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时空的绣花鞋

2022-07-14 09:51杜艾洲
安徽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大福绣花鞋独轮车

杜艾洲

2016年冬至日,数九寒天如期而至。章衣布吃下三个饺子后,突然向女儿提出要穿她的绣花鞋。她说,小穿,你把我的绣花鞋给我穿上吧。我怀上你那年,你爹推我去城里赶西关老古会穿的绣花鞋。

尽管章衣布大脑已失去指挥行为的能力,可这话在夏小穿听来,仍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她完全惊呆了,失音一般,麻木一般,说不出话。

章衣布又说,我的绣花鞋压在夏口屯老房子柜头里,你去给我拿来,你爹来找我了,我要穿上绣花鞋去见他。

章衣布的话,让夏小穿猛地打个寒颤,一种不祥的预感向她袭来,似乎娘随时都有可能离她而去。通常,脑溢血病人后遗症会让记忆力前移,思维停留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前的记忆里。娘所说的柜头,是她当年出嫁时的陪嫁。夏小穿出嫁时,章衣布陪不起新嫁妆,把柜头重新刷一遍大红油漆又成了女儿的陪嫁。柜头,烂底脱帮,早成了灶房里的烧柴。

夏口屯老房子里哪还有柜头呢?

“夏口屯,出奇人;杀鬼子,打敌人;枪法准,跑步快,铁路壕里挖营寨……”儿时的歌谣在夏小穿耳边响起,那个在歌谣中让她虚幻了无数次跑步快的奇人形象也随之在眼前闪现,她为夏家有这样一位流传在皖北平原古黄河流域一带家喻户晓的前辈而自豪。

老屋老了。随着五叔离世,老屋连同院子里一棵遍体斑驳的老榆树都少了许多生气。村子里小洋楼高而华丽,老屋如鸡立鹤群,古朴而萧瑟。夏小穿打开双扇木门,走进屋子里,轻抚正门条桌上并排摆放的两帧镶在镜框里泛黄的烈士证明书。灰尘沾上了手指。她缓缓地擦拭灰尘,算是问候,亲切又陌生的问候。

老房里,除了两帧烈士证明书和一辆断把独轮车外,空空如也。夏小穿面对烈士证明书里的奇人和叫夏大福的男人,忍不住跪地抱头大哭。夏大福是夏小穿未曾谋面的爹,尽管他未曾呵护女儿一天,她却陪伴了在一尺见方里的他67年。房子里没有人,夏小穿哭得酣畅淋漓,哭得那么饱满、那么流畅,对烈士证明书里让她憋屈大半生,既感受不到爱也感受不到恨的男人的复杂情感,在痛哭中得到了充分宣泄。

哭够了,夏小穿抬头望屋梁。翻修前的老房子,梁头上卡进去一辆残缺一根把手的独轮车,它是这个家庭里所有物件中,陪伴她成长最忠实的伙伴。房子翻修时,独轮车被摘了下来,但放在屋梁上的独轮车留在夏小穿脑子里的印象却怎么也挥之不去。独轮车放屋梁上时,爹已经不在了,娘是怎么把这个笨重的家伙塞到梁头屋檐下的?而且填塞得如此结实、如此服帖?夏小穿从小到大不止一次望着屋梁思索这个心中一直没有解开的谜……

夏小穿老伴病逝后,她劝章衣布搬来一起居住。起初,章衣布坚决不同意,垂耷着眼,不阴不阳地说,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习惯了,我不去你家过寄人篱下的生活。夏小穿苦苦相劝,章衣布就是不答应。章衣布问,住在你家,我还能天天守着你爹留给我的念想吗?你不嫌我看不到念想会天天吵你骂你吗?

夏小穿长期憋屈在心里的愧疚与自责,希望能在陪伴娘的晚年生活中好好弥补。她抚平了如千百个蚂蚁爬在心头的苦痛,转换出一副嬉皮笑脸的神情,对娘说,我就想让你吵我、让你骂我。你不吵我,你不骂我,我心里难受,我心里痒痒,我吃不下饭,我睡不着觉!女儿这番话,让章衣布心里乐滋滋的,忍不住笑了,但糅合在密布鱼尾纹里的快意却很快又凝聚在双眸的惆怅中,她抬头看梁上的独轮车,叹口气,固执而坚定地说,我舍不得离开这个破屋!

夏小穿明白娘留恋的不是这个破屋,而是独轮车;当然,还有一件更值得她留恋的东西,几十年她都不明说,可常常绕着弯地说,那就是绣花鞋。她一定认为,绣花鞋就在这个穷家破院里,被夏小穿藏迷失了。

无奈,夏小穿只好去找五叔。五叔支前时腿上的弹片没有及时取出,异物被肌肉组织包裹旋转形成了一个漏斗状伤口,一条腿已经不能走路了。五叔和夏小穿商量好对策,拄着双拐,艰难地走进了章衣布的老房子。

没容章衣布辩解,五叔开口便说,侄媳妇,我早都想好了,你搬到小穿家住,腾出房子翻修后,把俺哥和俺侄子的烈士证明书摆放在里面,也给他爷俩安个家,你不会不同意吧?

章衣布无语了,望着屋梁上的独轮车,嘀咕一句,翻修可以,但不能动我的独轮车。

五叔吃力地挪动一根拐杖,敲击地面,生气地嚷道,翻修房子哪有不动独轮车的道理?独轮车摘下来,放在他爷俩的烈士证明书前,让大福时时都能看到它。章衣布心存不舍,但五叔的话句句在理,句句碰撞在她心口最柔弱的部位上,最后,她只好搬到夏小穿家去了。

章衣布已步入90岁高龄,她的生命快走到尽头。她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又提出要穿绣花鞋,这个让夏小穿愧疚大半生的话题,犹如在伤口上重重地摁了一把盐。

夏小穿决定去城里一趟。她听说古玩市场里卖什么老物件的都有,连章衣布那个年代的大裆裤子、偏襟褂子都有人从乡下收购拿去卖。她希望能碰巧買到一双相像的绣花鞋,只要大体相像就行,娘毕竟是脑溢血后遗症病人,记忆常常是支离破碎的,不然,她也不会提出要穿绣花鞋。

走出村口,新修的柏油大道泛着水洗般黢黑的光泽。夏小穿远望公交候车处,几名工人正在施工。她担心公交车的停靠点变了,问工人师傅,师傅告诉她,停靠点没变,正在修建站亭和椅凳,以后咱农村离城里越来越近了。夏小穿心想,现如今真是心里巴望啥就有啥。

正值周末,古玩市场里人头攒动,此情此景不禁让夏小穿想起小时候章衣布拽着她小手在夏口屯逛会。地摊上的东西五花八门,偏偏没有卖绣花鞋的。流动的人静静观察,用心揣摩,偶尔蹲身小心翼翼地将审视良久的物件拿起看看又放下,不作评价,也不讨价。夏小穿猛然觉得古玩市场很深奥,没有夏口屯集市上卖包子、油条的买卖来得直截了当。她很失望,想去小商品一条街逛逛,看能不能买到绣花鞋。还未走出市场,前面人群里响起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合唱声,高亢嘹亮的歌声吸引她情不自禁走入人群。两排中老年男女衣着整洁,排成整齐队伍,正昂首高歌。在他们队列后面,十几块展板及各种物件摆放有序。夏小穿一时弄不明白,这些人在古玩市场举行什么活动。她抬头发现,入口处写着“纪念淮海战役胜利67周年收藏展”的标语。

队列后面摆放的物件在眼前闪过,夏小穿感觉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像一个大磁场直接把她吸了进去。她依次浏览那些独轮车、担架、扁担、挑筐之类的物件,还有拉车的绳子、摊煎饼的鏊子、军用缸子、军用鞋、针线包等,突然,一截木棍吸引了她的眼球。她走过去,从铺着红绒布的桌面上拿起那根木棍,瞬间,眼泪夺眶而出。

她久久伫立桌前,木棍握在手里越攥越紧。管理员在她身旁停留好一会儿,看她如此在意这根木棍,便说,阿姨,这可不是一截普通木棍,这是独轮车的一只把手,这只把手的背后还有一段感人的故事呢。

夏小穿知道管理员在和她说话,可她却充耳不闻,从肢体到表情瞬间僵硬。管理员感觉这位阿姨和这根木棍一样,背后一定有故事,便走出去,带来一位身着黑色呢子大衣、满头银发、走起路来有点瘸的高大男人。

男人凝视夏小穿,略有迟疑地问,你,你是?

