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黔、戎时期诗歌研究

2022-09-14 07:53代晓艺
四川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贬谪黄庭坚两地

代晓艺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黄庭坚是北宋著名文学家和书法家,其诗歌创作和诗学理论影响后世开江西诗派。黄庭坚本人并不热衷于政治,但是他出于对百姓的同情写下过讽刺新党政策的诗,又是苏门中人,不可避免地卷入党争中。绍圣元年(1094),新党攻击其修《神宗实录》失实,遂贬为涪州别驾、黔州安置(今重庆彭水),后移戎州(今四川宜宾),元符三年(1100)才遇赦出川,可政治形势再次发生变化,诗人又被小人网罗罪名,最终贬死宜州(今广西宜州)。

黄庭坚在黔、戎两地寓居六年,期间作诗不多,但政治遭遇和生命状态等诸多方面的变化带来了诗歌创作的新变。诗人自认“绍圣以后,始知作文章”[1]733,黔、戎时期的诗歌创作无疑是其晚年诗歌成就和创作取向的重要体现。梳理诗人黔、戎两地的诗歌作品,研究其题材内容和艺术创造,结合背景分析其呈现的变化脉络,有助于全面了解诗人的诗歌风貌和贬谪心态,进而理解北宋新旧党争背景下文人思想心态和诗歌创作的一些共性特征,思考政治因素对文学的影响。

一、黄庭坚黔、戎时期诗歌题材及其内容

莫砺锋先生曾统计黄庭坚一生作诗1878首[2],以《黄庭坚全集辑校编年》为参考,黄庭坚黔、戎两地留诗共计135首,在总体诗歌创作中占比较小。以元符元年(1098)入戎为界线,黔州留诗32首,戎州留诗103首。可见虽同为贬谪时期,诗人在黔州近乎废诗,在戎州期间才进入诗歌创作的相对丰富期,两者在主要内容和思想情感上也存在一定差异,因此对两地诗歌内容分开讨论。

(一)贬谪黔州时诗歌题材及其内容

首先,贬谪艰辛,感怀愁苦。这是诗人黔州诗歌创作的主要内容。在《谪居黔南十首》中诗人描绘了真实的蜀地贬谪生活。“故园音信断,远郡亲宾绝”写出了环境的闭塞,“老色日上面,欢悰日去心”表现出困境中的意志消磨,“囚人多梦赦”的诗人完全没有贬谪之初酣睡如常、即日离去的潇洒[3]444—446。贬谪意味着背井离乡,唯一的出路就是等待皇帝赦免,所以诗人此时感伤思乡和渴望遇赦的心情非常强烈,这也是贬谪文学中的常见主题。

其次,离别亲人,感念亲情。兄长大临与诗人共历艰险抵达黔州,分别之际“掩泪握手,为万里无相见期之别”[1]1146。兄长离开后,黄庭坚写下了《和答元明黔南赠别》:

万里相看忘逆旅,三声清泪落离觞。朝云往日攀天梦,夜雨何时对榻凉。急雪脊令相并影,惊风鸿雁不成行。归舟天际常回首,从此频书慰断肠。[3]424

兄长万里相送,让人忘记身处万里投荒之境,这份深厚情谊使得分别更加伤悲。诗人想起兄弟二人曾对榻畅谈昔日理想抱负,蕴含离别后的孤单寂寞,也带有对往日功业今朝俱散的感叹。颈联运用比兴手法,借用《诗经》典故,以雪中脊令和风中鸿雁喻兄弟患难离散。尾联幻想兄长归乡回望自己,今后只能靠书信宽慰离别断肠。诗人在抒发兄弟情深、离散感伤的同时也带有世事无常的感慨,表现了初次贬谪时复杂浓郁的悲伤情感。诗歌结构合理,过去、现在和未来相互交织,曲折宛转又感人至深。诗人后来离戎之时也有离别亲人之作,但多是对晚辈的叮咛,有些完全是说理,远不如此诗蕴藉深厚。

