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节气辞

2022-10-23 04:51汪剑钊
延河 2022年8期

汪剑钊

立春

立春与春节猝然相撞,

如同白毛的喜儿遇见久别的大春哥,

一腔相思的愁苦化成了雪水——

流淌,灌溉郊外麦地的拔节声。

季节的重叠并不常见,

倒也并不是象征的骰子偶然一掷,

青春的高冷与中年的和暖撬动生活的双轮车。

越过了小寒与大寒,

二月的身体装满大小不一的冰凌,

等待黄昏的煦风,等待破晓的霞光,

等待奇迹在水洼中迸发。

林荫道边,两块石岩的缝隙,

稀疏的柳枝躲开了影子的胁迫,

正在咿呀低语……

花坛上,一只狸斑猫

敏捷地追逐惊惶的灰喜鹊。

连翘的篱墙正在酝酿朴素的芬芳,

为花苞敷设灿烂的前程。

世界原本是一幅留白的风景:

数丛偶然的绿意正从大地深处渗出,

哦,一种轮回的必然!

雨水

雨水成为一个节气,

这是一种将具体化为抽象的艺术,

就像时间,你无法触摸,

于是通过空间的存在以类比的方式展开,

我似乎获得一丝感悟。

在这一天,冰雪融化,

风从东边吹来,

太阳如同一名初生的婴儿,

无的罅缝催生了万道霞光的有,

美,总是在途中。

视频:一双鸳鸯在水中凫游,

昧然不知“乍暖还寒”的深意。

北方,庄稼正在田野上嗷嗷待哺,

而我独对一个湿漉漉的单词

和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惊蛰

惊蛰,沉睡的生命苏醒的大隐喻,

牛鬼蛇神开始蠢蠢欲动,以为等到了用武的时机,

渴望去掌控人间的悲喜,纵论天下的大势……

诡异的雷声曾经在严酷的冬天响起,

警示的闪电划破了沉闷的天空,

随后,一切归于表面的平静。

但恶搞的新闻仍然被盲众兴奋地转发和传播,

哦,三人就可以成虎啊!

阳光灿烂,三两朵白云各自在天空漂浮,

仿佛失怙已久的流浪儿,

看不出悲伤,更没有雀跃的欢喜……

慈母一样的春天仍然被严密地阻隔在窗外。

此刻,如果想念母校璀璨的樱花,

也只能走进关于珞珈山的诗句和一张张发黄的相片,

打捞青春的碎片和不曾实现的梦想,

犹如在涟漪轻泛的水面固执地打捞灿烂的星星。

我因此期待天空再一次响起威严的霹雳,

驱散隐蔽的毒魔和内心的迷雾,

祈盼一场暴雨之后绽放瑰丽的彩虹。

只是,春雷击打的地方必须有所选择,

在繁华中择取一丝朴素,在喧声中保留一点静谧。

嘘,不要惊醒那些无辜的亡魂!

哪怕一声比羽毛更轻的咳嗽也不要发出,

以免惊醒他们痛苦的回忆……

春分

1

时间挥动一把卷刃的钝刀,

不紧不慢地切割白天与黑夜,

把年或者岁的序列

进行非物质遗产式的平均分配,

就像打劫归来的山匪,

争前恐后地处理

一次次用性命搏来的赃物——

如果失去公平,

桃花源的山寨势必变成一片废墟……

它(也可以尝试用作“她”,

借以强调生命的柔软性)

是一个足以产生歧义的单词,

指向一段果断的季节,

实际上更强制性地暗示某个行动:

划分?分裂?瓜分?

消费者能够随心所欲地享受,

或者进行精确的计算,

最终确定一个目标长远的计划?

