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一个时代的鼓手

2022-07-18 17:03马识途
阅读时代 2022年7期
关键词:鼓点土匪胡子

马识途

1946年7月15日,我的老师,西南联合大学教授闻一多先生在参加完李公朴教授追悼大会后,返家途中突遭国民党特务的枪击,身中数弹,不幸遇难。

我已逾百岁,但闻一多先生的音容形貌却还那么鲜活地留在我脑子里。那些过往,仿佛就在昨天。

闻一多先生风尘仆仆地从老远的昆明乡下下马村步行进城,到西南联大来给我们中国文学系的学生上“唐诗”来了。

他的个儿不很高,有几分清瘦的身子装在那宽大的褪了色的蓝布大褂里,潇洒自如。他的脸说不上红润,可也并不显得阴暗晦气,像当时在落难中的许多知识分子那样。他那过早脱去头发的脑门在阳光下闪亮,配上深邃而充满智慧的眼神,一望而知是一个很有修养的学者。他的胡子不茂密,可是长得很长,大概留的年代不短了。

他的手里攥着一个特大的蓝布口袋,这个口袋似乎和他在这个世界上是同时存在的,那里面藏着他多年的心血和打开中国古代文化的钥匙。他从容不迫地向新校舍里东南角上一间破旧的泥坯草房走去。他抬头望着人,却并不和人打招呼,或者他还在梦幻中和庄子、屈原、杜甫这些古人一起神游吧。

他走进教室,在小讲桌前坐下来。他把老怀表摸出来放在桌上。时间还不到,他摸出他黑亮的烟斗来点上,吸起烟来。选“唐诗”这门课的本来只有十来个学生,可是教室里早已座无虚席。有的就坐在窗台上,有的站在后边,连窗外也站了一些人,旁听的比选课的多了几倍。我是选“唐诗”的,来迟了一步,也只好站在后边了。

上课的钟声响了。他立刻从大书袋里摸出讲稿来,开始讲课。其实他并不照本宣科,往往是不看稿子,越讲越远,越讲越自在。用那充满激情的调子,诗意般的言语,给我们讲杜甫的“三吏”“三别”,用生动的形象展示在你的眼前,把你带到古代的社会里去,让你去看看石壕吏怎样夜晚捉人,让你看看新婚的丈夫来不及和妻子告别就被拉上战场。

但是他并不是想把我们拉回古代,把我们带进故纸堆里去,像当时中文系里许多教授干的那样,引诱你钻进去,用一字的考证获得学术上的稀有荣誉,叫你在蜗壳里自我滿足。

他却用历代人民的悲惨命运来引出对于今天现实的留心,他愤愤地说:“杜甫描写的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你们仔细张开眼看看,这却是写的眼前抗战时期的事。比唐肃宗那时更卑鄙更无耻。”于是他讲一件国民党军队拉壮丁的事。他说着说着站起来叫:“这样无法无天,还成什么国家?这是什么‘国军’?这是土匪,比土匪还土匪!”

这是在讲唐诗吗?有的教授也许认为不是的。但在这教室里听讲的学生却认为是讲了最好的唐诗。听的人越来越多,窗户外都拥不下了。他说过:“我不能想象一个人在历史里看不出诗来,而还能懂诗。”

他说他在编一本《现代诗抄》。朱自清教授给他一本田间作的诗,就是田间在抗战初期和在解放区写的那些激昂的诗,有的人称之为“楼梯诗”。他说几年没有看新诗了,乍一看,吓了一跳。他想,这叫诗吗?再看,才恍然大悟。他说:“这不仅是诗,而且是擂鼓的声音。”

于是他擂起鼓来。他亲自朗诵一首田间的长诗《多一些》。他朗诵得真好,那么激昂而有节拍,就像一声声的鼓点,就像为配合解放区军民英勇前进的步伐而敲的鼓点。念到后来,他更激昂了,像一头雄狮抖动着头发和胡子,大声地吼了起来:“呵枪!呵刀!呵祖国!呵人民!”

他极力称赞这样的诗,他说这样的诗是时代的鼓声,这样的诗人是时代的鼓手。他兴奋地用一连串的形容词来赞美这样的诗:“沉着的”“庄严的”“雄壮的”“勇敢的”“浑厚的”“猛烈的”“刚毅的”“激动的”“粗犷的”“急躁的”“横蛮的”“倔强的”“男性的”……

然后他慨乎言之:“我们的民族正走到我们历史的转折点,我们要一鼓作气渡过这个危机,完成独立建国的大业。”他大声呼吁:“这是一个多么需要鼓手的时代呀!我们要有更多的这样的时代的鼓手!”

我们听他朗诵田间的诗,也跟着激动起来。在我们的面前,分明站着一个兴奋得面孔发红,每一根头发、胡子的末梢都在战抖的鼓手,在奋力地擂着战鼓,鼓舞着人们踏着他敲起的鼓点子前进。他的每一句朗诵的诗,他的每一句激昂的话,才真正都是沉着、庄严、雄壮、勇敢、浑厚、猛烈、刚毅、激动、粗犷、倔强、男性的。他才真正是一个鼓手,一个时代的鼓手!

(源自《那样的时代,那样的人》)责编:何建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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