最后,交游官吏,提点后学。黄庭坚初到黔地时当地官吏以礼相待,双方结下了深厚友谊。在《送曹黔南口号》中诗人以“荔子阴成棠棣爱”[3]1387赞赏曹谱为政如周代召伯一样得到爱戴,《与黔倅张茂宗》中以“寒香亭下方遗爱,吏隐堂中已熄机”[3]1471来盛赞对方体恤爱民,不倾心于功名利禄,表现出诗人心中的理想吏治。黄庭坚在黔地受到众多士子钦慕,“两川人士争从之游”[4],杨明叔便是其中代表。杨明叔在黔州担任类似县尉的低下官职,但是诗人非常赞赏其尽心强学的品行,认为他日后当有作为,在黔、戎两地都留下了多首次韵诗,其中黔州作有七首,今举一首:

穷奇投有北,鸿鹄止丘隅。我已魑魅御,君方燕雀俱。道应无蒂芥,学要尽工夫。莫斩猿狙杙,明堂待栋桴。[3]441

诗人以“穷奇”“魑魅”自况万里投荒,而以“鸿鹄”“燕雀”喻杨明叔,指出其虽有才华但目前止于丘隅之所,仍然需要努力参道,尽心学习,以成为朝廷的栋梁之才,充分表达了对后辈的亲爱。有趣的是,诗人虽然是贬谪之身,但鼓励投身朝堂却是他与后辈赠诗的主要内容。在此诗序文中黄庭坚强调“以俗为雅,以故为新”,可见在与后学的交流中诗人也重视诗法的总结。

(二)贬谪戎州时诗歌题材及其内容

元符元年(1098),张向担任夔州路常平主管黔州,作为黄庭坚外兄他主动上奏徙诗人以避亲嫌,于是诗人再移戎州。连番打击下他心情沉郁,加之生活环境更加恶劣,时有痛风之症,自觉老态百出。不过随着戎州生活逐渐安稳,诗人思想心态趋于恬静自适,登览交游中诗歌创作增加,题材内容更加丰富。

首先,赠答题咏,表明心志。据统计,黄庭坚在黔、戎两地交游多达四十四人,其中戎州时期当有三十人以上[5],交游赠答是戎州诗歌主要内容。黄斌老是画家文同的内侄,虽然只是供职戎州的一名小吏,但是作画技艺高超,尤其擅长画墨竹。他修养较高,谈吐不凡,黄庭坚的赠诗多达十几首,既有题画吟咏,也有抒怀劝慰,可见两人的深厚情谊。诗人有《次韵黄斌老所画横竹》:

酒浇胸次不能平,吐出苍竹岁峥嵘。卧龙偃蹇雷不惊,公与此君俱忘形。晴窗影落石泓处,松煤浅染饱霜兔。中安三石使屈蟠,亦恐形全便飞去。[3]450

这是一首题画诗。先写画家内心不平之气激荡外化为峥嵘墨竹,将人与画紧密结合。又写苍竹如雷鸣之中的卧龙姿态,也喻画家的处变不惊。以物喻人,以人托物,既写出了画作苍劲之美,也表现出画家卓然之态。然后以清新之笔交代了作画环境,以画龙点睛的典故收尾,烘托了墨竹的挺拔风姿和画家的高妙技法。全诗并不十分注意画作的形象描绘,而是将画家状态穿插其间,结合诗歌的拗峭韵律,重点表现其胸有沟壑而外在淡然的人格力量。黄庭坚的题画诗更注重弦外之音,不仅欣赏黄斌老的高超画技,更欣赏他不入流俗、外和内刚的人格境界。诗人在《道臻师画墨竹序》中认为“欲得妙于笔,当得妙于心”[1]915,画家潜心自省,不为外物所累,才能创作出优秀画作。由外在的汲汲追求转向内在的涵养人格,这不仅是对待绘画、诗歌等艺术创作的法门,也是当时以苏黄为代表的众多贬谪文人在政治磨难下的处世之道。

黄庭坚注重心性修养,离不开佛禅思想的浸润。在与黄斌老的多首赠答诗中他劝慰对方少虑静心,有浓郁的佛禅哲思。《又答斌老病愈遣闷二首》(其二)曰:“一挥四百病,智刃有余地。”任渊注:“《维摩经》……曰:‘以智慧剑破烦恼贼。’”[3]463时时以佛禅智慧关照内在、安定静心就是诗人的解忧良方。投荒万里,政治黑暗,时有小人攻讦,作诗抒怀亦不敢出声,在这种困境中诗人不可能不感到愁苦伤神。而于佛禅排解,随缘安乐中也不忘反观内心,不堕流俗,这便是其坚毅人格的体现。

