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小月亮

2022-07-28 03:04千忽兰青由
南风 2022年7期
关键词:小咪猫儿小明

文/千忽兰 图/青由

1

死亡,死,死了。走了,消失了,没了。

我想蹲下来抱一抱的话,从前趴在这里睡觉的家伙、抬头看我的家伙,成了空气,我会抱个空的。那么我就蹲下来哭吧。

可是我没有哭。我走近小商店,门前的铁栅栏圈着的草地上,空荡荡。叫baby 的猫儿,叫猫小美的猫儿,叫大棕熊的猫儿,用一个周末的两天时间把自己变成了透明的空气。

小商店的老奶奶,有七十多岁了吧,还擦粉抹口红穿掐腰的花裙子头发盘成发髻插着漆木的簪子。说是女人老了先从步态上看出端倪,拖着脚后跟走路,身子还摇晃着,这都是老了的特征。她就这么摇摇晃晃从小商店窄窄的小门里挤出来,遥遥对我说,都死了。

我回答,嗯,我知道,所以周末不敢过来嘛。其实那门本来是正常的门那么大,很大的,但是门口塞了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一个烤香肠机器,大大的红招牌纸上写的是“台湾棒棒滴烤肠”。

当然那些滚动着的红色东东一定不是台湾亲手制作的香肠了。不会是僵尸肉吧,不会是死猪肉吧,渐渐不那么屌丝的我渐渐地不碰这样可疑的东东了。

熟练地用铁夹子取出正在滚动的香肠,另一只手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签子插进烫烫的红色香肠,然后递给顾客,顾客交过来两元钱,如果老太太忙着给顾客拿矿泉水的话,我就会帮她做这样的小事,钱放进那个从前装过糖果或者饼干的锈迹斑斑敞口铁皮罐里。

我从那“被窄小”的门挤出来挤进去。小商店里面就更小了,一圈矿泉水果汁饮料搁满的货架,地上紧紧摞着各种装饮料的箱子,一个有靠背的破烂电脑椅,铺着一块竹子的椅垫,一个小号的电饭煲搁在冰柜上。地上有一个塑料小水桶,猫儿们会用找着水源地的熟练扑过来,趴在水桶沿上吧嗒吧嗒喝水。

可以下脚的空间大约就是三五步吧。我挤进来把七宝摸一摸,把小灰摸一摸,把小金子摸一摸,把大白摸一摸,邻居的黄大仙也窜了过来,于是我俯身也把它摸一摸。后来它们一哄而散,冲到门外去,我就挤出门,站到铁栅栏那里,看它们爬草地上的棕榈树,一直到树梢,那里刺目的阳光穿透而落。

2

遇见Q 姑娘之前,我并没有打算在这座城市逗留太久。生活状况是:住在七层高的宿舍公寓,走廊尽头公用的阳台正对着长江的江面,和玩具似的渡轮。我第一次站到那阳台上,瞬间有梦幻之感,握住铁栏杆,俯身看楼下。因为青年时代常常梦见自己从万丈高的悬崖或者楼宇上掉落下去,在空中身体的飘荡感都清清楚楚,所以曾经以为自己的结局正是这个。现在不会这么觉得了。是因为有格森的存在吗?

楼下花喜鹊喧嚷,在一棵茂盛树冠的梧桐上。我丢下去一个熟透的金黄大柿子,柿子正好落在结实的树杈上,于是喜鹊纷纷飞来啄食甜蜜的果肉。每当这种时刻,我会觉得生活在地球上很幸福很幸福。其他的时候不会有什么幸福之感。

我仿佛很喜欢楼顶,阳台,天台,这样人迹罕至而高昂的地方。我常常下午五点,黄昏的最确实的时刻,在楼顶花园给格森打电话。需要说明一下,楼顶花园是我供职的单位的楼顶花园。“供职”这个单词是不是很棒:在某处贡献力量,并获得收入,在每个月固定的一个日子的某一点上,咔哒,短信到达,告诉我一笔固定的收入已安然抵达我的账户。

