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菊花 红玫瑰

2022-07-19 14:03娄光
当代小说 2022年7期
关键词:桑梓玉屏凶手

娄光

1

楚项刚赶回桑梓路,雨就下来了。已近傍晚,路面上湿漉漉的,周围也随着湿气寂静下来,路上行人不多,两边的楼房里透出来暗黄色的光,在雨雾里幻化成一片迷离。楚项加快脚步,空旷的街上响起“笃笃笃”的脚步声,她心里顿时升起一丝寒意。抹了一把脸,花卉市场大槐树上两只大鸟突然扑棱棱飞起来,吓得她猛地停了下来,在细雨中轻拍了几下胸脯。

楚项去参加玉屏的遗体告别仪式,结束时已经中午了,没有意识到会变天,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带把伞。她还沉浸在浓浓的悲伤中,民生小学的办公室主任打来电话催工期,两天,就两天,两天之内必须把教室的窗帘都装好。楚项着了急,这事她早就安排给了安装工长福。

在桑梓路上开店这么多年,女老板楚项还是有些名气的,要不然怎么连开发区民生小学的工程都来找她?她毫不拖泥带水,马上就给长福打电话问情况。长福却迟迟不接电话,打了三次,都没人接。没办法了,只能自己动手,她急忙打车赶回桑梓路店里,取上一些小配件,再赶去工地。装窗帘这种事难不倒她,刚开店那几年,这些活都是她自己干。只是一个女人爬高下低的,到底没有那么方便,才雇了长福做安装工。

取上配件,天有些晚了,她在电话里叮嘱学校办公室主任给留着门,两天时间,晚上不加班肯定是干不完的。出门时,她抬头看见花瓶里的那束鲜花,那是过生日时玉屏送给她的,白色的百合、红色的玫瑰、各色的康乃馨,搭配得和谐淡雅,只不过因为整日忙碌,顾不上打理,它们都已经干枯了,干枯得让人心酸。玉屏走了,转眼已物是人非,楚项眼角不自觉地湿润了,她抽出花瓶里已经枯萎的花,随手扔进垃圾筐里,然后带着工具箱出了门。

楚项是女强人,但一直没有学会开车,主要是自己不愿学,这一点就比不上人家玉屏。走到桑梓路上之后,她用手机叫了滴滴。雨越下越大,她站在花鸟鱼市场的一处屋檐下等车。手机上显示接单的车距离还有三公里,楚项心里说,距离这么远你接的什么单?

花鸟鱼市场大门已经关了。下雨天,人走得都早,桑梓路像突然睡着了一样,平时很热闹的猫狗市场里的狗也好像睡着了,叫都懒得叫一声。

她焦急地看手机,车还在两公里外。打电话,司机说快了快了。她呆呆地看着眼前不断飘落的雨丝。秋天的雨,下起来总是没完没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

玉屏的葬礼很隆重,人很多,但不是她做生意时交的朋友,大多是同学亲戚。令楚项感到愤怒的是,她前夫竟然没有来,男人就是这样绝情绝义。她儿子还小,刚上小学,一脸呆呆的表情,一句话也不说,也许还不知道什么叫悲伤。倒是她妈,几次哭昏了过去。楚项一直小心陪着,把老人送回家之后才赶回桑梓路的。

民生小学催得紧,主任说,快开学了,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得做好,窗帘必须这两天就安装好。揽到这宗活其实也很不容易,在做窗帘这个行业里,这单也算大生意了,半个月来,没日没夜地赶工。主任说,安装一结束,马上结账付款。

忽然,马路上有一团黑影直直地朝她飘了过来。她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地赶紧往一旁躲。那团黑影像长了眼睛一样,撵着她朝她扑了过来……她吓得差点叫出了声,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张废弃的黑塑料薄膜,被风从楼上吹了下来。

