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俞明研究资料简编》

2022-11-07 06:54王尧
苏州杂志 2022年2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老师

王尧

白驹过隙。如果从读书时算起,我在苏州客居四十年,也是老苏州了。许多人许多事,像风一样飘过,像雨一样落下。风雨过后,你的心田里还长着一棵树,或者还有一片绿叶,那么这棵树或这片绿叶,一定是你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比方是否恰当,但我一直觉得俞明老就是我内心生活中的一棵树或者一片绿叶。

我第一见到俞老时,他还不到我现在写序的这个年龄。在一座剧院,俞老主持一场报告会,我是听众。他时任苏州市委宣传部部长,我在台下看他,觉得这位部长的神态和语言更像大学里的先生。后来熟悉以后,我以为他是政界的知识分子。他们那一代人中具有知识分子气质的官员不是很多。在第一次见到俞老之前,是见字如见面。我结婚时,因为爱人曾经是俞老夫人郑薇青老师的部下,他们夫妇送了一本相册致贺,扉页上俞老写了诗经的名句:新婚燕尔,如兄如弟。那时我还没有见过俞老,经常听我的老师范培松先生说老俞的散文如何,后来又说俞老如何。以我的年龄当然不好喊老俞,就跟在自己的老师后面尊称俞老。

那时我的思想在许多人看来比较异端,在学校很知名,郑老师在组织部长和党委副书记的位置上,开明包容,对我有所了解后觉得我是个“人才”,很长时间替我辩护。我几乎没有把她当领导,都是喊她郑老师,就像我从来不称俞部长或俞主任一样。我和郑老师像师生,像母子,有时候又像同辈人。郑老师特别喜欢俄罗斯文学,我们有许多共同的文学话题。郑老师身上散发着人文气息,喜欢俄罗斯文学的人对人性和美好有自己的理解。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住在校园,偶尔去他们府上聊天,逐渐和俞老熟悉了。他们后来搬迁三次,先在城中央,再向西南,再向城东。好在我比较早买了汽车,往来还算方便。刚从苏州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退下来时,俞老偶尔到学校打网球,据说水平很好,我目睹过他奔跑挥拍的瞬间。俞老情致高时,在春天会约我去郊区看菜花。熟悉了以后就无所不谈,文学之外,会谈到政治、现实等话题,谨慎的郑老师在涉及到这些话题时几乎不发表意见。于是角色发生转换,我们仨的关系中,郑老师是次角,俞老是主角。郑老师喊我小王,俞老喊我老王。

老王和俞老在海阔天空的聊天中成为忘年交。此时俞老已经离休在家,我在研究“文革”时期文学和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错落的时空因为共同的话题而交织在一起。俞老抗战末期在昆山参加地下工作,是传说中的革命少年,他当时的社会职业是报社店员、记者。新中国成立初期,在昆山任县委宣传部第一副部长直至1955年往宜兴任职。在宜兴第一中学任支部书记、副校长兼县委委员一年后,也就是“双百方针”提出的1956年,俞老调至南京师范学院工作,我想象当年感受到“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的俞明同志当是意气风发。可以说,1956年是俞老人生道路的转折点。以我对他内心世界和脾气的了解,我真庆幸他平安躲过了“反右”运动。如果包含“文革”十年,俞老在大学工作了二十年,“文革”后恢复工作的重要岗位是作为省委工作组副组长到江苏师范学院“拨乱反正”。青少年时期就嗜好读书的俞老,在大学积累了学养和识见。更为重要的是他担任过三个学系党总支书记,他对意识形态、体制和知识分子的熟悉与洞察,使他在上世纪80年代后成为一位思想者。我不知道他后来在市委工作的具体情形,他的敏锐、智慧、坦诚、刚毅、果断乃至固执,可能是他留给许多同事的印象。

