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哲学阅读慰藉青少年心灵

2022-08-11 03:36何怀宏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教育家 2022年29期
关键词:欲求悲观主义意志

何怀宏 |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从哲学视角看“丧文化”

据说现在“丧文化”比较流行,我也感受到现在青少年的一些困境与问题,在《仅此一生:人生哲学八讲》一书中有过一些回应。这里想再谈一谈,主要目的是建议年轻的朋友们尝试读一点哲学,或可从中得到一些慰藉和治疗。

从研究对象来分类,哲学或可分为三大类:一类是以外部世界为主要研究对象的自然哲学,一类是以人为主要研究对象的人的哲学,还有一类就是研究这些对象的方法论,如逻辑学、认识论和辩证法。我们可以考虑前面两大类的特点:自然哲学可能更多地倾向于静观、思考和解释我们所处的外在世界的来源、要素、构成和本质等,它不怎么考虑如何具体地改变这世界,那些问题由自然科学和技术去考虑。人生哲学则会联系重大的实践问题进行思考,考虑如何安排个人的生活、如何安排我们的社会,才算良好的生活和社会,等等。建议年轻的朋友们阅读的,是一种希望对我们的生活能够产生积极影响的哲学。

“丧文化”大概是一种具有渗透性和弥漫性的持续沮丧。首先是观念上的,即对世界和个人前途持一种比较悲观的看法;其次是行动上的,认为行动也无法改变什么,而宁愿消极无为、放弃努力。按照哲学史家弗兰克·梯利的观点,悲观主义可分为主观的悲观主义和客观的悲观主义。对于主观的悲观主义,如一个人因某个事件带来的负面情绪而感到自己的前途无望、人生晦暗,那么你是很难与他辩驳的,因为这就是他当下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常常不久就会过去。

而“丧文化”不只是这种暂时的主观感受,既然已成“文化”,即形成了一定的氛围,并且在一些方面已经转入客观的悲观主义:不仅对自己的境遇进行判断,也对时代和人的普遍境遇和前景进行判断。这种客观的悲观主义又可分成三类:一是感情的,即对追求幸福感到失望的悲观主义;二是理性的,即对追求真知感到失望的悲观主义;三是意志的,即对追求道德和进步感到失望的悲观主义。对于客观的悲观主义,是可以讨论和辩驳的。

悲观主义哲学也有积极的思考

在这里我倒是想从悲观主义哲学入手。如果悲观主义哲学也能让我们得到一些慰藉和治疗,把事情和人生想得更通透,那么,乐观主义和积极有为的哲学也许会更有作用(但虚妄的乐观主义也可能适得其反)。而且,各种悲观主义也并不总是叠加在一起的,比如有的人可能持一种理性的悲观主义——理性上判断这个世界不会变好,但仍可以持一种意志的乐观主义——坚持比较积极地生活和工作。

悲观主义和消极无为的思想在历史上其实源远流长,并不是当代的“特产”。比如中国最早具有哲学味的思想家老子,其《道德经》的主旨就是清静无为,他主张“致虚极,守静笃”“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老子对人世间和理想社会的看法从根底上是悲观的,但悲观却又变成了一种达观。另外,他的“无为”首先是对统治者说的,告诉他们“清净无为”正是进取和治理的手段,“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当然,中国古代还有另外一种积极有为的人生态度和主张,如《周易》中所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但它也同样认为“亢龙有悔”。可见,“有为”和“无为”对个体而言,不是绝对对立的,甚至常常会构成一种互补。

近代的叔本华应该是一个最系统的悲观主义哲学阐述者。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书中,他认为世界无非就是意志和表象。意志是本体,世界是永不停息的,但也是盲目的生命意志的体现。而人身是意志的直接客体,其他外物都是意志的间接客体,它们作为表象呈现给世人。在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里,欲求和挣扎是人的全部本质,产生欲求的根源是需要、是缺少,也就是痛苦。如果无法满足欲求,痛苦自然不会消失;即便满足了,新的欲求又会接踵而来,因为人若没有新的目标就要陷入空虚无聊。叔本华设想的出路是推崇同情和怜悯的德性,但根本还是取消生存意志的冲撞,而只留下对意志本身的清醒认识。这最后大概就是走向无所欲求和意志的寂灭。

我们的确看到,意志总是会催生一个个欲求,人们不断追逐一个个欲求,但这个过程和终点是否都是痛苦和徒劳呢?在两个目标之间,不是还可以欣赏一下自己所取得的成绩吗?而且,如果你的目标并非高不可攀,你的收获还是实实在在的。如果我们更重视生命本身和奋斗过程的话,仅仅这过程就可以让我们感到满意和安慰。

我们很难说叔本华是消极无为、清心寡欲的,他甚至可以说是多欲望的、斗志旺盛的。他照样谈恋爱,照样笔耕不辍。《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是他不到30岁就完成的,他曾经在大学授课,有意选择了与当时的大哲学家黑格尔同样的授课时间,试图分庭抗礼。50多岁时,他还写下两篇长篇论文,一篇投给了挪威皇家科学院,得了奖;一篇投给了丹麦皇家科学院,没有得奖,于是他对后者一再冷嘲热讽。他的声名来得很晚,而且首先来自他后来写的哲学随笔《附录与补遗》,是有关幸福论的,他声明这和他的原则并不相同,但在不违背更高原则的前提下,还是可以适当妥协,尽可能地思考一下人如何才能获得幸福。他认为命运的构成或幸福的要素有三个方面:一是人的自身,二是外物,三是外在的形象,但最重要的是本人的心性。这一观点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声誉,引发人们对他先前的哲学著作的注意。对于迟来的盛誉,叔本华自己也感到颇为满意。他或许会为自己的“言行不一”辩护,但他的生活和奋斗本身就是不可遏制的生命意志的表现,这恰恰说明意志是世界的本质。但从哲学的本体来说,人的这些意欲、反抗和斗争归根结底还是徒劳的。