固定,安然,准时,这样的词语我从来没有发声过我很喜欢,一直都是妈妈的最爱,但其实我在心底里是很喜欢的吧。

我用这个固定的钱还房贷,给“妹妹”寄零用钱,一部分存下来,虽然并不知道存下来干嘛用,一部分购物,一部分买猫豆和猫罐头。

“给妹妹寄零用钱”。妹妹,其实是女儿哦。但是我常常说到她就会说“我妹妹”,后来索性不改正了,就我妹妹吧。

我站在楼顶花园,面对三缸荷花,一片竹林,一抹夕阳,格森方才在电话那头悠悠地对着六月天的冰雹说:再过一两万年地球就会变成火星那样的荒地了。

我大惊:一两万年?!怎么会!我以为只有一两百年了呢……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害怕和悲伤。我在地球上最爱吃的东东是山楂酪。Q 姑娘有一天给我捧来一纸袋,总计一百根,我每天夜里仔细地嚼一根,一百天是一年的三分之一,但是一百天之后我有什么计划和预期吗?似乎并没有。

3

每天除了去卖台湾棒棒滴香肠的小商店与众猫混迹一会儿,还要去甜蜜蜜水果店看望两只猫儿。

叫大咪和小咪的猫儿围在我脚边吃鱼头。小明的姐姐每次都坐在西瓜的海洋中心、庄严着五官对我说,猫儿不能吃盐啊。我立刻回答,用热水冲洗了四五遍,已经没有任何佐料的味道了。

水果店的木头小马扎,我每天正午必坐在大门右边、一筐一元一斤的烂桃或者烂葡萄旁,喂猫。小明跳起一只脚说,哎呦呦。我接过来叫做冰冻香蕉的东西,也哎呦呦起来。冰冷透了的感觉,与被炙了的感觉没有什么不同。剥起来很费劲,因为皮和肉完全粘合在一起了。我掰下半根,味道着实不错。

小明在香蕉海洋里掰下一根,拉开冰柜,放进去。网上说有个恶劣的男孩子把小幼猫扔进冰柜,看它一点一点冻死,然后哈哈大笑扔到天空中,再凌空一脚。这样一比,小明简直就是天使。

小明的爸爸穿红色T 恤,把叫西瓜的大圆东西一个一个从小货车上搬到水果店最里面。他的妈妈系灰色带大口袋的围裙,把头一天的旧葡萄摆到光明正大的门前来,新到的葡萄塞到货架底下的僻静地,盖着白色的大纸。他的姐姐埋头看手机里的电影,是个皮肤白皙到透明的年轻女孩子,要做的正事是守住银灰色的收银机。大约是晚来得子,所以小明把一根又一根无比鲜黄的香蕉放到冰柜里为自己做美食,大人们也是支持的。

我喂猫的时候小明就在旁边观摩,或者被我吩咐着去把猫碗洗干净,打来干净的水,等待俩猫饭毕呷水。这个时候我会看一看小明的眉眼。他的眼睛的间距略略分开得比较多些。我想起很多年前一个人对我说的话。

这个人看着我的眼睛说,瞧,你的眼睛间距那么宽,通常弱智儿都是这样的长相。

我曾经在很多年里思维会滑到这个说法的定势里。其实镜子里的我的眼睛间距很正常。只是那个人如此的认定和说法,让我很不爽。

小明的暑假作业扔在西瓜海洋旁边空隙里的一张小凳子上。我翻开,看见各种英文单词被书写成一个个字母的“分开的罗列”。又是间距。

但是,无论是眉眼的间距,还是英文单词各个字母之间的间距,小明是我在这座城市里遇见的天使之一。某天,那是个大雨天,我撑着伞走过水果店,他正在和母亲大人一起吃早饭,油条和豆浆搁在一只凳子上。他仰起脸向我伸出三根手指,大喊,大咪和小咪已经捉住三只老鼠了。我高声回答,瞧,我从来就说它们一定很有用。

