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蝉的那些记忆

2022-07-15 16:23廖锦海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7期
关键词:松脂萝卜干二哥

廖锦海

对于蝉,我历来不是很厌恶,但也不大喜欢,特别在炎热的夏天清晨,好不容易趁凉快睡个懒觉,栖息窗外柳树上的蝉儿竞争先恐后放声高歌,仿佛一支乐队在演奏高亢激越的曲子,我本以为它们唱累了,口渴了,会歇一歇,好让我赖一下床,但无论怎么样,它们总是不很安静,这边稍稍停了一会儿,那边又唱了起来,生怕错过这一夏的快乐。

南方的夏天来得比较早,太阳也比较猛,蝉儿的鸣唱自然也没落后。据《诗经·豳风·七月》记载:“四月秀萋,五月鸣蜩”,这个“蜩”就是我所认识的“蝉”,一到农历五月,蝉就纷纷刺透晒干的泥土和沙石,从小圆孔钻出地面,然后在邻近的地方徘徊,找到适合的树枝爬上去,用前爪紧紧地把握住,丝毫不动。接着经过半个钟头的空中腾跃、翻转,使身体从壳中脱出,过不了多久它就扔下它的皮飞去,空壳仍然挂在树枝上。听老辈人说,这壳叫蝉蜕,可入药。

屈指算来,自己识蝉的岁月的确已过去很久了,对蝉曾有的了解只是来自饥饿觅食。

小时候,物资奇缺,老是吃不饱,一天到晚总是肚皮瘪瘪的,没有半点精神,走起路来也是左摇右摆,放学归家,两三米宽的机耕路也看花眼,以致摔到水田里。实在太饿了,就拿几分钱到大队部代销店买点吃的,不是要这个票,就是那个票,唯独夏天的夜晚去竹林头、树根下捡回蝉蛹爆着吃不要票,要的只是时间和手电罢了。

知道蝉蛹可以吃,更可以充饥,是二哥教会我的。二哥书读得不怎么样,但弄这些还是有两手。曾经在夏天雨后的夜晚,我提着煤油灯跟在手拿电筒的二哥身后,围着池塘边的柳树头或者村边的小树林转悠。作为跟班的我,只负责拿网兜,二哥开路,捡到的蝉蛹就扔进兜里,虽然摸黑辛苦一两个钟头,溅到满身泥水,但收获颇丰。回家换下衣服后兄弟俩立即用清水淘去蝉蛹上粘着的泥沙,再煮开水泡一下捞起晾干。二哥从存放咸菜的瓦埕中摸出两片萝卜干洗净切碎,我生火烧锅,昏黄的油灯下,我看到二哥拿了汤匙伸到灶台盛猪油的盅里沾了几下滴到锅里,吱吱声响过后,二哥赶紧把蝉蛹和萝卜干碎倒进锅里不停翻炒,那香气早已透过房檐飘出屋外,坐在门口乘凉的父亲闻到蝉蛹和萝卜干的香味,跑进厨房,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进锅里拿了就吃,手指烫到了,只是用口吹吹,我和二哥都笑父亲,比我们还猴急。

蝉蛹好吃,但也不可多得。蝉的幼虫顶破洞穴得到自由,经过两三个钟头沐浴阳光、休养生息后,身体颜色变成棕色就飞到树枝上或别处去了,蝉蛹已蝶变成蝉了,这个时候捕蝉拿来吃的比较少,捉来玩的就很多。童年岁月没什么娱乐,捕蝉就是我夏天寻找快乐的重要内容,然而,我却缺乏捕蝉的利器,对趴在高高的柳树上放声歌唱的蝉只能望蝉兴叹,奈之若何?我知道二哥捕蝉了得,他间或逃课去别的村捕蝉,我没有密告给父亲,所以他时常施舍几个会唱歌的雄蝉给我,有时我也会分两个与我的同桌、民兵连长的儿子同乐。我知道二哥捕蝉厉害是得益于他有一支粘筒,他曾与我说,这是他采松树上留下来的松脂油和烂生胶拖鞋熬制出来的黏液,挺黏的,拿竹棍抹一点上去,粘到蝉翼,绝对手到擒来。我央求二哥借给我用用,他一口回绝,没有商量余地。

年少好胜的我,也不甘人后。周末一大早,我谁也没告诉,端起照着人影的稀粥,就着两条红薯,算是饱餐一顿,随手拿过一顶烂草帽,袋装一把小刀到几公里外的松树林去采松脂。也许树林太茂密,遮蔽了阳光,也许忘乎所以,竟然下午都不知道返家,父母大半天没见我露过脸,下午也不见人回来,于是就有点急了,拽上二哥要去寻我,二哥可能猜到我去哪了,直接与父亲奔往松树林,刚好我也采到一小袋松脂走出来了,见到阴着脸的父亲,就预感到大事不妙。