读者朋友可以自己思考,也可以阅读另外一些哲学。哲学是对话性的,甚至是争辩性的,不妨试着自己当一当正方,也当一当反方,看看谁能说服谁。在我看来,这正是哲学的魅力所在。只要用心去读,总能从哲学中获得一些东西:或者安慰,或者医治,或者支持,或者调整,因人而异。即便我们在阅读时还没有做出什么改变,思想还没有反映到生活和行动中来,我们也已先在心灵上丰富了许多。

我们无法选择时代,但可以选择对一个时代的不同认识

我们应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今天,为什么“丧文化”恰恰在本应最具生命活力的年轻人当中较为流行?的确,今天的时代和以往的时代已经有很大不同。这个时代的不确定性大大增加,年轻人感受到的生活压力是多方面的,利益格局趋于固化,常常让人感到即便努力奋斗也不容易改变自己的命运。经过20世纪以来经济和技术的迅猛发展,又通过电视、网络等各种媒体了解到世界上的种种生活,“生活应该是芝麻开花节节高”的观念深入人心。我们也看到,前一两代人是如何快速地改善了生活,甚至一些人快捷地致富。为什么现在就困难重重了呢?为什么有一些代价需要现在的年轻一代来付出?这的确有些不公平,前一两代人有没有责任?有。因此,作为较年长的人们,尤其是与教育有关的从业者,可能更需要理解和体谅现在的年轻人,不仅是因为同情,还因为他们现在的一些处境在一定程度上正是我们造成的。

但是,发生了的已经发生。最重要的事实是,我们已生而为人。所有人的出生都不是自己选择的,更无法选择出生在什么国家、什么地方、什么家庭。我们在出生伊始是被动的,随着成长慢慢变得主动,越来越成为一个主体,自然开始涉及责任,首先是对自己的责任,还有对他人的责任。今天,我们的一衣一饭、一居一行,如果不是自己挣来的,就必有人为我们付出。我们并不是主张下一代就应该承担过于重大的责任,但一些对自己、对亲友、对所在社会的基本责任总是应该有的。

我们无法选择时代,但可以选择对一个时代的不同认识。作为中国文化的“托命之人”,陈寅恪羡慕北宋时代取得的文化成就和生活氛围,但生活在北宋的一些知识者照样会对那个时代有所不满。苏东坡也不免写诗抱怨:“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无论中外,无论哪个时代,包括我们所说的“盛世”,总会有一些人生活得并不如意。

另外,还有怎样理解幸福的问题。最持久可靠的幸福可能只是生活的平稳和心灵的安静。有多少日子,“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却被羡慕?而我们焉知现在的生活和命运又会不会被后人羡慕?幸福的日子可能只是一些外表平凡、心情宁静、波澜不惊的日子。我们有时失望甚至绝望,往往是因为过于追求完美,甚至把生命作为手段来追求完美。但生命本身就是目的,即便是有局限、有残缺的生命,它们的盛开依然是美丽的。

当然,对于天才和英雄来说,他们所欲求的可能和普通人不大一样。一些天才希望打破常规,一些英雄甚至可能从心底欲求一个动荡的世界。毛姆《月亮与六便士》里的主人公查尔斯·斯特里克兰中年丢掉银行的工作,抛弃妻子和儿女,一心追求创作出最美的作品,哪怕此后终生陷入贫困也毫不在乎。《刀锋》里的主人公拉里退出即将唾手可得的成功世界,只留下最必要的一点钱,选择回美国隐入人海,做一个卡车或出租车司机。在世人眼中,他们退出了竞争和成功的通常之道,日子过得比较“丧”,但这就是他们自主选择和喜欢的生活。坦率地说,我们大多数人并没有那种天分或定力,也没有那么强大的内心,也就不必仿效他人而行。但他们的确告诉我们,生活是多样的,成功和幸福也是多样的。

相对消极无为的生活虽也是一种生活方式,甚至是抗争技术、权力和资本过度压迫的一种有效方式,但总还是希望年轻人要积极有为一些,哪怕不为了别的什么目的,而单单为了对得起自己仅有的一生。这种积极有为也不必是在他人眼里的功成名就,它可能就是一种坚持、一种安顿。当然,最好还有某种贡献,有多少热就发多少光。老子写完《道德经》就出关了,不知所终,但他留下的五千言却深深影响了后面的几千年。

哲学,还可扩展至文学和历史,是不必从事这一职业的人也可以阅读的领域。且哲学更多地与思想相关,是对智慧的一种热爱。我们有许多安顿自己的办法,找到适合自己的一种吧。即便最随遇而安的一种,也还是得付出一些心力,包括阅读和思考。所以,在受挫的日子里、在失望的日子里、在懒散的日子里,我希望我们一起来读一点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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