4

只是落脚而已。将来肯定要离开。至于去哪里,暂时完全不知道。或许走着走着就知道了。因为抱定这样的心态在此地活着,所以就指导自己要多看看这座城市的人们。

在公交车上遇见的人我都会默默打量,用不令人察觉的余光。

老男人长了一张发面团般的脸。眼睛,又是眼睛,自从青年的时候被眼睛间距这一理论强行侮辱后,我常常注意人的眼睛。老男人长了一双丹凤眼,这让我略略吃了“一吓”。我再仔细看他,他已经完全进化成了一个老妇女的样子了。这里用进化这个词语对不对呢?

男人越老越像一个没有脾气的窝囊老妇人;女人越老尤其是干巴身材的越像一个活得哀怨沉静的老男人。

所以“推背图”的末了预言说,这时候地球上的男女已经混淆分不清啦。

这时候,指的是几千年以后。“推背图”是千年前的书。这玄妙!

他不在座椅上好好坐着,却把身子侧了一半、面向下车门。门那里站了个妙龄女子。虽只在妙龄中,心却早已入世并被百炼成钢,所以有了这样的打扮和举止。蕾丝层层的套裙,中间露出肚脐,正歪着头在浓发里打电话。听不出来是在说什么性质的事情。似乎职场里的洽谈混入了女子交际的风尘气,于是事情的进展就更顺利些。在这样的生存哲学指导下,很多年轻女孩子早已学会说正事的时候也要挨近一些,闪动眼波,勾魂摄魄。

大约正是这妩媚的脂粉气令老男人血脉贲张,目不转睛。于是,一个已然进化成了老妇女的老男人用着悍然男人的眼神看着一个混迹俗世的年轻女子,这一幕,爆棚了。

更令人惊厥的是,突然,一个老妇女从车厢尾部摸索蹒跚而来,摸扶着在老男人前面的空座上坐下。女人对男人说,我去问问司机吧,在哪一站下。

老男人一面继续目不转睛看车门前的女子,一面用威吓的口气说,不要问!问什么问!

但是女人思来想去了五秒,依然摸扶趔趄着去了司机身边,问东问西了一阵子,才折返回来。

老男人说,叫你不要问,问什么问!

他即使在训斥着和自己相濡以沫一生的女人,那眼睛依然在脂粉女子的身上,而相濡以沫的女人就仿佛没有看见这一幕。

5

那个说我的眼睛间距等同弱智儿的眼睛间距的人,至今我不能忘记他的眼睛的样子。吊梢眼,也可以说是丹凤眼,同公交车上遇见的几乎进化成老女人的那个老男人相同,若看见脂粉女子,便会目不转睛地看,如果戴着墨镜,就把墨镜搭到鼻梁上、用账房先生看人的架势看,使劲看,仔细看,上下左右看,各种围度的心中掂量,大脑狡黠地把对方的衣服扒干净想象一种躶体的样子。

所以我说这个世界上,人比任何一种生灵都可怕。他们常常让我全身出冷汗、躲到一个遮蔽的角落、呼吸发紧,心里想,让我一蹦而起逃脱,到一个小岛上,永生不再见到人类,那将令我心满意足。

于是在后半生里,我如一只猫,经常性地,甚至是周期性地,从一个小岛抵达另一个小岛。与我的理想有很大出入的是,每一个小岛都人满为患、摩肩擦踵,人的呼吸里全是杀死并咀嚼各种生灵的戾气。

在这条伟大的大江边,我站在七层楼的宿舍阳台上,俯身看巨大树冠的梧桐,我在冬天投掷柔软多汁的柿子,春天挥洒大米,夏天和秋天投掷苹果块。喜鹊早上叫,黄昏叫,无论是报喜还是报忧,我一点儿也不会起惧怕心。