日子的黑眼圈噙住晶莹的

泪珠,如同树枝攥紧枯黄的叶子,

让它们只在眼眶里栖停,

或者滚动、翻转,

冬夜遗留的雪花耐不住寂寞,

从天空砸下来,

紧紧抱住迎春的花骨朵,

亲吻,从寒气中

孕育一枚绿色的太阳。

春分,被惊蛰刺激过的征象,

语言是一座神秘的森林,

每个词都在守护自己的一枝一叶,

一个含义指向一条路径,

笔画如同树的纹路,为鲜花的诞生

再次回到粗大的根须,

召唤它们一起成为合格的配角,

一阵春风刮过,幽深的水潭

遂泛起小小的涟漪。

2

美好的节日与时令又一次重叠,

及时的风为古老的北京吹来一片蓝天,

诗歌日,语言让世界感染几分诗意,

但墨色的远山挡住了传世的乡愁。

东北降雪,华南阳光灼人,

软语款款的苏南下着淅沥的微雨,

浙江的象山居然下起了巨大的冰雹。

为水所伤的诗人不由得惊叹世道的“不共

戴天”,

就这样把一部分记忆留给冬天,

另一部分憧憬托付给夏天。

乍暖还寒,初绽的桃花

像水滴一样落下,

大地的沉默恰好对应了喧嚣的市声。

一位爱美的小姑娘穿上了短裙,

一个流浪汉被册封为大师,

一条宠物犬被拴缚于肮脏的树桩,

一名从教二十年的博士被无理地辞退,

春分如此地纠缠不清,

丑与美再一次学习泥沙的壮举,

流进修辞的大河。

清明

需要纪念的人物愈来愈多,

但可以相互交谈的朋友愈来愈少。

桃花已在昨夜凋落,李花却尚未开放,

必须给时间打一个绳结。

捱过了一段漫长的冬天,

从立春日开始,你便期盼那个风和日丽的节令,

在雨水中等待,在惊蛰里祈祷,

甚至忽略了春分之前响起的第一声惊雷。

你祈求世界永远和平,空气永远清新,

天空永远蔚蓝,景物永远明亮,

盘桓于胸腔内外的浓霾一去不返,

怡人的春光在每一个路人的脸上永远停留。

但是,季节的反应留存着地理学意义的差别:

北方继续干旱,犹如皲裂的大龟背;

江南的雨呵,丰沛到泛滥,

无论上天还是入地,都在讲述水的故事。

清明,白色的杏花重归寂寞,

泣血的杜鹃早已在尘世的喧嚣中沦陷。

哦,可以相互交谈的朋友愈来愈少,

而需要纪念的人物愈来愈多……

谷雨

节气的嬗替让人们成为自己的反义词,

借助高科技重回农耕时代,体验从前看天吃饭的日子。

现代人祭奠祖先的英灵,但辜负了风新叶翠,

匆匆赶回钢筋水泥的工作坊。

祈盼谷子如雨是另一种合理的解释,

不论淅沥或者滂沱,自天际络绎不绝地降落,

最好掉下一块喷香的馅饼,

可以因此偷懒,免除劳动的辛苦与不测。

春阳接近尾声,夏夜也已经上路,

戴胜与子规比拼脆亮的歌喉,

关关的雎鸟走出诗经,对着旷野大声啼鸣: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一只燕子口衔软泥掠过清亮的小溪,