夏小穿從呆滞中回过神来,眼眶里饱含着伤感的泪花。她抬头望了望眼前站立的男人,顿觉眼前一黑。她没想到这个已与她永无交集的男人,会如魔幻一般倏然而至。她大脑放幻灯片一样,在毫无心理准备中又生了五味杂陈的心思,起承转合,猝不及防。她想一走了之,没等男人把话说完,便匆匆放下木棍。

夏小穿,你是夏小穿吗?男人步履蹒跚地紧紧尾随其后。

一股冷风如刀片在脸上划过,一排翠绿的松树发出尖厉呼啸。呼啸声中,夏小穿一阵眩晕,勉强走到一张条椅前,再没有走动的力气,整个人虚脱了,瘫软的身躯斜靠在条椅上,晕了过去。

苏鲁豫皖四省接壤之地,坐落在古黄河与陇海铁路之间,有一片村庄密集的区域,叫夏口屯。夏口屯不是一个独立村庄的名字,是“三里五庄”的统称,包括周边相邻的夏庄、章庄、尚庄、秦庄、韩庄,因一条河流在这里汇入古黄河,人们便称入河口这一带的村庄叫夏口屯了。夏庄处在五个自然村中间,自古有三六九早集,二五八逢会的习俗。这里是一处码头,人口密集,流动量大,民主革命时期,曾是中国共产党在皖北地区秘密开展革命活动的地方。歌谣里的那个枪法准、跑步快的奇人就是这一带地下党组织的负责人,在一次阻击陇海铁路上日本鬼子军列的战斗中,光荣牺牲了。

章庄村的章老大,是地下党组织的一名联络员,开了一家印染店,是地下党秘密召集会议的地点。女儿周岁那天,夫妻俩在床上摆放了笔墨纸砚、剪子、花朵、胭脂和吃食等,可女儿却啥都不抓,先后两次抓起了摆放吃食的布片。众人看后大笑,说这孩子心大,期盼全国的劳苦大众都能过上好日子,有吃有穿。章老大欣然接受了地下党组织负责人老夏的建议,给孩子取名章衣布。

绿油油的麦苗耸起叶片疯狂拔节的时候,正值粉淡香清的章衣布在一片铜锣、唢呐声中,脚穿绣花鞋,头蒙红盖头,被章老大抱进花轿,嫁给了夏庄的夏大福。

家里要添新成员,刚开春,夏尚氏就催促夏大福把河滩的半亩荒地挖起来,种上早茬玉米。一场及时雨,玉米蹿了半人高,顶上长出了花,茎秆上鼓起了穗尖儿。夏大福带章衣布去玉米地里打理老叶,她看到一棵玉米没有结穗,叶芽里却长出一块蘑菇样鲜嫩的灰包,像玉米的肝脏生长在体外。顿时,她感觉鼻孔里冒出一股香喷喷煮肉肝的味道。她掰下来,一边吃一边兴奋地对夏大福说,这“乌莓”真香!夏大福转过脸来,她已经把半个巴掌大的“乌莓”啃得差不多了。夏大福看着她被汁液浸染得黑不溜秋的嘴唇,忍不住笑了。

笑啥笑?俺有了。章衣布脸蛋上泛起一阵红晕。

夏大福从惊喜中回过神来,揽她入怀,又亲又揉。他沾满青灰叶色素的大手抚摸她后背,从后背滑到腹部。章衣布整个滑润的腹部奇痒无比,只好任由夏大福把她轻轻地放倒在刚擗下的一堆玉米叶上……

转眼到了冬季,一个飘零的世界。

收获与播种之后,赶城里西关老古会,是乡下人最向往的事。此时,章衣布肚子隆起老高。夏大福心疼她,知道她一人吃食两人享用,非要推她去赶会。晚饭后,一家人围在煤油灯下剥玉米,夏大福对娘说,过两天西关老古会,我推衣布去赶会。

夏尚氏惊讶了,这是哪档子事啊?肚子里都怀上孩子七八个月了,还去赶老古会?章衣布听后也连连摆手,你见过谁家女人挺着大肚子还出门逛荡?

夏大福抓起铁锥子刚穿掉两趟玉米粒的棒穗子,大手一拧,咔咔嚓嚓,满穗玉米粒被拧得干干净净。他把玉米轱辘子随手一扔,蒲扇般大手一摊,铁青着一张长方脸说,这事就这样定了,谁喜欢嚼舌头根子就让他嚼去!夏尚氏即便有一百个不同意的理由也不说了,只好顺坡下驴,规劝衣布:去吧,去散散心。不过,老古会上人多,别挤着、碰着了,去时多穿点衣裳,别冻着了。

夏大福看娘如此通情达理,又说,娘,我去时带上一口袋玉米,卖了换点活泛钱,操办年货,也给您老人家买一提麻花,贯一串生煎羊肉包来。夏尚氏听后眉开眼笑,说,好好好,别光顾看热闹,照顾好衣布。

那晚,章衣布激动得半宿睡不着觉。生煎羊肉包的淡淡香味扑鼻而来,弥漫于床前。她头枕在夏大福棒槌般粗壮的胳膊上,柔声细语地问,大福,你说我明天穿啥衣服好看?夏大福说,你说吧,你想穿啥?

章衣布说,我想脚穿绣花鞋,头顶红头巾。你还记得吗?你推我头趟回娘家时的那身穿戴——两头红。你说你喜欢,我说你喜欢下次再推我出门,我还穿给你看。记得、记得。夏大福捋捋章衣布满头秀发,一只铁钳般大手不由自主地轻轻游走在她高高隆起的肚皮上。

东方破晓,夫妻俩起床。章衣布裹了脚,换上绣花鞋,缠紧裤脚带,绣花鞋与头上的红方巾相得益彰,鲜艳夺目。

出了村口,是通向县城的一条大道,自古称之为官路,是一条古驿道。一年前,刘邓大军南下,夜半时分从这条官路上通过,雄赳赳气昂昂一直走到天亮。夏尚氏听说官路上走的是解放军,从被窝里爬起来,煮了家里积攒的十几个鸡蛋,蒸了一锅面团,提篮子站在路口,把鸡蛋和面团一个个塞到战士衣袋里。送走行军队伍,她刚走回家,有人敲门。夏尚氏打开门,见五叔背着一名战士跨入门槛,她连忙进屋整理房间。生病的是一名军官,被秘密安置在夏大福家内间里,由夏尚氏悉心照料。三天后,病人身体日渐康复。那晚,夏大福陪五叔推着独轮车,按照指令,把人送到了六十里外的商丘火车站。

村口的官路被四轱辘大车碾压出两道深深的硬地车道,手推独轮车只能行走在六尺车辙中间。车辙中间本应是被黄犍牛蹄子扒出一个个不规则印迹的软土,夏大福推着独轮车刚一转入官路,却感觉两条车辙中间被独轮车碾压出一条沟痕。他经常在这条官路上推独轮车,从没有过这种感觉,显然,这不是独轮车日积月累所形成的沟痕。官路笼罩在晨雾中,平添一份神秘色彩。脚下的官路除了多出一条小沟壑,其他地方却变得坚实了。他低头看路,顺便用脚尖踢踢路面泥土,猜想昨夜这条官路上一定经过一支满载辎重的独轮车队。

沿官路前行不足一里路程,夏大福便听到对面同样有独轮车小轱辘声响。凭声音判断,迎面来的应该是一辆载重独轮车,其载重量不亚于他车上一袋玉米外加一个女人。

对面独轮车距离夏大福越来越近,车头前面拉绳男人与后面推车男人的形象皆呈现在眼前。前面拉绳男人和他年龄不相上下,后面推車男人大约五十岁样子,看得出,两人行走的速度非常缓慢。夏大福赶紧把自己的独轮车靠向路边,留出足够宽路面让重车通过。对面独轮车吃力而缓慢行走,清晰可见车上两条麻袋撑得七满八平。前面拉绳年轻人因目光直视夏大福的独轮车而放缓了脚步,绳子松弛那一刻,后面推车男人把握不住平衡,独轮车摇晃一下,人车一起翻倒在地上。

夏大福连忙放下独轮车,一步跨过去,搀扶起地上的推车男人。与此同时,夏大福惊讶了,两人推了这么重两麻袋粮食,推的竟然是一辆断了一条车把的独轮车。断裂的车把用一条细麻绳密密麻麻地捆扎着,却已失去承重能力,像战场上负伤的战士,骨折的肢体打了绷带,凭顽强的意志而不屈不挠地坚守。夏大福被深深感动了,虽然他还不知道这两麻袋粮食的去处。前面拉绳年轻人与夏大福合力扶起独轮车,深表感谢,同时也向尚不知道他俩是父子关系的夏大福作了介绍,说他们来自山东,是到商丘军粮供给站给解放军运送支前物资的,昨晚因为路上摔断车把,掉了队,落在了车队后面。

拉绳年轻人说话时,目光不由自主地看着夏大福的独轮车。当他与挺着大肚子的章衣布四目相对的一刹那,连忙低下头,想说的话涌向喉口又咽回肚里。

夏大福自然明白年轻人的意图,更知道独轮车一只把手用不上力,推起来是什么滋味。独轮车两只把手是把握平衡的,一只把手晃晃悠悠,意味着父子二人要多付出一倍力气。不怨他们会掉队,会累得天旋地转。

夏大福担心做父亲的身体坚持不住,问他要不要歇息一下再赶路。那山东汉子拍拍胸脯说,放心吧,再走一百里路,我这身板也吃得消。夏大福又问,你们认识路吗?商丘我去过,我认得去那里的路。年轻人说,认不认得路不是问题,我们可以沿着独轮车队的印迹找到地方,只是……

夏大福打断年轻人的话说,独轮车的问题也不是问题!

夏大福把章衣布扶下车,拍一把后腰,紧紧攥住她一只手,恨不得把那只小手融进自己体内。他啥话也不说,松开手,一个弓腰,奋力抱起一只大麻袋,再一转身,把装满粮食的麻袋扔在他的独轮车上。当他转身去抱第二只麻袋时,被年轻人制止了。年轻人说,大哥,你车子上一袋粮食被压在麻袋下了。夏大福说,我有意把它压在麻袋下的,我不要了,拿它支前了!

