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桥

2022-10-22 14:56支天瑞
都市 2022年3期
关键词:朱颜

文/支天瑞

1

深夜的争吵终于结束了,章智渊和朱颜都筋疲力尽地躺了下去。朱颜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穿的那件羊绒衫被窗外吹进屋里的微风熨揉,后来她给自己加盖了一层薄丝绵被。如今秋风势小却威强,房间南北朝向开着的两扇窗户没人去关闭,房子里的两人都累到不行,不想起身。现在她想努力睡着,然而这很难。

夜里一点,章智渊感觉口干舌燥,从床上翻身起来,穿过隔着一扇白色胡桃木门的悠长玄关去找水喝。晚上的争吵是因为朱颜借走了他的邮票薄却给弄丢了。他俩一起合租的这半年里,这是她带给他的又一个烦恼。作为重组家庭(他父亲和她母亲是再婚结合)中的成员,有缘成为半路兄妹的他们,成年后参加工作,漂泊在同一座陌生的城市里。迫于她母亲的恳求,他们就被框定在了A 城这个50 平方米的范围内,这种生活的对切必定有太多意想不到的波折。

章智渊是A 城一所艺术学院的毕业生,主修平面设计,实习时是在一家婚纱影楼,在那里,他见识了不少在他看来婚姻目的并不单纯的男男女女,这导致他感觉任何高纯度的东西在这个社会里最后都逃脱不了枯萎消亡的命运。

他有时会想起高中图书室书架上的那些杂志,《意林》或者是《青年文摘》,还有《萌芽》,唯一清晰留在脑海里的就是,无论潮湿的夏季,还是干燥的冬季,位于地下一层的图书室的空气里永远飘满霉味。他一遍遍阅读梁实秋、郁达夫和牛汉著作里的句子。六岁起他就开始学画,十三岁入围省级决赛。整个中学六年,他却很少花时间去练习绘画。作为资深的艺术特长生,升入一所大学的美术专业,对他而言就像是例行公事般正常。

毕业后,他从事着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白天盯着取景器或电脑久了,瞳孔收紧,眼皮肌收缩。脑海里流动的景物常会蜕变出一层梦幻的色彩,他不清楚是否过多重复的元素让他审美疲劳,会不会让他的视觉观感退化。他知道自己工作这几年,各种眼病的征兆正陆续出现,秋冬流泪,夏季恐惧中午的光线,但一直只是个庸庸碌碌的普通职员。

2

最近几天,章智渊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同事方励华那无法判断用意的注视。

在他的认知里,她有着一张“熟悉的陌生人”的标签,隔着办公间偶然瞅到她,或者在加班费发放花名上看到她的名字,他才会记起身边还有这样一个人。

起先,两人曾在同一家婚纱影楼实习,后来又巧合进入同一家设计公司。她PR 玩得好,做出的短视频有日漫的痕迹,多复杂的别墅局部区域都能简化到平面示意图上,这一切是她大专三年面对一台厚重的外皮发黄的旧台式电脑刻苦钻研的结果。

他们相识两年,成为工作伙伴时间虽不短,交情却不深,只有过几次不咸不淡且记不清缘由的交流。他很少注意到她,她那被绿萝覆盖的办公区面积窄小,她喜欢安静地坐在里面,梳着马尾,穿着纯色丝质衬衣,一整天沉默地面朝着电脑屏幕,手指滴滴答答敲击不停,她就像用手指代替了嘴巴,用工作取代了生活。每间隔半小时,她会挤出格子端一杯水回去。

奇怪的是,她有谈话时直视他人的习惯,眼神学不会在角落里闪躲,只是长此以往大家都多少习惯了。她的轻微怪癖不可避免地导致一些无聊人的非议。

他本身话并不多,而且常常游离于喜欢扎堆聊天的人群之外,但他那些对于公司部门女孩子兴之所致的评头论足,时不时会通过可疑的途径传播出去,即使那几乎全是在他不经意的情况下说出来的。

“她的脸冷得像刚从冷柜里拿出来的牛肉。”他模糊记得自己好像曾经在某个地方和某个人这样点评过方励华。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他也会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轻佻和无耻。其实他并不想伤害她,他对谁都不怀有恶意。

他猜想,她会怀着诸如“这人为何如此无聊又讨厌”的想法,在注视他的过程中拆解掉他心肠里的小九九,偶尔在单位过道相遇或者下班在门口的公交站发现她也在,他就会心虚地感觉她在盯着自己,而方励华那直视他人的习惯无疑加重了他的这种猜测。

不知从何时起,他以老同事的身份,开始和风细雨地主动关心她。比如工位上彼此瞥见,或在清晨的电梯里遇到,他都会主动跟她打招呼,问一些不疼不痒的话,虽然她依旧很少言语。他猜测她那种沉默的方式是在表达不满,或者是在没有听到他对她颇为冒犯的那些评论的前提下,普通同事间礼貌的异性间距。他有空时,也会端着茶杯去她工位上随意转转,有几次对于她负责作品的色差给予了不错的建议,她也欣然接受。他感觉她面颊上最细小的善意从原先脸孔冰凉的缝隙里流淌出来。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了避免尴尬而故意为之的热络和关心竟然悄悄拉近了她和他的人际距离。

有一天,章智渊正坐在工位上发呆,方励华溜到他工位上对他说:“周末郊区美术馆有个画展,要一起看吗?你有时间没有?”

前一句在切断了意识流动的情况下听到,完全没接收到意义,后一句模模糊糊传到耳朵里成了碎片,他脑子反应了半天,只是说:“什么?”他如梦方醒地问道。突然那种被她凝视的不适感在消失三个月后重新朝他翻卷而来。

“没什么。”她扭过脸去,不再说话。

“你刚刚说的是什么?”他态度和蔼,故意做出亲昵的语态。

“是一个画展,展览馆是在郊区高速公路边上一栋新盖起来的建筑里,我感觉对咱们的工作会有益。”

“就你和我?”他问。

“是的。同事间进行一次交流学习还用想那么多吗?”

她在他这里总是如此坦诚,如她看人的方式,这让他难以对她构筑起或虚或实的防御。

“我那天应该有时间。”有必要承认的是,在他们给彼此设置的护甲之后,心依旧是柔软的,至少章智渊是这样。他这颗过度敏感的心,因为外界的感情刺激时而发热时而犯冷,现在它被置放在一片尴尬的挤压中。

“我回去问问女朋友,没有意外的话,我开车来接你。”其实他根本没有女友。

3

那天是雨天,汽车玻璃蒙上了一层细纱般的雾气,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邀约,他自然做了很多揣测,也许她是有什么重要的话对他说?他猜她是不是喜欢把很多东西都捣鼓得很隆重,说几句话还要去某个地方,一边溜达一边说。就和当今人们说废话都爱在茶座里说一样。

那天,风雨袭击了城市,街景像被封闭在毛玻璃里,他俩裤脚沾湿,衣物上也淋到一些水渍。雨水让方励华的脸更显得油光水滑,两人都穿着粗布长外套,衣角沥沥啦啦将雨水滴在美术馆的门口。

馆里人很少,稀稀落落的,展厅里格外冷清。8 月末的空气里,水汽难以蒸发。

“你不要紧吧,是不是感觉和某男性在一起就会紧张?”有时候,章智渊不合时宜的幽默总会无端冒出来,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冒失时,方励华回以他的还是看不出任何情感色彩的注视,认真到无法猜透。

又是那种眼神。他自觉地闭住了嘴。

一步步走过去,看着眼前展示的现代派作品,他努力将看到的与自己已有的知识体系搭建起一种虚弱的联系,毕竟他们都是从事视觉方面的工作,虽然广告业务只是为了满足客户各种形色的需要而绝不是什么艺术创作,他还是习惯用大学时在课堂上吸收的知识去解读和理解它们。他看着方励华仰着脑袋注视着墙上那些风格怪诞的艺术品,在大厅矩形落地窗户中投射的光线下,她颈边的头发显得湿润而迷离,一丝丝像刚挤出土壤的小嫩草趴在肩头,他突然发觉她有一种神秘的动人,像一瓶锁在玻璃柜里的装饰精美而年深日久的白酒,烈而上瘾。

“这里有一张我的作品,毕业作品。”

一幅挂在展墙上的浓色系的绘画,是玫瑰丛,花枝与花骨朵挤在一起,细微的错落体现出比例得当的立体感。

“策展人是我们的系主任,这是我的毕业作品,画展的名称是……回忆。”

“你的什么回忆?”