在路边建筑它们的新居……

大地屏住呼吸,期待捱过那炎热与迷茫的季节,

去见证锋利的黄金如何戳破无缝的蓝天。

立夏

不曾尽情地享受春天,

急性子的夏天就穿着无袖的短衫来临,

于是,平静的世界如同长年被忽略的一片处女林,

引发小小的骚动,或者小小的颤栗,

三三两两的花瓣扑簌簌地滚落,

草丛深处,蝼蛄与蚯蚓开始迎接新的生命……

季候到了三十而立的节点,

就应该彻底告别幼稚而羞涩的童年,

进而酝酿着为浮浪的青春饯行,

清理冬天的残骸,收拾被风雨废弃的一地散漫的激情,

却意外地惊起一只红嘴唇的山雀,

射入猝不及防的天空……

高铁犹如不动的飞矢,行走的反倒是池塘、稻田与电线杆,

百无聊赖的乘客在手机上搜索斗蛋的习俗,

怀念从前的一碗乌木饭,它曾经装满驱蚊的传说。

站台,信号员模仿聋哑人的手语,

摇动小旗,任凭铁轨伸展流畅的平行线,

时序的转轮滚动,一枚澄月正傲慢地驶向不归的黑洞……

小满

据说是麦子灌浆的节令,

尘霾终于散去,

天空呈现迷人的风吹蓝,

那是被黑夜清洗过的水晶膜。

透过忧愁堆积的云朵,

可以看见被太阳遮蔽的月亮,

生长如梨花的星星,

以及白光朗照下的蜃景。

一条锦鲤在忘忧河里游动,

悠闲而自在,毫不设防,

但鱼饵在前方晃动,

一枚凶险的钢钩正藏匿其中。

田垄上,苦菜花盛开,

而靡草却在等待命定的末日,

江湖遵循着自己的规矩,

任凭潮水的涨落泄露人事的无常。

小满,体现了美妙的双向性,

可能是小小的满足,

一种对丰收的期待和努力;

更可能是小小的不满足,

卑微,但并不猥琐,

正如翩翩飞舞的红蜻蜓。

海淀与昌平的交界处,

雌雄同株的石榴花在怒放。

芒种

写下“芒种”二字,多少有点儿茫然,

湮佚在废墟的记忆泛起,

宛如流散于时间河床的沉渣。

反光镜的童年,剥去节日的糖衣,

只剩下计划经济下的票证。不识之无的年龄,

不会理解声音和语义具有多种的指向,

好奇的小脑瓜总是不住地寻思:

莫非是锋芒毕露的种籽?

抑或急匆匆地向田野插播丰收的希望?

或者盲目地抛撒春天的剩余价值?

诚然,最具魅惑的解释就是

金灿灿的麦穗上跳荡着金灿灿的阳光……

螳螂在传宗接代,绚烂至极的百花

纷纷撤退,一只反舌鸟

陷入了季节性的沉默。

相传,晴天的霹雷在清朝晚期炸响,

惊醒为红楼写梦的多情公子,

把一个恭迎花神的仪式翻转为葬花的独白。

哦,请允许我记录一段仿真的历史:

八岁时吞下一颗青红的梅子,

果核同时落进胃袋,蚀骨的酸味

从此就梗在喉头……

芒种,忙种,但种籽已在腹内化作结石,

并以另一种方式成长……

夏至

夏天难道不是早已来临?

春光追随冬季去到破败的旧营地,

五月脱掉了时间的灰外套,

让一袭黄土地的长裙截为超短的牛仔裤。

雷雨已是频繁光临的不速客,

不时为彩虹举办一场又一场声势浩大的庆典。

风继续在流浪,星星

隐约闪烁,恰似一大群漏网的游鱼。

杨梅在透明的白酒瓶里沐浴,

槐花与鸡蛋邂逅于铁锅;

时日静美,让喧闹的紫丁香绽放,

让熟透的石榴花飘落,蜜蜂与蜻蜓比翼齐飞。

父亲节的问候尚未完成,

凉意照例被阻挡在流火的七月之外,

只有捱过暑热才能安静地哼唱丰收的清平乐。

词语飞起,像一只只小蝴蝶

绕着花园嗅闻花的芬芳,

寻找恍如隔世的初恋情人。

关于白夜与红月亮的记忆在马赛克的屏幕上浮现,

今天,哪怕忧伤,

也必须保持一个明亮的好心情:

在绝望的崖顶,栖停着一只蓝眼的夏至鸟。

希望是一个调皮的小男孩,

顺势把秋天的大梦搬上夏天的窄木床……

小暑

1

一棵树上的芍药已经凋落,

另一棵树上的栀子花正缓慢地伸展嫩蕊。

这令人想起俄罗斯诗歌著名的双姝:

阿赫玛托娃随遇而安,

在平静的枫丹卡河畔委曲求全,

身子开始丰腴,逐渐雍容成了端庄的圆月亮;