在玉屏的遗体告别仪式上,一个朋友恐惧未消,对楚项说,你也得小心,你比玉屏还漂亮。当时随口的一句话此时突然蹦了出来,她赶紧掏出口罩戴上,遮住了半边脸。

滴滴车在市场的大门口停下来,溅起了不少路边的积水。她跑过去,顺带看了一眼车牌,才拉开后门上车。司机回过头问,等急了?楚项没看他,说,走。

这时长福突然回了电话,说家里出了急事,他老婆出门时被出租车蹭了一下,摔伤了,正在医院检查,怕是得观察三五天。

又是出租车!楚项心里一紧,扭头看司机,车已经开动了。

民生小学在开发区,从桑梓路出发,差不多二十来公里,最多一个小时。楚项上了车,司机回了几次头,还把后视镜调整了一下。

你不开导航吗?楚项忍不住问,其实她是想发出点声音给自己壮胆。

这条路我很熟悉,司机自信地说,一米也不会多跑。

楚项的心放下来,却也不敢大意,抱紧包,死死盯着司机。

司机一路走一路回头,一会儿把车窗摇上,一会儿又把车窗摇下,不时往后视镜里看。楚项终于沉不住气了,说,师傅,麻烦请您好好开车。

司机说,哎,声音不对嘛。楚项有些恼怒,问,你咋回事?司机干脆停下车,楚项惊恐地问,你要干什么?!司机好像没有听见她说话,说,车底盘声音有点不对。

司机下了车,围着车转了一圈,蹲下身子,扯出了什么东西往路旁一丢,上了车,他说,我就说声音不对嘛,一根树枝卡在钢圈上了,桑梓路上树多,下雨刮风容易出这些事。

司机不再说话,继续开车。楚项想,这是怎么了?自己平时也不这样啊,神经兮兮的。

2

玉屏是楚项的闺密,早年做外贸生意的,丈夫是房地产商,后来有了外遇,俩人离了婚。她离婚时分到了婚前的一部分财产,是个有钱的女人。出事的那天晚上,聚完餐以后,玉屏還打电话约她去登州路的啤酒吧喝酒唱歌。她忙着赶做民生小学的窗帘,抽不出时间,才没有去。没想到,就是那晚,玉屏被杀了,被出租车司机杀的。为了调查取证,玉屏的遗体在太平间停放了三天。

遗体告别仪式上,玉屏安安静静地躺在水晶棺材里,面貌几乎跟平时一样,只是眉毛又黑又粗,没有平常那么秀气。根本不像死了,倒像是睡着了。入殓师给她脸上涂的粉有点多,腮红也抹得不均匀。楚项突然感到有些难过和悲哀,玉屏那么爱美的一个人,对穿着和化妆品尤其讲究,死了之后用的却是这种粗糙的东西。

车驶出闹市区。刚从海底隧道出来,司机猛地打了一把方向,差点连人带车闪进路旁的花坛里。楚项问怎么了,司机没回答,停下车,拿起抹布,拉开车门走了出去,然后弯腰在车前擦来擦去。几分钟后上了车,说,好像是一只小动物,我以为撞上了。楚项没说话。司机又说,下雨天,车灯上有水,看不太清。

楚项睁着眼,盯着窗外。海的背面就是山,夜幕下的山峦是一团高大冷峻的黑影,黑影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忽然车又停了。她抬起头,司机头也不回,又下了车,径直朝车后走。玉屏是被出租车司机杀死的,长福的老婆也是被出租车司机撞倒的。她直起身子,把包死死捏在手里,悄悄拉开了拉链,伸手在包里摸,摸来摸去,没有摸到什么坚硬的东西,只摸到了一支眉笔。她把眉笔握在手里,想,他要是敢打开后排的门,我就戳死他。转头又看到了旁边的工具袋,里面有把裁纸刀,便悄悄伸手抓住了裁纸刀。

那司机正在朝远处张望。楚项抬头顺着他望的方向,隐隐约约看到一条向山里延伸的小路,不宽,路口有一块大石头,像一只埋伏在路边的野兽。其实那是路口深处村子的村碑,上面隐约能看出刻着的村名。没有了车灯的干扰,司机的身影反倒看得清楚了,他走到石头村碑旁,踮起脚,往小路上望,望了一会儿,又低着头往回走。她不敢开车门,只好对司机喊,喂,走了。司机好像没有听见,径直朝车走过来。楚项紧紧握着眉笔和裁纸刀,死死盯着他。