楼下是一座百年古典小楼,从前是美国领事馆,红色的砖瓦。我俯身在阳台的铁栏杆那里,心中就会荡漾起一跃而飞的“被撺掇”。

6

有一天我对格森说,原来这座城市我最熟悉最亲切的人是沿街的各种小商贩和他们忙乎的事情啊——

比如白色面饼柔柔软软规规矩矩在平铺着油的厚底铁锅里,眼看着它爆开一个个小小的黄黄的酥泡,排队的时候目不转睛,可以是醉了的表情。

蛋要溏心的……土豆丝多些……不要藕条……辣椒要多……辣椒再来一刷子…

通常男老板会沉默而兢兢业业,面饼裹着的土豆丝,装进塑料袋,半个饼露在外面,正适合我立刻下嘴。

而女老板会恨不得罢工,抱怨我:你的要求可真多。

是啊,不过是一个四元钱的素菜饼。甚至一元钱的油饼,我也会目不转睛看着油锅说,不要太薄……不要太焦……

于是老板娘停住了翻炸的手。

谢谢啦。我欢欢喜喜举着我的饼,沿着大街慢慢走慢慢吃。心里想,刚才那么愉快地道谢,老板娘立刻就平息了怒气了。

7

迷失有两种。一种迷失是“二者”的迷失。两个对应物,比如我和童年的叫做拨拉香或者猫耳朵的如树的大花,比如我和格森,比如我来到这座轰轰响的城池后遇见的精气神十足的Q 姑娘,比如我和我在长江边遇见的小月亮。一旦我们二者(对应物)走散,那就是痛彻宇宙的迷失啦。

一种是自我的,比如在一座巨大的城池里,独自走,走着走着就把自己弄丢了,那体会是:突然在一个街口站住,看着三条马路或者四条马路,通向未知,而不知该把脚踏上哪一条,一下呆住了。

其实是被惊吓了。你知道那红灯变绿灯,绿灯变红灯,我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斑马线在左斑马线在右,我却不知道该踩踏到哪一条斑马线上。

我并没有哭啊。我最终随意地走上了一条斑马线,一直地朝前走,仿佛前面是鲜花盛开的大海,其实东西南北的前方都是大工地,一座巨大的由一百万个工地组成的城池。我走啊走,中途给格森发了个短信:似乎不仅抑郁症发作了,还产生了新的症状,狂躁症。那么说我真的是双相情感障碍症患者了。

格森说,一定要好好的。

他这么表达有问题吗?我觉得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因为他从不会用敷衍的心思对待我。他就是希望我好好的。

放下手机的时候我正走过一座铁栏杆围着的绿地旁的水泥小马路。一只被压得扁扁的、嘴角有鲜血的小麻雀被我看见。我拾起它,它的身体还是柔软的。我从栏杆的间隔里把它放进青草丛中。

一个重要的细节。当我在抑郁症和狂躁症中缓慢前进的时候,突然看见这只刚刚死去的小鸟儿,我的心里升起的一句话是:嗨,亲爱的!

8

是因为善事做得不够多吧,所以至今生活中依然那么多苦恼。

药店里最年轻的女孩子坐在瓷砖地上悠悠对我说。

小月亮在纸箱做成的小公寓里照顾三个孩子。我坐在纸箱门前,俯身目不转睛向纸箱里看,小月亮的绿色眼睛也目不转睛看我。我时而把其中一个婴儿猫用手掌心托出来,在嘴边亲吻不止。我的呼吸的气息它们一辨识出来绝不会咝咝乱叫。这一点让药店的女人们煞是羡慕。渐渐地,我就被认定为小月亮的亲麻麻了。我一进店来,大家就朝小月亮喊:麻麻来了啊。

年轻的女孩个子不高、略胖,始终用舒畅的笑容说话,头发是清汤挂面型,牙齿略龅,但全身洋溢着单纯而善良的味道。是人类中的好人之一。我渐渐发现,于我有吸引力的来者,他们具备一种相同的底色。这种底色一旦彰显在我眼前,我就识别出来了。然后我就变得温柔如绵羊了。

