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梦境对杜丽娘人物形象的塑造与解读

2022-07-15 21:53许琳琦柳旭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柳梦梅杜丽娘牡丹亭

许琳琦 柳旭

一、引言

《牡丹亭》作为汤显祖的传奇巨作,讲述了官家千金杜丽娘入情而伤怀,因情而亡,后又因情而复生,终与所爱之人柳梦梅永修同好的故事。《牡丹亭》融合了虚幻之境与真实之情,建构了超现实的梦境空间与幽冥空间。汤显祖以杜丽娘画像为纽带,连接了现实与虚幻的空间,让杜丽娘的深情从虚幻延伸至现实,无论是在哪一个空间,杜丽娘之情都令人感佩。因此,解读《牡丹亭》的梦境空间,是深入剖析杜丽娘人物形象与解读人物情感的必经之路。

二、《牡丹亭》梦境的建构

《牡丹亭》梦境的塑造,为其叙事提供了方向,杜丽娘的形象在不同空间的转换过程中也更为立体和鲜明,正如弗雷德里克·詹明信所言,“在日常生活里,我们的心理经验及文化语言都已经让空间的范畴、而非时间的范畴支配着。”

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指出,“在远古时代,人们还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体的构造,并且受梦中景象的影响,于是就产生一种观念:他们的思维和感觉不是他们身体的活动,而是一种独特的、寓于这个身体之中而在人死亡时就离开身体的灵魂的活动。”[1]梦可以脱离身体而存在,当人的身体不复存在时,梦可以成为独立自主的活动。这也是《牡丹亭》梦境能够成为独立论述主体的起源。梦虽是现实的映射,但在戏剧发展中,梦已然成为现实的另一版本,在梦境之中也具有情感和道德的约束。

(一)杜丽娘与柳梦梅各自为梦

杜丽娘与柳梦梅是《牡丹亭》的主要人物,二者是相互成就、相互影响的关系。在《牡丹亭》中关于梦境的建构,也是围绕杜丽娘与柳梦梅展开的。因此,要深入分析梦境对杜丽娘人物形象的塑造,必然得从了解杜丽娘与柳梦梅的梦境开始。柳梦梅之梦,虽短暂,但为后续二人的爱情埋下了伏笔。《言怀》一回中写道:“每日情思昏昏,忽然半月之前,做下一梦。梦到一园,梅花树下,立着个美人,不长不短,如送如迎。说道:‘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因此改名梦梅,春卿为字。”[2]柳梦梅因为自己的一个梦境而改换名字,也是从改名之时,便正式与杜丽娘结下不解之缘。

杜丽娘之梦,是心之所向,情之所至。杜丽娘作为官府老爷的千金,自幼学习诗书礼仪,深受传统思想的影响,但这并没有磨灭她心中的至性至情。杜丽娘虽久居深闺,不谙人事,但她读了许多才子佳人的话本,也有了向往自由爱情的心思。她的内心充满了对传统礼教的反抗,但在现实中,她仍旧是温文尔雅的千金小姐。杜丽娘心有所感,便有了自己独一无二的梦境。在梦境之中,杜丽娘遇到柳梦梅,这一相遇,满足了杜丽娘对才子佳人故事的向往,才子佳人同修同好,才是故事的结局,这也是杜丽娘心中所渴望的。两人于生机勃发的花园相遇,春光无限,风景欣然,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杜丽娘反观现实中的自己,却是可怜佳人,无人怜惜,而此时柳梦梅踏入梦来,成为怜惜杜丽娘的才子。梦中的柳梦梅乃是杜丽娘的幻想,他文辞优雅、率性直白,与杜丽娘情投意合,结下情缘,满足了杜丽娘关于才子的所有想象,因此,杜丽娘对其一见钟情。

(二)梦的分离与情的交融

《牡丹亭》之梦,实际上是杜丽娘与柳梦梅的情之空间,表达的是杜丽娘的爱慕之情与柳梦梅的追思之情。《牡丹亭》中动人心弦的戏份主要是围绕杜丽娘与柳梦梅二人之梦展开的,两人各自入梦,皆认为梦境是真实发生的,将梦境看成是现实生活中的一部分,而陷入梦境也是因为二人情之深切,感梦成真,梦因为深情不减得以成为现实中的爱情的延续。

汤显祖笔下缥缈瑰丽的梦境世界,《惊梦》一折是为奇作。柳梦梅之梦与杜丽娘之梦本是独立的梦境,但在作者笔下,二人之梦被爱情联系起来,成为难以割舍的记忆。二人在梦中刻骨铭心的爱情,给杜丽娘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但当杜丽娘梦醒之时,已然难分现实与梦境,她深信现实中也有柳梦梅的存在,便将柳梦梅视为一生挚爱,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她无法在现实中找到柳梦梅,于是久思成疾,不治而亡。此时的杜丽娘对柳梦梅的情,有爱情的成分,但更多的是无意识下的欲望。杜丽娘是千金小姐,传统礼教锁住了她对情的向往,但在梦境之中,柳梦梅成为杜丽娘想象中的爱情的载体。随着两人在梦境中的相处,杜丽娘感受到了柳梦梅对自身的关注与赞赏,也深受柳梦梅才情的感染,她逐渐爱上了柳梦梅,从陌生、相识到相知的转变,是杜丽娘抒发情感、解放自我、认识自我的开始。