当第二只麻袋结结实实地被摔在独轮车上时,把章衣布欢喜、期待一夜的好心情摔得粉碎。那一刻,她除了心疼自家的独轮车和玉米白白送了人,还心疼夏大福——他接下来要推着一辆断了一只把手的独轮车去赶西关老古会。

章衣布错了。

夏大福再次走向她,轻轻拍拍她肩膀说,这爷俩累得够呛,我路熟,我送他俩去商丘军粮供给站,你把这辆断把独轮车推回家吧。

章衣布紧咬嘴唇,眼泪仍不能遏止。夏大福伸手掖紧她被寒风吹开的头巾边角,小声对她说,别哭,知道你哭的样子有多难看吗?章衣布强憋着,泪水从脸上流下来,她没哭出声,任凭眼泪往下流。

夏大福一把架起独轮车,父子俩一个拉绳一个在一侧推车。车子推动起来,章衣布身子一阵发冷,一个激灵贯穿全身,瞬间充盈着一股从头顶倾泻到脚跟的凉意。她胸腔里爆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像山谷的回音在头顶嗡嗡作响:夏大福,你个孬种,你脑子让驴踢的!你不怜惜我,也不怜惜我肚子里的孩子?

章衣布伤心地扶起断了一只把手的独轮车,艰难地向前推。一步,两步……独轮车越推越重。她想把车把抵在肚子上,又怕伤到肚子里的孩子。她用力地推、步履错乱地推、气喘吁吁地推,终于,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停下脚步。

她放下独轮车,一屁股坐在车前杠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像一个夜幕来临时迷路的孩子,哭她的茫然,哭她蓦然转身的挚爱,哭她纷乱思绪里跳出的一切……她把憋屈全哭完了,眼前又闪现出夏大福轻轻把她放倒在那一堆玉米叶上的情景。

女人的幸福来得就这么诡秘,如此轻描淡写的一个回忆就知足了。她低头看绣花鞋,缠枝莲在刚才步履错乱中被踢断几根线。她心疼得双手来回摩挲着,把支棱起的线头抚平在绣花线里。之后,她淡然而坚定地抬起头,遥望渐渐远去的、驾驭着独轮车阔步前行的她男人宽大的背影,一直遥望到消失于视线之外……

她再次推起独轮车,双手紧紧抱住一只把手,像庙里的老和尚撞钟一样,一步一步地向前撞动。她步履不再错乱,不忍心她的绣花鞋再度受到伤害。幸好,五叔早起下地干活碰到她。老叔公看侄媳妇这般狼狈,不便多问,接过独轮车,帮她推回家。

夏尚氏和五叔听了章衣布的描述,两位长辈都沉吟不语。五叔掏出旱烟袋,吸完一袋烟,“啪嗒啪嗒”在鞋底上磕掉烟灰,霍地一下站起身,可着大嗓门,吵架似的高声嚷嚷:大福这孩子是条汉子,是条汉子!有种!义气!像他爹!

夏尚氏说,他叔你别提他爹好不好?我求你了,你别再说像他爹了!夏尚氏说这话时,泪眼婆娑。

章衣布换掉绣花鞋,双手心疼地摩挲断线的绣花缠枝莲。夏尚氏找来绣花针、丝线,婆媳俩一个捧着鞋帮,一个小心谨慎地走针牵线,把断了的线头缝补好。绣花鞋被章衣布擦洗干净,晾干,放进柜头里。她期盼明年或者再明年,夏大福推着她和孩子一起去城里赶西关老古会。

直到第三天,夏大福还没回来。夏尚氏每天到村口的官路上观望。她等到日落黄昏,继续等;等到天黑,章衣布悄悄站在她身后轻轻晃动肩膀,她才扭过脸。她扭过脸,反过来安慰章衣布说,走,咱回去,不等了!这孩子心野,出门就像放出去的鹰,让他在外面撒撒欢吧。

半个月后,夏大福捎信来,说他加入了解放军支前小分队,随军运送物资,等打完仗,再回来。

那时,淮海战役已经全面打响,解放区的民众们纷纷自发组织起来,支援前线。五叔就是村子里支前运送物资的领头人物。他知道了夏大福的消息,张嘴便说,我就知道大福这孩子不是故意躲避,他是在那边帮解放军干事了。

夏尚氏立马怨怼五叔:我身上掉下的肉,啥成色我还能不知道?他爹的种,变不成狗尾巴草!五叔忙说,你看你看,你这是说的啥话?

夏尚氏明显消瘦的脸庞颧骨凸显,她嘴唇嚅动,像当年喝汤喝出一个面疙瘩舍不得下咽等待喂夏大福而含在嘴里。她太阳穴上青筋暴起,显示出一副英雄走向行刑场般坚定而无所畏惧的气概!她说,衣布儿,让你五叔把断把的独轮车给我修好,我也要去支援前线!

我也要去支援前线!她重复着这句话,抬起裹腿大裆棉裤,小脚却没能稳稳落地,身子一阵倾斜,慢慢歪倒在章衣布胳膊弯里……

夏尚氏病倒了。章衣布悉心照料婆婆,但终因身体原因加上思儿心切,她没能熬到腊月就闭了眼。

章衣布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笨重。虽然没赶上西关老古会,可西关老古会带给她的思念却坚不可摧地留在脑海里。她眼前时常浮现出夏尚氏、夏大福的影子,她脚穿绣花鞋坐花轿坐独轮车的情景,与她手捂高高挺起的肚子盼孩子盼男人的心情水乳交融,既有思念又有期盼。

寒冬里,终于迎来一个温暖和煦的午后,章衣布背靠屋门双眼紧盯院外村头的路口——她经常这样,期盼夏大福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她没有迎来夏大福,阳光照射眼睛,她却看到漫天星辰。在眼前金星飞舞中,她看到五叔他们兴高采烈地推着独轮车进了村。她听到负伤坐在独轮车上的五叔吼着粗大嗓门给迎接的家人们述说淮海战役已经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人们欢欣鼓舞。

村子里敲起了锣鼓,响起了鞭炮。章衣布挤入欢庆人群中,悄悄走到五叔跟前,轻轻抚摸着他腿上的绷带,问五叔,你见到大福了吗?五叔安慰衣布,你放心吧,过不了两天,大福就能回来。章衣布知道夏大福和他们不在一个支前分队,他要从很远的地方赶回家,他回家需要时间,但她没把时间想得太长。她最清楚她那傻大个男人的体魄,一定想她了,想她肚子里的孩子了,所以走路很快。他一定是仰头傻笑着走路,大踏步地往家走。他走一辈子路也捡拾不到别人掉在地上的一文钱,他总是昂首阔步。

章衣布在不安期盼中等待。五天、十天过去了,她没有等到夏大福走回村。她不再局限于倚门望村头路口,而是走向村外她婆婆等儿子时站立的那条官路。

五叔放心不下,又不好意思陪在侄媳妇身边,只好躲在不远处观望。他虽然没有打听到夏大福的确切消息,可他心里预感十有八九是凶多吉少了。他听说商丘火车站是总兵站,站台上堆积了各类支前物资,唯一的希望是夏大福在商丘軍粮供给站遇到那名生病的军官,参加了解放军的队伍,成为一名人民解放军战士。夏大福应该成为一名人民解放军战士。

夏大福肩扛长枪、威武雄壮的形象一次次在五叔脑海里映现,这时,突然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身后的陌生男人问,官路上站的是夏大福的媳妇吧?五叔点点头。来人拉他袖口,两人席地而坐。旱烟袋里的烟叶吸了一锅又一锅,来人唉声叹气,不说话。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五叔是个急性子,看着他额头上一条半拃长的伤疤,忍不住向他吼叫。“伤疤脸”表情木讷,似乎天生就是三个石磙压不出一个屁的敦厚朴实人,在五叔一再追问下,才慢条斯理地道出原委。其实,他说出的事五叔早就从他大口吸烟袋的神情中猜测到了。五叔向他索要了家庭地址,说是合适的时候去找他。

这天,章衣布一早就来到官路上,她双手叉腰借力支撑臃肿的身躯,站立在婆婆曾经站立的地方。身后不远处是五叔和村里的男男女女们,他们怀着同样焦虑的心情在等待,等待章衣布产下肚子里的孩子。

村里的接生婆在五叔安排下,也挤在人群中。

突然,章衣布叉开双腿,弓下腰,手撑地面,头拱地。接生婆安排两名年轻人飞快跑回章衣布家,踹开她家屋门,拿来一床棉被,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放在被子上抬回家。

章衣布急促地喘息着,沙哑地哭叫着,双手紧紧抓住被汗水浸湿的被角。她在痛哭,声嘶力竭地痛哭,有身体的痛更有内心深处无以言表的痛。一声啼哭,呱呱坠地,章衣布的女儿,就是在如此情景下来到了这个世界。

女儿睁开双眼,看到最多的,除了娘的乳头,就是娘拿起又放下始终不离床头的那张被五叔在怀里揣了一个月才不得不交给章衣布的夏大福的烈士证明书。夏大福牺牲在了淮海战役战场上。

像雨后迎来了艳阳天,新生活新气象让章衣布逐步走出了悲伤的心境。一个梦醒的早晨,晨曦踏过窗棂洒落在女儿鲜艳的襁褓上,章衣布猛然想起了梦境里的父亲章老大。章老大说,我们抛头颅是为了创造新生活,以后你们要在新生活中更好地创造生活。章老大的话,章衣布好似懂,又好似不懂,梦境像透窗而来的浮光,虽一晃即逝,却也略得一知半解之悟。章衣布就着另一个世界里老父亲的嘱托,给女儿起名小穿。

春季,章衣布还没给夏小穿断奶,互助组的耕牛得炭疽病死了,撇下一头出生不到十天的小牛犊,饿得奄奄一息。章衣布不忍心小牛犊活活饿死,晚饭后,悄悄走进牛棚。她不知道牛一出生就有四对门牙,于是,解开上衣纽扣,掏出乳房,双膝跪地,把乳头塞到小牛犊嘴里。章衣布使劲挤出奶水,饥饿的牛犊嗅到乳香精神大振,猛地一口含住乳头,把一只乳房咬出两处穿透伤。

秦庄的秦子昂学过郎中,原在城里一家药房做事。自成立乡农会开始,他就回到家乡,相继加入了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和人民公社。当时,他和章衣布同在一个互助组,听到章衣布一只乳房被牛犊咬伤的消息后,带着熬制好的药膏亲自登门,进门便振臂高呼,向英雄学习!向英雄致敬!