他俩相互看着对方,头顶的空调排气孔吹着强度不弱的冷风,外头的雨天加剧了寒冷感,但如今大部分公共场所还开着空调,这种气温应该会让某个抵抗力不强的孱弱青年肚肠绞痛。而现在章智渊内心的绞痛在于他又用没头没脑的话把自己置于一种尴尬的境地。

“算是对过去刚学画时的回忆吧。”她笑了,故作轻松,他却在这“轻松”背后看到了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对来自他人的最低程度的认可的渴望。

“我不知你有这样的才华,我以为你只会用CAD 画图做表。”

“我家里还有很多,都是毕业前后几年画的,堆在阳台上,你知道,晾晒的衣服滴下的水,还有落地窗的曝晒,让有些画褶皱发黄了,但大部分保持得还好,有兴趣的话,欢迎你来看看。”

“是租的房子吗?”

“不是,是我自己很早就买的,89 平方米。”

听到任何有关房屋面积的数字时,章智渊都会禁不住计算一下这套房子的市值,“89”这个数字,着实让他惊讶,看来她在众人面前隐藏了自己。

他也翻开手机让她看,是用绘图软件绘成的外白渡桥,还有手挽着桥梁钢架的他自己的卡通形象,那圆鼓鼓的肚子和头顶不多的头发是他外形的标签,同时也带着一些自我调侃的味道。他解释说,希望用渡桥的形象助力自己飞过一个个人生的关隘,也解释说,自己的毕业作品其实就是这一幅电脑彩图的升级版,他想让自己成为毕业作品的主角,而这样做的人在那时并不多。

分别后他俩各自回家,没有多余的寒暄与挽留,似乎要把刚才饱满的感情波动留在刚刚那个水汽充沛的大厅里。其实两人都没有过多关注厅里的画作,而是不约而同举目关注那不断被雨水冲刷的玻璃穹顶,关注这人工(玻璃)和自然(雨)交相辉映的时刻。

不知不觉,一次偶尔的相聚,促成了两人对下一次的期待,方励华的邀约更像是她抹在一幅画架上的未完成作品,只有一半轮廓,对他却是极有吸引力的风景,它带着一丝丝雍容华贵的高冷气质——像她平时对待其他人那样——同时也带着招蜂引蝶的轻浮触感,撩拨着章智渊的心。

4

接到焦老师的工作邀约,让章智渊非常意外。

他是章智渊在平面设计系上学时的系副主任,参与过本市一些规模不小的年俗文化节及其他一些策展项目,其在本地业界的口碑独树一帜,他培养出的学生也有人在京沪广深的设计圈内混成了名流才俊。而他从来不是老师的得意弟子,他只是这个门系里出产的无数社会配件中的一枚,这也是他自我认知很清晰的一点,“我总能在随时身处的环境里做精确定位”,他想这是他不多的优势之一。曾经,只有过一次,他和老师间有了一次意外的谈话。

那时他刚经历了第一次恋爱,也经历了第一次失恋。对方是相邻城市的一个家境富裕的女孩子,他们都选修了羽毛球课,姑娘样子不太讨喜,有着厚厚的单眼皮和略显浮肿的脸颊,脑门上的刘海像窗帘似的总紧紧挤在一起。她在班里总是太沉默,因为她父亲经营一座规模不小但口碑欠佳的娱乐城。“她是管理那些失足妇女的。”同学们总是用这种讥讽的恶毒话语描述她,虽然她有着很棒的微积分成绩,可还是相当寡言自卑,章智渊不知不觉被她的这种神秘感吸引了。

其实,他对她的关注有太多怜悯和好奇成分的掺杂,他们都太缺乏恋爱的经验和相互理解对方的耐心,自然而然地,在彼此稍微尝试后不久,这段恋情就宣告失败了。

那一次,他借着失恋经历了人生第一次大醉,借同学生日的契机,他尝试了把不同的酒水混在一起倒进胃里,那些一直遵守的戒律,都被他那夜莫名的伤心打破,他喜欢她吗?答案显然否定的,但是也许对那个年龄段的男孩子,自我的一次神经质般的轻微折磨就像是成长的必修课吧。对他而言,她激发出来的,并非爱情,而是一种纯粹的对悲伤的体验。

大家还在热闹,他独自拿着一听易拉罐啤酒,爬上了火锅店的铁皮楼顶,铁皮上搭着绿色的毯子,裸露的地方依旧被下午的夕照晒得温热,楼下是一条不规整的马路,挤满了小吃店、打印店和脏兮兮的小旅馆,脚下是稠密的人烟,头顶却是明亮的星空。他躺着,瞧着眼前的一切,听到了脚步声,他扭头一看发现是焦老师。夜色让他褪去了平时在讲台上的威严。

“你在这里干吗?大家都在唱生日歌呢!”

“我想出来透透气儿。”

教授顿了顿,脑中重组词语的思考片刻让他显得魅力十足:“知道吗?我从来不感觉你是一个诚实的孩子,你总在遮蔽自己,不过也许这正是你聪明的地方,随时躲开那些对你不利的东西。”

章智渊承认这种在大庭广众下被揭露的感觉十分糟糕。

“你是在逃避下一轮他们会逼你唱歌吧?”

“没那么复杂,老师,我就是想出来走走。”

“和你一样,我也想出来,只是比你要远得多。”

一股莫名其妙的不安弥漫心中并锁紧喉结,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处在角落里的,追寻庇护的感觉一直使他十分舒适,这也是他安全感的根基。但是这一次,一个他始终保持合理间距的,带着众多传闻甚至非议的人,却在他的眼前云淡风轻地说来说去,指点江山,试图是这个老师要把他的观点带到他面前让他发表意见,这使得他无法再在沉默中隐藏。这突然的一幕让他卡顿在猜疑的层面。

“就是你毕业了,我也希望人入社会,心依旧还是原来的样子,这个话我不会跟其他学生讲的。”老师说。

“那为什么对我讲?”突然他自己也纳闷哪里来的这种莽撞。

老师怔了一下,随后头朝前挨近他,远方的那些屋顶照射过来的光束汇聚在老师的脸孔上,甚至还闻到他唇齿上烟草的味道:“我想和谁说就和谁说,这就是我的自由吧,再说,我前面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只有你拥有那种纯洁。有坏的时候,当然多数时候是好的。你难道那么傻,不记得我只在你的作业上留下批示吗?”

老师的身影后来消失在深夜忽然飘起的雨丝下,他这才回想起来,每一次课堂作业一发到机房电脑里,点开邮箱后,他发现无论自己的设计是熬夜后煞费苦心的“艺术品”,还是多么潦草马虎的赶进度作品,教授都会写下一句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评语:“直挂云帆济沧海”或者是“这次是这样,下次保持这样究竟好不好呢?”直到那晚,章智渊才知道老师每次只会给他留下评语。

就这样,没有相隔数年未见导致的人际畏缩和多余寒暄,没有那种时隔太久后时空带来的恍惚感,扑面而来是迫不及待的信息交换。

“很高兴再见到我的学生,有件事也许你能帮到我,事情很容易,但需要稳妥的人去办。当然给你的待遇也不会差。”他冲他温柔地笑笑,是那种试图拉近关系的市侩的笑。

5

数日后,他们约好去城南的郊区,那里有一栋距离火车站不远的办公楼。老楼房的沉稳气质令人安心。推门进去,一个一头浓密卷发(这个年龄中很少见)、气质出众的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前,仔细地用圆规在A3 纸上画画,他浓粉色丝绸衬衣下是皱巴巴的黑色布裤。脚上一双式样很老的黑布鞋,室内白炽灯刺眼,照得他脸上松弛的灰白皮肤很是生硬。