踏进家门,父亲二话不说,操起大门角落的竹扫向我屁股大扫过来,这是我因为蝉第一次挨父亲痛打,我不敢叫喊,更不敢躲避,只是双手紧紧抓着装有松脂的小袋,父亲没有进一步为难我,也没有要销毁我辛苦大半天才弄到的松脂的意思,就是骂骂咧咧地说我不懂事,周六、周日就算没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拿几分工,也应该去村外山塘割一些水浮莲回来喂猪,减轻大人的负担,怎么能玩物丧志云云。其实,父亲说的一点没错,穷人孩子早当家,按理我是应该为父母分担的,但那时少不更事,挨揍当下似乎很明白,但过不了多久就把父亲的教诲忘到九霄云外了。

第二天,我心急火燎地从邻家厨房外寻来一个半好的瓦煲,开始熬制我的捕蝉神液,经过一上午的捣鼓,粘筒大功告成,试一下,黏性还是不够二哥的强,可要粘住蝉还是绰绰有余。下午到池塘边上的柳树旁溜达溜达,小试牛刀,十来个蝉还是轻轻松松就捕到了,当时的心情别提有多愉快,前天挨揍的郁闷早已一扫而光。

周一早上,没等到蝉鸣,我已摸起床,我要急于把自己近两天的经历告诉同桌,更要把劳动成果展示给他,于是,我把昨天捕到的蝉拿出来与同桌分享。课间,同桌把几个雄蝉的翅膀折去,趴在泥地上用一支小木棍在不停地撩动蝉儿,“喳、喳、喳”的清唱吸引着几个同学围过来,这间隙,我猛然看到同桌的台面上摆放着一个军绿色的书包,“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尤为显眼,书包一边压着一本封皮已经发黄的书,出于好奇,我随手拿来瞄瞄,书名叫《烈火金钢》,翻看前几页,一个英雄形象已跃然纸上,身负重伤的八路军排长史更新依然能刀劈全副武装的特务和一拳击毙一个鬼子,再同三个鬼子拼杀起来,还将他们全部刺死,就算会日本功夫的日军猪头小队长也差点命丧他手下。英雄的大无畏革命气概和勇猛无比的革命精神令我热血沸腾,老师开始上课了我都没反应过来,同桌也不管我正看得入神,一把抢过书就塞进书包,用屁股压着。

课堂上老师讲什么我一点都没记住,只想着老师快下课,想着怎么样才能借到这本书来看完。放学路上,我一直跟同桌套近乎,隐隐约约知道《烈火金钢》的来历。同桌的父亲——民兵连长,不知道是从哪个知青点没收回来的“毒草”,他家厨房有个地方凹陷下去,吃饭的四方台不平衡,同桌的母亲临时翻出来垫了几天台角,同桌有了新书包,也临时拿来装点门面。

我与同桌好说歹说,就借给我看一天,但同桌就是不答应。没办法,我只好拿出杀手锏,决定捕捉十几只雄蝉送给他交换,在物质面前,同桌也点头同意了,但我知道,要捕捉十几只雄蝉也不容易啊。往往雄蝉趴在马尾松或是柳树的高处,它的视力又相当犀利,最主要的是村里的蟬都给二哥扫遍了,要实现这一目标,非到另外一条村的旧村场去,我曾经跟二哥去过,那地方残墙断壁,阴气森森,树木高耸,中午时分,蝉尿纷纷如雨雾,仰头捕蝉都会洒到一脸尿液,但不管怎么样,为了能看上《烈火金钢》这本书,我豁出去了。

中午,我喝上两碗稀粥,拿上我亲手做的粘筒和布袋,前往目的地捕蝉去了,功夫不负有心人,下午上学,竟然捕到二十来个,我全部给了同桌,同桌答应明天拿书给我看,我心里喜滋滋地等着。

然而,天有不出风云。第二天早上,同桌说蝉死了,他拿萝卜干塞进蝉肚里烤来吃了,要我再捕捉十个给他才借书我看,听到这言而无信的话竟出自我多年的同桌,我气不打一处来,立即拿起他新书包扔到地上,同桌见我竟敢把他心爱的书包扔到地上,也不管老师在不在,冲过来与我厮打,我个头虽小,但激于义愤,右手五指狠狠地在同桌腰间扭了一下,要不是同学大叫老师来了,那场面就壮烈了。

大队民兵营长传父亲到大队部严厉批评教育一顿,要不是老实巴交的父亲一直唯唯诺诺和作深刻检讨的话,说不定还要在全大队会议上挨批斗呢。老师来家访与父亲说,子不教,父之过,儿子打架,家长有责任啊,父亲毫不犹豫答应老师,以后一定要对我严加管教。这一次,也是第二次,我又因为蝉与书挨了几下竹扫。

其实,人生与蝉何其相似?没有辛勤付出,厚积薄发,哪有夏天阳光下的享乐!

责任编辑:赵利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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