其次,吟咏风物,摹写风景。戎州物产丰富,酿酒业发达,山川风景殊异中原,这些蜀地特有风物使得诗人创作带有地域色彩。黄庭坚有《次韵任道食荔支有感三首》,运用拟人手法形容当地“柘枝”和“舞女”两种荔枝蹙罗宝髻,临江照影,形象地描绘出戎地荔枝成熟之时漫山遍野、艳丽熟美的姿态,表现出对荔枝的喜爱。在《廖致平送绿荔支为戎州第一王公权荔支绿酒亦为戎州第一》中诗人也盛赞当地的绿荔枝和荔枝绿酒两种特产美味绝伦。黄庭坚常与友人宴饮于翠屏山锁江亭,品尝特产,把酒言欢,留下了不少摹景诗句。如《次韵李任道晚饮锁江亭》以“西来雪浪如炰烹,两涯一苇乃可横”[3]475描写江水汹涌拍岸,山势险峻的雄伟壮景,《再次韵兼简履中南玉三首》(其一)则以“山绕楼台钟鼓晚,江触石矶碪杵鸣”[3]476写出了青山环绕,钟鼓声声的诗情画意,“翠屏晚钟”如今已成为宜宾八景之一。黄庭坚还仿照王羲之的“曲水流觞”在戎州开凿流杯池,虽然他没有诗歌留下,也可想见当时宾主尽欢的场景。这些吟咏风物的诗作不仅折射出诗人的生活状态,表现出与蜀地人民的亲近友爱,也具有文化价值和史料价值。

最后,关心现实,讽喻政治。诗人在黔、戎两地生活数年,深知百姓贫苦,与友人雪后同游时曾写出“四方民嗷嗷,我奔走独劳”[3]1472的肺腑之言。元符三年(1100)正月徽宗即位,诗人复宣德郎,监鄂州在城盐税,又召奉议郎,签书宁国军节度判官,政治迫害似乎结束了,他抒发政治看法的诗作也多了起来,与前期大谈佛禅、宽慰静心形成了鲜明对比。

戎州大旱,推官文抗为民祈雨,后果真天降甘霖,诗人在《次韵文少激甘露降太守居桃叶上》记叙了此事。久旱逢甘露让诗人联想到如今的新皇登基,于是畅想“群心爱戴葵倾日,万事驱除叶陨霜”[3]458,实现奸佞尽除,旧臣尽复的清明政治,表现出政治胜利者的愉悦欣喜。而《和蒲泰亨四首》(其四)直接对新党给予了辛辣讽刺:

栽竹养松人去尽,空闻道士种桃花。昨来一夜惊风雨,满地残红噪莫蛙。[3]1477

这首诗借鉴了刘禹锡的玄都观桃花诗。诗歌前两句喻新党得势,旧党贬谪各地。长青的竹、松与一时艳丽的桃花相对,说明小人专权不会长久。后两句写政治局势变化,新党下台,只剩下凋败之景。如此直白尖利的讽喻在此期诗作中非常少见,可见诗人此时的解放心态。

另外,同样是劝勉后学为国效力成为栋梁之才,诗人此时赠诗比黔州时期带有更多的政治和现实思考。如《送石长卿太学秋补》中以“汉文新览天下图,诏山采玉渊献珠”[3]484暗喻徽宗登基广纳人才的盛景,之后连用贾谊上奏治安策和司马相如上《登封书》的典故,告诫对方切莫歌功颂德,以贾谊与汉文暗合,鼓励对方施展抱负,以司马相如前后呼应,寄予了希望对方超越古人的期盼,构思巧妙,体现出忧心国家的心情。在贬谪期间诗人虽常有佛禅闲远之思,但是在与后学的赠诗书信中诗人一直劝勉后辈学子努力成才效力朝廷,可见其修身济世的儒家思想。

元符三年(1100)十二月,诗人结束蜀地六年贬谪生活,启程离戎。杨明叔作诗十首相赠以祝诗人出川复官有所作为,而他自己当时正沉沦下僚郁郁不得志。诗人次韵十首回赠,其九云:

