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柠檬微苦

2022-07-28 03:02青生雨青由
南风 2022年7期
关键词:向日葵妈妈

文/青生雨 图/青由

1

列车即将到站,广播声响起,四周嘈杂声陡然变大。靠着车窗的人才回神,转头朝我笑了笑,起身拖出不大的行李箱,拿起印着向日葵的水杯准备下车。

短暂的停留过后,列车继续行驶,我望着窗外,左光的背影渐渐消弭于步履匆匆的人群中。

她与我同行数个小时,当我再次将视线落在她丝毫不滑动的手机屏幕上时,她笑着注意到了我,大大方方将照片展示给我看,带着笑意的嗓音解释道:“这是我喜欢的人。”

我察觉到她并没有用“曾经”,可这张照片存在的时间显然不会短。

画面正中央是一个趴在桌上睡觉的男生,粗糙的画面,甚至周边还有些模糊,足以暴露拍照人的紧张。

“很好看。”就是,莫名眼熟。

听到我的回答,左光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我想起她方才的介绍:“你现在还喜欢吗?”

“喜欢呀。”她看向窗外,列车正经过一片绿色的平原,一望无际,“喜欢得不得了。”

许是十几个小时的同行让她有了诉说的欲望,又或是带着几分从此不会再碰面的想法,也可能是我先前的那句“很好看”的赞同让她十分愉悦,她回忆了下,开口道:“你就当听一个故事吧。”

她可以确定,没人会知道自己曾经喜欢过苏广白,除了她自己。

2

左光即将步入高中那年,镇上新建的小区离左光家,只隔着一条马路。

她曾趁着周围无人,站在新修的马路中间。右边,自家院里一棵桃树,青砖白瓦,门口种着向日葵。

而左边,二层的蓝白色小洋楼,白色的篱笆,梦幻的配色,房价是普通地价的几倍。

她站了一会就重新回到院里拨弄着小白菜叶子,那时的她看着那漂亮的配色,心里却在暗讽:谁会花钱去住,明明环境什么的几乎都没差,就连空气都是一样的。

但,在她说这话的第二天,对面就搬进了人。

左光房间的窗户正对着马路,大清早的嘈杂声让她顶着鸡窝头,满腹怨气地爬起来拉开窗帘,只看到那条不算窄的马路已经被几辆车占得满满当当,对面的院子里全都是进进出出搬东西的人。

她又看了几眼,便瞟到路边花坛旁有一个背影,雪白的西装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那人似乎在看那些刚移栽来没几天的花。

虽然是清晨,但温度也算不上低,左光又看了一眼那人严严实实的西装,不热吗?

门外父母的吵架声让她回神,重新拉好窗帘,默默躺回床上。

快到中午出门扔垃圾时,她又看到了那个白西装——他这会站在她家的门外看着向日葵。

左光一向不明白那些向日葵有什么好看的,它们来自于往年长成的饱满葵花籽,一代又一代,一直延续着,而意义也只有成熟后收获的向日葵籽。

这会还小,葵花籽还无迹可寻。

“你好,我叫苏广白,新搬来这里。”白西装开口了。

哦,左光在心底应了声,默念着这个名字。没有得到她的回应,白西装似乎也不在意,又看了会,抬腿准备离开。

向日葵长得有些高了,隐隐落在柏油路上变成一块一块的阴影,带着点张牙舞爪的味道,左光不知为何又看了他一眼,有些生硬地开口:“你想要吗?”

她指了指那些向日葵。这并不是花店卖的那些黑心文森特或是别的品种,但这会还小,也差不多。

苏广白看起来很高兴,连问了好几次,最后还准备回家去拿小刀,左光径直上前伸手拧断了几个旁枝递给他。

他错愕地接过,心满意足地抱在了怀里,左光想提醒他,向日葵断处渗出的黏液粘在他衣服上了,不过最后,看着他埋在向日葵后满足的脸,什么都没说。

3

假期即将结束时,左光又出了一次门,向日葵已经颇高,她突然又想起了苏广白道别时的微笑,仿佛是被金黄色的花瓣蛊惑了一般,又像是蝴蝶扑扇在指尖,她伸手摸了摸这乡下随处可见的向日葵。

