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中之人”:现实与虚妄

2022-10-11 18:00黄泽敏
南风窗 2022年19期
关键词:皮套主播工作

黄泽敏

今年情人节,一位有着猫耳的二次元少女出现在电子荧幕前。

少女的皮肤白皙,过肩的紫黑色头发掺着几缕红发,随着动作变换左右摇晃。她有一张可爱清纯的脸,一双红色瞳孔的眼睛闪闪发亮,微笑时会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但是,当她开口说话时,会发出与形象不匹配的、充满活力且阳光的男性声音。

这副嗓音是小H真实的声音。小H是一位虚拟主播,这个可爱的少女形象是小H的“皮套”。

所谓皮套,即虚拟主播在镜头面前呈现出来的形象。

和真人主播相比,虚拟主播不需要以真实面貌出现在镜头前。进行直播的主体形象可以是会动的2D或3D人物,可以是不会动的“纸片人”,甚至不一定是人,只是一只动物。

和皮套相对应的词语是“中之人”。中之人是在背后驱动皮套进行动作的人。他们在面部和动作捕捉等技术的支持下,通过相关软硬件为皮套提供表情、声音、动作等反应。

用男性真实的声音去操纵一副女性的皮套,这类虚拟主播并不常见,也不会因此具备完全的胜算。“你怎么用女性的形象呀?”类似的问题时不时便会出现在直播间,也曾有人特意在私信框对“男声女貌”的他展开谩骂。

但小H并没有改变的打算。他将性别比喻为不同型号的高达,而他是高达驾驶员。

“当你已经是一种型号的高达驾驶员时,你不会好奇其他型号的高达是怎么开的吗?” 这半年间,他以中之人的身份在虚拟世界中驾驶着全新的高达。

出 道

小H自认为是虚拟主播圈中的“异类”。

他说,他不想将皮套和中之人之间的界限划分得过于清晰。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精心策划的人设,也没有公司和团队。可以说,他只是换了副喜欢的模样,输出属于“自己”的内容。

尝试各式各样的游戏,是小H作为虚拟主播的直播日常。傍晚6时,大多数工作者下班休息了,他就准备开始夜晚的直播。

打开软件,调试设备,将支持驱动模式、延迟低的声卡和调音台准备好,以确保声音能正常在直播间输出。他最近发现了有趣的新游戏,在直播前便搜集了游戏相关的资料,打算在游玩过程中分享给观众。

一切准备就绪,一场计划为两小时的游戏直播就此开始。

诙谐是小H的直播间风格。游戏操作失误时,他会高声做出反应。在直播时收到观众送的“喵娘”礼物,他会回以几声“喵”叫。有时,他也会安静下来给观众科普游戏背景,聊地理、物理知识。即使他觉得这些科普在很多观众心里只是“没什么用的知识”。

在小H眼里,中之人的工作内容,并不只是皮套形象和人设的展示,而更像是一场个人才艺和创作的输出。

除了日常的直播,他还会在平台上发布一些“切片”(直播中有趣的片段)视频和翻唱作品。他是幸运的,作为新人主播,出道十几天便因一个24秒的切片视频意外走红,一夜增长了8000多名粉丝。

出道两个月,他便被邀请和几位大主播一同直播游戏。几位主播拥有庞大的粉丝基数,是他心中的前辈。小H觉得,他们之间像是有一道无形的隔阂,让他觉得遥不可及。“那种感觉就像是中国麻将的业余爱好者阴差阳错打进了职业联赛,周围都是职业战队的选手。”

短短半年时间,小H便吸引了40多万粉丝的关注。

很难说粉丝喜欢的是虚拟主播精美的皮套、独特的人设,还是中之人的声音陪伴。但不可否认的是,皮套和人设是观众关注虚拟主播的起点,“始于皮套,终于魂趣”,这是圈内最常见的粉丝“着迷”路径。大多数虚拟主播的出道,往往伴随着细腻的人设和精美的建模,满满也不例外。

皮套和人设是观众关注虚拟主播的起点,“始于皮套,终于魂趣”,这是圈内最常见的粉丝“着迷”路径。

在她的设定中,她生活在岁月静好的魔法世界,是一个不知名的小花匠。在她成长的村庄里,有着友善的村民,梦幻色彩的房子,漫山遍野的花朵,粉色的樱花树及随风旋转的大型风车。她还开了一家花店,喜欢在照料花朵和守店时唱歌。