他径直走到车尾。后备箱“啪”地打开,车里的照明灯亮了,一阵冷风“嗖嗖嗖”地钻进来。楚项丢下眉笔,悄悄回过头去。什么也看不见,只好竖起耳朵听。司机好像在拿什么东西,塑料袋被吹得哗啦哗啦响。随后,“啪”的一声,后备箱关起来。楚项又抓紧了眉笔和裁纸刀,紧紧盯着他。司机朝那块大石头村碑走去,弯下腰,好像在往村碑后面塞什么东西……

司机上了车,回头看她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他顺手抓过一条毛巾,擦了擦脸,又在头上揉了几下,叹了口气,发动车继续往前开。

走过岔道,车开得轻快起来。楚项一抬头,远远地看见有一片灯光在冷风里闪烁,那是一片灯的海洋,开发区到了。自己和车就好像是在茫茫的大海上航行,终于看见了灯塔。那颗吊着的心这才慢慢落了下来。

下了高坡,又拐了道弯,车子开进那片灯光里。这是新修的大路,上了这条路,就算是进入了城区。车驶到民生小学门口,楚项说,到了。司机踩了刹车,车停了下来。楚项刚要走,司机伸出头,说,麻烦给个好评。

楚项愣了一下,想问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变了,我回去的话,要是想再打你的车,怎么办?司机说,我给你留个电话,用车就提前打,我来接你。

3

一直忙活到大半夜。第二天,楚项起得很早,她只想尽快把窗帘装好,早点回家。

她站在人字梯上打孔,电钻转动,墙灰哗啦哗啦往下掉,幸好她戴着口罩,不然一张脸不知道会被弄成什么样子。打孔、上膨胀螺丝、穿滑轨、挂钩、套窗帘……这些活,看起来简单,可做起来着实费工夫。

雨陪了她一夜。早晨起来,风一吹,天晴了,天空蓝得就像掉进染缸里的纱布,比远处的海面还耐看。楚项把三楼教室的窗帘安好后,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她心里很高兴,干得比预计中要快得多,剩下的活不多了,再回去取些配件,明天很早就能完工。她在心里盘算着,今天怎么也能在天黑前回到家。

太阳一点点地往下落。她把轨道安好,把窗帘扣一个个扣上,挂上窗帘,然后唰一声拉开,夕阳就像一双巨大的手,撕开天空的蓝纱,朝她伸了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在拉开窗帘的那一瞬间,好像看到玉屏的身体突然被撕开一样。

那晚,玉屏喝多了。晚饭她们是在一起吃的,吃过饭,楚项回家赶活,玉屏开车带着几个朋友去登州路唱歌。九点多了,又打电话给她。楚项没去,活催得太紧了。

楚项兀自摇摇头,想把玉屏的影子从脑海里撵走。

当她把四楼最后一间教室的窗帘安好,夕阳早已钻进了黑色的帷幔里,月光洒了下来,显得格外冷清。她转过身,看了看新挂的窗帘,淡黄色的遮光麻料在雪白的灯光下晃动,像一大群孩子,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朝她不停眨,她暂时忘记了玉屏。

要回家了,她又慌乱起来。忙着忙着就忘记了时间,和预期的并不一样,还是有些晚了。

马路边上有人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聊天,街上弥漫着秋日银杏叶子的味道。一家超市门口站着几个男孩子,还有几个民工,让人看上去很不放心的样子。他们正勾着头商量着什么。楚项感觉有人朝她这边看,连忙把口罩戴上。

这条路是新修的,人少车也少,公交车刚规划过来,还没通车。楚项呆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她掏出手机,打滴滴,却没有人接单。她在旁边一家超市打听到,这里都是过海底隧道的车,要走的早就走了。她不死心,站在超市门口等,竟然连路过的出租车也没有。

楚项想起了昨晚的司机,犹豫了一下,又觉得不妥,不知道底细,贸然叫人家来接,会不会自找麻烦?