松柏生涧壑,坐阅草木秋。金石在波中,仰看万物流。抗脏自抗脏,伊优自伊优。但观百岁后,传者非公侯。[3]501

谄媚佞幸者汲汲于名利备受亲爱,正直高洁者不合世俗见弃于人,但是大浪淘沙,历史会见证真正的传世者。此诗既是对杨明叔的宽慰劝勉,也是黄庭坚藐视流俗的精神体现,是诗人黔、戎时期乃至其整个人生历程的真实写照。

二、黄庭坚黔、戎时期诗歌变化

(一)黔、戎两地诗歌数量之变

诗人黔、戎两地诗歌在数量上呈现出波动上升的趋势,入戎当年诗作最少,而离戎当年诗作数量最多,当是此年诗人遇赦之故。详见下图。

表1 黄庭坚黔、戎两地诗歌数量变化表

诗人的政治遭遇极大地影响了诗歌创作。黔州诗歌在数量和表现内容方面都不如戎州丰富。从诗人自身来看,未贬黔州之时因为丁忧和身体不佳,诗歌数量已经下降。而贬谪之后,诗人不仅“万里戴天,一身吊影”[1]751,还要为生计经营劳苦,精力更加不济。再移戎州后诗人身体好转,继续以佛禅思想积极调整,心态转为平和。从外在生活环境看,黔、戎两地自然环境恶劣,虽然诗人在两地都得到当地人民的帮助,但戎州时交游更广,文化活动也更丰富,因此留下了不少题画咏物和酬唱诗歌。

从黄庭坚总体的诗歌创作来看,黔、戎两地的诗歌数量占比是比较小的。一方面与诗人心态和贬谪困苦有关,另一方面可能与其诗歌创作观念有关。黄庭坚在《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中指出:

诗者,人之情性也。非强谏争于廷,怨忿垢于道,怒邻骂坐之为也。其人忠信笃敬,抱道而居,与时乖逢,遇物悲喜,同床而不察,并世而不闻,情之所不能堪,因发于呻吟调笑之声,胸次释然,而闻者亦有所劝勉……[1]838

既然诗歌创作不应强谏怒骂,抒发的情感应该中正平和,那贬谪逆境下所作诗歌只怕会失诗之旨。与此形成对比的是,诗人的词作明显丰富了起来,或抒发愁苦,或表现豪情,或描摹山川人情,与同期理性克制的诗歌创作形成对比。这可能与宋人“诗庄词媚”的文体认识有关,而且相对于技法要求极高、表现严肃内容的诗歌,和乐而唱的曲子词更能适应创作者抒发情感的欲望。

(二)黔、戎两地诗歌内涵之变

梳理黄庭坚黔、戎两地的诗歌我们可以发现两者在内容表现上各有侧重。诗人的黔州诗作以愁苦基调居多,极少谈及政治,仅有《蚁蝶图》借说理暗喻局势,似乎带有讽刺新党的意味,其创作时间是否属于黔州时期在历史上也有异议①。戎州时黄庭坚的交游更加广,诗人与李任道、黄斌老、祖元大师等友人谈禅论道,游赏登临,在酬赠诗歌中展现佛禅慧思。尤其戎州后期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他开始倡言政治,对旧党有讽刺之语,也有对未来政治的美好幻想,劝学诗中也更多现实思考,鼓励后学报国,可见他以儒家入世为主导的思想取向,表现出士大夫的参政热情。

通观两地诗歌也会发现它们在整体上具备了一些新的内涵。虽然蜀地位置偏僻,环境相对恶劣,可民风淳厚,官吏、文人士子以及平民百姓都对黄庭坚照拂有加。此地风景奇伟,风俗人情与中原相异,在这些因素的影响下,诗人黔、戎时期的诗歌创作带有地域色彩,在对气候风物、当地特产和蜀地贤达的描写中表现出对现实人情的关照,弥漫着丰富的生活气息。初入黔州时诗人受到当地平易晓畅的竹枝词影响,创作了多首竹枝词使巴娘歌之,既抒发感怀也描摹了蜀地奇异险峻的风景。诗人多次提到饮酒活动,反映出当地酒业发达、风气豪爽的民情。友人赠送荔枝、美酒、春花、拐杖、文石等特产以及细碎事物,黄庭坚写诗一一答谢,不同于元祐时期的写物争奇,诗人更多地表现出对友人雪中送炭的感激,充满人情味。当地的曹谱、王献可、李任道等贤吏名士以礼相待,两川学子也争相求学,可见此地尚文之风。黄庭坚有感于此也积极鼓励后学,而且不收束脩,使后辈学子“下笔皆有可观”[4],不少劝学诗作蕴含着深刻的人生见解。总之黔、戎两地的生活让诗人视野更加开阔,广泛地接触现实,在诗歌创作中留下了独特内容,无疑也推动了当地的文化事业和人才培养。