这个设定寄托了满满的向往:在乡下田园中养养花、唱唱歌,过着悠闲且惬意的生活。

在这里,她是没有烦恼的小村姑,而粉丝则是村庄里的“乡亲们”。当她在现实生活中产生压力时,只需要打开设备钻进这个世界,压力好像就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这是一个能无忧无虑当一个小孩子的地方。”

主動与被动

促使他们步入虚拟主播赛道的原因无外乎两种:第一种,因为热爱二次元。

在满满看来,虚拟主播这份职业,搭建了属于她自己的乌托邦。

这是满满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在读书期间,满满将唱歌作为业余爱好。那时,她在音乐平台上以纸片人的形象,发布了一些翻唱的二次元歌曲。手上有设备,又是资深的二次元爱好者,进入这条千亿赛道,是她在毕业后“自然而然就发生的事情”。

作为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的人,满满认为虚拟主播的职责就是在绝大多数时候,让粉丝产生正面情绪。她将自己定义为“小偶像”,与现实偶像的区别在于,小偶像不那么出名,可以和粉丝保持友好的关系及较多的互动。

在她的认知中,虚拟主播的“虚拟”两个字,代表着这一职业与传统主播不同:“不需要我去做一些比较俗气的事情。”也意味着,主播与粉丝之间的互动应有分寸。她觉得,保持距离不仅是对主播的保护,也是对观众的保护。

她担心不恰当的距离会让粉丝产生一种类似于“能够接触到(主播)了”的想法,“但实际上是不行的,我是纸片人,不能将那种虚妄的东西给到他们”。

满满将皮套与中之人的生活拎得很清:“一个是我搭建出来的世界,一个是现实生活中的世界。”

她注重皮套的虚拟感,享受角色“扮演”的乐趣。

这种扮演,并非演员在影视剧中对剧本的演绎,而是在不同社交环境下展现出来的不同社交性格。

屏幕之外,满满是一个典型的“社恐”:不善于表达,也不喜欢跟别人交流。

回忆起第一场直播,满满只记得自己当时很紧张。那场直播没有多少观众,面对寥寥无几的留言,时间的每分每秒都像是被按下了慢速键。她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互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开始那段时间,没人的时候会很痛苦,每天上播都很煎熬。”

后来有了更多的观众,满满觉得在这片小天地里,能展现出与现实世界里不同的另一面:一个活泼开朗,喜欢唱歌,喜欢画画,还喜欢做视频的人。

现实中内向的那个人是她,屏幕上喜欢展现自己的女孩,也是她。不同的性格碎片被分装在不同的容器中,而她只是将贴着“可爱、喜欢撒娇”标签的罐子,放在了电子屏幕中这个女孩的身上。

虚拟世界给她带来有别于现实的生活。进入赛道前,她曾和朋友去唱歌房唱歌。那天,她唱着最爱的二次元歌曲,那是她循环播放过无数次,旋律、歌词都烂熟于心的一首歌。

唱歌房绚丽的灯光打在墙壁上,满满手握麦克风,歌词一句一句从口中蹦出。曲终,她看向朋友,她喜欢的音乐显然没有让他们产生共鸣。

不同的性格碎片被分装在不同的容器中,而她只是将贴着“可爱、喜欢撒娇”标签的罐子,放在了电子屏幕中这个女孩的身上。

而在成为小花匠的这段时间,满满收获了很多同频的粉丝发自内心的认可。她觉得自己像是站在舞台的中央,正持续地发光发热。那是普通工作无法带给她的。

另一种,迫于现实无奈。小H属于后者。

在成为“男猫猫”前,小H有半年时间处于待业状态。他毕业于山东的一所一本院校,所学专业在校内也算数一数二。但毕业即失业,是他和周围同学共同面对的困境。

在那之前,小H曾拥有一份混音师的副业。他喜欢音乐,只要没课就会往录音棚跑。因为是没有签劳动合同的实习生,他的收入并不高,但成为“手艺人”的那段经历,给他带来真实的快乐。

奈何走出校园,就不得不面对社会的现实。走在望不到前景的道路,较低的薪资水平,高压的工作环境,让他觉得每走一步就会撞在隐形的高墙上。无路可走,最终小H选择了放弃。

没有工作,父母就像是上了发条的闹钟,定时响铃提醒他的身份—无业游民。

来自父母的“就业问候”化作不大不小的石子,在他看似平静的内心留下一道道涟漪,最终沉入水底。他也不是没有努力。工科出身的他,尝试过找专业对口的工作,也曾想挤进“体制内”,但最终都没能如愿。