章衣布唏嘘不已,忙说,我不是英雄,让咱分了田地又互助起来的人才是英雄。

章衣布的乳房在连续敷用秦子昂几帖药膏后虽然干瘪下垂,但伤势却痊愈了。从此,秦子昂时常到章衣布家来,嘘寒问暖,随之滋生的邪恶念头也愈发膨胀起来。一天,他走进章衣布家,嬉皮笑脸地对章衣布就要动手动脚。章衣布闪身躲开,没想到色胆包天的秦子昂如饿狼扑食一般疯狂,情急之下,章衣布转身操起床头的那根独轮车把手,狠狠地向他砸去。

秦子昂的头上挂了彩,从此,他忌恨章衣布。

在章衣布献乳救牛犊先进事迹过去十七年后的一天,秦子昂带着两名小将走进她家。他对身后两名小将摆摆手,示意把章衣布拉出去批斗。他说,夏大福和你都是国民党特务,那年天不亮你俩出去和特务接头,接头暗号就是你脚上穿的那双绣花鞋!

章衣布很平静,只说,我们是去赶西关老古会的,看唱大戏的表演猪八戒耍耙子的把戏。

耍耙子的意思,秦子昂自然心知肚明。他气急败坏,狡辩道,你这话,说给鬼听,鬼都不会相信。你一个身怀六甲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还能去赶老古会?那么冷的天你不怕冻脚还穿绣花鞋?

夏小穿听秦子昂说起绣花鞋,立刻警觉起来。她知道娘的绣花鞋就放在柜头底部,秦子昂不会把绣花鞋翻出来挂在娘脖子上拉出去游斗吧?

秦子昂吆喝身后两名小将抄家,找出那双绣花鞋来。这时,夏小穿一把抓起床头上放着的那根独轮车把手,“咣当”一声横在门框上,把人堵在门外。她极力争辩说,我爹不是特务!这根独轮车把手就是证据!那辆支前独轮车就是因为路上摔断了车把才掉队的,他们也不是特务!我爹是支援淮海战役时牺牲的!

被挡在门外那个叫越彬的小将深情地凝视夏小穿,看着光滑圆润的车把手,轻轻地拍拍她的手说,小妹妹,你松手,让我看看这根木棍是不是独轮车上断下来的。

越彬从眼神到说话的语气,与秦子昂形成鲜明反差,顷刻间,夏小穿被瓦解了,如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在充满信任的瓦解中,乖乖地把车把手交给了他。

柜頭——是章衣布家里唯一能够隐藏物件的地方。秦子昂坚持要抄家,越彬一步跨到柜头前。他打开柜头翻腾一番,在柜头棉衣之下绣花鞋之上,拿出了夏小穿爹和爷爷的两张烈士证明书。他重新把柜头里衣物掖紧,盖好柜头盖,把两张烈士证明书摊在秦子昂面前,什么话也不说。

越彬的举动让秦子昂措手不及又无计可施,心里很不痛快,有一种被“反水”、被反将一军的极度无奈。也许,秦子昂不知道夏小穿的爷爷也是烈士,卑下与高尚两种迥然不同的境界蓦然而遇,情何以堪。他不敢过度造次,把章衣布拉出去在村子里象征性游走一圈就放回来了。

越彬借机索取了那根独轮车把手。章衣布被拉出去时,夏小穿不同意他带走车把手。他依然深情地凝视她,依然轻轻地拍打她手背。这个正值情窦初开的女孩,在越彬深情目光和一份感恩之心驱使下,妥协了。

傍晚,五叔来了。他不进屋门,搬块砖头坐在屋门外,干咳几声,掏出旱烟袋滋溜滋溜地大口吐烟雾。夏小穿出来招呼他进屋坐,他摆摆手,只顾大口吸呛人的旱烟袋,屁股坐在砖头上纹丝不动。

章衣布回到家,倒在床上就睡了。五叔知道她没睡着,一个女人家受这么大委屈,怎么可能倒头睡着呢?五叔要等她出来,他有话给她说。

章衣布终于熬不过,懒洋洋地打着哈欠走出屋门。

她问,俺叔,你找我有事?

五叔说,那帮人让你受委屈了。

她说,俺叔你这样说就不对了,都是秦子昂这个败类在使坏,不关两个孩子的事。

五叔长叹一口气。唉!我说你真是大肚量,你这心里咋啥事都能盛得下呢?好吧,别的话我不说了,大福是在前线牺牲的,是英雄,是烈士,这点你心里踏实就行了。我来是想对你说,你的那双绣花鞋要是还放在家里,你就一把火烧了它吧,这年代不兴再穿那玩意了,你藏着掖着它干啥?

章衣布理直气壮地对五叔说,不瞒你,那双绣花鞋就是被我藏着掖着来。人活着总得留个念想,俺叔,你也想想,我嫁给夏大福才半年多点,他除了在我肚子里给您夏家种了一棵苗,他还给我留下啥念想了。就凭那一张花纸?我宁愿他背叛我、嫌弃我,在外面又有了一大家子人。那样的话,只要他还活着,哪天良心发现了,偷偷跑回来,趴在蜀黍地里偷看我两眼,也是个念想!

你真拧筋头!五叔生气得使劲在鞋底上吧嗒吧嗒磕烟袋嘴,憋得半天不说话。

章衣布说这话时,夏小穿就在旁边听着,她咋忍心偷偷地把娘的绣花鞋扔进坑塘呢?这是永远纠结在夏小穿心里的一块伤病。如果说这是一件罪过,那么,越彬就是造就罪过的一名帮凶。夏小穿恨不得憋口气,潜入塘底,把沤烂绣花鞋的那块塘泥挖出来,供奉在娘的床头。

当时,章衣布找不到绣花鞋,问夏小穿,你把我的绣花鞋藏哪了?夏小穿紧咬嘴唇就是不说,宁死都不说绣花鞋的去向。章衣布拧住她耳朵,把她推倒在地。夏小穿爬起来,流着泪,仍然不说。

那是一个下着牛毛细雨的傍晚,一个让夏小穿终生难忘的时刻。在秦子昂带人抄家的第二天,她发现有个人影在院门口来回走动,鬼使神差的,她脑子里一下想到了那个叫越彬的大男孩。是他,一定是他!夏小穿向门口走去,毫不设防的、怀揣一颗怦怦跳动的芳心走向他。越彬告诉她,你娘的绣花鞋放在你家柜头里,太不安全了,你给它换个安全地方吧。他告诉她,他家住城里,再过两天,他就回去了。

越彬并没有主张把绣花鞋毁掉,只是让换个安全地方。他担心在他走后,秦子昂要是再想整章衣布,那双绣花鞋他们一定能够找到。越彬说他相信她娘的绣花鞋不是和特务接头的暗号。他说,一个烈士的儿子,是不会做国民党特务的。越彬说他父亲是一名参加淮海战役的负伤英雄,从她家拿走那根独轮车把手,想带给父亲做拐杖。他说,父亲有这样一根拐杖支撑走路,会走得更坚强、更有信念,像当年在战场上打仗,身后有无数支援前线的人民群众支持,才给了他战无不胜的勇气。

越彬给夏小穿留了地址,他家住城里更生巷八号。他为什么要留地址呢,她并没有主动要地址。越彬侃侃而谈,夏小穿接不上话茬,也不想接话,就想听他说。那一刻,别说是一根独轮车把手,就是他要把她带走,她都心甘情愿。

越彬要走时,夏小穿哭了起来,从抽泣到哽咽越哭越痛。那个临阵不慌、淡定自若地隐瞒了章衣布绣花鞋的大男孩,那个深情地凝视夏小穿,轻轻拍打她手背的大男孩,此时拘谨起来。他心里很乱,像在学校操场赛跑时,既有等待裁判员哨声响起时的期待,又有向往跑出好成绩的紧张慌乱。一阵拘谨与内心狂乱之后,他终于鼓起勇气,一把将夏小穿揽入怀里。