手指沾染了些花粉,夏日正浓,花也已经开得格外繁茂了。

买完东西回家的路上,偶遇了曾经的几位同学,也许是已经毕业的缘故,大家竟也生出几分亲密。左光客气地打了招呼,等车间隙偶尔也跟着旁边闲聊几句。

后来不知怎么说起了乐器,有人问左光她家是不是有钢琴,她对于钢琴的认知不过是黑白键而已,想到放在屋角积灰的东西,便随意点了点头。

“钢琴?哇。”有人很羡慕,也有人很疑惑,“钢琴可不是电子琴哦。”

左光隐约知道自己可能弄错了,但她们已经换了新的话题,她只能低声含糊道:“差不多的啦。”

却在和她们分开后,面红耳赤。

回到家,妈妈无意间问了句:“小光,家门口的向日葵怎么回事,怎么被人掐了好几朵?”

她耳根一热,低下了头,假装没听见回了房间。

造成向日葵被掐掉的罪魁祸首第二天就被左光撞上了。

彼时,她正一边骂着自己没出息,一边躲在院外的墙角边抹眼泪。

屋内父母的争执声,东西被砸碎的声音,她安静地蹲着,摸了摸被打肿的脸,心里暗暗记恨自己果然不该去劝架。

而苏广白,就是这时,提着一袋东西路过她面前。

登时,左光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就像是进入战斗模式的一只野猫。她在心里默念:“别过来,别过来。”

可,事与愿违,他似乎停了下来,左光下意识垂下了头想要遮挡住左脸,却又觉得自己这样显得太心虚,反射性地抬起了头。

结果发现一切只是自己在自作多情——对方根本没在看她。

苏广白正弯着腰大喘气,脚边还放着一大包从超市采购的东西。

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他提不动了。左光定定地坐在原地,心里暗想:他们又不熟,她哪有那么热心。

可隐约想起之前曾听到过他似乎身体不好,不能提重物干重活的传言。

最终,她还是败在了对方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水与抿紧的苍白唇角上。

算了,不就这么点东西嘛。

她长手长脚,起身轻松提起了对方脚边的东西。东西不算重,对从小干惯了活,有事没事还跑去打打篮球的左光来说更不算什么。

苏广白似乎有些讶异,她也没仔细看,只听到他跟在身后的脚步声和微微明显的喘息声。

走了几步,他赶了上来,两人并肩走在小路上,天气热了起来,路上没什么人,偶尔有熏带着暖意的风吹过,漂亮的房子越来越近。

苏广白打开门,一股清爽的凉意扑面而来,凉意让左光有些舒服地眯起了眼,但也仅仅是一瞬。

她站在门口,将东西放在了屋内的地板上,转身要走——短袖有些地方被汗打湿了,头发不用说,也湿哒哒地粘在脸上,可能裤子上还沾染着刚才坐在地上哭的时候的泥土,或许刚才跑出门时,鞋子还踩到了地上的酱油。

简直狼狈到了极点。

却在即将重新步入那片骄阳下时,被苏广白叫住了。他快步进了屋内,左光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便斜倚着墙,视线随意一扫,就看到了传闻中的那架钢琴。

这应该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钢琴,就像在电视里的那样,却又比那更为漂亮。

与自己家那个被砸断扔在后院杂物里的电子琴,看起来截然不同啊。

一阵轻碎的脚步声,苏广白捧着一杯水来到门口。

底下是冰块,透明的水,上面放着一片柠檬,还点缀着一片薄荷。

左光犹豫着接过,看了看杯子,抬头灌下一大口,看似无色,但酸甜清新,冰块在杯中碰撞着,发出轻巧的响声。

苏广白拦住她准备继续灌下去的动作:“杯子本来也是要送给你的,不用这么急着喝。”

左光的动作一顿,疑惑地看向他,对方嘴唇还泛着白,但却带着笑意看着她,如同屋内凉快的风一般,停在她的面前,还带着柠檬的味道。

“是向日葵的回礼。”

4

左光离开时,看着手里的杯子,难得有些不知所措。杯壁是灿烂的向日葵,里面是柠檬水。

其实,她没喝过奶茶店的柠檬水。虽说只需几块而已,不贵,但左光从来不会把钱花在这些上面。

她也不知道攒着干什么,似乎只是习惯。每次路过奶茶店时,总会学着母亲那样皱皱眉,露出担忧的表情,说一句:“那些东西对身体不好的。”