小H将部分原因归根于自己付出的努力还不够。“没有工作就没有了认同感,也没有说服别人的论据”,面对父母的催促,他只能以“还在忙”为由进行搪塞。

在那段寂寥的日子里,游戏带来的快感,让他回想起室友看虚拟主播的场景。“没事打个游戏,顺手点个直播就能赚钱,又能享受自己喜欢的事情,怎么还有这种好事儿?”这份职业,成为小H当时最好且唯一的选择。

现实处境

撕开精致的皮套,是落脚于现实的苦恼。无论是何种原因让他们成为虚拟主播背后的中之人,“高压”是他们对这份工作的共同认知。

作为新兴职业,“无门槛,工作少,收益高”似乎是多数人对直播行业的普遍看法。事实上,真正能有高收入的主播只集中在金字塔上端,他们吸取了圈内大量的观众和财富收入。大多数虚拟主播都和奈芙一样,粉丝不算多,收入并不高。甚至有不少位于低位的主播入不敷出。

奈芙是一名兼职虚拟主播。白天她是一名小学教师,夜晚她则化身为魔界的魔女,在人类世界打工。

去年3月,奈芙发布自我介绍视频正式出道,有三千多的播放量。四个月后,她的粉丝数量突破一万。可直至今日,她的粉丝数量仍未到达两万。

入行一年半的奈芙已经累计支出超过2万元。“想要盈利必须有相应的投入,无论是约稿,还是做新衣服、做歌、约UI(界面设计)、封面等,全是不小的支出。”刚入行的前几个月,即使她每个月都勤勤恳恳直播六七十个小时,最后却发现当月基本没有收入。“现在翻了很多倍,四位数。”

身兼两份工作,难免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白天的教学结束后,回到家中的奈芙只想躺着什么都不做,很多次想要停播,却又会在决定的瞬间想到喜爱她的粉丝。

面对镜头直播就像是在照镜子。当他抬起手,长着猫耳的少女也会将手抬起;他笑,少女也跟着笑。

她只能挤压夜晚的休息时间,将疲惫隐藏起来。不是没想过放弃,放弃的念头不仅是因为劳累,更多源自行业内的压力。“感觉自己直播没什么起色,有时候看到老观众离开,我会觉得自己失去竞争力,从而感到焦虑。”

实际上,对于大部分全职主播而言,直播只占他们工作时间的一小部分,他们的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视频的相关工作上。

作为无团队的个人式虚拟主播,小H一个人包揽了剪辑视频、策划直播内容、拍摄产品周边图、设计视频封面、运营社群等多项工作。他认为,虚拟主播作为自由职业者,跟打工人最大的区别在于:打工人有上下班时间。

没有规律的上下班时间,意味着很难將生活和工作分开,随时都可以是上班时间。

他很少有休息日,一天投入工作的时间通常不止8个小时。“有时想看视频放松一下,可能会因为刷到几个虚拟主播的视频,就开始分析他的内容做得如何,我需要避免什么坑,又有哪些优点可以采纳。”自从进入赛道,小H的“工作状态”就会被轻易点燃。

作为中之人,小H曾不知不觉便被困在皮套里。最疯狂的时候,小H试过一天直播七个小时,就连睡梦中也在直播。

那段时间,面对镜头直播就像是在照镜子。当他抬起手,长着猫耳的少女也会将手抬起;他笑,少女也跟着笑。

他习惯于每天“照镜子”时看到一个纸片人,当看到镜子里真实的模样,一种莫名的怪异感便油然而生,“一时间有点不习惯,感觉还是网络上自己的形象看得更习惯”。

付出的时间与得到的报酬不成正比,是虚拟主播行业的普遍现象。

每天,满满都需要思考下一个原创视频的内容。她要对视频内容进行策划,写脚本,前期工作准备好后再开始录制,最后剪辑上传。花费五六个小时,最终得到的成品往往只有几分钟。

满满说,按照平台及社团要求的规定时长进行直播,完全不足以支撑平时的生活,所以多数情况下,她会自主选择“加班”。

作为生活的唯一收入来源,曾经连续两三个月的低收入让她萌生过放弃的想法。在平台和公司的抽成后,到手的工资“真的很低,比大学刚毕业出去给老板打白工的那种工资还要低”。

但满满觉得现在还没到放弃的时候。“可以再试一下,得坚持一下看看。”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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