超市的老板娘告诉她,不会有车的,我们这里偏僻,该回去的早回去了。

门口那帮男孩和民工散开了,其中一个民工朝她走过来,楚项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转身往店里面走,装作看东西。民工瞧了她一眼,买了包烟就走了。老板娘说,打个车吧,一个人,在外面时间长了不好。她点点头,掏出电话打滴滴,可就是没人接单。没办法,她只好找出昨晚那司机的号码。司机很爽快,让她在超市门口等,说一会儿就到。

夜色里,墙角、拐角、路边的树下、远处的山林里,好像到处都有什么人正盯着她。她缩缩身子,把自己藏在門口的柱子后面,躲避着夜色里那些看不见的眼睛。

车灯直直地照射过来。她不敢轻易现身,直到那司机停了车,不住按喇叭,她才从暗处走出来。司机说,你提前打个电话,定好时间,我直接来接你,免得等。楚项笑笑,没说话,坐上车才想起自己戴着口罩,人家看不到她的笑,忙说,好。

夜越来越静了,蜿蜒的公路像一条灰白色的窗纱飘向远处,出租车就像一只壁虎在纱窗上慢慢爬。两人都不说话。楚项一直盯着窗外。离开了城区,没有路灯的干扰,夜变得明晰起来,两旁的山和树,那些起伏的地面,都清晰可见,再远处就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了。暗夜里不时传来几声乌鸦的叫声,楚项的心不禁又提了起来。

玉屏有车,那晚在登州路酒吧唱歌,车就停在门口。她到底喝了多少酒,谁也说不上来,听说一进去就上了两提,二十四瓶。据说,那晚玉屏有些反常,除了瓶啤还要了不少散啤,一边喝着酒还一边抢话筒,狐腰媚眼,又扭又跳……

楚项觉得脸庞上凉凉的,一摸,是泪,是因为玉屏,还是因为自己?说不上来。白天有生意忙着不觉得,一到夜晚就觉得孤独像一双手,按住她,折磨她。玉屏也该是这样的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跟她们经常聚在一起的大多是离过婚的单身女人,各自做着不大不小的生意。

那司机从倒车镜里看了看她,打开车载交通广播,里面传来一个不熟悉的声音:“每一天哟每一年,急匆匆地往前赶,哭了倦了累了,你可千万别为难……”楚项舒了口气,心想,那司机也是个苦过累过的人吧,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开着车跑远路,不也是为了这两文糊口钱?她放松身子,懒洋洋地靠在车椅上,继续胡思乱想。

玉屏性格泼辣,一发现男人有了外遇就吵就闹,闹了几次,最后只能离婚。男人要儿子,她不给。她说,跟着你这种人,学不得好,以后也让别人家姑娘跟着受罪。她把自己挣的钱全部花在自己身上,做美容,健身,约朋友喝酒唱歌。整个小区都知道她是个舍得为自己花钱的女人,美容院里那些小姑娘,见着她就姐长姐短的,只要她高兴,几千上万的美容产品价都不还。

拐过一个弯,车速慢下来。楚项看见那块大石头村碑依然竖在路边,那条岔道依然在往右边的山脚下延伸。那是昨晚司机停车的地方。楚項正要问,司机停下了车,嘎吱一声拉起手刹,推门下去了。楚项又有点紧张,甚至有些后悔,想,昨晚就觉得这家伙古怪。她拉住车门把手,想跟出去又不敢,车外会不会更危险?

她盯着他。他还像昨晚一样,走到村碑背后,弯下腰,摸了一会儿才直起身,往小路那头看。走几步,回头看看车,停了下来,犹豫半天,再次回到车上。楚项悬着的心一点点放了下来。

司机上了车,看她满脸警惕的样子,说,你放心,我不是坏人。楚项嗯嗯嗯含糊地答着,心想,谁会说自己是坏人?司机发动车,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楚项忍不住应声,说,你会相面?司机不回答,拿起水杯喝了口水,转过头看了看她,才说,你怕我。楚项有点尴尬,说,怕还坐你的车?司机把水杯放回杯架上,慢慢发动了车,关了收音机,突然说,前几天,有个女人被杀了,出租车司机杀的。