轻风细雨,秋雨缠绵。夏小穿哭声渐止,夜幕下两人深情相拥。夏小穿不再哭泣,乖乖地感受着宽厚胸膛带给她的温暖与安全。稍后,她从越彬怀里挣脱出来,扭头走回家。她走回屋子,章衣布已经睡觉了。章衣布的睡眠非常好,经历的事情太多,别的女人不能承受的事,她都能承受。她常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天塌下来,也不影响她睡觉。

屋子里没有灯光,黑夜把夏小穿内心的孤独与失落衬托得更深邃、更冷漠。她像潜入民房的盗贼,轻手轻脚地从柜头里拿出娘的绣花鞋,揣进怀里,鬼鬼祟祟走出家门。

夏小穿摸黑冒雨走向村外那口周边密生蒲草和芦苇的坑塘。坑塘外围有一片坟茔,茔地里遍布荆棘与瓦砾。大地已经沉睡,夜风戚戚,只有蒲草和芦苇偶尔拂起一阵飒飒声。夏小穿绕过五叔家院门前的那条小路来到坑塘后,五叔家突然响起几声狗的吠叫,她一点没有感到诧异,只是想,五叔家的大黄狗反应真是迟钝。

没有月光的夜晚,坑塘四周漆黑一片。夏小穿在茔地边沿摸索砖头石头瓦砾之类的东西。她摸到两个半块砖头,分别塞进两只绣花鞋里,然后顺着坑塘的斜坡,把绣花鞋扔了进去。她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像是单枪匹马完成了一项秘密而神圣的使命。

那年,又是城里西关老古会的日子。一大早,章衣布起床,坐在屋梁下,抬头凝望屋梁上的独轮车发呆。

娘,这辆独轮车你是怎么放到屋梁上去的?夏小穿连问两遍,章衣布面色沉静,像绑在谷子地里的稻草人。稻草人沒有灵魂,章衣布有,但她灵魂出窍,游走到二十年前的那个早晨了。

章衣布凝望了很久,也沉思了很久,一脸凝重。就在夏小穿为她想出了神的样子担心时,她猛然间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目光停留在夏小穿脸上。与她相依为命二十年清纯美丽的女儿,非但没能温暖她,反而让她散发出冰冷逼人的寒气。她说,哼,老娘给你实说吧,只要是你老娘我想做的事,没有做不了的!

章衣布到底还是没说独轮车是怎么放到屋梁上去的。她只说,你知道你爹死前做了啥事吗?只要心里存着念想,癞蛤蟆也能撑起桌子腿。夏小穿瞪大眼睛想听她细说,她思索一会,却闭口不言了。

一会是蓦然而至的汹汹气势,一会又是神神秘秘的老气横秋。夏小穿蒙了,不知所以了。章衣布忽来忽去,她不理解,心想,你有本事,你把你的绣花鞋找出来呀?

果然,没容夏小穿搭话,章衣布话题一转,张口骂道:小穿,你良心叫狗吃了,我想你爹时,就只能望着这辆独轮车发呆了,你知道不?你知道不?你知道不?!

章衣布拐弯抹角骂夏小穿,并不明问绣花鞋的事。

夏小穿怕她刨根问底,大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一边唾沫星飞扬地说着,一边大步走出门外。跨出门槛,她无声地哭了,任由泪水划过脸庞滴落在衣襟上。

夏小穿二十岁了,一个不能说没有爱的年龄。十七岁那年,那个重重撞击了她心怀的大男孩,从此再无踪迹。虽然夏小穿心里清楚,对越彬的依恋是没有结果的,但她仍然忘不了他。城里人和农村人中间隔着一条巨大鸿沟,在那个年代,没有多少人能跨越这条鸿沟,更何况他俩是在如此不对等环境下认识的。但无论如何,在以后的日子里,夏小穿始终认为越彬是个有思想有主见能明辨是非的男孩,和那个特殊年代里其他同龄人不一样。为此,夏小穿深陷在单相思里不能自拔。在凛冽的时光里,那么不堪重负,越彬始终是她生命这本书里一段最精彩的故事。她想起城里,就想起他,想起更生巷;城里就是他,他就是整座县城。她努力在话语里添加“城里”这个词,在有“城里”这个词的话语中,为情感寻求一丝心理安慰。

夏小穿擦干眼泪又走回屋子,给仍在仰头望独轮车的章衣布揉肩、拍后背。她说,娘,这年头城里西关老古会不让办了,等啥时城里老古会恢复了,我带你去城里赶西关老古会。一连说了几遍“城里”这个词,一种甜蜜的感受在夏小穿心底悄然荡漾。

女儿温暖体贴的话语,也让章衣布的心情终于阴转晴,不再为二十年前的那个早晨伤心难过。可她转脸却问夏小穿,你说人死了到底有没有魂?

娘,你别吓我。夏小穿心惊肉跳,眼前仿佛站着一个铁塔般的魔影。她紧紧搂住娘的脖子,不敢抬头。

有,肯定有!不然,我哪来的那么大邪劲?章衣布望着屋梁上的独轮车,自言自语。片刻,她又说,小穿,我敢说,你爹的魂就在咱家这屋子里,在守着咱娘俩,你不能再让他牵挂你了。

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婆家了。你别给我绕花花肠子,你肚子里有几条蛔虫我都知道。咱农村女人找婆家图的是过日子,过日子不比小孩垒瓜园,说踢就踢。过日子比树叶还稠。你能找个会过日子能干活,知道心疼你的人,就是你爷爷你爹给你修来的福气。

知女莫如母。章衣布早都摸透了女儿的心思。一席话,说得夏小穿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一头扑进怀抱里,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哽咽着说,娘,你嫌弃我作践你了吧?我还不上作践你的债,再好的人家我也不嫁。

章衣布明白女儿所说作践她的意思,她既怜爱又生气,眼前闪现出绣花鞋的影子,双手却轻轻拍打着女儿的后背,娘俩相拥而泣。

在章衣布连哄带骂规劝下,夏小穿不得不接受媒婆提亲。这门亲事是章衣布通过五叔找媒婆说合的,男方家在陇海铁路壕沟下的一个村庄,离夏口屯不远。不久前,章衣布与男孩的父亲有过一次接触,就是这次接触,让她知道了有关夏大福的一段令她悲伤而自豪的故事,也让她知道了一个人若是心里藏有念想,念想就会像修炼的神术一样转化出超能的力量。于是,她下定决心,趁早斩断女儿对越彬那份荒谬的思恋。

经历过章衣布被游斗的事情后,五叔觉得该让章衣布知道夏大福是怎样死的了。一天中午,章衣布下工刚回到家,五叔带着一位年龄相仿的男人走进了她家低矮的草房。俺叔,你啥意思?章衣布瞟一眼穿戴整洁,额头有一条伤疤的男人,脸色立马拉了下来,像刷了一层浆糊。嫂子,您误解了,我来找您说说话的。说话去五叔家说去!找我一个女人家说啥话?跟进来的男人并不生气,他理解一个年轻寡妇心里的苦衷。

他说,我是眼睁睁地看着夏大福殉难的。——战斗打响时,我和夏大福被分在一个担架小分队里。一枚炸弹落下来,夏大福一跃而起,用他高大的身体掩护在负伤战士身上。他的棉袄开了花,鲜血染红了棉絮;他近乎血肉模糊,头上也流着鲜血,可他却拖着一条断腿,爬动血肉模糊的身躯,硬是把负伤战士的担架拉进了战壕……我爬过去时,他拉着我的手说,我不想死,我还没把媳妇推到西关老古会上,她还在路上等着我呢;打完仗,你帮我找到她,她脚穿绣花鞋头顶红头巾……

夏小穿与黎明在村后麦田里一棵大柳树下第一次见面,那个额头上有一条半拃长伤疤的男人就是黎明的父亲。两人见面后,双方没有意见,按照习俗,去城里照相片。在乡下人看来,领不领结婚证不重要,只要两人一起去城里照了合影照片,婚姻就算订下了,下一步只等选日子、办喜事了。

夏小穿彻底放弃对越彬的思恋就发生在这天。她跟着媒婆去城里照相,县城一家国营工农兵照相馆坐落在人民广场对面,十几天前,媒婆就和黎明约定在广场大门口等。这天,广场门口格外热闹,人们成群结队地涌向广场。突然,人头攒动,拥挤的人群一阵风起浪涌,无意中把夏小穿挤到了最前头。这时,一个脖子上挂着木牌子的人正被两人揪着头发架着胳膊走过来,走到夏小穿跟前,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那块木牌子上贴的白纸黑字:大流氓越彬!

“大流氓”三个字与越彬联系在一起,让夏小穿不寒而栗。她倏然滋生出对眼前这个男人的鄙视情绪。如果不是后面人挤得让她不得不抬头,她决不会看他的面孔。当她极不情愿却又带着不可能的念头抬头看这个大流氓时,她惊讶了,这不正是那个苦苦折磨她这么多年家住更生巷的越彬吗?!