而暴躁的茨维塔耶娃屡次遭遇窄门,

最终无奈化作一根绳索,

在人性的弱点中勒死了脆弱的

自己。

2

小暑,意味着岁月之轮开始顺着下坡滚动,

隐形的手指听命于无常的偶然,

凌空频点,暴雨与干旱

可能同时降临,

春天已被挤压成岸边的一粒小水珠,

回望曾经是海洋的崇山峻岭。

尘土与残花联袂飞扬,

奔向同一个逼仄的空间,在那里

角逐最后的墓地。

大暑

太阳的魅力丧失殆尽,

暑热考验农夫们的体力和耐心。

如同书生气十足的范进,护城河盼望

意外中举的结果,等待一场痛快的暴风雨。

干涸的沟渠羞涩地露出家底,

空荡荡的土垄上,两只田鼠喘着粗气,

一个稻草人迎来一群麻雀的啄食……

人造的清风,从空调器竭尽所能地向外旋转,

世纪的银碗已经开始发黑,

去年的白雪蒸馏成鬓边的一绺灰毛。

天性乐观的蜀葵尚未彻底开放就命在旦夕,

任凭紫色的樱桃始终保留红皮肤的好感;

露珠比晨曦中的枯叶更早凋落,

蝉声占领了黄绿相间的领地……

世事总是无常,人生未必有序,

七玫瑰的最后一朵,伊人

凋落在仲夏时光的凌晨,民国风遂成绝响。

一切终将过去,一切自会化作回忆,

时间是造物主抛出的魔筐,沿路收拣流浪的小生命,

将所有节气的魂魄纳入其中。

哦,乌蒙蒙的天空,适宜种植温柔的蘑菇云……

立秋

立秋是一个狡黠的幽灵,

闯进了炎热的三伏天,

吹一阵狂风,下一场暴雨,

随即悄悄躲了起来,

笑看世人错用“七月流火”的成语,

仿佛被刻意颠倒的是非,

或者进入传说:一匹黑马变成四不像的麋鹿,

在庭院和广场昂首阔步行走。

昨日是七夕,爱与恨

经历了夏秋之交的芟夷,

中间亘隔的只是零点响起的钟声。

于是,你颓然感慨:说什么一日长于百年,

人生么,恰似白驹过隙。

此刻,沙粒堆积的黄金海岸,堰塞湖的遗迹——

液态的生命,依偎着隐蔽的火山,

掠过一丝窃笑的涟漪。

处暑

大疫尚未散去,天空一直阴晴不定,

仿佛竭力证明尘世无常乃是生命的常态。

暑热向来莽撞,搬空

一家又一家词语的冷藏柜……

暮晚的风云瘸着一条左腿,

稍显狡黠地窜入文化的会客厅。

切忌以为秋高自会气爽,殊不知

阳历八月依然潜伏着十八只凶猛的老虎。

对于处暑,我总是心存莫名的疑虑:

它莫非暗示一种逃离,恰似

草长莺飞的成语被撤走了连字符的独木桥,

意义自行折断在声音的激流区。

夏天残留的玫瑰斫除自卫的棘刺,

默然伸展花瓣透明的小翅膀,准备长期地流亡……

初秋的雨水追着时间肆意泼洒,但显然无济于北方的干旱,

人行道两侧的珠泪顷刻被水泥的预制板吸干……

白露

1

童年,一句俗语曾经在故乡流行:

“白露白露深白露,谁人赤膊是猪猡。”