可是你很开心啊,开心也是财富嘛!我这样劝慰她。

她的舒畅的笑容渐渐敛起,是怀着无限委屈的孩子的表情,说,妈妈前几年死了,爸爸的肾不好,每年做十几次透析……我在这里卖药,看不见什么希望……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看着她。我说,家里的猫儿是你爸爸的最爱,毕竟他现在每一天都是快乐的,所以不要太难过了。

又是猫儿。仿佛有了心爱的猫儿,人活在世间就万事大吉了。

可是这对于我们不是悖论,事实的确如此嘛,不和猫在一起互相打量,怎么懂得其中的快乐呢?

小月亮带着孩子在药店居住的第一夜,因为总觉得孩子生活在纸箱公寓里太暴露,便把孩子们一个一个藏到了很隐秘的地方。年轻女孩告诉我,一早开门进来,小孩儿们全部消失啦,只有小月亮忧心忡忡在药店的中央发呆。因为听见小孩儿的咝咝的叫声,循声找去,在一个只容一只手伸进去的摸奖盒子里,里面是半箱橘色的乒乓球,三个小孩儿被妈妈一只一只地扔进去啦。

我把这个画面复述给格森,他立刻就噗嗤大笑起来啦。

不和猫在一起生活的人,他们的快乐有哪些呢?比如那种盛大的人类的宴会一场场,比如那种盛大的自驾游一年五六次,比如搬进更大的住房拥有更先进的电器,比如妻子在新的冬天到来的时候添置了盛大的皮草,比如丈夫在单位里加官进爵……这些都是人间烟火里的大快乐吧,与我们离得那么遥远。

我们席地而坐,清凉的瓷砖地,我对面的女孩子,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另外一个爱着小月亮的女子,她有许多的痛苦,她的笑容的亲切和真实感,可以打一百二十分。

9

小月亮是怎么到来的?

从前我在电脑上敲下:三宝是怎么到来的?五宝是怎么到来的?花花是怎么到来的?小花是怎么到来的?

反正就都到来了,用着小老虎飞跃的姿势,趴伏大青石的王的雍容,凝视的眼神,脑袋紧紧贴在我的胸前,我用脸和唇去迎接对方的温热、对爱的渴盼。

但是这样形容猫儿是降其猫格。猫儿并不奢望任何一个人都来爱它。它只渴望遇见那个对的人,来爱它。其他的人都是打酱油的,是这个星球上一种灰色的行动体,类似于蟑螂,没有感情,没有信仰,没有胸怀……猫儿看见他们则视若无物。

所以小月亮来到我的脚前,抬头看我。那是2015 年8 月13 日的事情。

这个日子如同我的生命的节点,就是竹子的那种节点吧,但是竹子的节点是均匀有规律的。我的生命的节点常常是爆炸性的随机的,是平静的窒息、桀难到可以立即赴死,但命运突然因为一个相遇而爆炸,盛放的是节日的礼花呢!

是的,我在药店买药,我多么感谢那个夜晚我抬腿迈入那家药店,可买可不买的药的举动。然后小月亮抬头看我。它的肚子真大啊我认为它正是这家药店的猫。

我抱起了它,鬼使神差。当然我遇见任何一只猫儿,都想抱起它们。小月亮在我的怀里,脑袋伏在我的胸前,静静的,依恋的。

我放下小月亮的时候,药店的店员告诉我,是附近的流浪猫,白天在这里休息兼着吃点东西,夜里到大街上去,因为药店不允许养猫。

于是我再次抱起小月亮。我把它抱回了“也坚决不许养任何一种动物”的政府宿舍。

2015 年8 月14 日凌晨,小月亮宫缩。肚腹坚硬,羊水流淌,胎儿频动,胎膜渐出。

也就是说,如果那天夜里我没有把小月亮抱回公寓,小月亮只得在大街边的暗巷里草草进入生产状态。

开水煮沸小剪刀。四个宝宝,我为它们加油和呐喊,怕它们窒息,小心撕开尚未完全挣出的小脸上紧紧包裹住五官的胎膜,从母亲的身体里终于滚落到地球上,剪断脐带,用温热的毛巾擦小小黏黏的身子,放进保温的电热毯里。给小月亮端来牛奶,它大口地喝着,眼睛把孩子们看来看去。后来它睡着了,因为太疲累了。被子团成一个壮阔的城堡,四个孩子在小月亮的怀里。