四目在惊讶与漠视中相遇。不错,越彬神情里流露出的愤慨漠视了所有人的存在!夏小穿呆呆地站在那里,她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大流氓?越彬怎么变成大流氓了?她不愿相信眼前的现实,眼前的现实太残酷了,打破了所有在苦苦相思里构筑的美好。

媒婆带着个头不高、清瘦、黑不溜秋的男孩来到夏小穿跟前,在媒婆拉扯下,夏小穿才回过神来。两人相互点头,笑笑。夏小穿笑起来面部神经有些僵硬,确切地说,是笑得不自然、极为勉强。于是,她连忙扭脸,调整心态,平复心情。她问黎明,你来有一会了吧?黎明说,嗯,我来时,广场门口还没人,没想到现在这里会有这么多人。媒婆嘴巧,能说会道。她接过话说,一个大男人不务正业,还耍流氓,真是想不到!男人,还是老实本分的好。

媒婆在借机夸黎明,夸他本分。黎明听出来了,不好意思地说,你俩还没吃饭吧,咱先吃饭去,吃了饭再照相片。夏小穿原本指望吃饭时在县城里转悠转悠,看看那个更生巷是啥模样?现在她没有这份心情了。简单吃了饭,媒婆在照相馆门口等,夏小穿第一次与男人肩并肩紧紧挨在一起,照下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一张照片。

夏小穿很快从条椅上清醒过来,身上盖着越彬的呢子大衣。越彬靠在一旁支撑着她的身躯。看她醒来,越彬要送她去医院检查身体。夏小穿说,我身子骨好得很,啥病都没有,不用检查。

越彬又问她,你还能认出我吗?

她说,我压根就不认识你。

越彬没明白过来,马上解释说,我就是那个从你家拿走独轮车把手的人,你既然认出了那只独轮车把手,你就应该能想起我,还有那个傍晚……

别给我提那个傍晚!那个傍晚早在我脑子里抹得一干二净了。

此时,夏小穿心情极其复杂,十七岁花季年龄的芳心早已流逝。这个叫越彬的男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太突然了,突然到让她爱恨交加,脑海里画面叠涌。越彬还想再说什么,可夏小穿却站起身,坚决果断地离去。越彬要送她回家,被她拒绝了。

夏小穿去一趟城里,没有给章衣布买到绣花鞋,她什么也没买,中午饭也没吃,直接坐公交车回家了。

幾天前章衣布问过夏小穿一次绣花鞋的事,之后没再问。她最近精神不佳,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不但话少,进食也少,偶尔嘴里小声嘟囔几句含糊混沌的话语,夏小穿凑近细听,好像是在喊夏大福的名字。

如何才能了却她老家人绣花鞋的心愿?夏小穿苦思冥想,想不出好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买来绣花针和丝线,重新给娘做一双。不过,谁又会做绣花鞋呢?章衣布那一辈活着的人,也捏不住针和线了,要想模仿娘的绣花鞋重新做一双,夏小穿只有自己动手。

章衣布的身体状况明显一天不如一天,已处于昏迷状态。夏小穿主意已定,给她做一双绣花鞋。她挑灯搭火,一连熬三个晚上,终于纳好一双鞋底。鞋底好纳,鞋帮难做。做鞋帮要袼褙,夏小穿撕碎一件旧衣服,熬了一碗面糊,在一块木板上打出一块锅盖大小的袼褙。够了,有这么大一块,足够了。夏小穿几十年没做过绣花的活了,拿起针线,却不知道在鞋帮上绣缠枝莲该如何下手?她一手托住大红鞋面,一手捏着针线坐在娘床前发愁。就在这时,村干部领着越彬来了。

越彬仍然身着那件黑色呢子大衣,大衣里裹着一身高档西服,只是半个领口翻卷。一件崭新白衬衣明显带着刚拆封折叠的印痕。他走进屋来,看看卧床昏迷的章衣布,再看看愁眉苦脸的夏小穿,一脸凝重。当他看到夏小穿手里的鞋面及针线,那副凝重的表情瞬间转化为不解和疑虑:这些年只有在戏台或电视屏幕上才能看到的做针线活场面,没想到夏小穿正在现实中演练。

村干部向夏小穿介绍说,这人是城里来的,找不到你家,让我带个路。越彬对村干部说,辛苦您了,我们认识。

村干部走后,夏小穿拿绣花针轻扎手背,感觉疼,她才不得不相信,眼前情景是真实的。她抬头问越彬,你咋说我们认识呢?那天在古玩市场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压根就不认识你。

越彬不和她争执认识不认识的话题,他已经读懂了眼前这个女人话里的意思。他看到案桌上放了一双新纳的鞋底,很自然地与夏小穿手里的鞋面及针线联系在一起。他问,你在给你娘做鞋,做绣花鞋?

对!不错,你猜得太对了,我就是要给娘做一双绣花鞋!我娘的绣花鞋被我这个不懂事的闺女在一个漆黑夜晚扔到村外坑塘里了。现在,她该去见我爹了,她要穿那双绣花鞋去,你说我不给她重新做一双,我该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

那个夜晚、那个倒霉的夜晚,那个让我弱智的夜晚!夏小穿一鼓作气、喋喋不休地发泄着心中的郁闷,像满天的乌云顷刻间化作瓢泼大雨一般。

小穿,你听我说,我很庆幸今天来,我来得太巧了!我要给你说两件事,对,是两件事;本来是一件事的,现在换成两件事了。越彬越说越激动,说话有些语无伦次。

你说吧。夏小穿发泄心中郁闷后,变得很平静。

越彬说,我先说第一件事吧。我要告诉你,你那天在古玩市场看到的独轮车把手,陪伴我父亲度过了下半生。我父亲拄着它,它上面既浸进了山东父子的汗水,也浸进了我父亲的泪水,它现在更圆润、更坚硬了。父亲过世多年,我一直收藏着它。我退出公司十年间,致力于从民间收藏有关淮海战役的物件,再过三年,就是淮海战役胜利70周年的日子,我要把收藏的有关淮海战役的物件整理出来,办一个民间博物馆,把我父亲、你父亲,还有你爷爷等那两代人,为了我们今天美好生活所做出的牺牲和贡献展示给下一代、展示给未来。我想,你一定会支持我吧?

夏小穿诧异了,这哪像是“大流氓”说出的话?

小穿,那辆断掉一只把手的独轮车,还在吗?越彬试探着问道。

你是为了那辆独轮车来找我的?夏小穿瞪大眼睛,反问他。越彬没说话,只是点点头。他仿佛又看到了夏小穿50年前的眼神,他甚至有点害怕看到她那眼神;其实,那只是既有疑虑又充满信赖的眼神。夏小穿走错一步,导致她终生愧对娘,她还要再错一次吗?越彬的沉默,让夏小穿疑虑中的信赖乍然低沉。她猛然间愤怒起来,愤然起身,说,你走吧,独轮车还在,但我不能给你!她的眼前陡然闪现出娘坐在屋梁下望着独轮车发呆的情景。

越彬无法勉强她,也不能勉强她,但他心里踏实,只要独轮车还在。他说,那我接着给你说第二件事,这第二件事,就是关于你娘那双绣花鞋的事。

夏小穿抬头直视他,你说什么?

他说,你娘的那双绣花鞋还在,被我收藏了。我决定还给你,了却老人家一桩心愿。于是,越彬牵着夏小穿的思绪一起走进那个夜晚——对夏小穿来说,让她倒霉的、弱智的夜晚。

夏小穿从院门口走回屋子,越彬踟蹰在院门外黑暗处并没有立刻离去。少男少女的第一次拥抱,像出穴的精魂在眼前萦绕。他既担心,又不舍。他看到夏小穿的身影从屋子里走出来,便尾随其后绕到坑塘边。夏小穿在坑塘外的地面上胡乱摸索寻找砖头块,他想极有可能是处置绣花鞋,他判断夏小穿在扒土挖坑,把绣花鞋掩埋在地下。越彬感觉自己做错一件事,不该引导她把绣花鞋换个地方藏严实一点。她家里空荡荡的,屋子里就那些家什,能藏到哪去?她只有遗弃绣花鞋,让它从此消失不见。

彼时,越彬产生了收藏这双绣花鞋的念头。他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收藏意识,只是觉得要为自己的错误买单,有责任保护这双绣花鞋。他不能让绣花鞋埋在地下变为粪土或者在一场大雨之后冲刷出来,再次被秦子昂作为章衣布夫妻俩与特务接头暗号的证据。

结果出乎越彬意料,夏小穿才没有那么傻呢,空手扒个地穴埋上娘的绣花鞋,那是小孩子过家家才玩的游戏。当夏小穿把装入砖头块的绣花鞋扔向坑塘时,越彬想高声叫停,想跑过去拉住她,但一切都来不及了。在夏小穿走后,越彬抱着侥幸心理,沿坑塘斜坡小心翼翼地往下摸索,果真在水边芦苇丛里,摸到了那双两只鞋带系在一起的绣花鞋。

夏小穿永远不会想到,她根本没有把绣花鞋扔到坑塘最深处,她没有那么大力气。绣花鞋被坑塘的芦苇挡住了,承负着砖头块重量的绣花鞋顺芦苇滑落,滑落在芦苇丛里。

那是黑夜,夏小穿紧张而慌乱,这是她长到十七岁所做的最果断、最勇敢的一件事。之后,她为此释然过、愧疚过、苦恼过,但她唯独没有想到绣花鞋还会幸存下来。她没有想到希望也会隐藏,隐藏在一个出乎意料的地方。半个世纪的风雨之后,这个隐藏点终于冰雪消融,现出庐山真面目。

这是她所期盼的吗?越彬讲出这件事时,夏小穿一开始很惊讶,但惊讶里似乎没有多少感激成分。岁月在她内心深处塞入太多元素,黑的、紅的、白的,五光十色;苦的、甜的、酸的,五味杂陈;美丽的、善良的、丑陋的,一应俱全。她分辨不出好与坏的明确界限,像是爱与恨都变成了没有棱角的鹅卵石,在一潭清水下交映出别样风景。

当初,那辆残缺把手的独轮车就放在章衣布家院子一角,淮海战役支前那阵子,五叔来看过,想接上把手继续用,但把手实在难以续接,断茬斜度不够大。

五叔说,从把手的平茬来看,推车人一定是栽了一个大跟头的,摔得不轻。章衣布不愿回忆太多当时的情景,她甚至想,如果不是那个推车的父亲栽倒了,说不定夏大福就不用随他父子俩一起去送粮了。她问:俺叔,你到底用还是不用这辆独轮车,你要说它不能用,我就劈了它烧锅!