久而久之,朋友们都知道她不喜欢喝奶茶,就连她自己也相信了——自己从来没有渴望过。

她顺着刚才走过来的小路,重新回到家里的后院,推开小门进去时,刚巧听到一声摩托车轰鸣声,她探出头,爸爸刚骑上车离开。

推开门进去,卧室门关着,妈妈应该在睡觉,或者是在哭,说不好。

她走到门前,推了推,紧闭着,随后便放弃了,拿起工具将地上的各种摔碎的东西都收拾好,还能用的留下来,不能用的倒进垃圾桶。

酱油沾染在白色的地板上,或许是因为洒落有一段时间了,左光总觉得,再怎么擦,好像都没有之前那么白了,泛着淡淡的黄。

她看向瓷砖,这座房子刚建成时,地板是清一色的白,漂亮地令人炫目,而在经历了各种污渍与争吵后,它也慢慢留下了擦不掉的印记。

最终,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端着柠檬水回了房间,其实已经快被她喝完了,只剩下底部的冰块和柠檬薄荷。

左光将它放在桌上,晃了晃,冰块在杯壁里发出响声,杯子上印着一朵向日葵,是漂亮的黄色。

简单冲了下澡,她仰躺在床上,风扇在房间嗡嗡地响着,可能是错觉,她总觉得空气里也飘着一股清甜的柠檬味道。

不知不觉睡去,再醒来时,窗外已经是一片暖色,就像超市货架上又大又圆的橙子一样,转头看向桌上的杯子,冰块已经全化了,柠檬片惨惨淡淡地泡在里面。

她端起来喝了一口,味道淡了很多,酸压过了甜味。

透过窗户,她看到苏广白家的院子里,又有人在忙碌,看起来中午不在只是凑巧。隔着一条马路,她也能看到对面屋内隐隐的钢琴与来去匆忙的人,似乎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

妈妈敲了敲门,进来坐在她的床边,左光有种奇妙的预感。

果然,她问:“如果爸爸妈妈分开了,你会有意见吗?”还不等她回答,妈妈已经捂住脸哭了起来,左光轻轻搂住她,“妈,别哭了,你还有我呢。”

从那天之后,爸爸没再回来,第三天,左光揣着钱出门了。

她去了理发店,理发师问她想剪什么样的头发,她比划着,对方诧异地问:“寸头啊?那是男生弄的。”

她坐在了椅子上;“没事,您就那样弄吧。”

剪掉留了几年的头发,再重新换一个发型,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她想。离开理发店没走几步,就迎面遇到了苏广白。

看到她,对方似乎有一瞬间的惊讶,然后笑着说:“换新发型了?挺酷的。”

左光止住了扭头准备离开的动作,走到他身边,接过苏广白手里的东西。

两人慢悠悠地并肩走着,苏广白突然开口问她:“你是不是会打篮球?”

左光转头看向他,听到他的解释。

“之前有看过你在篮球场打。”

哦,左光了然。

她家住的挺偏的,旁边就有个小篮球场,她是那里的常客。

“不算很好,你要和我一起打吗?”她问道。

苏广白眼睛亮了一瞬,却又暗了下去:“我不行,身体太差,打不了。”左光偏头看向他,听到他继续说道,“不过以你现在的发型去打篮球,就更酷了。”

5

能大方夸她酷的,可能只有苏广白一个人。

那天之后再见,两人就已经是同学了。左光眉眼越来越冷,加上过于短的头发,给人的第一印象就不算好。她个子又窜高坐在最后一排,这下更是和别人鲜少交流。

与之相反的是苏广白,为人谦逊有礼,很快就和班里同学打成一片。任谁来看,他们都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

所以,在下周学校举办的篮球赛女队凑不够人时,苏广白推荐她,大家全都呆愣了几秒。

被提名的当事人默默在角落抬起了头,被砸过来的意外推荐弄得不知所措。

她看向苏广白,他却对她挤了挤眼睛。

最终,左光没有拒绝,老师拍板,定下了最后一个名额。

有人笑着问他和左光关系这么好吗?

左光默默翻开书,耳朵却竖起,仔细听着那边的回应。

“啊,我经常看她在家打篮球玩。”

很直白的理由,但没有丝毫暧昧,坦坦荡荡地说出口反而不会让别人猜测。

她低下头开始做题,确实,本来也不是什么说不出口的事。就是自己,想太多了而已。

放学路上快到家时,只剩下他们俩了,左光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赶来,顿了一瞬,就听到了对方的抱歉。

“抱歉,我今天没和你商量就说了你,对不起。”

父母之间争执到最后两人都没说出口的对不起,被眼前人轻轻松松地说出来了。

左光摇了摇头,也学着对方那样坦荡地说出口:“没事,多亏了你,不然我自己说不出口的。”

“所以你本来就是想去的?”