秘不露身的节气,它的生动令我记忆至今,

比“白露为霜”更深入语言的骨髓。

但词语流动,声音比水滴更疾速地旋转,

偶尔,白露这临近仲秋的身体

还会绽放发达的胸肌,

向暑热道别,为伊人保留一丝暖意到冬天,

一夜西风,与亮晶晶的芦荻一起枯萎……

2

露从今夜白,

殊不料,大雨溅湿了循规蹈矩的日历牌,

骤起的暴风吹落树叶,

仿佛从苍白的天穹

驱赶一群寥落的星星各自散去。

五点半,雨霁,

黄昏,乌云相互簇拥,

遮住了自然主义的夕光与丹霞。

一粒露珠似的雨滴怀抱纯洁的怜悯,

从一片绿叶

对着地下的一片黄叶

落……

秋分

没错,秋天有足够的理由感伤,

临近冬天,雪花已经上路,

而清晨的薄霜正在草尖上编织白帽子,

似乎为了抵御鲁莽的冷空气,

又或者在为灰白的鬓毛寻找同情。

在直射的几缕阳光下,

抒情诗的主人公不屑于叙事,

只是将剩余的月饼一股脑儿收入腹中,

侧耳聆听蟋蟀凄厉的鸣叫,

目睹西风吹皱一池秋水,

当季的早桂花正给林荫道锦上添香。

秋分是第二个中秋节,

此后,白昼短,黑夜长,

如同人生之轮滚动到中途,

站在山坡上,远眺夕阳与晚霞的游戏,

回忆春天的花朵开放又凋落,

还有童年的货郎担。

一首诗的书写,从开头

到结尾,跨越了黄金分割的正午,

哦,下午三点钟的指针,

仍在转圈,不紧不慢,

将每一秒钟的你我不可逆转地抛向身后……

寒露

蝎子托举的心星向西边倾斜,

所谓重阳,据说是夏日的回光返照。

暑气四下溃散,九月授衣,

梧桐树上的老蝉发出一阵阵凄厉的鸣叫,

寒露,清凉已是时间的宠儿,

红叶点染西山,恍如

满天霞光悄然落地,覆盖悲伤的晚秋,

与一丛丛黄色的菊花媲美斗艳,

直面亮到滴红的茱萸果,辞去青涩的喧嚣。

燕雀没入大水成为蛤蜊,

这是传说,埋伏着诗歌的新概念,

置换了天空与海洋的生存线;

沙漠在城市内部生长,

喷泉仿佛是窥测地球腑脏的内视镜,

冰山在远方记录新神的谱系。

你们总是说,地球正逐渐变暖,

但我真切地知道,寒意已经蠢蠢欲动,

人类即将面对一个白色的冬天。

霜降

霜降与雾霾同时来临,

薄薄的一层,犹如冬天派出的小密探。

此刻,且有霏霏的小雨轻飞,

在朦胧中期待一份清澈。

炎夏依稀还是昨日午后的风景,

但秋天已果断地抹除所有的光与影。

藤蔓上的茄子耷拉着身躯,

偎紧灵魂向内部收缩。

东小口的旧草坪释放残余的激情,

任凭纯白的泡沫盒与浅蓝的塑料袋翻滚

一场旷世的情色恋。

公园的落叶仰望光秃的树梢,

对着无法返回的来路叹息不已。

初霜,被雨水淹没,

犹如故事被叙述重新组装。

你合上一本德国表现主义的诗选,

离开貌似宁静的书桌,

走进烟火熏烤人间的厨房。

瓷质的洗手池仍在倒映尘世的喧嚣,

过滤着茶余饭后的少数残渣,

下水道正在无力地呐喊……

立冬

秋天不知不觉走到了尽头,

轻轻洒下一层薄霜,

掩护残损的绿植,顺便抹除自己的存在,

放弃涉及丰收的承诺。

它明白,春天

必定会在前方灿烂,

但已在局限严重的视线之外,

如同晌午,被灌满了黑夜的传说和月亮的逸闻,

半透明的身体却无法亲密地领略。

冬天来了,没有神圣的仪式,

也不曾发布动人的致辞,

而是秋风与红叶的最后一次约会和告别。

杂色的云朵流浪已久,

去向未明,此刻停留在天边,

屏息,仿佛期待十二月响起一声可能的

惊雷。

小雪

必须沉下心来,全神贯注,

认真地写一首轻盈的抒情诗,

赶在悲情的雪花结晶并且非理性地飘飞之前,

完成一个成长的许诺;

必须向秋天告别,

必须保留霜降之后迷醉的滋味,

那丰收的余香,

当然,也有曲终人散的凄凉……

必须与阳光再一次对话,

在北风中稀释整个秋季的惆怅;