如果要给俞老这位青少年时期投身革命的老同志定位,我首先愿意称他为知识分子。他在大学历练二十年,思想、胸襟、人格、情怀和行为方式都深刻地打上了知识分子的烙印。我们在讨论20世纪中国革命和知识分子时,俞老仍然坚持他青少年时期的理想,但从不讳言历史的失误,他对革命和知识分子的反思在他的晚年愈发深刻和清醒。在这一点上,我们虽然是两代人,但引为知己,我所说的忘年交是在这个层面上的相互倾听和共鸣。“革命”是俞老这一代人的青春理想、盛年事业和老年的有所思。住院的前一年,俞老在湖边散步摔倒了,幸亏无大碍。我去看他时,面部仍然有伤痕。那天郑老师留我午餐,席间谈到俞老和他的几个战友撰写了多种革命回忆录,但遇到了出版难题。当时我在市文联兼职,就设法在“晚霞工程”项目中申请了一笔经费资助了这套书。等到“林林总总一甲子”这套书出版时,俞老已经躺在病床。我记得郑老师让我开车去他们住过的西南方向公寓取书送至他们城东的房子。载着几位老人的“一甲子”,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车内也弥漫了沧桑。我在2001年的《俞明文章老更成》中曾经分析过俞老在历史转折期的变化,以及他对历史经验、人性的独到表达方式。俞老从《姑苏烟水集》开始的写作,无论是散文、小说,还是他偶尔为之的书法,其实都是俞老思想、精神、感情的“自序传”。俞老写天地人,也在写天地人中的自己。

我曾经想问俞老,当初为何离开江苏师范学院去苏州市委工作。但我最终没有提出。我觉得俞老是一位懂知识分子的教育家,我后来接触的许多大学领导都缺少俞老的视野、境界和大学理想。尽管俞老在宣传工作岗位上的成就斐然,他对知识分子的尊重、对宣传工作的专业几乎有口皆碑。我觉得他的性格并不特别相容于体制,以他的资历、经历、能力当发挥更大的作用和使命。但俞老从无怨言,连怀才不遇的感慨都没有。这一点,特别让我钦佩,或者说他在这一点上深刻影响了我。我在遭遇困境时,没有问策于俞老,但我知道俞老会对我说什么。俞老患肠癌做手术时,我曾去医院陪过他一天,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和我交谈的还是他的写作,是他构思中的长篇小说《过隙》。

时间的锋利会让许多人和事面目全非。我想,卸下若有若无的面具和职务后,俞老在文学上获得了新生。如果说俞老一生从事文化工作,那么以《姑苏烟水集》为界,此前的工作是“集体性”的,之后的写作则是“个人性”的。尽管俞老在岗位上也保留了“集体话语”的“个人”,但那是妥协的结果,当他进入写作状态后,他开始用“个人”视角去观察和把握“集体”以及“集体”中的个人命运。我因此把俞老视为“革命者”和“写作者”,这两者在俞老的一生中各有侧重,有矛盾亦有冲突,但俞老将“革命者”的意志转为“写作者”的风骨。现在回头看,俞老一生的梦想就是做一个“写作者”,一个大于文学的“写作者”。1990年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姑苏烟水集》时,俞老已经六十二岁,但他进入了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在字里行间风生水起。此后他陆续出版了《尚书第旧梦》《山水尘世间》《故雨新知》《评弹人家》《苏州故事》《姑苏烟云》《吴苑深处》《桥头巷尾》《云南散记》等,堪称文坛奇迹。

在这些散文、非虚构作品出版的二十多年间,中国文化发生了深刻的转型,文学也由原来的中心移至边缘,某种程度上说俞老错过了文学产生“轰动效应“的时期。几经挫折耽搁数年的长篇小说《过隙》最终以《姑苏烟云》为名出版,这部小说以“地方”写“中国”、以“时段”写“当代”,沧海桑田,世道人心,亦悲亦喜,亦庄亦谐,是历史,是风俗,是语言。我一直遗憾这部长篇小说未能引起足够的重视,许多年以后我们也许会确认这是当代最重要的长篇小说之一。如果我们将《姑苏烟云》视为俞老的经典之作,那么他的其他散文和非虚构作品都是一座城市中的小巷。俞老写人直逼人心,写风俗传递文化精神,写景或如油画之肌理或如国画之意境,写历史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是穿透历史洞察人心后的升华,在仁者的山智者的水之间,俞老看苍茫大地和芸芸众生。如果在文化苏州的范围内讨论俞老的创作,他创造了文化苏州。关于俞老的文学成就,范培松、冯英子、蓝英年、郑一奇、潘震宙、王臻中诸君及其他专家学者有诸多高论,我极为认同。

俞老多才多艺,这与他的天赋有关。我在他的书房看到了四条屏的书法,行云流水,落款是“俞明”。以我写字的经验,这样的书法境界非一日之功,我不知道他什么时间练字的。我在苏州几十年,操一口带乡音的普通话。俞老有时会模仿我的方言,用方言说:你是东台人。他唱昆曲,会评弹。通常说,功夫在诗外,俞老如此多才多艺,文章因此斑斓。换一个角度说,俞老是一个有情趣的人。对俞老这一代人说,“情趣“二字是非常稀缺的。