真实的情况是,小月亮无暇向我投来一流转的眼波,向我感谢致意什么的。

反正就是相遇了呗。我用小小的奶瓶冲婴儿猫专用的奶粉。打电话给Q 姑娘说,做了一夜的接生婆啊!

10

说是两个金属的平面紧紧贴在一起,多少时光过去之后,贴在一起的两个平面就发生了分子互渗现象。一种漂移吧,甲划舟去到了乙的地盘,乙划舟去到了甲的地盘。

如果非要把它们狠狠地拽开,虽然甲中有乙,乙中有甲,但它们的确分开了,甲和乙各自会有难过吗?

如果是盛春,水果店则是荔枝的海洋,初夏,桃,杏、李的海洋,盛夏,西瓜的海洋,初秋,葡萄的海洋,盛秋,苹果和橘子的海洋,初冬以及盛冬,还是苹果和橘子的海洋,早春的薄暖里,还是橘子和苹果的海洋。妩媚小鲜春里,是草莓和樱桃的海洋。

我在葡萄的海洋里,听见一个消息:大咪被人领走了。

小咪懒洋洋从西瓜的堆垛中踱出来。水果店的“大家”都嚷嚷着:小咪不开心呢!从前那三只老鼠是大咪和小咪合伙捉住的,大咪走了,小咪也捉不上老鼠了,不行!!!一定要把大咪要回来!

他们纷纷控诉着,仿佛送走大咪的决意者另有他人,而与他们无干呢。

为了大咪的蓦然从小咪身边狠狠地拽开,我的心脏痛缩了那么一下,如小月亮的宫缩。当然,水果店的“大家”新的决意总给我了那么点欣慰的前方:大咪能够重回到小咪的身边吧。

说那个抱走大咪的人是常常来买水果的一个顾客,钟爱猫儿,会把它当做家庭成员来对待,所以才放心地送给了此人。虽然水果店也是小商贩,但是他们对猫儿是温柔款款的。别家的小商贩养猫全然只为捉鼠,白日怕猫儿逃跑就用绳子绑定在一个黑暗的角落,夜里放开捉鼠,水和粮常常就忽略不搁的。所以公众们都会说,千万不要把猫给了小商贩养,他们哪里会爱惜猫。

偏偏水果店对猫儿款款深情,而大咪小咪在捉鼠方面建功屡屡。

如果人类把正确的逻辑关系找到,不要深陷到患得患失中,所得的回报是百倍的丰享。但是我讲这些个道理,或曰传道,谁愿意听并能懂呢?

小明大声对我说,小咪很不开心,它连饭都不吃啦。

我把带来的妙鲜包倒进它的黄色的小饭盆里,它从我的膝上跳下,慢吞吞吃了起来。

反正就是不开心。它的身体语言是这样传达的。

小明的父亲说,抱走大咪的人三五天就来买一次水果,下一次来一定把大咪要回来。

大家简直是义愤填膺起来,每一个人都在胸口里喊,要回来!!!大咪和小咪不能分开!!!

11

常常被我叫做“妹妹”的那个女孩子,她在四岁的时候听到“音乐之声”电影的插曲,那各种英语歌,兄弟姐妹大声齐唱。于是“妹妹”殷切看着我说,妈妈,我也想唱,你教我吧。

我自然没有教,也不知道有什么教学工具能教她唱会这些歌曲。那一年我整装待发,其实是囊中空空,预谋着对人生固定模式来一次致命突袭。

我成功了。我抛弃了“我的妹妹”和全部的已经发生过的人生——当然包括被一个男人抛弃和唾弃这件事。那个男人在多年后留在我脑海中的。是他油滑狡黠的回头一笑,满不在乎晃动肩膀走路。

我似乎对格森讲过什么,心中激烈,眼含悲情。格森说,永远遗忘,不说,更不要想,人间值得的事情多着呢!我们哪里有时间去想那些不好的人和事呢?