楚项“哦”了一声,故意反问道,是吗?司机鼻子里哼了一下,冷笑了两声。楚项被猜中了心思,脸上火辣辣地热起来。司机不再说话,车开得飞快。

快进海底隧道了,楚项终究没有忍住,问,杀人那个,你认识?司机叹了口气,说,认识,真可怜,自首了,肯定不是有意的。楚项有些愤怒,说,你有病,杀人的倒成了可怜人。司机摇摇头,刚要开口,隧道里的照明灯像一串珠帘在面前铺排开来,司机一打方向,车轻轻一拐,开了进去。

楚项心里挂着那个凶手的事,见司机一脸严肃,不好再问。快下车的时候,司机反倒问起了她,说,你每天都从开发区往桑梓路跑,有事?楚项说,民生小学有一批窗帘要安,快完了,再有一天就完工了。司机想了想,说,这样吧,明晚我直接来开发区接你,免得你干完活不好打车。楚项一听,忙说,那怎么好意思。司机说,反正都是挣钱,提前说好了,我好安排时间。

4

最后一天,还是到了天黑才把所有的窗帘安装好。楚项一间一间查看了一遍,把窗帘全部拉好,关掉灯,收拾好工具,才往下走。因为提前约好了车,她心里踏实多了。

她看了看手机,已经九点半了,想起跟司机约的时间是九点,有点着急。

学校放假,白天也只有几个管行政的老师上班,傍晚后就一个人都没有了,看大门的保安是市里人,很热情,交代楚项走的时候一定把教室的门锁好。灯一关,整个学校就黑乎乎一片,民生小学的夜晚显得格外空荡寂静。学校在开发区的一座山的半坡上,位置高,兜风,风把学校周围的那些树吹得哗哗响。楚项在教学楼前站了一会儿,适应了一下眼前的夜色,便急急忙忙往学校门口走。

刚走出教学楼,两道车灯的光就照射了过来。那司机把车开到学校门口了。

人刚走到车跟前,司机忙下了车,接过她手上的工具包,放进了后备箱里。楚项提了一下口罩,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司机好像也没觉得奇怪,稳稳地发动了车,开始往市里开。楚项说,谢谢你。司机说,谢啥,我还不是为了生意?楚项还想说几句什么,听他这么一说,就不吭声了。

她靠着椅背,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司机问,怎么了?楚项笑笑,说,活干完了,可以喘口气放松一下了。司机看了她一眼,说,没有人能把所有的钱赚完。楚项说,是啊。司机摇摇头,说,安窗帘还是要找个安装工人。楚项点点头,也不解释,闭上眼睛,懒懒靠着。司机还想说什么,看她似乎很累的样子,就闭上了嘴,尽量把车开得又平又稳。

楚项觉得全身上下似乎都要散架了一样,干完活,才真正感觉到了累。手机忽然响了,是洪敏。洪敏是她的朋友,也是玉屏的朋友,三个人常常一起约着吃饭唱歌,消磨时光。洪敏在电话里跟她说,后天是玉屏的头七,我们给玉屏烧点纸吧?挂了电话,楚项忽然想起头天晚上提到的那个凶手,想打听,又觉得不妥。那司机好像知道她的心思似的,主动跟她聊起了杀害玉屏的那个人。他说,杀人的那个司机才二十六七岁,家里有个一岁多的孩子因为肺炎住院,还有需要照顾的老人。他说,平时挺好的一个人,谁都想不到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唉。

楚项不悦,问,自己可怜就该杀人吗?谁的钱不是辛辛苦苦挣来的?那司机忙申辩,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觉得这小子可惜了,唉,吃了坏油黑了心了,毁了两个家。

楚项没有再问。其实,关于玉屏的死她知道得最多。那晚放下手上窗帘的活计,是十一点左右,她还给玉屏打了电话。玉屏说,还在喝酒。她就有点担心,睡觉前又打了两次,没人接,第二天早上对方也没有回电话。她又打,一直没人接。到了晚上,她才忍不住报了警。

一开始警察不太重视,四十岁的人了,又不是未成年,能有什么问题?楚项总觉得哪里不对,赖在警局不走。她告诉警察,玉屏的车还在酒吧门口停着,如果没有事她自己肯定会回来开车。警察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刚拿出登记簿,刑警队就来了电话,说是出租车司机自首了。警察们通过调查,很快锁定了那辆出租车。凶手说,他的出租车是与人合租的,为了少交份子钱,他选择晚上出车。