“对啊,不过如果不是你赶鸭子上架,我可能就懒得报名了,哈哈。”

“对了——”在左光转身的时候,苏广白又叫住了她,她转过头,看着对方带着点坏意的笑容,对她说,“既然左光同学不介意我先斩后奏推荐你参加篮球比赛,那下个月有化学竞赛,你要不要和我组队参加?”

苏广白平日总是温和地笑着,但如今,左光觉得,他这般样子却更为鲜活。

也许是他带给了左光勇气,于是,在满天的星辰下,左光也笑着回应:“好啊,不过你可要来给我篮球赛加油送水。”

苏广白笑眯了眼:“那是自然,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啦啦队队长。”

“对了,你打篮球很棒。”苏广白再次开口了,“你打篮球时,似乎在发着光。”

左光难得笑着回家,直到她推开门,看到了站在院中的妈妈。从她家的院子,很容易就能看到周围——包括他们回来时的路。

她有些慌,但妈妈只是笑了笑,随意问了句:“你和那个同学关系很好啊?反正是邻居,下次你带点点心分给人家。”

她红着脸胡乱应着,跑进了自己的屋子,看着那个玻璃杯发呆。

6

班里的竞赛名单报上去了,所有人看到左光和苏广白的队伍都很惊讶,但是想想,左光的化学似乎真的不差哎,仅有的顾虑也没了。

虽然是赶鸭子上架,但篮球队还是要每天抽出时间训练,一周时间而已。训练间隙的左光拧开瓶盖,苏广白转过头,两人隔空举着矿泉水碰了下。

可是,在篮球赛开始的三天前,苏广白请假了。

那天,妈妈也回来得很晚,左光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妈妈如此难看的脸色了。

妈妈哭着抱住左光,左光感觉自己肩膀湿了一大片,她轻轻拍了拍妈妈的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哭过之后,妈妈就开始给她收拾东西,说自己最近比较忙,让左光住校,周末也不用回来了,她会给左光送东西过去的。

左光帮忙收拾着,透过窗户看到了对面一片漆黑的苏广白家。去办住校时,她有问过老师,老师也只是说苏广白家中有事。

然而,直到篮球赛结束,苏广白也没有回来。至于比赛,她们毕竟只经过了临时训练,即使有左光在,还是在初赛就被淘汰了。

离开球场时,还不到中午,但太阳已经有些热了。左光看向树荫,心不在焉地拍了拍手中的篮球,有些事情,并不是敢于迈出第一步就会成功。

没有苏广白,她甚至不敢迈出第一步。可即使迈出了第一步,她也没法逆袭成功。

老师告诉她说苏广白最近可能还没办法回来,让她考虑放弃化学竞赛。左光沉默着拒绝了,似乎重新变回了那个存在感不强的女生。

在球场上短暂发过光的左光,终归还是恢复了透明人的身份。

左光周末见到妈妈时,才发现她突然间瘦了很多,头发也白了不少,眼睛红肿,左光接过东西,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

其实,她知道妈妈不让她回家的原因了。

爸爸再没回过家,可那如影随形的祸事并未随着他的离开而消失。

醉驾、肇事、逃逸。

在妈妈让自己住校的那个晚上,她站在门口,听到屋内无助的哭声:“能不能别牵扯左光,求求您,能不能别让她知道……”

那个往常总是有些软弱爱哭的女人在电话里低声下气,只是为了撑在她前面,让她不受影响。

妈妈好傻,明明她总会知道的。

她看着妈妈突然间苍老了许多的面容,既然妈妈不想让她知道,那她便装作不知情吧。

苏广白还是没有回来,她难得固执了一次,没有选择退赛,但老师其实也不太在意,所以她的固执,更像是在和自己较劲。

她找借口说,报名时间已经过了,没法加新人了,自己也不想放弃之前的努力。但其实他们的课题甚至还没开始。

可,似乎有了坚持下去的理由。她想要有一个完整的终点。

于是,她开始一个人做课题,查资料,统计数据,设计实验,录制参赛视频,结果出乎意料的好,她的项目进了决赛,甚至得了奖。

而在这期间,左光依旧没有联系到苏广白。时间长到,她以为对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在老师通知让她明天参加颁奖典礼的傍晚,他们却猝不及防地碰面了。

7

那天左光难得回家,她想告诉妈妈自己得奖了,是有奖金的。

结果却在许久不见人的院中,看到了清瘦了很多的苏广白,左光奔过去,开心地朝他挥了挥手。

他慢慢抬起头,才看到来人是她,似乎很想像以前那样朝她笑笑,但最终只是无力地勾起嘴角。

左光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她走到苏广白面前。

“抱歉,篮球赛我没去加油,竞赛我也没负责。”

左光摆摆手,这些都不要紧:“你这么久还好吗?”