五叔说,眼下光景也不是简单修一下就能修好的,但你别劈它,等我时间宽裕了,再来慢慢修。

你走吧!要修也要等夏大福回来让他修!章衣布赶五叔离开,她嫌他不会说话。等你时间宽裕了,夏大福也回来了,还用得着你修吗?

五叔把夏大福的烈士证明书领回来交给章衣布时,章衣布脑子里立马闪现这一幕。她生气当初五叔说这句话,就在之后不久,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夏大福傻乎乎地站在床边对她说,我没有死,我还要接着打大仗。那辆独轮车你一定保存好,别让五叔推走了。我回来修好了,还要推着你去赶西关老古会,穿上你的绣花鞋,围上你的红头巾。

章衣布相信了梦里夏大福的话。那时夏小穿才出生不久,她把襁褓里的女儿抱到一个安全地方,用一根绳子把独轮车吊起来,使劲拉到梁头高度,把绳头系在床腿上。之后,她把柜头搬到床上,爬上柜头,借助绳子拉力,咬紧牙关使出浑身力气向上拉,独轮车一下横在了梁头杈手下,车轮卡在斜角里。她晃动一下,感觉车轮被梁头斜角卡得结结实实。一切收拾妥当,她自己也惊讶,谁也不会相信这一切竟然是一个生过孩子不久的女人独自完成的事。

夏小穿虽然不知道娘与爹有梦里相约这段经历,但在章衣布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她是不会轻易答应将独轮车送人的。虽然越彬是糅杂在她生命里的一个特殊人物,但她也不能松口。夏小穿本来是这样想的,坚定地、毫无悬念地这样想,但当越彬把独轮车与绣花鞋轻而易举地糅合在一起的时候,她为难了。

第二天一早,越彬開车来到夏小穿家,送来了章衣布的绣花鞋。看到绣花鞋,夏小穿脑海里立马闪现出越彬被批斗的情景。他的大流氓不会与这双绣花鞋有关吧?这是一个多么古怪、多么牵强附会的想法,可这个想法在夏小穿脑海一出现,却怎么也消失不去。

她问越彬,你可以把你一生中所受最委屈的事说给我听吗?她相信,无论批斗与绣花鞋有没有关联,都应该是他一生中最委屈的一件事。此时,她已坚信他不是大流氓,她眼前又浮现出越彬在惨淡中高高昂头漠视一切的神情。

越彬沉默了,五十年再回首,不禁又戳到了他曾经的伤痛……

越彬从人民广场被拉出去游斗时,像是一只被五花大绑的困兽。他抗争,却白费力气;他有太多的委屈,又无法解释。捆绑他的不只是绳索和写着大流氓的木牌子,还有脖子上与木牌子挂在一起的女人的绣花鞋。他傲然不屈地昂着头,比游斗他的人高出一截,绣花鞋和木牌子也就更醒目。小县城万人空巷,人们聚集在狭长的街道两旁。他的脸上被涂抹了锅灰,衣服被口水吐湿了,像屋檐下融化的冰溜滴滴答答。围观看热闹的人发出的唏嘘声被掩盖在耍猴般敲击的铜锣声中,越彬就这样在禁锢思想的牢笼中漫无目的地游走,变成了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大流氓。后来,绣花鞋被扔进机械厂废弃仓库里,在一个漆黑夜晚,他翻墙爬窗进入仓库,借着蒙了一层黑布的手电筒微弱灯光,找回了绣花鞋。在他翻墙逃跑时,从墙上摔了下来,腿就是那次摔伤的,他不敢去医院治疗,最终成了残疾。

夏小穿的心像针扎一般。她不明白,凭一双绣花鞋,为什么要批斗他?

越彬说,那次从你家回城后,我被安置在国营机械厂生产车间工作。厂里正生产手扶拖拉机驱动旋耕耙,我经过反复钻研,对旋耕耙刀片装置大胆提出革新建议。我的建议经试验鉴定取得成功,我也因此被评为劳动模范,戴上大红花,走向领奖台。就是那次领奖,我才知道,秦子昂到我们厂里任副厂长了,是他亲自给我颁发的奖状。领奖后一天,秦子昂去我家,说是看望我的英雄父亲。在我家,他无意中发现了绣花鞋。他问我,是不是章衣布的绣花鞋被你藏起来了?我坚决不承认,我说是在垃圾场捡来的。秦子昂耸耸肩、撇撇嘴,不屑一顾地看着我冷笑两声,吐着烟圈,来回踱着方步,脑子里一定想起了抄家时在两张烈士证明书前我让他难堪的一幕。他突然把绣花鞋抓在了手里,皮笑肉不笑地对我父亲说,大英雄,你儿子这双绣花鞋被我借用了。第二天,我刚进厂就被一帮人扭送到他办公室,他恼羞成怒,说我搞复辟,收藏女人绣花鞋,是流氓行径,派人把我拉出去批斗。

夏小穿说,秦子昂他不得好死!

越彬说,在那个特殊年代,他作恶多端,后来被法办了。

夏小穿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她没想到娘的一双绣花鞋会给他带来如此大的灾难。她对他的亏欠无以言表,心口一阵发痛,揪心的痛。

夏小穿沉思良久,对越彬说,你等下,我让儿子来照顾他姥姥,我和你一起去夏口屯,你把独轮车拉走吧……

章衣布连续昏迷几天,清醒过来后,看到夏小穿手里拿着绣花鞋在眼前晃动,便一把夺过去,把绣花鞋摁在胸前,嘴里喃喃自语:我要穿上它,去城里……

对,穿上它,去城里,去赶西关老古会。

章衣布听夏小穿说赶西关老古会,突然瞳孔里放射出一束呆滞中略带惊恐的目光,像受了惊吓的孩子一样。她低声嘀咕:就是去赶老古会,就是去赶老古会。夏小穿说,赶老古会,买麻花、串包子。章衣布没再接话,搂着绣花鞋迷迷糊糊入睡了,绣花鞋被结结实实地摁在胸前。

这天,越彬又来了。

来得真巧,章衣布也在这天格外清醒起来。夏小穿刚出屋门,她就清醒地叫喊:小穿、小穿,你人呢、你人呢?夏小穿又惊又喜,一溜小跑到床前,说,我来了,我来了。章衣布双手紧紧抓着绣花鞋,嗔骂道:小穿,你良心还没叫狗吃光,你把我的绣花鞋藏哪了?藏得那么严实,藏得那么干净,还是原来的样子。

绣花鞋保管得非常好,布面和绣花丝线的颜色依然鲜艳夺目。夏小穿故意逗她说,你好好看看,这是你的绣花鞋吗?章衣布鼓眼努睛,瞥一眼夏小穿,说,老娘比你认识它,你再藏一百年我也能认出来,有你奶奶缭的线头在这。夏小穿这才发现,两只鞋的缠枝莲花瓣上,确实都有缝缭的痕迹。

这时,越彬凑到章衣布床头前,他说,老太太,我开车拉你去城里赶西关老古会吧。

你是谁?章衣布问。越彬说,我是帮夏小穿把你的绣花鞋藏到现在的那个人。

越彬回头注目夏小穿,夏小穿却移步床前,仰望窗外……房间里非常安静。其实,越彬心里也很清楚,西关老古会二十多年前就有其名无其实了,他之所以提出要开车拉章衣布去一趟城里,是让她看看现在的城里,现在的西关,让她临终前能在脑海里比较一下城里现在的改变与她想象中的区别。章衣布有这个资格作比较,她是最应该享受在比较中感受这份愉悦的人。她只有在心里有了比较,她去另一个世界见到夏大福他们,才能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你们死得值,你们用生命换来的新中国让我感受了愉悦。

章衣布凝神静气地在听越彬讲话。她看夏小穿不表态,便说,小穿呀,你和人合起伙来折磨我,折磨我这么多年,你以为不让我看到绣花鞋我就不会想你爹吗?我该想还是想,我还照做穿着绣花鞋去赶西关老古会的梦。

夏小穿终于下定决心,宁愿娘死在路上,也要在她闭眼之前了却赶西关老古会的心愿。她转身把越彬拉到窗前,悄声问他,你真要带我娘去城里?其实,你不必付出这么大代价,独轮车已经送给你了。