四年前春寒料峭时,我接到郑老师电话。她说俞老中风了,幸亏还能简单说话,一只手臂还能动弹,偶尔也能写几个字,准备去康复医院常住。我赶到康复医院时,俞老已经入住几天。他坐在轮椅上,朝我作揖,喊我老王,我拉了他的手,在他的脸颊上抚摸了几下。这是我们说话最少的一次。我再去看他时,他躺在病床上睡着了。郑老师在俞老耳畔连续喊道:老俞,王尧来了。俞老睁开眼睛,朝我点头。过了一会儿,俞老的嘴唇动了,我知道他想发出“老王”的声音。这时我意识到,我们俩已经无法像往常一样长时间交谈了。在医院停车场和郑老师挥手告别时,她没有看出我潸然泪下。她驼着背,步履蹒跚,走回医院大堂。每次看过俞老后,郑老师总是送我到停车场,我们在那里站着说半小时左右的话,她介绍俞老的病情,说起她还想为俞老做什么。是的,俞老的生命力让医生也十分诧异。郑老师说,前几天谁谁来探视过,俞老对过往的人事都记得一清二楚,甚至会纠正客人的错误。郑老师特别兴奋地说,俞老那一天还背诵了几句楚辞。

这四年当中,俞老的病情每况愈下,但他顽强地活着。与其说他的生命力旺盛,毋宁说他意志坚强如磐石。郑老师跟我说,她知道老俞最痛苦的是能够思想但无法表达。每次去看他,对我也是一种煎熬。郑老师凑到俞老耳畔说:王尧来了。俞老睁开眼睛,我看出他在向我致意。他的嘴唇似动未动,我知道他想喊老王。我猜想俞老一定想吃巧克力,但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吃了。五六年前,郑老师担心俞老血糖高,控制他吃甜食。大概有两次,俞老知道我要去看他,悄悄电话我说:你给我带巧克力,不要跟郑老师说是我让你带的。如果回到从前,我想带俞老去苏州一家朋友的小店吃糖粥,我想跟着俞老去南京吃盐水鸭和鸭血粉丝。其实,我更想俞老能从床上坐起来,我们再讨论历史,讨论现实,讨论知识分子。

一次去探视俞老,我跟郑老师说俞老写了很多作品,也有不少别人评论俞老的文章,是不是编成一个集子。郑老师告诉我,兆平兄也有这样的建议,她已经开始整理了,过段时间给我看。那一天风很大,郑老师要我大声说话。我们站到一个避风处,她还是不怎么听得见我的声音。我这才知道,她的听力减弱了。过了一段时间,郑老师将编好的资料陆续快递给我,这就是我们现在读到的《俞明研究资料简编》。在初步完成后的一年,郑老师有不断增补和调整,就像她当年在汉语大辞典组工作一样。《俞明研究资料简编》大致分为七辑:一、俞明生平及作品目录(包括收藏单位);二、俞明作品前言、引子和后记;三、俞明序跋他人作品;四、俞明书法作品选;五、专家学者论俞明作品(含序);六、2016年入院后友人函件;七、俞明未刊短篇小说。

几十年前,郑老师和俞老在南京师范学院相识相爱,此后无论风霜雨雪,两位厮守一生。郑老师原本大家闺秀,在共和国的发展中成长为一位大学领导。但在家庭中几十年如一日是贤妻良母,俞老是永远的主角,郑老师是永远的配角。这似乎与郑老师知识女性的形象不符,但爱让所有的概念解构。在俞老住院的这些年,郑老师一日未离开过病房。她在俞老的窗前读诗读散文读小说,放昆曲评弹。他们俩的故事,是另一部大作品。如果俞老还能够写作,他一定会写他身边的这位伟大女性。为了编好这部资料,郑老师所写的信件有数万字的篇幅。我每次去医院,郑老师总是送我到医院门口,我回头看时,越来越矮小的郑老师还在目送我。

二十年前,我给俞老写了第一篇序。二十年后,为了这篇序言翻阅资料时我心情难以平静,几乎用了一年时间断断续续写成。我无法写出俞老的全貌,或许只是说到了他的部分神采,好在有这些资料在。如同当年我以序言的方式表达对俞老的理解一样,这篇序言也是我对俞老的一次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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