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芝麻花坐床”的寓意

2022-07-09 13:48杨琳
寻根 2022年3期
关键词:金瓶梅烧饼芝麻

杨琳

《金瓶梅词话》第八十四回写吴月娘到泰山娘娘殿(碧霞宫)进香还愿,进完香后被庙祝道士石伯才请至方丈,“里面糊的雪白,正面芝麻花坐床,柳黄锦帐,香几上供养一轴《洞宾戏白牡丹》图画”。上海市红楼梦学会等编的《金瓶梅鉴赏辞典》解释说:“芝麻花坐床,芝麻花,当指床榻上雕镂的花纹。作者在此处以‘芝麻花’作为纹饰来描写是寓有讥刺意义的。据回内介绍,床的主人‘不是个守本分的’,他常替殷天锡‘赚诱妇女到方丈,任意奸淫,取他欢喜’。古代种芝麻有夫妇二人边种边念淫语、作淫邪动作的习俗,认为这样可使芝麻增产。所以,作者偏偏把这种花纹,作为这个不守本分出家人的床榻纹饰,以为讥刺。因此,张竹坡亦在此条下批云:‘妙绝,好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对一个以清静修行为教义的道士,编者特意提到其坐床上的纹饰是有寓意的。而“香几上供养一轴《洞宾戏白牡丹》图画”,元明时期民间流传着吕洞宾狎戏妓女白牡丹的故事,如明代戏剧有佚名《吕洞宾戏白牡丹》《吕洞宾戏白牡丹斩黄龙》,明代小说有吴元泰《八仙出处东游记》、邓志漠《吕仙飞剑记》,房中张挂《洞宾戏白牡丹》画,无疑在暗示房主石伯才的好色。由此看来,坐床上的芝麻花纹饰肯定也非虚设。前修时贤认为芝麻花的讥刺寓意与古代种芝麻的习俗有关。古代确有种芝麻时须夫妻共同播种才能结子丰硕的观念。明顾元庆《夷白斋诗话》载:“南方谚语有‘长老种芝麻,未见得’,余不解其意。偶阅唐诗,始悟斯言其来远矣。诗云:‘蓬鬓荆钗世所稀,布裙犹是嫁时衣。胡麻好种无人种,合是归时底不归?’胡麻即今芝麻也,种时必夫妇两手同种,其麻倍收。长老言僧也,必无可得之理,故云。”和尚无妻,故用“长老种芝麻”歇“未见得”。据唐代韦《才调集》卷十记载,上引诗为唐代葛鸦儿的《怀良人》,可知这种观念由来久远。

不过说《金瓶梅》中的芝麻花与古代种芝麻的习俗有关则缺乏说服力。

用两性的交合来促进植物的丰产是古代社会曾普遍流行的模拟巫术。英国民俗学家弗雷泽的《金枝》中的“两性关系对于植物的影响”一章,介绍了很多世界各地的这类丰产巫术。书中说:“根据奉行这种仪式的人的意见,如果没有人的两性的真正结合,树木花草的婚姻是不可能生长繁殖的。今天如果要在文明的欧洲寻找为了促进植物生长还流行那一类习俗的现象,多半是找不到了。但是,世界其他地区还有未开化的种族有意识地采用两性交媾的手段来确保大地丰产。”我们只转引其中的一个事例:“中美洲的帕帕尔人在向地里播下种子的前四天,丈夫一律同妻子分居,目的是要保证在下种的前夜,他们能够充分地纵情恣欲。甚至有人被指定在第一批种子下土的时刻同时进行性行为。祭司责令人们在这种时刻同他们的妻子行房事,实际是作为宗教义务来完成的。如果没有做到,播种即为非法。”(弗雷泽:《金枝》,徐育新等译,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年)由此可知,与两性有关系的植物不只是芝麻。中国古籍中也不乏类似的记载。宋文莹《湘山野录》卷中:“冲晦处士李退夫者,事矫怪,携一子游京师,居北郊别墅,带经灌园,持古风外饰。一日,老圃请撒园荽,即《博物志》张骞西域所得胡荽是也。俗传撒此物,须主人口诵猥语播之则茂。退夫者固矜纯节,执菜子于手撒之,但低声密诵曰‘夫妇之道,人伦之性’云云,不绝于口。夫(无)何客至,不能讫事,戒其子使毕之。其子尤矫于父,执余子咒之曰:‘大人已曾上闻。’皇中,馆阁以为雅戏,凡或淡话清谈,则曰:‘宜撒园荽一巡。’”宋叶廷《海录碎事》卷八上《圣贤人事部中·滑稽门·撒园荽》:“园荽即胡荽,世传布种时口诵亵语则滋茂,故士夫以秽谈为撒园荽。”清夏敬渠《野叟曝言》第六十八回:“父子两个种罂粟花,人和他说撒种时要说村话,不说村话就开不盛。”清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九《鸳鸯湖·歌一百首》:“秋灯无焰剪刀停,冷露浓浓桂树青。怕解罗衣种莺粟,月明如水浸中庭。”原注:“禾中产莺粟,相传八月十五夜俾女郎解衣播种则花倍。”禾,指浙江嘉兴。播种时说亵语村话、解衣裸体,这都是早期交合促产习俗的变异。可以说几乎所有农作物(包括果蔬)都与这种丰产巫术有关,在这样的民俗语境下,单单一个芝麻花如何能让人联想到淫乱呢?