那人微微一笑。大家很快彼此亮明身份,直奔主题,你来我往的对话中,主题不难捕捉:这人原为邻城某规划设计所副所长,后副职变闲职,也料想职业生涯即将就此结束。“我花了一辈子熬到顶了,真到顶的时候自己还很懵呢。”章智渊可以在句子结尾拖长的尾音里发现他依旧对那件事耿耿于怀。

原来焦老师是拉他入伙的,老师和退休副所长原是大学同学,后者现在摇身一变为某设计公司的艺术总监,让章智渊称呼其为方经理。方经理和老师刚刚中标了一个项目:某开发商计划将附近一片原先是纺织厂职工宿舍的片区整体改造成一个大型的商业娱乐区,他们作为乙方,需要拿出整体的规划方案。

“当然,要保留原先的纺织厂食堂。”方经理用手指着墙上的规划示意图,“我需要你在突显它们的商业属性的同时,赋予它们新的艺术内涵。这就是真正的进化,一个进化的世界就是进步的世界,它需要在它的肌肤表里和血管深处都留下优雅的基因。”方经理喝下一杯浓浓的苦丁茶,刚刚的阔论让他口干舌燥。“你的老师说你是他遇到的最标新立异的学生,我们需要你,助我们一臂之力完成这个梦想,这个厂区是我儿时长大的地方,我想让它在我手上重新焕发出生机。”

方经理的办公室呈扇形布置,落地窗户开着一点,不远处,河上旋起的风会吹到人脸上。清风吹拂过来,清醒中,章智渊却越感惶恐。那种不安感来自一份从天而降的机遇,而这个“从天而降”的机遇来自一个他摸不透的、感觉有些奇怪的人。他掌握着成功的秘辛,他讲话的内涵像哲学家,他渴望改造这个世界,哪怕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部分”,其实,这与他自己是不谋而合的。

章智渊偏过脑袋望着窗外的那条河流,想着这条被拓宽过的河流与它上面跨越的几座大桥不也是纯粹人工的产物吗?它们仿佛天生就坐落在那里,但是从图纸到万吨实物,它们无一例外都源于人类改造世界的宏伟蓝图,今天,自己居然也得到了一次类似的大展身手的机会。

从广告公司辞职,进入新的工作环境,他很快被推到了工程一线。这个项目的工期很紧迫,急需他这样的年轻人在现场收集信息、做好规划,并在电脑软件中和其他伙伴一同协作,赋予这个面积不大的商业地产以柔性的美感。

很快,规划方案就出炉了。章智渊计划在厂区建筑材料中多用钢板和铁艺,原先的部分不去大拆而重在修饰,红砖墙上被章智渊设计成极富20 世纪80 年代美国反叛文化气息的剪影图,地面架空一层用钢化喷漆玻璃铺设地面。他努力用立体空间表达着一种参差错落的美感,结果居然没有被焦老师和方经理予以否定,作为职场新人,这让他多少有些意外。

“在这个四五线的小城市,你要做的是塑造这里还没定型的年轻人的审美,而不是迎合他们。”方经理曾和他这样说过。

后来,他才发觉其实他们一直都在按照既定的方案进行,他只是像是跟在头羊后面的糊涂小羊,焦老师和方经理在与他线上线下的一次次会议中,通过种种暗示,不知不觉影响着他。只是新人对于自豪感的饥渴,十分明显地让他对自己在团队中的位置和作用发生了误判。

他其实是一直擅长“配合”的,总能机警地跟随在大趋势的后面。这几个月里,章智渊不止一次被团队其他成员骂得深夜里噩梦连连,但是他绝少去反击,因为他知道迎合他人才是最安全的选项。只有藏起那个有棱有角的自我,隐身于环境中,才能跌跌撞撞做出符合规矩和大众审美的产品。他知道自己这个处事方式,只是常常不愿去面对和解析这种性格罢了。

所幸三个月的努力没有白费,他顺利完成工作也拿到了六万元的酬劳。

6

最近常常外出,章智渊与朱颜这个没血缘的妹妹的生活里难得风平浪静。生活中他们早已细致划分了彼此的领地,两人都自觉不越边界、不探雷池,因为他们都深知,生活细节搅缠在一起会带来多大麻烦。

傍晚他会给朱颜端来热好的牛奶,这是两人很早前就养成的默契,他大她两年零七个月,照顾妹妹天经地义,这是他许多被动行动中唯一主动的。还有一个习惯,就是他总是喜欢在有意无意间向朱颜诉苦或者炫耀。

“最近发了,接了一个活儿,四个月,六万块。”

“挺好的啊,有钱赚是最好的,你不是把摄影作品投给了一大堆杂志最后都没人要吗?……关键你拍那么多美女,到底找到人家的特点了吗?”

这就是朱颜的性格或者说叙述方式,用语言无情揭露出一个人的底色。她善于用那种戏谑的语调,句子里甚至还会含有一些怜悯的成分,她用这种方法强化你根本不愿意再去面对的那些过往。

相处很久,彼此熟知对方的说话方式,他还是多少被刺伤了,抓起摆在沙发靠背上的衣服就开车走了,他想开车看看那个自己参与的商业社区在夜里的样子。汽车跟着没有及时更新的导航七拐八绕开到了一座高架桥上,桥下是本地最大的炼钢厂。他看着夜色下被路灯打亮的表面布满裂缝的水泥烟囱,这些废土风格的建筑让他想起了死去的父亲。厂区建筑那种棱角间相互切割的杂乱让他条件反射般想到家庭关系的复杂。视觉上再简单的建筑也是高等数学建模的复杂物,而人的感情同样让你头疼。他感觉无论自己做得多好,父亲的心终究距离自己很远,因为你永远无法猜透一个人的内心——即使他是亲人。是他自己都未曾发现的潜藏体内的反叛观点还有对朱颜的复杂情愫,导致他和任何人都难以拉近距离,他感觉他是爱朱颜的,却在这爱里被缠绕得惊恐万分。

7

再次接到的工作让章智渊意外。方经理让他帮自己装修旧房。

这个家属区的老宿舍楼采用的是混凝土浇筑技术,抗震性比一般上了些年岁的老房子要强,说明当时的领导很关心职工的居住条件。方经理开车将他带入那条种满梧桐树的狭窄街道,宽阔的叶片和那股植物特有的酸香味直入肺腑。他们把福特金牛座停在了其中一个普通的单元楼下面。

“我女儿今天在家,平时她在自己买的房子里,今天恰好来吃个午饭。”

迈上一级级硬邦邦的水泥台阶。因为近视,方经理紧张地搜寻了一会儿,才从腰间取下了黄铜钥匙,并在年久时长的锁孔里弄出了很大的声响。钥匙刚转动,门还没被打开,里面的女孩子就把门打开了。章智渊心里的那一个锁也悄悄震颤了一下,女孩子看向他的表情也充满惊讶,像被人撬开了自己卧室的锁,亦如他在美术馆里看到她的毕业作品时一般。

方励华穿着淡粉色丝绸睡衣,头发随意地挽起来绑在脑后,以前坐在工位上的她看着是倦怠的,现在看上去几乎已经是准备上床睡觉的样子,虽然此刻已经傍晚。她有些意外也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他甚至在猜想她棉拖鞋里的脚趾头是不是在上下乱动。

“我女儿”,方经理看来不太想做进一步介绍,“你先进来看看吧,我需要把这个家大装一番,尤其阳台和客厅都渗水了,包括各个卧室,方励华你还不赶快给客人泡杯茶?”

