会有商贩来收购。记得20世纪50年代初,一双草鞋能卖二三角钱。而一个人一集间(五天)能打出十来双,这样,五天之内便可有二三元的收入了。当时一双草鞋的钱可买一斤带鱼,或半斤猪肉,或半斤豆油。我们家就是靠父亲打草鞋来提供日常花销的。

顺便说一句,在我们老家,居父母之丧是不能穿布鞋的,只能穿草

鞋。《礼记·丧服》规定:“斩衰裳,苴,杖,绞带,冠绳缨,菅屦。”

“菅屦”即草鞋,前面已说过了。可见,“织屦”的工艺之所以能代代传承,除谋生的因素外,在齐鲁之乡,也许与这一古老丧仪的长期延续还有些关系。

作者单位:兰州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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