(三)黔、戎两地诗歌思想之变

黄庭坚一直以不俗作为人格追求,性格孤高傲世,注重自身道德操守,在贬谪困境中,他的思想心态经历了复杂矛盾的变化,更多地表现出圆融豁达的一面。在贬谪初期,诗人的诗作中多愁苦克制之语,困厄当前,一贬再贬,他以佛禅排解,表现出任运自然的思想,但始终深蕴不坠流俗的道德坚守。当境遇好转,诗人喜不自胜却无忘形之语,表现出对现实的思索感慨。受内外环境影响,诗人心态虽有变化,但一以贯之的是他随缘自适,自立自持的人格追求。苏轼善于以旷达心胸化解愁闷苦怨,时时表现出悲剧意识而又能超越之,而黄庭坚更擅长以不变应万变。他心思坚定,性格兀傲,在诗歌中不轻易表现哀怨愁思,黔、戎时期中自适排解之作明显多于愁苦之作,这与友人秦观的贬谪创作也形成鲜明对比。初到黔州时他曾经写下“渠侬自有回天力,不学垂杨绕指柔”[3]1755的诗句表明自身坚韧顽强的心志,此后几度沉浮而心志不改。这种思想性格除了诗人心性使然,也与当时的思想文化环境有关。

北宋时期理学渐兴,儒释道三家思想渐趋融合,文人士大夫浸润其中,思想性格表现出多元化的倾向,尤其重视内在心灵的完善自省。黄庭坚的家乡江西是南禅宗的发源地,长辈李常、孙觉儒学修养很高,在成长过程中他深受三家思想影响,最终形成了自身独特的思想体系,尤其重视心性论与修养论。他常常在诗歌中批判不良风气,强调儒家伦理,带有“道德主义的热诚”[6]。在贬谪他乡的困境中,他以儒家思想为基底,以佛禅智慧调节本心,达到了一种内刚外柔的精神境界,强调自立自持的人格修养,以平和的心态应对外界风雨。面对贬谪逆境他有“荣枯转时机,生死付交态”[3]454的随缘自适,也有“抗脏自抗脏,伊优自伊优”[3]501的不沉流俗,既表明过“君子履微霜”[3]461的自卫自持,也发出过“文章瓦釜作雷鸣”[3]478的现实批判。惠洪《山谷老人赞》曰:“世波虽怒,而难移砥柱之操;诗名虽富,而不救卓锥之贫。”[7]这确是切实评语。

(四)平淡纯熟的诗风转变

黄庭坚黔、戎时期诗歌的一大变化还表现在创作风格上。诗人与后学交游甚多,在指导作诗时强调“以俗为雅,以故为新”,重视诗歌的道德完善功能,反对激愤作诗,在创作中呈现出平淡纯熟的风格变化,“以质朴平淡的风格追求消减了早期的缺点,从而达到了精光内敛的老成境界”[2]。

黄庭坚早期诗歌句法拗峭,造语奇特,生新瘦硬,黔、戎诗作中既有过去风格的重现,如新奇的用典,繁复的结构,但转变也是明显的:诗人多用熟典生发新意,意象的密集度降低,次韵诗虽多,却很少用险韵,同时加大了绝句组诗的创作力度。诗人随缘自适,自立自持的内在修养也使得诗歌思想圆融,风格倾向于平淡纯熟。结合具体诗歌作品来看,黄庭坚在黔州所作的七首竹枝词,明白晓畅全无雕琢,而其中典故详实,情感贴合意蕴深切,读来并无浅薄之感。在《戏答史应之三首》中诗人连续反用屠龙技、苜蓿盘空、不龟药等熟典来生发新意,在幽默戏谑中表达了对史应之安贫乐道的赞赏。《和答元明黔南赠别》也是以熟典来抒发兄弟离散之悲,感人至深,结构合理,当是此期平淡诗风的代表。诗人起复后作《次韵石三七首》组诗,既有对现实政治的形象描写,也表明了自身的高洁人格,形式上明白晓畅又不失思想深度。