其实这段时间里,他们两人又去看了几次展览,也吃过几次饭。甚至有一次章智渊邀请她看过一部不是很有趣的电影。章智渊生日那天,方励华从天猫网购了一条和他很不搭配的蓝格子领带,因为有一次吃西餐,她不慎把自己盘子里的油脂溅到了他身上。

他们每次外出时都美其名曰“业务交流”,最后却是两人都惊讶地意识到,原来除了工作,其实他们还有这么多剩余的时间可以用来挥霍,挥霍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不言浪费而是本该如此。

他换了公司没和她说,因为他只是渐渐觉察到她也许是一个不错的“一夜情”对象,就像日剧里常常演的那种。两个在一起工作很久却并没有私情的男女,因为一顿酒或者是一时糊涂造成了那种“戏剧性结局”。而章智渊在公司消失了几个月,方励华却一直懒得去问。一是他们俩的工位其实距离不近,不是常看到也无所谓。二来只要他按时来电话,按时去饭店,按时提供业界新闻和无聊笑话就可以。她只是感觉自己曾经太抗拒异性的身体,因为他们的体味和体温天然带有欺骗的属性在里面,男人们其实会把他们的内心伪装得快连自己都认不出来。可是有一个人陪自己打发时间是自己从来不曾有过的。这种突然的改变带来的新鲜感起码也使得她不那么每日昏昏欲睡。

而且,这期间,两人借着老白汾的威力,有过一次不成功的亲密尝试,虽然失败了。但是方励华知道了他其实脱掉衣服根本没那么瘦。而对于章智渊,自己的酒后疲态虽然尴尬得想自己抽自己,但他也从身体的伤痕上得知她十五岁那年割过阑尾。那一夜,两人躺在一张床上,却背对着对方,各自盖着一条被子。他们都希望对方忘掉那一夜,但其实,他们各自都难以忘掉。

在这里突然遇到,意外的是谁都没有感到尴尬。她坐在客厅的太妃沙发上,右手抚腮,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若无其事,用接待初次登门访客的少量热情对待他。

方经理带着章智渊从进门的玄关开始,顺着过道依次游弋过主卧、客厅、厨房、长长的阳台和黑漆漆的厕所,这里的墙纸有斑斓的花饰,厕所却没有窗户,还有就是屋子里到处摆着玻璃水瓶子,里面插着精心培育的花朵。可是淡黄色和白色总是给人一种很不吉祥的氛围。

眼前的一切像一张不断收束的网,紧紧勒着这里不算轻松的空气。方励华像是累了,她放下托着腮的手,双腿腾挪交换位置。章智渊每从一个房间出来,都会路过那个面积最大的客厅。他一再目光故作轻松又不偏不倚地扫向太妃沙发。

“当来自己家,随便坐,我让我女儿拿点吃的给你,再喝杯茶,你不讨厌龙井或者乌龙吧?”

“我们原来是一个公司的,我们认识。”

“你们?”

“我和方励华,还是一个部门的。”

经理扭头看了章智渊一下,再瞅瞅太妃沙发上的女儿,眼光又低垂朝向地板,眼睛里的思考停留了片刻。

“很多事是挺巧的哈!”方经理坐下来慢慢饮用桌上的茶水,语气故作轻松,试图让自己静默下来。他经常会在公司突然坐下,摆弄自己喜欢的东西:小狗微雕、一本佛经或是写满日语的卡片或书签——他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有人研究说,这种突如其来的静默习惯源于禅宗,而这是他回想、评估以及计划下一个项目或是应对眼前复杂局势的独特方式。

此时他呆坐在那里,让章智渊想到了黑泽明拍摄的日产三得利威士忌酒广告,静坐的黑泽明品了一口玻璃杯中的威士忌酒,静静坐在那里,字幕浮现,安静中带来了巨大的威严感。

方励华抬起手梳理前额的头发,把一本摊在膝头的杂志扔到沙发扶手上,坐起来伸懒腰,之后呼唤章智渊去她的卧室。那是他刚刚唯一没进去的房间。章智渊发现房间呈现出的特质也符合她平时展示的风格:一台大号的苹果台式电脑、一台兄弟牌墨盒打印机,红木单人床很窄,床头也很低,半扇形床头上贴着易贴纸记录的近期计划。一张褪色的法国新浪潮电影《春天的故事》的海报挂在书桌前,桌面被日用品磨出痕迹,是学生时代的物品也说不准。紫色百合花壁纸包裹着这间小卧室。以及一个让章智渊一瞥到就汗毛倒竖的东西——书柜里,有一只灰色的陶瓷瓮。

她站在刚关闭的门前,淡然而诡异的一笑掠过脸颊。“那是我很久以前给自己准备的。”

他随即努力调整自己的状态与表情,以适应这里的氛围。他知道很多女孩子都天生喜欢一鸣惊人,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伴随不太过火的行为就是她们在某个时期的标签(虽然按理说她早该过了这样的阶段)。但他的确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吓人的东西摆放在卧室里,他判断这姑娘可能曾经有过不太幸福的童年过往,这对父女使得他不得不联想到自己

章智渊一直坚信自己对被不幸笼罩的事物有一种特殊的免疫。他一直坚信更铁石心肠的人往往做出更正确的选择。

父亲再娶前,他们曾度过了十年单调的父子生活。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在看过电影《父子威龙》后的感受。那个能打能拼的李连杰在别的小朋友眼里无所不能,可被他唯一记在心里的却是结尾处父子二人流泪的拥抱。那一刻,他感觉这个奇奇怪怪的动作片有了那么一丝温情。小小的年龄,他第一次领悟到男人其实比女人还脆弱的一面。

从此他养成了一个怪癖:他开始常常把自己想象成某部电影里的角色。

后来不久,做混凝土加工业的父亲,身体和心灵都在悄然变异——拥有了凸起的肚子,稀落的头发和逐渐自私冷酷的心以及结婚再娶的新身份。他竟然也开始变得像父亲,在爸妈感情破裂后,选择无视母亲跌入深渊般刺骨的绝望。十几岁他就娴熟地用自欺欺人的方式一次次开导自己:男人就该向往强者。多年后,父亲因为尿毒症病入膏肓,以一副病号服里的枯瘦形象展示在他面前,并要求他照顾他后娶妻子的女儿时,言语中依旧是惯性带出来的刺耳的脏字和居高临下的态度。此情此景令他的脑海中闪现出《木兰花》的镜头:汤姆·克鲁斯饰演的性情油滑的色情栏目主持人,在面对他同样病入膏肓的父亲时,因数十年未见的隔膜而万分痛苦,但至少他听到了父亲的忏悔,那忏悔里同样也布满脏字,但至少是父亲对儿子的忏悔啊!现实生活在荧幕之下,在他亲眼目睹的父亲生命最后一息间,父亲给他的却还是颐指气使的指挥。

曾经,父亲指使他在协议离婚的法庭上做出过不利于母亲的陈述,暗示法官他母亲有酗酒的习惯,但事实上那时候只有廉价的白酒才是麻醉她腰痛腿痛的唯一方法,那些都是她为了这个家多年来浸泡在车间的化学制剂中造成的。他照做了,在法庭上说了一大堆谎言。只是因为他感觉有汽车的父亲,比起在工厂的混浇车间干了一辈子的母亲来,更有种令人恶心的安全感。

他曾经的玩伴们从此都对他另眼相看,他痛在其中又好像乐在其中。他知道自己比其他人更能豁出去。但在脱离那个厂区大院的生活后,一丝没灭的羞耻感让他吝于提起过往。

再看她的床铺,很整洁,只是床边的地上可能因为渗水的原因,浮着绒毛般的浅浅的灰。他发现房间里的桌子上和窗台上都摆放着照片,相片里是一个留着油油卷发的胖脸女人——她站在山前,或是某个工厂的大铁门门口,还有和一群年纪差不多的女性坐在一个大饭桌旁笑呵呵的样子——她们都梳着20 世纪90 年代流行的发式,烫着那种山丘一般小圆弧形的发髻,在室内也都穿着单色的毛衫。最后一张,她穿着厚厚的羽绒衣,脖子里缠着围巾,站在一扇打开的窗户旁,似乎有很冷的风从那里吹来。

章智渊看着床铺上的储物木箱折射下来的阴影将方励华慢慢挡住,上身沉浸在一片黑影里,这让他感觉这小小屋子里摆放的那个女人的照片有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尤其是她在照片里对着他笑。他听到她说起过她妈妈,她们几乎是一个模样,只是面对照片时,他依旧惊讶于这种遗传的威力。

8

章智渊已经连续几周没有见到朱颜了,后来才知道她在朋友的陪同下做了个胆囊手术。他是半个月后才知道的,起初有些生气她为何没有告诉他,后来又仔细想想,就对她奇怪的作风见怪不怪了。这几年,她时不时就需要出入医院,只是因为糟糕的饮食习惯,她厌恶蔬菜,尤其是青椒这种带有籽粒的蔬菜。她现在的状态却让章智渊第一次感觉难以忍受,她躺在病床上,忍受肚子上缝针的痛,却变得比平时还要喋喋不休。

“你究竟看了我给你发的新男朋友照片了没?”