为什么杀人?怎么杀的?具体情况她就不知道了。只是听说,玉屏喝得不省人事,凶手把她送到她家楼下,根本叫不醒她。行驶轨迹显示,出租车在玉屏家楼下停了大概六七分钟,又在市里转了二十多分钟,最后才沿着海边开到了市区外山前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在那個地方待了一个多小时。

楚项问,凶手是为了钱?司机看了看她,说,谁知道呢,唉,两个家庭都被他毁了。他家娃娃还在医院,没有了收入,拿什么看病啊?还有老人……司机长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楚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些画面,仿佛看到玉屏上了出租车,满身酒气,妆容精致,LV包随手丢在身边,拉链没有拉上。凶手看见了里面的钱夹、手机,还有粉盒、口红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手机铃声一直在响……

到了玉屏家楼下,凶手停下车,听不见动静,便回过头,看见玉屏歪在靠背上,张着嘴,睡得正香。司机喊她,哎,到了。玉屏没有吭声,继续睡。凶手又喊,还是叫不醒,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等。等了一会儿,玉屏还是不醒,凶手便发动了车。车像一条迷失在大海里的鱼,在城市里游了二十多分钟。楚项好像看见凶手回头瞟了瞟昏睡在车后排的玉屏,咬了咬牙,开着车,沿着海边往市区外那个黑黢黢的地方飞奔而去。

楚项沉浸在想象中,直到车停下,才回过神。那司机又把车停在前两晚停过的那块大石头村碑旁,下了车,径直走过去,弯腰在那块大石头村碑背后摸。前两晚也是这样,楚项已经习惯了,她回过神,继续想玉屏的事。

凶手的车沿着海边一路狂奔,终于来到黑漆漆的山脚下,璀璨的城市灯火被远远抛在了身后。那个二十六七岁的司机停下车,拉开后排车门,见玉屏还没有醒,想了想,往身后的树林里走去。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烟头时灭时亮,就像他脑袋里那些忽明忽暗的念头。他或许想到了医院里的儿子,或许想到了家里卧病的双亲,或许在想,该怎么叫醒这个烂醉如泥的女人,要回今晚的车钱……

一阵冷风送来一阵侵骨的凉意。他终于打定了主意,把烟头往地上一丢,用脚踩灭,然后往车边走。趁她还没有醒,趁着心里的恶还没全部涌上来,赶紧送她回去。

楚项听到自己这辆车的司机打开了后备箱,把什么东西丢了进去。然后上车,挂了倒档,往后退了一截,车一转头,往旁边的小路上开去。

楚项的脑海里还是那个凶手和玉屏。凶手刚到车边,玉屏已经被海风吹醒了,看见车外是一片黑魆魆的树林,她大叫起来。凶手慌了,冲过去捂住了她的嘴。玉屏发不出声音来,脚踢手打,甚至扯掉了凶手胸口的纽扣……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玉屏安静下来。凶手放开了手,说,你别喊,我送你回去。玉屏没有回答他,凶手看见对方的身子软软的,瘫在座位上。他大声喊着,我送你回去,我送你回去。他跳上了车,倒车,开动,又停下,伸手在玉屏的鼻子下面探了探,发现已经没有了气息。凶手一下瘫倒了,说,我送你回去,我都说了送你回去……

发现方向不对的时候,车子已经开出去很远了。这条路很窄,碎石路面,应该说楚项是被颠醒的。她回过神来,看着黑魆魆的车窗外,后背忽然凉飕飕的,她直起身,问司机,你要干什么?