越彬说,我是真心想拉她老人家去城里。不但要让她感受翻天覆地的变化,还要让她看一眼我未来的博物馆——一个与她紧密相连的博物馆。

下岗潮那阵子,越彬是第一批被厂子里“放长假”的工人。“大流氓”的臭名声,瘸腿的缺陷,加上家里还有年幼的儿子、年迈的老父亲,让他一夜白了头。越彬自小喜欢看书,下岗后的闲淡日子,他开始逛书店、逛文化市场并喜欢上了收藏。那些陈旧的老物件,愈加催发了他对绣花鞋的珍爱。夜深人静时,时常会回忆起那个下着毛毛细雨的夜晚……每当他把那根独轮车把手掂量在手里的时候,心里就会产生去找夏小穿收藏那辆独轮车的想法,可每次总是自我否定,觉得愧对夏小穿。他把那次魔鬼般的沖动定义为乘人之危,常常在乘人之危的自我批判中悔恨、伤感。

后来,越彬开办了一家文化用品公司,公司在他的苦心经营下日益红火,生意鼎盛时,老父亲却因病去世了。父亲临终前抚摸着独轮车把手对他说,我原想把这根拐杖带走,陪我一起火化,但我现在不想这样做了,你把它收藏好,一代一代传下去,让它永世流传。

父亲的临终遗言给了越彬很大触动,君子当以厚德载物,再多的钱也买不到人灵魂所需要的东西。越彬脑海里构思了一个怎样才能一代一代传下去的设想,他处理掉那些杂乱的收藏品,专心致志地投入到淮海战役民间收藏上,后来文化用品公司搬迁到经济开发区变更为文化传媒公司后,他直接从公司退出来,把公司交给儿子经营。

从此,他走村串巷,辗转在苏鲁豫皖之间,像一个拾荒的老人,寻找散失在民间的有关淮海战役的物件,并搜集整理了淮海战役中一个个感人心怀的故事。

去城里的路上,越彬的车开得很慢。夏小穿抱着章衣布,章衣布脚穿绣花鞋,头顶大红头巾,身子裹在一条毛毯里。她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上车前却吃下了一个鸡蛋羹,精神矍铄,眼神左顾右盼。娘俩的心情都很激动,她们把期盼、美好寄托在了越彬车上。

车子稳稳地停在当年西关老古会那片地方。如今,这里既称不上遗址也算不上遗存,高楼林立,绿树成荫,一片崭新气象。越彬下车,拉开车门,手指高楼对章衣布说,老太太,这就是当年老古会的地方,您看看,如今变成了这般模样。夏小穿说,现在人买东西不用再赶老古会了,高楼里有店铺、有商场,卖啥的都有。章衣布嘴唇微微翕动,低声说,我知道,我知道。

她的眼里噙着泪花。

车子开到城中繁华地段,开进一处宽敞院落。院落里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一排排平房。越彬说,这是我以前公司的生产厂区,现在是我筹建博物馆的地方。越彬下车后以极快的速度在一处平房里整理出一张床,铺上被褥,他和夏小穿携手把章衣布抱上床铺,让老人家躺在床上歇息。夏小穿一眼就看出来,被单及被褥并不整洁,甚至有些凌乱,凭女人特有的敏感,夏小穿感受到越彬的富有与匮缺——物质和精神上是富有的,但却匮缺女人的关爱。

章衣布歇息的床前,放着一盆巴西木。夏小穿和章衣布都叫不出花木的名字,感觉像栽在盆里的一棵玉米。章衣布的目光停留在巴西木上,她一定在想,怎么把一棵玉米栽在盆里了?此时此刻,她一定想起了玉米地,想起了只有夏大福和她才知道的玉米地里的秘密……

目睹这里的一切,夏小穿感觉越彬就是一本她从没读懂也永远不可能读懂的大书。她的脑子空了,空得像一张白纸。她看到满屋堆放的有关淮海战役的物件,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说,你收藏的东西真多。越彬说,每一个物件背后都有一个故事。

相比第一次去找夏小穿,越彬已改变了当初的陈列计划。他要把独轮车、绣花鞋、独轮车把手,还有夏大福、章衣布及山东父子串联起来,还原一个时代,讲解一个故事——一个像章衣布床前的巴西木一样有根有稞的完整故事。

越彬对夏小穿说,我有个构想,还没来得及和你商量。他说,我本来只想陈列独轮车,让讲解员给参观者讲解那段不平凡的经历,但我现在觉得这段经历太伟大了,伟大到像一部百年电影大片,它要有真实的人物形象来烘托它的伟大。

越彬停顿一下,继续说,我这样给你说吧,我要在这里建一个蜡像区,放上那只车把手和残缺了把手的独轮车,然后给夏大福、山东父子、章衣布各塑一个蜡像。他特别强调,要给章衣布塑一个脚穿绣花鞋头顶红头巾的蜡像。

夏小穿完全被越彬的博大情怀所折服。在越彬提议下,她扶着章衣布坐在那辆独轮车前的椅子上拍下一张照片,作为以后塑蜡像的脚本。夏小穿见过博物馆的蜡像,太逼真了,和真人几乎没什么两样。她听儿子说一个蜡像要好几万块钱,她不知道越彬到底有多少钱。但无论他多么有钱,她都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夏小穿问越彬:嫂子支持你花这么多钱塑蜡像吗?

越彬不情愿面对这个话题,可又觉得眼下正是破解这个话题的好时机。他无奈地说,当年她承受不了我背负大流氓这个臭名声带给她的心理压力,我们离婚了。

章衣布轻轻挪动一只饱受风雨的如槁瘦手,在小声说话。她的声音很低。她说,小穿,别难为这个男人,把我的绣花鞋脱下来还给他,他需要,他做的是大事。

显然,越彬和夏小穿讲话,章衣布听明白了。存放绣花鞋的玻璃柜就在这栋平房里,越彬给章衣布买来一双新鞋换上,把绣花鞋再次存放在玻璃柜里。越彬抱给章衣布看,章衣布颤抖着双手抚摸玻璃柜,她笑了,笑得老泪纵横。

越彬把夏小穿娘俩送回家时,夕阳已坠入天边。天际宛若挂上一条红绸子,红得那么鲜艳,美得那么自然。夏小穿说,你回去的路上开车小心点。越彬说,我还会来,来和你一起照顾老人。夏小穿连连摆手说,不要、不要,这里不需要你,你专心办你的大事吧。越彬说,博物馆需要人手,以后需要你去打理。他说,只有你最合适,没有比你再合适的人了;你我都是亲眼见证新中国成立的人,是活着的有生命的博物馆。寥寥数语,两位古稀之人,在五彩缤纷的夕阳余晖里,描绘出一幅素色时光里最永恒的风景。

夏小穿平时没有看手机的习惯,手机不响就静静地躺在一边。从越彬的博物馆回来后,手机与她亲密了,随时变换位置,放在目光可及之处,唯恐来了信息或电话看不见听不到。大半天,没有越彬的消息,她已经第四次摁手机了,可每次都是摁一下不等拨通马上就挂掉。她还没有想好拨打手机的理由。其实,也不是没有理由,有件事她还没想清楚。

自越彬说了塑蜡像的事之后,夏小穿夜晚做梦满脑子都是蜡像。她梦见自己变成了电影导演,越彬跑龙套,夏大福、章衣布、山东父子的蜡像与独轮车、两麻袋粮食、一袋玉米都是道具。但这些道具无论越彬怎么摆放,都不能令人满意,总觉得有不妥之处,缺点什么。缺什么呢?

手机响了,越彬打来的。越彬问,雕塑艺术公司的技术人员明天来商讨塑蜡像的事,你能来吗?夏小穿不能去,可她却猛然间想起来了,塑蜡像缺少山东父子的真实相貌特征,他们是高还是矮,是胖还是瘦?她说,总不能随便塑出两个男人来,就说成是山东父子吧?那是不尊重英雄。

淮海战役时,苏鲁豫皖边区出动了500多万民工支援前线,到哪找他俩的相貌特征去?夏小穿说她听说那次送粮的独轮车队是山东湖西区的,只要你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说不定就能找到他们或找到他们的后代。砰的一声,手机里响起了拳头砸在桌子上的声音,震得茶碗滋滋作响。越彬说,对!去找,一定能够找到。

一连几天,夏小穿每天拿着绣花鞋底和大红色没有绣花的鞋帮轻轻敲打章衣布的手背,重复着买麻花、串包子的流年记忆。章衣布精神非常好,不再提要穿绣花鞋的事,夏小穿也不再为绣不出缠枝莲而发愁。她拍打着两只鞋底,像村里唱大戏时敲梆子,低吟赶西关老古会的幻想曲,陪伴娘度过严冬。

冬至日后一个月,祭灶节,一个天空飘着素洁雪花的早晨,章衣布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把太多孤独与嫣然的故事,封在了春寒料峭里。

越彬接到章衣布的死讯,带着绣花鞋急忙赶来。他满怀愧疚地对夏小穿说,真是对不起老人家,那天你们走后,我就想绣花鞋还要归还,博物馆里放复制品就行了。于是,我找人比照做了一双一模一样的绣花鞋,可还是晚一步,没能让老人家亲眼看到绣花鞋穿在脚上。夏小穿说,娘走得没有遗憾,她是带着好消息去天堂团圆了。

人生不仅有设定目标的旅程,也有选择旅程的起点。过完年,夏小穿和越彬在夏口屯老房子里揪心长跪。之后,迎着绚丽多彩的晨光来到了绣花鞋与山东父子的独轮车发生故事的地方。情谊无痕,他们从此出发,踏上了寻找山东父子的征程。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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