“你究竟下一步如何计划?”

“你看咱俩有希望吗?哈哈……”

她抛出的问题像劣质灯光放射的一片片光晕晃得他应接不暇,他不太想回答这些问题,视线意外搜寻并聚焦在门旁的一个轮椅上。那是早晨出院的一个病人被家人接走后留下的。

“我出去走走。”就在她惊愕的目光中,他坐上了轮椅。

他划着轮椅路过走廊,进入电梯来到楼下。轮椅踱出医院大门,外面阳光普照,他心里暖洋洋的。轮轴发出的声音听着像螺丝起子开啤酒瓶般惬意。

他开始回想朱颜,两人在他十三岁时第一次见面,那时朱颜十一岁。他们突然走到同一个屋檐下,难以想象甚至要错开时间共用一个厕所。从开始的抵触到中期的试探,再到后来视对方存在为理所当然。他们父母中的一方从原先的婚姻关系中抽离出来重新排列组合在一起,而他们作为这个关系的附属,不得不积极适应新的角色,也许这就是生活早早教育他们要直面现实的最早开端,或许这也是早早就教会他们伪装自己的实践教育。

他的生活里满是乌云,里头混杂了太多彷徨、无助和自我否定,来自端坐在人生不远处、举头就能看到的乌云。父母很早离异的事是他人生的暗礁,二十年来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现在,他可以用工作养活自己,并负担朱颜的一些花销,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艰难跋涉在旅途中的人,正在渡过一条很难渡过的河,而架设那桥的人居然是他自己。

朱颜的病房在十一层,可以俯览楼下的小广场。距离地面几十米高,阻拦不了她用一双幽怨的眼神观察他。而他则害怕对接那太阳般刺眼的视线,那饱含着怀疑、疑惑、不解与愤懑的双眼,与那双眼睛对视,就像是在做艰难的道德判断甚至价值重估。朱颜也开始评估被他故意拉开的人际间距,评估为了他是否值得将彼此凝固了十多年的关系改变,她虽没说,但他清楚她的心思。

他突然发觉她长大了,她的的确确也长大了,裂变出很多他不知道的想法来适应自己如今的活法。他们都善于伪装,只是她的水平远远不如他。

很快,方励华发现了章智渊诡异的行踪和闪烁的言辞,他总是晚上推辞和甲方的会议以及酒局,后来某次开车外出时,她发现他在某日夜间21 点左右,出现在市中心医院的门口。她直截了当问他怎么回事,他只好说出了有关朱颜的事情。

那天去医院前,方励华专门打扮了一番,她涂了最近流行的南瓜红色唇膏,出门前选了一件洋杏色的羊毛大衣套上,这是一种在北方山区里常见的沙棘一样的杏色。

一大早,她坐上一辆暖气不太足的公交车就来到了医院。

那天,章智渊和方经理又去另一个郊区的商改项目考察,朱颜一个人在病房里。方励华以章智渊同事的身份出现在朱颜面前,但朱颜何其聪明,很快就判断出了方励华来访的用意。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们惊奇地发现彼此身上有不少相似性。比方都喜欢其他女孩嗤之以鼻的红烧肉,喜欢罗大佑苍茫干涸的嗓音。她们都发觉没有章智渊在场是件很好的事,至少不必因为刚才的某句话而反复琢磨说出它到底合不合适。后来,作为早进入社会几年的“老手”,方励华悄然成功地将谈话内容往章智渊身上引导,并且成功了。

“我感觉我喜欢我哥,我不希望别人占有他,但我不会和他说,那样太傻了。”朱颜承认自己脾气急躁,但是她在别人面前都清澈如水。

“我知道了,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方励华故作轻松。整个谈话的过程氛围类似商务洽谈,友好、轻松、和谐。

那天很晚,方励华才坐上公交车回家去,繁重的思索压得她听到到站播报后几乎站不起来。那件崭新的长款大衣的下摆拖在脏兮兮的公交车地板上她都没有心情哪怕弯腰去拉一下。车上的乘客大部分是放学的学生,人数不多,都穿着脏兮兮的校服,她没心情去考虑自己在他们眼中的样子。之后她回首那天,感觉自己在这些一脸稚气的孩子眼中肯定是一个无精打采、双颊缺血的失败上班族,一个生活和情趣绝缘的女人。只是对于这些没有丝毫生活历练的孩子来说,他们哪一个懂得她内心的痛苦呢?

那天,她下了公交车后走得摇摇晃晃的,回到家后躺在被子里静静地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听到外面电信大楼的钟声后终于抑制不住哭了出来,哭声回荡在傍晚天空中的火烧云之间,像是要召回倦鸟归巢。她在感受过去那个理性如冰的自己慢慢回归并附体,像梦醒过后,自己瞅着镜中的自己,体会深深的被骗的感觉。

一开始,她担心章智渊介意她家其实本不多的财富会带给他压力,所以她隐瞒了她真实的家庭情况。现在却发现真正善于隐瞒的根本不是她,她在他面前就是自作聪明,“一个包围不成被反包围的人”,在情感和意志上都被对手碾压。她被章智渊有一个毫无血缘且同处一个屋檐下的妹妹的事猝然击中,因为她不知道他究竟还隐瞒了多少其他事情,甚至联想到自己被他弄到被窝里都是他算计好的。她感觉朱颜的透澈对她是种挑衅,因为这玻璃一样的透澈反衬着她心底的沙砾。现在沙砾摩擦的痛感甚至可以轻易倾覆她内心深处多年建立起来的感情天平。是她主动约他,她敞开了自己的卧室,连同敞开自己的内心和双手,展示妈妈离家前的照片,展示了内心的瘢痕。可是她的真诚换来了他的隐瞒。你都无法预估他究竟还用多厚的油脂包裹了自己。她流着泪把手机摔到床边的地板上,她想起章智渊在外白渡桥上的卡通形象,突然感觉他其实就一直站在桥上,没有移动一步,而她被他远远地隔在岸边,预示着她根本无法触摸到真实的他。

9

这次,由章智渊主导的设计不符合物业持有者的期待,他们认为他的设计绵软无力,起不到好的改造效果,而雇主们你一言我一句的建议又总是偏离了他的初衷,他向方经理请了一周的假,没有一句自我辩解。他安静地装包、整理,拿走设计草图,打车回家后睡了一天。

他现在习惯对今后可能的成果和苦难都持观望的态度,因为他工作越久,越发感觉自己对于事物的把控力其实很有限。

几天后,章智渊和方励华相约见面,商议家装的事。他们手持咖啡走在街上,某个街头乐队吸引了他们,在每个距离地铁站和公交站不远的地方,往往会有一些没有名堂的底层音乐人聚集,主唱往往是不太富裕家庭的女孩,她们可能是音乐学院混不出学分的普通学生,要么干脆就是发烧友,将街头视为发泄的舞台,冲着鸣笛的汽车与公交嘶吼。

“我想把墙壁空出来,好摆一个大的音响,当然墙上可以挂些东西。”他们离开那个演出,在绿化带旁漫游。“摆我妈的照片也许更好,已经三年没见她了。照片旁就可以用BOSS 音响放出她喜欢的蔡琴和徐小凤。”

章智渊保持了嘴上的静默,心中的思考却浮动不止——“没见”究竟代表了她母亲哪一种的消失方式?