暮色将至,他的神色有些分辨不清:“左光,我弹不出钢琴了。”

“我的钢琴是爷爷一手教出来的。可我以前总是不喜欢练琴,直到他去世了,我想实现爷爷的愿望,拿回一个奖让他开心一点,却发现自己都做不到。”

“左光,我可真差劲啊。”

她看着将要隐匿于夜色里的苏广白,开口:“也许,放弃不一定是错误。如果它会让你很痛苦的话,偏执于结果除了让内心焦虑可能没有其他用处。”

苏广白蹲了下去,消瘦的脊骨在衣服上显现,他问:“我真的能放弃吗?”

夜色已至,苏广白的声音在风中有些缥缈:“左光你知不知道我爷爷是在来看我的路上发生的车祸?他是因为我才发生车祸的。”

左光站在路灯下看着他们的影子,她偏过头:“可是他也不想你因为他,连选择放弃都变成了罪过。”

许久,苏广白蹲在影子中说道:“左光,我要转学了。”

左光说不清自己什么感受,她只是问:“那你明天能来参加颁奖仪式吗,我们的课题得奖了。我们……小组合个影?”

苏广白似乎想问什么,但最终也没问出来,只是答应了下来。

直到转过身,左光才觉得睫毛湿漉漉的,她知道苏广白想问什么,想问怎么还会有他的份。

可是,他不知道,这个课题的开始就是为了他啊。因为他,她才一步一步坚持下去的,怎么会没有他的位置呢。

她的言语太过苍白,那么奖呢,能不能让他暂且不再沉溺于痛苦之中,哪怕只是一秒钟也好。

她有些难受,但又觉得应该开心,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和苏广白合影了,而不是趁他在班里睡着偷拍。

只是,第二天,左光看着镜子,感叹自己的运气似乎总是差那么一点。

她过敏了。

甚至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现在满脸红斑的样子,肯定没法上台领奖拍照。

老师果断决定,让苏广白一个人上去,他犹豫地看着左光。

左光笑了笑,却又觉得自己现在肯定不好看,急忙收回了笑意。

许多年后,左光仍然记得那个站在台下,脸上满是红点,却一直拼命鼓掌的自己。她看着苏广白捧着奖杯,站在高高的台子上,晨光穿过透明的礼堂窗户,落下他的身上,背后是红色的幕布,而他垂眸,底下是一片为他欢呼的人群。

热闹而宏大,左光站在其中,更显得渺小。

她机械地鼓着掌,又有些委屈,自己努力了那么久,却依旧没办法和苏广白一起站上领奖台,憋屈得她心里发酸。

真难受啊,她想。

苏广白下台朝她走来时,左光的余光扫过旁边的镜子,她的过敏似乎更严重了。于是她只能后退几步,不想被他看到自己这更加狼狈的样子。

苏广白顿住了,在距离她几步的位置,放下奖杯和奖状,离开了。

左光看向外面,已经有车在等着他了。

可讽刺的是,在苏广白离开后不到半小时,那些红点就消下去了。一切都像是一场梦,无论是颁奖还是过敏,她捏着手机里刚刚要到的苏广白领奖的照片,终于躲在洗手间哭了出来。

这是她拥有的苏广白的第二张照片。

上天似乎轻飘飘地和她开了一个玩笑,却丝毫不顾虑后果。

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苏广白。

8

列车越过山脉,涌入隧道,左光轻声说道:“其实这不过是个甚至算不上暗恋的故事,可不知怎么的,我就记了他这么多年。也许是因为……他是第一个让我相信自己在发光的人吧。”

太阳高悬于天空,一如曾经的盛夏。这不是月色朦胧的深夜,不是最适合回忆的时间,可十年过去,在这个不算宽敞的车厢里,曾经不为人知的少女心事,终于被当事人说出口。

“我曾以为他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他带我融入其他人,让我知道我很好,让我有了自信,可后来,我才知道,他仅仅是一位和我意外相逢的旅客。不过,能相遇,就已经很好了。”

我没忍住问了出来:“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呢?”