格森没有觉得我不纯洁。他看起来那么自然,并不像装的。

妹妹五岁的时候,我坐飞机回来看她。送给她的唯一礼物是飞机上发的玻璃纸包着的圆面包,可以见出我混得有多么悲催。她光着脚丫站在沙发上,背倚靠着墙,嘿嘿笑,看着我,一个陌生得像“姐姐”一样一无所有的女子变戏法似的出现在她面前。

十一岁的时候,她的脚丫已经与我的尺码一样大,她穿着我穿过的一双黑色厚底鞋去上体育课。这之后很久我回家乡看望她。她的好朋友苗子告诉我,因为这双厚底鞋,老师请“妹妹”出列。于是我的“妹妹”沿着操场独自而慢慢地行走,在大队伍的最后的最后的最后,是她独自的身影,和那双曾经我穿过的黑色鞋子落拓的走动。

十五岁,“妹妹”考取重点高中。她在家乡的超市购买军训用各种装备、电话里告诉我要努力进实验班、需要什么款式什么质地的钱包、计划未来报考的专业、想要读什么书所开列的清单、问我何时回去看望她……

而我,每天下班在夕阳里走动,令我牵扯得心肺发疼的是寄居在药店里的小月亮和它的三个孩子;“甜蜜蜜”水果店里已然分离开的大咪和小咪;卖“台湾棒棒滴香肠”的小商店里的群猫;长江边如鹿在丛林间瞭望的野猫;灌木丛中常年潜伏并等待我带着猫豆前来的大黑和娇娇;Q 姑娘在扣扣上和我说话;格森在十二小时大太阳时光里的各阶段问候;新家的设计图纸每夜补充新的细节……

其实我很向往未来能够和“妹妹”一起生活。但是我已然不知道——如果我错过了妹妹的童年和少年,我和她的青年和中年是否还能够相遇。

12

年轻的时候我常常做的梦,是从一个万丈高楼上跳下来。那预示着这是我最后唯一的选择。多么悲哀。

所以命运是可以改写的。

有一天我突然不害怕那种诱惑我的一跃而下、那惊惧。

月亮在深夜升腾到楼顶去。我若扭身仰脸,便能捉住月亮,那圆满,那清辉,那天意。

那惊惧。七层楼的高度,我只要手扶铁栏杆,就天旋地转,身体要掉下去。从前时不时梦见的场景又冒出来,撺掇我,跳下去!

梧桐树哗啦啦摇一摇,长江的身子已然只是一面人工湖泊,两岸崛起的水泥高楼令生灵死寂。这可怕的世界末日景象。

所以圣方济各说,人类独身利于环境保护和生灵保护。

把注意力多转移一些,到大自然面前来。而人类坚决扭过头颅,面向家族的繁衍,和利益。

梧桐摇篮里的喜鹊,很久不在傍晚喳喳闹闹了。夜一片安宁,洒水车驶过湿润的大街,我的视线横扫大江上下,如果我不幸只能与一座非伊斯坦布尔的城市结为终身伴侣;如果我有幸在这座亦非巴黎的城池里与一个叫Q 姑娘的女子相望或者相守……月亮一年不过圆满十二下,人生漫长而短暂,我把每一秒的停顿都凝滞成琥珀。