我们认为芝麻花暗示石伯才有鸡奸行径。

其一,《金瓶梅词话》中介绍说:“原来他手下有个徒弟,一个叫郭守清,一个名郭守礼,皆十六岁,生的标致。头上戴青道髻,用红扎住总角,后用两根飘带,身穿青绢道服,脚上凉鞋净袜,浑身香气袭人。客至则递茶递水,斟酒下菜。到晚来背地来掇箱子,拿他解馋填馅。明虽为脚兄徒弟,实为师父大小老婆。”掇箱子指鸡奸,所以芝麻花应与鸡奸有关。

其二,古代称鸡奸为“贴烧饼”或“翻烧饼”(吴晓龙:《红楼梦“贴烧饼”考释》,《红楼梦学刊》2008年第5期)。下面是文献中的一些用例:

(陈经济)未几房钱不给,钻入冷铺内存身。花子见他是个富家勤儿,生的清俊,叫他在热坑上睡,与他烧饼儿吃。(《金瓶梅词话》第九十三回,张评本夹批:“语中有味。”)

见了个略小岁把年几(纪)的,就要和他生做一场。没奈何到了十分生做不来的田地,就和他翻个饼儿。有那等初出来的小官,巴不得和班辈中多翻几次,好做个熟罐子。(明醉竹居士《龙阳逸史》第十四回)

金荣笑道:“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我只问你们:有话不明说,许你们这样鬼鬼祟祟的干什故事?我可也拿住了,还赖什么!先得让我抽个头儿,们一声儿不言语,不然大家就奋起来。”秦香二人急的飞红的脸,便问道:“你拿住什么了?”金榮笑道:“我现拿住了是真的。”说着,又拍着手笑嚷道:“贴的好烧饼,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庚辰本《红楼梦》第九回)

隆儿寿儿关了门,回头见喜儿直挺挺的仰卧炕上,二人便推他说:“好兄弟,起来好生睡,只顾你一个人,我们就苦了。”那喜儿便说道:“们今儿可要公公道道的贴一炉子烧饼,要有一个充正经的人,我痛把他妈一。”(庚辰本《红楼梦》第六十五回)

倒不料这两个小狗的也会闹鬼,人还赚我说兔子不起阳的,谁晓得一炉的好烧饼。(清陈森《品花宝鉴》第五十八回)

烧饼表面一般都要沾上芝麻。明宋诩《竹屿山房杂部·养生部二·面食制》:“烧饼,用酵和面,缄豆沙或糖,面干饼,润以水,染以熟芝麻,俟酵肥,贴烘炉上,自熟。”清徐珂《清稗类钞·饮食类下·烧饼》:“有曰烧饼者,最普通,南北皆有之,而又最古,盖见于《齐民要术》,所引《食经》有作烧饼法也。或有馅,或无馅,无馅者亦咸,其表皆有芝麻。烘于火,略焦。”俗语有“吃烧饼没有不掉芝麻的”“吃烧饼掉芝麻,免不了”。因“贴烧饼”“翻烧饼”之语风行于世,而烧饼上有芝麻,故以床有芝麻花暗讽石伯才床上干贴烧饼的勾当。

关于“贴烧饼”表示鸡奸的缘由,学人有三种解释。

一者,吴晓龙认为原因有三:“其一,是男性臀部形状似圆形,且由于不受阳光照射,肤色白皙,故无论其颜色还是形状皆和烧饼形似,故被古代情色小说用来比附男性同性恋之间的性行为。”其二,受“食色一也”观念的影响。其三,无论是贴烧饼还是翻烧饼,皆和男性同性恋的性行为契合无间。

二者,施晔《中国古代文学中的同性恋书写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男子鸡奸时,一人以前胸紧贴另一人后背,犹如两张拆分不开的烧饼,故称。”

