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哲学的边界

2022-07-15 01:29陈小文
语言战略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西方哲学中西范式

陈小文

近年来,有学者提出了“汉语哲学”的概念,引起学界的重视。“汉语哲学”概念的提出,诚然有多方面的原因,但是我认为,至少反映了中国哲学界面临的一个问题,这就是中国的哲学研究范式中,将“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分立为两个学科,显现出了弊端。就近年的学术研究而言,中国哲学研究,主要是通过对传统典籍的解释、研究,阐发中国哲学的独有特性;西方哲学研究,主要是翻译、研究西方哲学家的基本思想。这两个方向的研究者,形成了各自的学术共同体,彼此之间鲜有交流。这两个学科的分立及其学术共同体之间的独立,有其学理上的必然性和必要性,两个学术共同体都对中国的哲学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这是无可置疑的。但是同时也出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两个学科常常画地为牢,固守自己的边界,两个学术共同体往往不让他人涉足,否则就会以外行之名驱逐之。这种状况,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学科之间的交流,阻碍了思想理论的创新,妨碍了哲学学科的发展,日益凸显出学科破界的必要性。本文拟就下面4个问题加以申述:一、中西哲是否合法?二、中西哲是否互通?三、中西哲如何互通?四、汉语哲学的边界何在?

一、中西哲是否合法

中国哲学近年来遇到了挑战,这个挑战的主题是:中国哲学是否具有合法性?这个主题的另一个表述是:中国是否有哲学?哲学这个概念起源于古希腊,它的原初含义是爱智。在古希腊,哲学是一个包罗万象的知识体系。哲学作为一门学科,则是近代的事。近代实证科学兴起后,对各种知识做分门别类的研究,根据理想类型的方式,确定学术的研究范围,由此形成各种学科,同时要求各学科用实证科学的方法和范式来研究自己的内容。古希腊“爱智”的内容被实证科学蚕食,纷纷独立,同时“爱智”的方法也受到实证科学的鄙视。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借用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诗句对哲学的凄凉处境做了形象的描述:“不久前,我还是强中之强,/有那么多儿女媳婿,威重四方。/如今啊,被逐出家园,/孤苦无依,好不凄凉。”此后哲学才开始有学科的自觉意识,为在科学王国中赢得一席之地而艰苦奋斗,从康德、费希特、黑格尔,一直到胡塞尔,都把使哲学成为严格的科学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在这个奋斗过程中,“哲学”才开始划定自己的范围,寻求自身的方法,确定自己的范式,作为一门学科在科学王国勉强找到自身的位置,这就是:以形而上学为内容,以理性为方法,以科学为范式。20世纪以后,哲学范式或有发展,但是其核心内容仍然没有动摇。

哲学的合法性,就西方哲学而言,是在科学面前的合法性,这个问题,是哲学本身的内在的问题。20世纪以后,存在主义者认为,哲学本身超越于科学,是与科学完全不同的学问,因此哲学在科学面前的合法性问题,是一个伪问题。分析哲学认为,它们摒弃了哲学上的形而上学这种伪问题,哲学已经是一门科学,无需辩护。因此20世纪以后,哲学家们认为,哲学的合法性问题不再是问题。

就中国哲学而言,哲学的合法性,是学科本身的合法性。近代以前,按照冯友兰先生的说法,以董仲舒为界,之前的学术是子学,自他之后的学术是经学。无论是子学还是经学,其主旨都是经世济用。一直到胡适和冯友兰,用近代西方哲学范式、科学的方法,撷取子学和经学中的形而上学材料,构建出系统的中国哲学史,中国哲学才形成自己的学科。这个学科,无论其中有多少问题,仅从学科而言,它是按照哲学学科规范建设起来的,所以,在21世纪提出中国哲学的合法性问题,也是一个伪问题。

二、中西哲是否互通

与中国哲学合法性相连的一个问题是:中国是否有哲学?这个问题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一方面是就学科而言,如上所述,在20世纪之前,中国的学术是子学和经学,其主旨是经世济用、治国之术,并不具有哲学学科。但是另一方面,就思想而言,或者说就内容而言,中国学术中是否有哲学学科所包含的内容?也即是说,中国古代学术中是否有形而上学、伦理学和逻辑学的思想?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中国当然有哲學。在先秦的子学中,道家的形而上学、儒家的伦理学和名家的逻辑学就已经以独立的学术姿态出现了,其后的经学在此基础上进行了发扬光大。也正是因为中国古代有丰富的哲学材料和思想,冯友兰等现代哲学家才能按照哲学范式构建中国的哲学学科。所以在20世纪以后提出是否有中国哲学,同样是伪问题。