对方说,一点急事,先去村里一下,不远。楚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停车,我要下车。车速慢了下来,司机说,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让人不太放心,你就坐在车上吧,几分钟,就几分钟,好吗?楚项说,我花钱打车,你必须先把我送到目的地。

司机说,对不起。楚项叫道,那你停车,我要下车。

一个急刹,车停下了,司机跳下车,脚步匆匆地往前面走去。车灯一熄灭,天地间一团漆黑,楚项使劲揉眼睛,依然看不清车外的景况,只听得见风过树梢的哗哗声……

外面的黑夜听不见一点声音,楚项浑身的汗毛不由得竖了起来。她远远地看见司机的身影拐上了一条小路,急匆匆朝更远处的几间瓦房走去。楚项顾不上多想,拉开车门跟了出去。

那是一座老房子。楚项进去之后才看见,屋里只有一位老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床前的一杯水冒着热气。

那司机朝屋子里大声喊,大妈,大妈!没有人答应。他走到小床前,叫了一声大叔。床上的老人刚答应了一声,一阵剧烈的咳嗽就把他的声音压住了。老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那司机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走到墙角提起水壶,倒了半碗水,然后转过身,对楚项说,来,帮个忙,扶他起来。

随着一声门响,一个瘦瘦的女人推门进来了,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那司机问,大妈,大叔怎么了?女人瘪着一张掉光牙齿的嘴,嘟嘟囔囔地说,腿断了,三四天了,孙子一家的电话也打不通,也不知忙什么去了。敷了草药,也不见好转,我去找人帮忙请医生。

司机说,刚才我摸了他的头,还发着烧,得赶紧去医院。他边说边把老人从床上扶起来。

到了医院之后,司机一直把老人背进了急诊室。值班医生检查完说,明天做手术,他这个腿,不能再拖了,再拖就接不上了。说着,就把单子递给楚项。

楚项接过单子时愣了一下,见司机背起老人就往病房走,只好自己下楼去交了押金。

出了病房,楚项问他,你家亲戚?司机摇摇头,说,不好意思,耽误你了。说着,转身往停车场走。

他们之间很熟悉,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一些吃的、生活日用品提前买好,路过的时候放在村碑后面,老人即使自己来不了,也会托人捎回村里。这回,都三天了,东西还是原样摆在那里,他就知道他们一定是出了事。

你跟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司机迟疑了一下,才低声说,那两位老人,是那杀人司机的爷爷和奶奶……

楚项猛地瞪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脸。司机转过头去,不看她,平静地开着车,不再说话。

一路无语。司机把楚项送回到桑梓路,下车的时候,楚项拿出了提前数好的车费,递给对方。司机不但没有接钱,还从包里拿出了所有的零钱,都给了她,说,医药费肯定不够,现在我手里就这么多,等改天我给你打电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楚项一急,把司机的手推了回去,一把扯掉了口罩。

司机眼睛一亮,没忍住换了一口广东腔,说,哇,原来你是个大美女。

楚项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说,朋友们都叮嘱,让我戴着口罩。

5

楚项跟洪敏在约定的桑梓路迷你花店门口见面的时候,街上的人刚刚多了起来。楚项说,走,去给玉屏买束花。

迷你花店不大,两边是一排排的架子,架子上摆满了盆栽花,以及各种各样的花瓶。鲜花则一捧一捧地散放在架子下面的塑料桶里。楚项看了半天,不知道买什么。洪敏说,买束白菊花吧。楚项没说话,眼睛依然盯着那些花:玫瑰、月季、康乃馨、百合、黄金菊、满天星……她拿起了一把红玫瑰,问,多少钱?洪敏一愣,对她说,这个,不妥吧?楚项没理她,又问老板娘,多少钱?这时,她的目光落在手里的那把玫瑰上,看见一滴水珠正从玫瑰的花瓣上慢慢往下滑落。楚项呆在那里,恍惚间,好像看到玉屏正眯着蒙眬的醉眼,手里端着高脚杯,杯子上还残留着玫红色的口红,歪着头看着她,疲惫却张扬。楚项摇摇头,说,就玫瑰吧,她喜欢玫瑰。

老板娘接过花束,把红玫瑰枝条上的刺细心地划去,然后用透明纸把花包起来,接着,又拿出一张卡片,递给楚项说,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写上。楚项接过卡片,想了想,拿起笔写道:美是永恒的温馨,不是错误。

出了店门,太阳暖烘烘地照着,手里的红玫瑰在阳光下显得更加红艳、耀眼。这时,楚项才实实在在地感觉到,玉屏死了,玉屏真的死了。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地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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