三者,王家惠《红楼五百问》(河北教育出版社,2016年)下冊载:“丰润的烧饼炉子大约有三种:吊炉、泥炉、缸炉。其中以缸炉为正宗,那是把盛水的瓷质水缸横卧,下面烧炭火,把缸烧热后,将烧饼入于缸中,贴于缸壁,熟时铲下。因此就可产生一个歇后语:贴烧饼——入缸。‘入缸’谐音‘入肛’,入,旧读‘日’,如今京剧道白仍然这样读,我们平时骂人说‘入你妈’,也发‘日’的音,这与金荣所说‘屁股’是同义语。这样一来,‘贴烧饼’与同性之间的性行为岂不有了直接的联系?”

前两种解释均嫌牵强,难以信从。王家惠的解释理据与词义密相切合,大致可以采信。缺憾在于论者将“贴烧饼”的由来限定于河北丰润的生活习俗,认为“是丰润独特的词语”,以证明曹雪芹“与丰润的关系绝非一般”。这就不免坐井观天了。此外,王家惠之说要能成立,还得证明贴烧饼采用缸炉的普遍性,如果缸炉只是极个别地方的习俗,那此说的可信度就大打折扣了。实则,用缸炉贴烧饼的习俗全国比较普遍。1987年如东县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辑出版的《如东文史资料》第3辑中记载:“草炉烧饼用料比较讲究,每百斤面粉需生熟脂油15斤,糖粞2斤,芝蔗7~8斤,萝卜40斤左右或韭菜20斤左右,外加葱和花椒少许。……炉由口径一尺五六的小砂缸做成,横置于砖砌的四尺多高的台架上,像一台没表面的大时钟。”这是江苏如东县的习俗。曹诏亮、吴长亚等在《乡土情深台儿庄》(大众文艺出版社,2009年)中写道:

台儿庄的缸炉烧饼应该说是传统名吃,它的历史悠久,在解放前就有。……所谓缸炉烧饼,就是因为烤烧饼的炉具是用沙缸做成的。炉具是自制的,最原始的炉具是把一个沙缸将底砸成一个圆口,大口朝下放在砌垒好的炉座上,使其沙缸里的内径形成炉膛,然后用一个大蒲包将整个沙缸套上,在沙缸与蒲包之间的空隙里,填满草木灰,起到保温作用,再用白石灰、土掺苘麻搅拌成三合一的泥,把整个蒲包给泥上,这样就制成了烧饼炉。沙缸的内面是一层釉子,非常滑,是贴烧饼的最佳工具。

梁化乐《与众不同的人》:“他的炉子是一个反扣着的大缸,烧饼贴在缸的内侧四周,本地人也有把这种烧饼叫缸贴的,名字挺贴切。”(中国电影出版社,2010年)上面两条都是山东枣庄地区的习俗。开封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开封市志》第2册:“缸炉烧饼是用发面加碱水,和好后切成面剂,将剂擀成长片,抹上油,撒上盐和五香粉,卷成卷压成圆形,刷上糖稀,粘上芝麻,贴在炉内烤制而成。”(北京燕山出版社,1999年)高群、胡习之《皖北民俗语言概观》:“缸贴:烧饼。”(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出版社,2018年)既然用缸炉贴烧饼的习俗普遍流行,那么用入缸“贴烧饼”隐指鸡奸就显得自然合理了。

吴晓龙指出“贴烧饼”和“翻烧饼”词义有细微差别,“贴烧饼”一般指单向的男性之间的性行为,“翻烧饼”则是男性之间互施性行为,此说基本符合语言实际。《红楼梦》第九回中的“不然大家就奋起来”,“奋起来”一般理解为声张开来。周汝昌、晁继周主编《新编红楼梦辞典》(商务印书馆,2019年):“奋起来,揭发出来;声张开来。”这种理解文意未谐。若要声张的话,只能是金荣一人声张,秦钟、香怜二人不会声张,怎么能说成“大家就奋起来”?程甲本“奋”字作“翻”,由此推测,“奋”当是“番”之讹误,番、翻通用。程甲本的“翻起来”一般也理解为闹腾起来,同样存在文意不谐的问题。“翻起来”指大家一起来翻烧饼。金荣要挟秦钟、香怜的第一个要求是让他“抽个头儿”,即让他占个便宜,贴个烧饼,若二人不同意,三人一起翻烧饼也行,即金荣也愿意被贴。所以金荣接着说:“贴的好烧饼,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意为贴我的烧饼感觉不错,你们不想尝一个?这样上下文就都贯通无碍了。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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