这就是我此世顽固不从楼顶掉落下去的唯一理由吧。

13

我想说的是一种分离,致命的。

卖“台湾棒棒滴香肠”的小商店,我亲眼看见它们一个一个是怎样死去的。

养在身边的猫,如果有一天你抛弃它,它就会死。

这是断论。

并不是缺吃少喝。叫做baby 的黑白大猫,被主人端端正正送到小商店,它渐渐懂得,这就是被遗弃了。叫做大棕熊的猫失足从高楼上摔下,后腿只能拖行,便被主人遗弃了,好心人送它到小商店。叫做猫小美的大花猫也端端正正被主人送到小商店,其实就是遗弃了,它渐渐也懂得了,自己被“不要”了。

它们一一选择了“迅速死亡”。

因为自尊心而不是因为思念。

因为被羞辱了,而不是因为失去傍靠。

我也曾被羞辱过,我也曾几乎迅速死去。

我渐渐知道这一生不会失去你们。我看见光,滑过窗外的树木,滑过我的身体,我的手。这些丝丝缕缕的金线,传说来自许多光年前的太阳。它们在很多光年前就被注定。如此推理,我们在很多年前也早已被注定了吧。

14

和乐药店的年轻女孩在扣扣上留言:

小虎有331 克,小豹有334 克,小熊最胖了380 克,比他们重了一两。

15

有一年。

“妹妹”在那一年是四年级的学生,十一岁。是学校合唱团的领唱。她每一场的表演我都没有注视过。母亲代表我去,舞台上的她,母亲说真美,歌声就是有翅膀的“扑棱棱”,飞向最光明。

那一年,十一岁的她,老师找不见她。打电话给她的“妈妈”。而我在“北京”。老师说,合唱团要参加比赛,排练时发现找不见她了。

我打电话去她家。她对我说,实在太累了,回家了。

后来她返回学校,完成了任务。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有“公举”范儿了。这让我很欢喜。

但是我懵然了很久,“妹妹”在老师那里留的联系人电话,“是我”。

而我根本就在很遥远的北京,根本就不可能为她做任何事。并且,在2010 年金色的十月我吞下一瓶褪黑素。如果我当时死了,我的“妹妹”会慢慢地慢慢地含着眼泪向我走来,她的心里会说:嗨!亲爱的妈妈。我的样子就像街边落叶旁的嘴角有鲜血的小鸟儿。

而她,在联系人那一栏里一直写下的是我的电话号码。

16

小—月—亮!!!

穆娜站在和乐药店门前,对着车站路某条深深的巷子大声喊出来——

小月亮,你的宝宝们要你回家来!!!

迟迟不见小月亮的身影,于是我也把手放在嘴边,如喇叭,大声喊——

小月亮,回家来!

穆娜说,咱们进去吧,你看着,它马上就会来拍玻璃门啦。

我们进店,大约五十秒的工夫,玻璃门外一只大猫儿的身影,如“剪切粘贴”的速度,出现。

格森啊,Q 姑娘啊,也是上帝用“剪切粘贴”,植入我的生命里的么?

我的大脑常常走神,而走神去的地儿,不过就是“妹妹”啊,格森啊,Q 姑娘啊。

小月亮做出急匆匆的样子,几乎要夹着公文包啦,先对我打了个“喵呜啊”的招呼,然后就一头扎入三个宝宝所在的软榻边。

车站路那某条深深的巷子,是小月亮三个宝宝的父亲所流连或曰混迹,之地么?

或者这位父亲踪迹已不在。而小月亮每到天昏黑下来,就要去旧地看看,蹲坐在原地,等夫君出现?

小—月—亮!

穆娜站在药店门口大声喊。

这声音真好听啊。然后远远的,小月亮匆匆如夹着公文包,又如闪电,径直奔至我们脚前。

它说“喵呜啊”这句话的时候,那娴熟的态度,不过就是:嗯嗯嗯,我回来了,我知道啦宝宝想我了。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或者生灵被命名为“小月亮”?

我旁观这人世间的一幕。而我最热爱的事物,只是月亮。

那么,这几率更是千万分之一吧。

一个人濒死又复活的几率是多少呢?现在的我是那千万分之一里的一,好好地站立在H城,也许内心依然如絮,但它在用力地一点一滴充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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