三、梦境对人物形象塑造的作用

根据弗洛伊德的看法,梦像所有復杂的心理产物一样是一个创造,一件有其动机,有其先行联想序列的作品;并且像所有思考活动一样是一个逻辑过程的成果,是多种倾向性的斗争和其中一个倾向性胜利的成果。梦境空间是人潜意识的产物,是人内心所憧憬的外在显现,也是不同倾向共同斗争的结果。

(一)梦境成为杜丽娘反抗家庭礼教的起点

杜丽娘的梦境,是杜丽娘内心最原始的渴望,她所接受的家庭教育和礼教,是要她成为贤妻良母,但在杜丽娘心里,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对爱情的追寻,实际上也是对自由生活的向往与追寻。杜丽娘从现实走向梦境,并非是毫无理由的。一方面,汤显祖赋予杜丽娘显赫的家庭,父亲是南安太守,母亲则是魏朝甄皇后嫡派,杜丽娘的生活环境优渥,可谓是锦衣玉食,丝毫没有生存的困扰。正因为如此,杜丽娘享有普通女子无法享有的读书机会,虽然所读之书有限,但读书开阔了杜丽娘的视野,让杜丽娘开始思考关于人生的意义,关于未来生活的想象,也让其有了更多观察人与社会的心思以及开放的思想。另一方面,也正因其显赫的家世,杜丽娘的父母对其寄予厚望,将其作为名家贵女来培养,要求杜丽娘学习名家贵女的风范和礼仪。正如杜宝所言,他日到人家,知书达理,父母光辉。可见杜宝对杜丽娘寄予厚望,认为知书达理才能光耀门楣。但此时杜丽娘的内心已经不再想要遵循传统礼法,她开始憧憬话本里的生活,想象着话本里才子佳人的美好故事。因此,她开启了梦境世界,梦境之中的杜丽娘忘却传统礼法,努力追求幸福,弥补现实的空缺,也是从此时起,她开始试图挣脱传统礼教的束缚,开启解放自我之路。

(二)梦境深化杜丽娘解放自我的意识

杜丽娘虽心有不甘,但在家庭礼教的现实压力之下,她无法实现心中所想,唯有入梦是她实现自我救赎与自我解放的途径。杜丽娘白日昏睡,入梦与柳梦梅展开刻骨铭心的爱恋。柳梦梅进入杜丽娘的梦境是必然的,杜丽娘在梦境中所幻想的人物,是她抵御传统思想,捍卫自我意识的重要载体。柳梦梅的出现弥补了杜丽娘在现实的遗憾,满足了杜丽娘的自我想象,这种想象,本质上是杜丽娘解放自我的前奏。这个时期的杜丽娘,内心渴望解除自身枷锁,渴望拥有自由的人生。即使处在当时的时代,她也并不介意柳梦梅的出身,不在意门当户对,而仅仅在乎柳梦梅对自己的感情,在那个时期,杜丽娘的真情显得那么难能可贵,由此可见杜丽娘的至性至情。

梦醒之后,杜丽娘因梦伤情,醒来遍寻柳梦梅不得,难掩伤感,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其丫鬟春香见杜丽娘已不再有往日风采,便告知杜丽娘,杜丽娘感受到了容颜易逝,人生苦短,若不将自己最动人的容貌保存下来,将来便无人记得她的貌美。于是杜丽娘将自己的画像画了出来,她感慨有人将自画像交付给心上人,但她却不知道将自己的画像给谁。这也是杜丽娘梦醒之后的遗憾,在现实中,无人知晓她的梦境,也没有一个叫柳梦梅的翩翩书生,杜丽娘的一腔情感无人诉说。这一举动展现了杜丽娘自我意识的觉醒,自画像的出现意味着杜丽娘正视了自己的容貌和自己的存在,她希望在自己消亡后,世界能有她“本人”留下的痕迹。由此可见,杜丽娘开始认识到了自我的存在,解放自我是她梦寐以求之事,因此,想要通过自画像的方式让世界认识自己,想要在世上留下自己独特的痕迹。

(三)梦境推动杜丽娘人物性格的转变

在《魂游》《幽媾》《欢挠》《冥誓》几回中,杜丽娘才真正与柳梦梅相识相知,即使当下的杜丽娘已不再是人身,但杜丽娘与柳梦梅的感情却更胜以往,两人相知相许,互诉衷肠,也是从这时起,杜丽娘的性格发生了巨大转变。