需要明确的是,这种风格转变,一方面是受到贬谪的独特环境和诗人生命状态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对其早期诗歌创作的继承深化。诗人极力反对强谏愤激之诗,这既是对温柔敦厚诗旨的追求,也是因为文祸连绵的政治现实增加了诗歌讽谏功能带来的危险。伴随着以诗歌创作完善自我道德的功能转向,诗歌风格必然趋向平和。从个人创作来看,诗人早年生新瘦硬的作品是对趋于定型的诗歌创作范式的反叛,也反映出他孤高傲世的性格。贬谪打击下,诗人思虑平和而又意蕴深沉,诗歌在平淡中具备坚韧不俗的强健骨力。可见无论是早年奇崛之作还是贬谪时的平淡之语,傲视流俗的精神追求贯穿在他的诗歌中。这种风格转变也来源于诗歌创作技巧的深化。诗人并非一味固执法度,而是主张通过严格的句法训练来实现最终的自由创造。黄庭坚此时极度推崇杜甫的夔州律诗,认为其“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1]940,妙处就在于无意为文。所以实际创作中他有意减少求奇之作,更多地以句法点染诗歌局部。黄庭坚黔、戎时期诗歌的风格转变可以说是诗人主体思想和多年诗歌创作实践的深化发展。

三、结语

黄庭坚对平淡诗风的推崇并非个例。梅尧臣在创作中大力提倡平淡,欧阳修、王安石和苏轼等人也都非常推崇陶诗的平淡之趣。在宋代诗歌创作中,平淡风格“作为一种理想风格而确立,并成为一种理论的自觉”[8],起到了涤荡西昆体浮靡风气的作用。北宋儒学的复兴和强化深深影响了文学创作,加之佛道思想浸润,文学家们更重视内容的质朴,以表现自己冲淡闲远的精神人格,贬谪之际更是如此。而出于表达政见的需要,明白晓畅的写作风格也成为首选,两宋诗话中普遍推崇平淡诗风。可见在实践和理论上,平淡诗风都是宋代诗歌的一个代表风格,黄庭坚的创作转向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黄庭坚黔、戎时期诗歌的创作可以作为理解北宋晚期贬谪文学的一把钥匙。宋代科举制度和文官政治体制的高度完善,将社会文化精英大批地推上了政治舞台,政治家往往也是文学家,政治遭遇影响到他们的生活状态和思想心态,也会在他们的创作中有所反映,黄庭坚贬谪时期诗歌数量的减少、诗风的平淡转向、内容上突出的佛禅思想是一个典型变化。北宋晚期激烈的党争中,文学成为政治斗争的重要部分。诗歌被用来议政讽谏,反映现实进而干预现实。这种对诗歌政治功能的不断强化造就了士大夫积极参政的局面,也使诗歌工具化,成为了表达政见乃至攻击政敌的武器。黄庭坚在黔、戎时期重视诗歌的道德功能,通过诗歌创作排遣自适,追求平淡诗风,一方面符合士大夫对怨而不怒、忠信笃厚的理想人格追求,另一方面也是政治磨难下不得已的转向,带有对诗歌功能作用的反思。

在离开戎州待命荆南之时,诗人作有《病起荆江亭十首》,其中追慕了元祐政治,委婉地从文学角度提出希望身为元祐旧党的苏轼重登朝堂。这并不是出于对自身功名的追求,而是诗人自认为的对国家政治的正确判断。不过再入朝堂的元祐党人并没有迎来所谓的清明政治,而是更加酷烈的崇宁党锢。越发异化残酷的党派之争搅乱国家政治,侵蚀文学发展,逐渐带走了北宋文学文化的高潮。就文学家个人而言,政治失意意味着仕途受挫甚至性命之忧,但是却为诗歌创作带来了新内容。黄庭坚在黔、戎两地深入体会人世艰辛,饱览江山之胜,锤炼内在人格,在诗歌创作和个人思想上都有精进,正是贬谪这种封建社会的身心处罚的独特馈赠。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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