路旁,方励华打开手机给章智渊看了一些很久以前自己的照片。那是她从电脑图库中精心选取出来的:她,或者她和她的朋友在20 世纪90 年代日本漫画风的饮料店,在美术馆,在天文馆,在商场的餐厅,在参加大学的论文答辩,她在市郊的花圃买花,旁边是熙攘的行人和身边眼神流散的家人,她在家中的阳台上弯下腰浇花。以上这些照片都是在室内拍的。

有一张她参加初中英文阅读比赛的照片,教室的白色墙壁上是用彩色气球拼在一起的英文。她和她妈妈站在课表旁照的,她妈妈的表情少了些轻松,带有监督孩子的特有的严肃。

“我想你从这些我喜欢的室内元素里抽一些元素用来装饰。”

平白无奇的环境,凡俗的家具推挤在一起,是那时候生活的主调,透过照片你能了解一个人多少呢?会有多少期待、幸福、不幸和难解都隐藏在照片里?此时那个人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成长、衰老或死去,而它们——照片,庆幸地只是褪了一点点的颜色而已。

“卧室设计突出鲜花主题吧。是你妈妈最喜欢的吗?老派的人都喜欢花。”他指着屏幕中的一张照片,缤纷的花圃几乎淹没了她和她的家人。

他们上了楼,她用钥匙打开了那扇陈旧的门。门带着怀旧气息,她带着他拐过玄关,路过客厅两侧的卧室,打开了另一扇室内的门,距离她的卧室不远,红木门框留着被精细对待的痕迹,他迈步进入,闻到一股熏香的味道。他看到这也是一间陈设普通的房间,墙上依旧是她的母亲、父亲,还有几个老人的照片,还有一些家人外出时拍的照片。她的笑和照片里那些人的一样如迷迭香。只是这些照片依旧令章智渊恐惧,为何一个居室里摆了这么多表情肃穆的在世的家庭成员照片?这简直就像恐怖片里的场景。

窗户是茶色,光线怎么都不会刺眼,清晨像黄昏,到了黄昏,周围又像染上了一种靛蓝色。他有些慌不择路地抛开脑中的惊诧和揣度,故作轻松地也掏出手机,摆着样子拍了拍,像是在给客户做调查。他机械性地应对着她,感觉到快掉队的焦虑。潜意识里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猜测她的想法了,妄图使自己逐渐占据她那里的某个位置。他感觉她像是花了很久很久时间才蓦然回首找到的就隐藏在身旁的惊喜——也许带人参观卧室和客房的照片是她独有的待客之道?还是她选择相信他的表达?

两个卧室刚刷的硅藻泥都像雕塑作品一样镌刻在墙上,那些淡蓝色的旋涡一圈圈的,像洋面上起伏的白浪。他看着方经理,瞧瞧墙上。方经理就像他自述为“失败的父亲”一样,在这个家中处于一种消隐的状态,不言不语。他怯于施展家长的作用。对于一个并不叛逆的女孩来说,这应该很常见。

“我女儿喜欢海鸥,所以房间里贴海鸥贴画,摆海鸥玩偶。年轻时候我和她妈妈带着她在宁夏和青海住过,那时,我刚到院里上班,有了支援西部建设的机会我当然不能放过。”

章智渊又抬头望望刚粉刷的白墙,那里有些像沙漠里的流沙,淹没了很多的往事。

“她妈妈走了,是回老家,我们没离婚,但她不想再见我,便回到茶陵的老家搞起了绿色旅游。她妈妈身体不佳,南方乡间有益她的肺病痊愈。”

在方励华上厕所的间隙,两个因为工作的隶属关系彼此本就无法坦诚的男人难得说了些家常话。

“来,开始吧,下次工作涉及的改造项目我让我女儿参加了进来,是改造一个老公园。”

10

他们共同接手的这个项目是改造一个坐落在B 城城南的古旧公园。B 城正是章智渊从小生活的地方。

公园主体区域是一片仿古建筑。唯独留下四角还是一片虚土,暂时充当停车场。他其实很熟悉这里,因为他常梦到这里。

那时他和几个半大小子一起玩,他们因为共同的趣味聚在一起,用碎语闲言和不靠谱的想象认识世界。他们都不想空费下学后的时光,几个泼皮的孩子就领着他们几个老实些、成绩好一些的孩子探险般占据了这里。这公园附近,曾经种满了茴子白和生菜,但大部分依旧是荒草。荒草是这片地方的绒毛,是依然处于野化的表征。他们带着章智渊,攀上这里唯一一座海拔较高的建筑,那是一座灰砖立面的战时指挥所(碉堡)。站立在坚固的青石屋顶,升腾的烟尘没了脚踝,一抬头就能看到最炫目的晚霞。

“我哥说,仰角拍照效果好。”一个小伙伴说。

“仰角?”大家齐声问。

“就是仰起脖子。”

于是大家争抢着那个海鸥牌相机,只是相机识人,在有些孩子手里像打了麻醉剂的鸽子,怎么摇晃都无济于事,唯有章智渊几个动手力强的孩子可以拍好。那天的太阳衬着天空像熟透的橘子。脚下的砖石有些坡度,他仰头面朝天空,取景器里的世界被橘色填满,脚底板被石块弧度抚摸,鞋底也暖暖的。只是一不小心,他一个趔趄,刚刚的舒适感刹那间被一阵身体的腾空取代,在快速下降中,冰凉的空气急速切割着他的身体。幸亏那地上是片草丛,否则他肯定会摔得够惨。躺在那里,他突然看到有流云飘过。在那样幼小的年纪,他就已经懂得距离的威力,远处细小的云层移动恰恰有暴风一般摧枯拉朽般的威力。生命的难解和命运的脆弱第一次投射在了他幼小的心灵上,让他第一次分不清现实世界和镜头世界的界限,他也第一次感受到在幻觉的世界里,人往往会更加幸福。

工作团队密切配合发挥自如,偶有小争吵,但不会影响总体和谐。他们不用在拥挤的城区看着密织的人网穿梭其中,第一次在宁静的环境中工作。章智渊开始学着用静默的方式面对方励华,像为这片地方整修一般,用考古般的坚韧和细致去雕琢他们的关系。

他们的工作任务是修复观赏性,指挥着工人把这一片用尽量美观的篱笆和栅栏围起来,里面围成的小块面积有的用来种郁金香,有的用来安放雕塑,选择哪些雕塑虽不是他们说了算的,但整体风格由他们把控。

距离向公众开放的时间还长,他们有的是时间像做数学题一样,用建材在泥土的草稿上来回推演。

方励华和另一个B 城大学毕业的女生负责修改草图、打样,兼顾为团队送饭。方经理和章智渊在现场研讨,与园方沟通,指挥工人把各种东西搬来搬去。

这之前,方励华已经开始和朱颜频繁地会面,几乎每个周末回到A 城时都如此。两人形同闺蜜却在会面时各怀心思,心中的秘密让她们面对放在眼前的特色美食时都脸色暗沉,无法放松四肢,泰国菜、日本菜或是意大利风味都是如此,两个人习惯正式会谈前东拉西扯些没用的,却在步入交谈的正题时踌躇不前、欲言又止。

“你们的项目进展如何?”朱颜说。

“已经百分之九十了吧,正在收尾中。”

“挺好。”她举起一个钵形茶杯,把温水倒进嘴里,方励华看到她的唇有些抖。

“我哥是个大傻子,你知道吗?小时候我们一起写作业,我有时候懒得填补那些英语报上的单词,等第二天早晨去了学校我会抄同学的,他知道了就会去告诉我的英语老师,结果全年级全科老师都知道了,而且这还直接导致我被我妈骂哭。”她开始微微抖动,嗓子里全是咿咿滋滋的像是小孩清晨练习小号高音的声音,方励华感觉她嗓子里都出血了。

她也讲了一些有关他工作中的事,于是她们都感觉到了深深的背叛,被一个男人在背后重重袭击的那种,她们都惊讶于他的虚伪。方励华开始想象原先他看着那些照片时迷惑不解的眼神,开始感觉那眼神不是对某个内向的姑娘以往生活的好奇,而是对自己该如何应对看到的一切,如何将在她提供的生活的平台里把收益和成本做到最佳的平衡。

她们在交谈中相互交换着对章智渊的印象,像两片幻灯片交叠放在幻灯机下,灯片印染重叠,看到了一个面目模糊不清但轮廓无疑可怖的形象,她们这才突然意识到,谎言是他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工地上,方励华给他们送来的午餐一般都是饺子,那种在不锈钢锅里待了半个小时有些软塌塌的饺子,而且口味寡淡,用料简单。章智渊其实很讨厌这种几乎尝不出味道的食物。