第一,杜丽娘从怯懦柔弱转变为灵动可人。深闺之中的杜丽娘受父母庇佑,享家世之福,但父母管教森严,她不敢违逆父母心意,不敢背弃礼教传统,是怯懦柔弱的,而在虚幻的梦境中,杜丽娘成为可以自主控制情感的主体,能够自由地跟随自己的心意走。在柳梦梅巧遇杜丽娘自画像之时,对画感慨,“小生自遇春容,日夜想念。这更阑时节,破些工夫,吟其珠玉,玩其精神。倘然梦里相亲,也当春风一度”。[3]这为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相遇奠定了基础。当柳梦梅与杜丽娘相遇时,汤显祖用“作笑闪入”形容杜丽娘,“作笑闪入”展现了杜丽娘的灵动与自如,面对并不相熟的柳梦梅,杜丽娘并不害怕,也不娇羞,反而俏皮灵动,这也打破了其在闺阁之中怯懦柔弱的形象。紧接着,柳梦梅好奇地问了杜丽娘,敢问尊前何处,杜丽娘不慌不忙,淡定自如,并回复了一句,“秀才,你猜来。”杜丽娘将被动转化为主动,“你猜来”一句从表面看,是杜丽娘想让柳梦梅进一步了解自己,或者试图吸引柳梦梅的注意的体现,但本质上也是杜丽娘内心强大的体现。

第二,杜丽娘从小心翼翼转变为直白率性。杜丽娘凭借自画像与柳梦梅重逢,此时的二人,不再是各自入梦、各自伤情,而是成为爱情的共同体。杜丽娘之后性情也发生了变化,现实之中的她是沉稳端庄的富家千金,是处于深闺的女儿家,她不敢反驳父母的话,不敢抛弃传统的束缚,且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她,即使是她的父母也告诫她,要循规蹈矩,不可逾越。活着的杜丽娘饱受压迫,没有空间可以发泄自己的情感,梦境中的杜丽娘以柳梦梅为对象,将自己内心的渴望交付于他,在柳梦梅身上,杜丽娘得到了心理和精神上的满足。在与柳梦梅重逢后,她对柳梦梅说,“妾千金之躯,一旦付与郎矣,勿负奴心。”[4]杜丽娘不再是小心翼翼的深闺女子,不再受制于父母亲人,此时的杜丽娘率性直白,勇于表达情感,逐渐摆脱了束缚,敢于抒发自己的情意。这个时期的杜丽娘是自由的,也是果敢的,当杜丽娘与柳梦梅相处时,她不拘泥于传统,而是随心所欲,这个阶段的杜丽娘活成了自由的样子。[5]

四、结语

《牡丹亭》之所以离奇曲折,感人心怀,一大部分原因是其满足了人们对忠贞爱情的想象,杜丽娘与柳梦梅虽生时不能长相厮守,但杜丽娘魂归之时,柳梦梅仍旧选择与杜丽娘成为夫妻,这种深刻的爱情令人动容,也给人们带来无尽的感慨和想象。《牡丹亭》围绕情之一字,书写了杜丽娘与柳梦梅感天动地的爱情,同时,也蕴含了女性追求独立自我的深刻意义。在《牡丹亭》所建构的梦境中,也有对现实的影射,身处梦境中的杜丽娘与柳梦梅之间的情意是真实的,正是因为这份真情,杜丽娘才得以重回人间,重新在现实空间与柳梦梅再续前缘。

《牡丹亭》的梦境是杜丽娘反抗礼教、解放自我之路的起点,梦境之中的杜丽娘勇于追求爱情,与柳梦梅相知相守。在《牡丹亭》所建構的梦境中,杜丽娘也从温文尔雅、循规蹈矩的富家千金成为率性自然、不拘小节的女性,这是杜丽娘自我成长的表现。梦境的塑造归根结底是为了让杜丽娘与柳梦梅在现实空间圆满,但值得反思的是,梦境看似脱离了传统的束缚,但并没有完全不受现实的影响。杜丽娘与柳梦梅在现实空间成为夫妻后,杜丽娘是否能够如愿地随性而活,尚未可知。正如诺思罗普·弗莱在《批评的剖析》一书中所言,“在喜剧结局时出现的社会,它代表一种道德规范,或在实用意义上自由的社会。我们仅仅被允许知道,一对刚结婚的青年人将会幸福地生活下去,他的真正生活在戏剧结束后方才开始。”[6]即使是这样,《牡丹亭》的梦境也具有无可超越的意义,梦境是他们情之开始和情之延续的起点,带有鲜明的浪漫主义文学色彩。

参考文献:

[1]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2][3][4][明]汤显祖,著.[明]王思任,批评.《牡丹亭》(王思任批评本)[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

[5]杨睿思.封建礼教岩缝中绽开的个性解放之花——杜丽娘的人物形象分析[J].哈尔滨学院学报,2021,42(04):69-72.

[6][加]诺思罗普·弗莱,著.批评的剖析[M].陈慧,袁宪军,吴伟仁,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

(作者简介:许琳琦,女,硕士研究生在读,长春师范大学,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柳旭,女,博士研究生,长春师范大学,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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