由于哲学学科本身就是西方的舶来品,所以中国哲学本身就是中西互通的,把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完全分裂开来,除非回到子学和经学,否则无异于把自己的身体分成两半一样,是无谓之举。同理,中国的西方哲学研究,看起来是翻译和介绍西方哲学家的思想,与中国哲学无关,实质上在翻译和介绍的过程中,包含着中国学者的深入哲学研究,这种研究包含着中国哲学所特有的气质。以陈康先生翻译《巴曼尼得斯篇》为例。陈先生的翻译,完全不是字面上的对应,而是具有深度研究的自我理解,它集翻译、注释和研究于一身,独成一家,其成果能够为世界所共有。陈先生认为,好的中文翻译、研究作品,是能够“使欧美的专门学者以不通中文为恨”,“甚至因此欲学习中文”的,所以,中国的西方哲学翻译、注释和研究,本质上是中国哲学家的学术努力,是中国思想打通外国思想的研究,是汉语言哲学对哲学本身的贡献。因此,中国学者的西方哲学研究本质上也是中国的哲学研究。

三、中西哲如何互通

在西方哲学的翻译和解释过程中,要从中国哲学的文本中撷取核心概念,比如“形而上学、有(存在、是)、无、道、理、性、体、用”等,来与西方哲学的术语和概念进行义理上的对照和对译。每一个核心词语的酌定,都包含着译者在中国语词与西方语词之间的交流和打通,其殚精竭虑,尤甚于创作,正如严复先生所说:“一名之立,旬月踌躇。”术语和概念的翻译,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对概念核心义理的提取,然后找到一个核心义理接近的字词对应。在这种提取和对应中,包含着译者对中西文语词和语境的理解。我们甚至可以说,一个西方哲学概念被翻译成中文概念之后,这个概念基本上就脱离了自己的“国籍”,加入了“中国国籍”,从此它必须按照中文语境生存,适应中文语词的效果历史,按照中文文法组织思想,从中文中获得养料和力量。它的生死存续,不再依赖于外国哲学,而是依赖于中国哲学研究。在翻译历史上,固然不少概念时过境迁,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但是同样有很多概念在中文世界的活动,早已超越了它的本土文本。比如我们现在经常使用的“主体、客体、辩证法、世界观”等,它们的使用频率,远远超出当今西方哲学研究中使用的频率。

这些概念在中文语境中生根成长后,又对中国哲学的研究起着核心概念的作用。在中国哲学范式建构中,这些概念被用来解释中国的哲学材料。它们就像矿灯一样,在中国典籍的宝藏中,照亮那些尘封的材料,将它们的当代价值、世界意义、哲学精髓,高亮出来,开发出来,让它们的思想放出光芒。它们对传统典籍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使之与时代相融通,激活其生命力,增强其影响力。比如儒家的伦理思想、名家的逻辑思想、道家的形而上学思想,老子的辩证法思想、荀子的唯物主义思想,等等。这些中国思想,既具有哲学的一般特征,又具有中国哲学的特有气质,它们为世界哲学贡献出中国人的智慧。有些概念和思想甚至走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承担起生活世界的重任。

在康德看来,哲学就是用概念、范畴和理念构成的思想体系。而这个思想体系,借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就是“语言之家”。中西哲作为哲学,都寓居语言之家中,中国的中西哲研究者就是这个家的守护者,虽然他们有自己的房间,但是他们的房间是彼此相通的,他们的生活是一体的,他们都是这个家的家人。我们可以说,这个语言之家,就是“汉语哲学”。

四、汉语哲学的边界何在

如果说汉语哲学是一个语言之家,它既能够保持中西哲的独立性,同时又能把它们统一在一起,打破它们之间的边界,那么“汉语哲学”本身作为一个存在之家,如何确定自己的边界?提出“汉语哲学”概念的学者,固然有高远的理想,然而理想只有照进现实,才能有前进的方向。汉语哲学的边界首先是哲学,这是不容置疑的。其次是汉语。这里就有很多的斟酌。我们可以分为3个方面来看:第一,汉语是作为一种手段还是作为一种目的?第二,汉语是作为内容还是作为形式?第三,汉语哲学是作为一种学科还是作为一种学术共同体?

1.如果汉语是作为一种手段,那么汉语哲学的边界就是,凡是用汉语写作和言说的哲学,都是汉语哲学。这是一个严格的边界。如果是作为一个目的,那么就如陈康先生所言,要让外国人以不通中文为恨,甚至来学习中文,這是一个高远的理想。

2.如果汉语是作为内容,那么不仅用汉语写作和言说的哲学,而且被翻译为外国语言的汉语哲学和用外语言说的中国哲学,比如《论语》的英文本,和外国课堂讲授的中国哲学,也是汉语哲学,同时外国汉学家研究中国哲学的成果也是汉语哲学。这个边界就极为宽泛了。如果是作为形式,凡是以汉语表现出来的哲学,都是汉语哲学,那就与作为手段的边界类似了。

3.汉语哲学如果要作为一个学科,需要有学科史和学科的范式和方法,这也是一个长期的任务。如果作为一个学术共同体,联合中西哲研究者,打破壁垒,创造形成互通的知识体系,这是可以努力的。

总之,汉语哲学是一个刚提出不久的学术概念,它的边界的确立,既有待学术界的研究,也有待学术界的实践。

责任编辑:王 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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