她有时候还会给父亲带酒,给他们在现场的两个中专毕业的小跟班准备泡菜、炒韭菜和肉肠。而给章智渊的,却总是千篇一律的饺子。

很久之后他才恍然大悟,他和她曾经在公司的办公电脑上,嘴里嚼着辣条一起看过一个著名的韩国复仇题材电影《老男孩》,2003 年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大奖作品。叙述了被囚禁在一处神秘宾馆里的男主人公吴达秀,在十九年里除了一个口味的饺子,没吃到过别的东西。然后意外逃出生天却又陷入复仇深渊,因为学生时期自己当年多嘴的一句话,害死了一个女同学,而囚禁他,十九年只喂食茴香苗饺子的正是死去女孩的弟弟。

章智渊后来才意识到,方励华送来的一顿顿饺子,就像电影里那个弟弟送来的饺子,面粉、猪肉和芹菜混搅在一起,她要让其进入他的食管,掉入胃袋,并变成一种恨意进入他的血液。

11

方励华捧出了书柜里的罐子,轻放在书房的榻榻米上,她想起了妈妈闹自杀的那段日子。她回家放下书包,看着桌子上丰盛的饭菜,有牛肉丝的韭菜包饭,刚刚炸好的肉串,还有冒着香气的土豆胡萝卜拌三丝。每次,妈妈总是担心放学的女儿饿肚子,所以总是做好饭再去寻死觅活,她看着妈妈站在阳台上,头套在用床单编好的麻绳里。她知道她只是喜欢咋咋呼呼,喜欢在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在场的情况下才大喊大叫,人一多,阻止她胡闹的努力一大,她就会变得安静下来,而她早学会了面对眼前的一切。

后来,她在妈妈的卧室衣柜上发现了那个罐子,细口短颈,釉面细滑,还有微微起伏的不规则椭圆青色镂刻图案。她那时在上初中,知道那是什么。不过是母亲精神崩溃的又一个例证,她从来需要的都是他人的痛苦,而不是自己的死亡,尤其是老公那么宠爱她。

十七岁高中毕业那年,方励华也给自己准备了一个更加精致的瓶子摆在卧室的书柜里,她自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和情绪里那些颓唐、疑惑和小小的欢喜已存在其中。后来她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找到了在一家小企业做平面设计的工作,于是就搬出去住了。她期待平静的生活,虽然周围并不嘈杂,但她明白内心在面对家庭时却依旧燥热。

公园四角的残花败柳一缕缕盘旋在地面的干泥土上,已被清理,树篱立起来,粗略的削砍带着毛茸茸的短刺,密密地铺满在细铁丝缠好的篱笆外侧,朝向里面的内侧却清理得很干净。树篱里面是橘色的郁金香,外延是青绿的草坪。不远处蹲放着几匹小鹿形状的石雕,有大有小。站在这里可以看到不远处的人工湖,风一吹过,湖面会泛起涟漪。

一个戴着桃红色软毡帽子的老人坐在石凳子上,茶色的大方框墨镜几乎挡住了半张脸,他拿着一管高音萨克斯吹奏着《乔的生活》。

公园四角的施工也已近结束,因为假期快到了,试营业期间,园方在这几个不起眼的区域搞起了摄影展。照片有些挂在简易展架上,有些直接贴在树干上,大部分是附近一所素质教育搞得不错的中学提供的学生作品,虽说在用镜、取光和调色上乏善可陈,却在选取角度上相当有创意。照片上的主角有街头的小贩、匆匆走出后厨门的穿着缺乏个性的女服务员和那些像从动画片里走出来的戴着软塌塌小黄帽的小学生。眼前这些眼神诚恳的照片,使得章智渊和方励华不自觉地惊叹着那份快要溢出相框的单纯。

两人匆匆看了看,就悄没声地走开了。

他视她为恋人,他自我感觉她也是这么看待他的——她从来没有表达过明确的爱恋讯息,却从不拒绝他不怎么过火的要求和期盼,她学会了在街角不太卫生的茶座里在最低限度内满足他本来并不炽热的情感需求;用最冷静平淡的语言仔细地表达对他的发型、说话方式和未来职业规划的看法。大部分情况是他说,她负责倾听,再发表一些意见,但她心中唯一关心或者主动向他询问的侧重点一般都是朱颜。

“听说你妹妹工作换得不错。”

“又找到男朋友了,她挑男人也显得粗枝大叶。”他们的对话有时尽管不在一个频道,却因为两人都深知彼此的过分理性的内在,那缺乏感情波动的对话反而可以一直维持下去。

公园开门迎客的典礼结束了,方经理和其他人都累到不行,仿佛从6 月的考场里挣扎出来,他直接坐上一辆已经停靠路边很久的商务车离开了。而他俩才将视线从那些照片上收回,慢吞吞尾随众人步行到公园出口。

这个城市街角大屏上、大厦广告字幕上、社区大门口的栏杆上都是各种大红的宣传语,为了庆祝此城建城一千年。人们喜欢用视觉手段展现历史在这个城市里渐进的变化。

公园在城区一角,他们又为迎接城市的重大生日而修改了它的四角——角落里的角落——历史总是忽略不掉边缘部分的存在,总有人像方励华、章智渊这般,会在群体的记忆深处提示人们边缘的存在。

12

方励华带着章智渊去她家,家居装修的事还没结束。两人拐过一条小街,身边出现一个预制板房的小便利店,包铝的铁皮压在路上,边缘是挤出的枯黄的草。看店的小哥肥硕的身躯像灌满了黄油,他听从方励华的指挥,从货架上拿下几个小袋子装的速溶咖啡,用开水冲好再双手握着拿给他俩。

她吹了吹热烫的咖啡,吸着气一点点舔着,慢慢送进喉咙。最后,空纸杯被她快速捏成一团扔到了垃圾桶里。

她抬起头,双手握着他的双手:“去我家坐坐吧,书房旁的杂物间你还没看到,那儿也需要动一动。”

不久之前,她曾带他去了她在城里的另一个家,就是那个她提到过的89 平方米的房子。随着交往的深入,他对方励华的生活和过往有了深入的理解。他知道很多人开始交往时会用保守秘密去伪装,但是他自信于自己可以破防她坚固的冷漠,那是他走进的她的第二个卧室,里面堆积的工具书籍——大部分是关于工程造价和工程预算的——因为一点年代的堆积,散发着纸张特有的味道。窗户开着,穿堂风让行走其间的人感到神清气爽,在女孩的家并且与其牵手走进卧室,章智渊真正开始幻想自己被她接纳的一刻。

一走进这间小屋,他鼻子里就闻到一点潮湿的气息,他感觉这里肯定很久没住过人了。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平淡无奇、尺码很小的核桃木色单人床,显然是女童睡的,一个同样核桃木色的小书桌摆在窗户边。还有就是那些挂在墙上的照片。

“欢迎来到我童年的睡房。”

透过窗户,日光波浪般照射着一棵窗台上的多肉盆栽,再透过深棕色花盆和其上的绿植看到窗外天空中的柳叶状云絮。他发现那些形状不停变幻着的云,像墙上照片里的母女,神情看着舒展,隐约间那平和冲淡的眉眼里却又似乎藏着淡淡的诉说的欲望。

墙上全是合影照片。一个瘦瘦的少女时期的方励华和与他眉眼近似的母亲。人物背景是一处工厂,地面上满是煤渣。背后不远处是隐身在雾里显得影影绰绰的烟囱,还有弄不清归属的矮楼。她和妈妈都穿着脏兮兮的但颜色布料鲜艳的衣服,略显疲惫的神态像是一个刚放学、一个刚下班。

“妈从没离开家。”她走到窗前,斜靠在桌子旁,薄薄的毛衣箍着她的双臂,衬托出一种细瘦的女性美,还有那在下午阳光里泛着深枣红色的头发。

“是爸爸赶走了她,确切一点,是他利用我赶走了她。”

一阵风掠过,不是窗,而是门外,也许进来他俩都忘记注意门有没有关。两人静默地将身体杵在家具上,默契地摆出了思考的姿态,像是想寻得一些答案,他们都上过大学,知道很多事的答案不单单是依靠嘴来说出的。