天南海北,只要有心,终会见面。

她看了我一眼,她在笑,可是她的眼里却是如海的泪水:“那天他走的时候,车停了好一会。我差点就要追出去了,可是……”她的眼泪落下来了,“我看到那辆车上的人了。我见过的,在我偷偷跟着妈妈离开的时候见过——是那位受害者的家属。”

“你知道吗,我们那里,姓苏的人很少的。”

苏广白曾说:“左光你知不知道我爷爷是在来看我的路上发生的车祸?”

左光曾说:“醉驾、肇事、逃逸。”

她重新开口,嗓子里满是沙哑:“那个肇事者家里有个女儿——就是我。”

她也是在那时,才明白了妈妈那晚的恳求,不止是说,别让她知道爸爸的事情,也指的是,别让她知道受害者的身份。

她只想竭尽全力让左光心中的愧疚少一点。

“其实,苏家人很好的,恐怕他们早都知道了我和苏广白的交集。他们肯定很难过,可是他们并没有牵连我和妈妈,他们也答应了妈妈的请求,帮忙瞒着我。”

“或许也瞒着苏广白。只是……他们越好,我就越愧疚,越忍不住在脑中幻想那位已经逝去的人是不是更好。”

她在呼啸着的列车声中,最后总结了这个故事:“很喜欢很喜欢,喜欢了很多年。可是,同样,也已经错过了很多年。”

我下了火车,直到来到客户的家中,才意识到我为什么会觉得那张照片眼熟。

“苏先生……”我的话还没说完,视线略过不远处的一张照片,就突兀地停住了。

——是一张高中的毕业合照。

以及旁边单独放大打印出来的一个少女的照片。

我看到了高中时的左光。

苏先生看见我的神色:“你见过照片里的人?”

我顿了顿,回答道:“是的,在来时的车上有过一面之缘。”

“那她……”他停顿了下,面对无数问题都毫不词穷的苏先生考虑良久,最终还是放弃了那个问题,“她是我喜欢过的人。”

在左光的回忆中,苏广白只是出于朋友的身份让她有了自信。而我却突然意识到,也许当初那段回忆,在另一个当事人这里,有着截然不同的解释。

9

苏广白曾经喜欢过一个女生,一向能轻松和所有人都混熟的他,却意外地和她交集并不算多。甚至,大概也没留下什么好印象。

答应的事情没能兑现,对方辛苦拿到的奖,最后却是他在台上领奖拍照。

当他想递给她奖杯时,却看到她默默后退了几步。也是那个瞬间,他突然明白了,即使是朋友,也会伤心的吧。

于是他选择匆匆离去,只是临开车前却让司机发车再晚点。

他的做法太糟糕,可她留下的,却是时至今日,他仍旧感谢的鼓励。

他对钢琴并不算喜爱,而在爷爷离去后,更是只留下执念。那段时间他将自己关在琴房拼命练习,神经衰弱到整晚睡不着觉,疯狂掉头发。

后来,在那个昏暗的傍晚,他听到了另一种选择,选择宽恕了自己。

他放弃了钢琴,找了心理医生,最终不再执着枷锁。

他喜欢上了向日葵,不是花店的那些品种。那是他在那个小镇得到的第一份礼物,来自他喜欢的人。

也曾经回去过,小镇新种了很多向日葵,但他总觉得没当初的亮,也再没有人问他,要不要向日葵。

听闻她考得很好,她妈妈卖了小镇的房子,和她一起搬走了。

他走过一片向日葵地的时候,才后知后觉,自己甚至没有她的一张照片。

于是,他向曾经的班主任要来了一张毕业合照。

10

苏家确实也在瞒着他。

我告别了苏先生,顺着路两边盛开着的向日葵走出去,回头时,似乎还能透过落地窗看到他站在那幅照片面前。

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有个少女差点就要来到那辆踟蹰着离开的车前,想要留下他的联系方式。

他的记忆中,向日葵的故事是最温暖的亮色,直至现在,已然放下,偶尔怀念。他将这当成年少的一次意外礼物,偶尔感叹缘浅,但总归,在这些记忆里,没有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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