必须走进意识与潜意识的黑土地,

挖掘一口词语的深井,

小雪总是迷人的,骄傲、婉约而芬芳,

宛如风情万种的少妇,

由哲理的抽象进入唯美主义的具体,

落叶叠加,泛起最后的金黄。

必须为季节的转换刻下一个标记,

让后来者有想象的根须,

在离情与别绪的迷宫中找到穿行的路径,

时间无法保证永远公正的结局;

必须留下一些词语的种子,

在漫长的冬天进行纸上的耕耘,

或者在虚拟的旷野散步。

那时,多么惬意:

在火炉或暖气片旁边轻轻地吟诵……

大雪

日子按照惯性踩着碎步缓慢行走,

仿佛暗示出生命的代谢总有自己的规律。

月历上的大雪究竟在哪里落下?

这似乎不是问题,实际却是问题中的问题。

在阴冷的南方,飘动着绵绵的细雨,

一丝,两缕,三滴,轻拍着女墙的残垣……

一个人在狭长的巷子里彳亍,

脚步拉动脚步,声音覆盖了声音。

剧烈的运动可能带来不可预测的重创,

伤口就隐蔽在看不见的脚踝。

世界,一夜之间长满白的发,

但它们的根茎却深深扎进了红的血管。

冬至

是的,已经是冬至,

我独自把每一个字与词挨个掂量,

赶在群体性雪花飘落之前。

感情降到零度,

去掉负数,也去掉正数,

一切重新开始,

在镂空的树洞触摸成长的意义。

我,站在我的身外,

眯眼端详无谓忙碌的一尊躯壳。

从今天开始,尝试重新做一个婴儿,

与环形的符号成为亲密的邻居。

手握一枝乌鸦遗弃的枯枝,

享受自由涂鸦的快感,接受声音与象形的爱抚……

哦!感谢母语,这皱纹密布的汉字,

美是艺术的初恋,——蓦然回首:

诗,再一次逼近生活的内核。

冬至日的夜晚,在入九的寒风里哆嗦,

有点沮丧,但我不绝望。

小寒

小寒,对冬至而言肯定是一个颠覆,

日历泄露了真实的寒意。

八点钟,太阳初升,

一名比我年轻的学弟灰飞烟灭,

善良的灵魂飘向天堂;

而俗世的争吵并未停止,

死亡的因子总附着于生命之树的根部,

不怀好意地记录轻凉的秋水终于凝结成冰凌。

时近腊月,又在另一个计年的开端,

生死恩怨的交错令人感慨,

暖气片上的蟑螂居然荒诞地孕育了蚂蚁,

美人的眼泪置换成窗玻璃上的花纹。

冬天来了,春天其实依然遥远,

只有熬过了大寒,

你才拥有暗恋与思念的资本,

屏息等待吧,更猛烈的风暴或许正在路上!

大寒

戊戌年的冬天是一个早产儿,

一路翻滚着向前,终于来到临界点;

而关于诺亚方舟的图纸正在做初步的勾勒,

遇春学长美好的嘱托尚未完成。

黄土店是北京郊区,曾有知青在此偷鸡摸狗。

寒气逼人。道旁的杨树早已脱去了枯叶,

便于挺拔的身躯集聚暖意于核心,

并且作为风景,呈现非黑即白的荒凉。

售卖“驴打滚”的大叔在高声吆喝,

与其说在招徕顾客,不如说是为了借此驱寒,

丧家的野狗发出低低的呜咽,

仿佛要与朔风争夺埋伏在耳朵里的听觉。

地铁口,人群被倒出,犹如废弃的煤渣,

蓦然,一袭红色的围巾飘起,

仿佛黑色炉子上一股窜向天空的火焰,

灿烂而诡异,但旋即熄灭……

雪片不曾落下,冰层平躺在小清河的水面,

隐约闪烁一长串星星的忧伤。

所谓大寒,所谓立春,它们看似遥远的距离

不过是中间横隔着词语的毛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