“20 世纪80 年代中期,你知道生育二胎对于一个有正式工作的女性意味着什么。”她直起身子取下一个相框,坐在床边用干瘦的手指摸摸裙子的衬边,“所以我出生后,他们就很快把我送到了县城边上的姑姑家。直到我十六岁才回到这里,之前每年我只能见到父母一两次。每次妈妈和爸爸的样子都很严肃,我记得他俩都裹在黑色的棉衣里,把车停在县城距离姑妈家不远的国道边,气温很低,深秋,国道旁住的农民们把成堆的玉米堆在路旁等待运输。太阳光一照,遍地金黄。所以你们可能对我的生活自理能力感到意外,我打过麦子,割过草,也喂过羊。离开这种生活时,我都快过青春期了,但我不会为自己离开乡村而庆幸,不会因为回到城里父母身边而快乐。人生本像一堆乱码,我觉得顺从地对待生活不是人人都有的能力。”

她脱掉漆皮皮鞋,露出天鹅绒袜子,踩着床垫(床紧紧挨着书柜)取出那个原先摆在她卧室里的罐子:骨灰瓮。她把瓮捧在怀里,用寓意不明的目光摩挲着瓮面,再以逗诱的眼神引导着章智渊的眼神望向墙上挂着的另一个长方形镜框,照片里是两个女孩,一高一矮,脸脏兮兮地对着镜头傻笑,身后是砖石宿舍和单层平房,高低错落地镶嵌在一个县城风格的背景里,她们穿着20 世纪90 年代惯常的单色大衣,臃肿如两团棉球。两人脸型不太像,但是面部五官却神似。

合影上,一大一小(大的也不过十岁)两个小女孩在照片上的脸被时间和潮湿空气滋养的霉斑啃噬。章智渊突然想到,这样被霉菌抹在照片上的面积极其微小的“血”,确实无论如何也擦拭不掉的。而她低首盘腿靠在床头,手中抱着那只罐子蜷缩着,似乎已经忘记了她面前的人。

她放下了罐子走到墙边,房间窄小,她迈过迷你沙发的扶手、小桌子的边角和地上的不多的杂物,站在那面墙前,不足3 米的顶高却因为铺满照片的缘故,使得那面墙看着仿佛无限巨大,而且一直延伸着。在照片里凝固的女孩们,她们在嬉戏,有着快乐、难舍的表情,使得章智渊突然对女孩子们童年的神秘有了指尖可碰的触感,而照片上两个女孩相似的脸庞,让他也恍然大悟:自己对于方励华的过去竟然如此一无所知。

她背靠着墙壁站了一会儿,又转换了姿势,用半边身体靠着那面挂满照片的墙,头也轻轻靠在上面,双眼盯着上面的照片自言自语般讲述:“我有一个姐姐,感谢她接纳了我,仅仅比我大三岁啊。她接纳我就像接纳一个玩具般自然而然。”他看着她在自己眼前自言自语,费劲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猜测着眼前的一切对他的具体含义。他唯一能想到的是不能在她眼前示弱。他直了直腰背,等待下文。

“只是我和她待了几年后她就死了,我回来时,她已经是白血病,我奇怪我们在一起洗澡时,她身上为何有那么多疹子,为什么她总是上医院。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居然那么冷静,也许是因为幼小无知,所以才不会惧怕?”她盯着他,同样在等待他的回复。

他意会了:“你是约我来和我讲生死吗?”

“你难以理解的生死。”她说。

“你这样说对我不公平。”他有些气不过。

“公平的话你不会用那样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妹妹,在我面前,不告诉我她的存在。是因为你不想让我知道她的存在吗?我最不能容忍某人对于一个人的忽视,你在我这里试图隐藏她,而那个傻丫头对你还有说不清的感情,你却无情地隐藏了她的存在和你对她的看法,还跑到我这里来找安全感。”

“我不清楚这和你姐姐有什么关联。好多事情我本打算以后慢慢告诉你……我妹妹身体不好,情绪容易波动。”

“没有以后了。”他的愚蠢让她有些抓狂。

“什么?”他加快语速,感觉血往喉结上涌。

“你们男的都是傻瓜。都是靠骗局维持生活的傻瓜!”

“我们?”

“你和我爸,你们是一类蠢蛋,还特别残忍。你们都该被挂在墙上示众!”

她从朱颜那里听到了他学生时代为了自己的利益在法庭上说谎的肮脏历史,这让她对他有种绝望的感觉,但她还是忍住了,揭发历史的陋习一直是她鄙视的。

她突然抬起双手,样子像是要揭开那只罐子。他不免想象里面会有什么,这把他惊吓得好像血管中的血都流慢了,全身下意识地往后缩。但是,他用畏缩的余光瞅见了那只是多半罐的清水。

他看着她,渐渐意识到这个谈话其实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了。他知道自己,因为自我保护,试图隐藏一些事情,在这个过程中却不慎让自己的形象变得越来越模糊。他把自己放在了月亮的背面,以为那是安全的区间,却不料宇宙黑暗中的阴影把自己弄得面目可怖。

“他们选择生下我这个本不该存在的二胎。爸爸把我藏在农村,而把姐姐留在身边。等姐姐病了,他又把我恰当地转移到这个家庭即将缺损的位置上,填补得正好,一个完美的家庭结构。”

她走到他面前,把里头的清水一股脑都倒在了他的脚下,他突然想到也许这个罐子不单单可以放人的身体,它也可以用来养花,可以投一些硬币在里面。谁知道眼前她还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呢?果然,方励华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她伸手把相框取了下来,相框背面的塑料夹扣很松,手指轻轻一拨,一张照片就从夹层里掉了出来,那些像掺杂了碳粉的乌云,双脚旁枯黄和青白色杂在一起的草,两个女孩勉强却还带着天真的笑……

方励华坐在地上,就在章智渊的脚边。一张张把照片撕碎,扔在了流淌在他身下的清水中,章智渊这才终究发现自己是看轻了他人,也看轻了自己,方励华不单单是在向他宣誓,她要把那些困扰她的过往撕碎,她还要把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契约也一并撕碎。纸屑在清水里浮动,他没有想到这女孩轻轻松松就将即将飞渡大桥的他从天上拽了下来,连同一起毁掉的还有他的那些欲望和梦想。

“我记得你站在外白渡桥上的那副模样,也许你想靠着那桥飞过去,但是你知不知道,河上的桥无论是什么做的,都有东西能拆了它。嗯?你懂吗?”

她站到床上俯视着他,脚下的床垫凹下两个很大的软坑。“先生,你可以走了,离开这里,装修和贴壁纸我会找其他人。”她顺势举起右手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而他头靠在墙壁上,试着让自己胆大起来和她说说话,哪怕是可笑的感想,诸如“可惜这里连贴壁纸还是壁布都没弄清楚”。

在他起身踱到门口时,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和他们一家自始至终不过就是一种雇佣关系。一切都有结束的日期,他们的契约结束应该就在今日。

13

亲爱的方励华:

最近我又到了湖南,没想到自己这般年岁又迈开腿跑来跑去了,我跟着朋友来看看,顺道享受一下这里的大米和空气。

邀请你也有空一起来。人们相处的时间总是不易找到的,甚至只是坐到一块儿,也只能看着眼前的白开水发呆。现在这就是我的生活常态,年龄越大,按理说该放下很多,重新捡起那些很久前的友谊,但真凝视它却发现情况并非如此。过太久了,友谊或其他感情啥的早变得像干馒头一样坚硬。

不过我还是不信这个,常常陷在怀疑中,希望你赶快到来。听你爸爸说,你好像有了男朋友,和我说说这事儿吧,如果是真的,你姐姐也会很高兴吧。

妈妈 郴州 晴

亲爱的妈妈:

最近遇到的一些事有些糟糕,幸好现在在往好的解决路径上走,也许已经解决好了,我又跳槽了一家公司,是搞影视的公司。希望可以有更高的收入给你惊喜。

至于个人事情,这里不做商谈,希望再见到您。

方励华 C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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