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欲与艺术

2022-11-16 18:38朱青生
新美术 2022年3期
关键词:羞耻感艺术

朱青生

爱欲与艺术主要讨论艺术作为生命本能的显现,这种显现会在情欲和色相判断中成为人的个体(自我)生命活动中意识最为强烈、快乐程度最为急迫、追求形式最为趋向美好的部分。1无有存在变现在“我-我”之间实现。“我-我”是作为人的“本体的自我”与自身作为“对象的自我”之间的关系。因为人有自我,所以才有针对与自我关联的所有动机和目标而发生行为,行为构成人的对象以及自我在其中的生存的感觉、测量、摄受、认知和利用,经由人的三性(理性、神性和情性,三性集于一身共同作用)而变现为人生和世界。其中自我的问题再度形式化,构成艺术的重要方面,可以分“爱欲”和“生死”两个主题来对之分析,此为其一。

爱欲的主题在艺术学上是研究和揭示其作为人的本性,在变现为世界和人生之后,如何再度被形式化。艺术的一个重要部分是由爱欲变现而来,并延展在各个层次共同起作用。而爱欲不限于自身的条件和地位不断生成,其对爱欲对象的无限追索和想象自始至终无以满足,必须而且只能通过形式化的艺术来填补。没有艺术,人类不能安全生存,因为人的爱欲比任何禽兽都缺乏时节的限制(没有发情间歇期),而且具有无限的扩张力。

爱欲根植于生殖和繁衍的生命本能,但又有极度超越和夸大的部分,构成人性的方面。爱欲是人的问题,但是由于人的发生和进化的本源藕断丝连,爱欲既与人之前的进化过程相联系,又在人成其为人之后,前后有绝异的分别,人非禽兽。在爱欲变现为人的行为与意识,进而形式化为艺术的状况中,人的生命的进化过程和在成其为人之前的动物阶段之间的联系,可以在与动物行为的对照中观察,虽然现在所有动物的行为不一定都与人成其为人之前的那个“动物性”阶段的行为完全一样,也许只有一种生物在其进化的早期和特殊阶段已经具备向一个特定方向转变和进化的动因(动机)和取向(目的/目标),这一点最终使其成为人,而其他的一切都只会演变为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生物。此事无从再度科学验证,无法复制。

在人之前的动物行为和生命痕迹中,生殖的本能和存活的本能一样,已经与生物行为模式相结合,其一是同类之间的竞争,另一是同类之中的吸引,构成存在悖论。同类之间的竞争和同类之中的吸引不仅是“我-我”问题的基本动力,也是人的“我-他”“我-它”和“我-祂”问题的基本动力,是政治经济学的生理基础以及信仰、思想、意识形态和文化冲突的生理基础。而其中出于生殖和繁衍的本能对性欲伴侣和情欲对象(异性)的吸引成为“我-我”问题的根本动机,演变为人的自我层次上值得关注和研究的主题。自我既包含了事物生命本能“有命-无命”,也包含了生命体(禽兽)的所有状态“有情-无情”,还有人与所有其他存在有别而所具有的突出“人权”,即“有权-无权”。同时这种生命的状态被自我测量和认识,被自我意识和思考,还被自我感觉和体验。

爱欲的基础机能(本能)是与生命体(禽兽)共有的性欲,影响人的精神主要是(与禽兽共有的)色相,而绝无仅有的是人的羞耻感和伦理(乱伦禁忌)以及与此相关联的光荣与梦想,是由同类的性感和美好的外表(好色)所激发和搅动的自我和人间的整套系统,受到人性自身的规制,并直接漫漶到“我-它”“我-他”“我-祂”的层次,构成人的世界与生活。

爱欲中人性与兽性的区别经由理性解释即是生物学中人脑科学研究的部分。经由神性解释就变成一种宗教或者神话,《圣经》中的故事“失乐园”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或者解释成天理与人欲的对立,非此即彼,互不相容。经由情性则变现为艺术。人性成为禽兽之性欲和人的爱欲之间的根本的区别。作为一个人,在自身的性欲和生命的欲望损害和冲破人性时,会被视为“衣冠禽兽”。爱欲中的人性在于出自情性,与兽性既互相联结,又互相区隔。情性作为人性,即使外在于知识和道德,但是其中禽兽之性欲和人的爱欲之间根本有别。联结在于人们无法将人的爱欲中的性欲成分及由此引发的各种生理冲动、情绪状态和行为方式,与生物的生殖行为完全隔离。在情性中,人性与兽性的界限深藏在一个暗昧的心态部位中结束和生起。这个转变的界限,以人类自我的体验和反省,只能够到达幽暗的深处,而不可通达那个觉醒的界限。在这个深暗部位中,如果退入动物的层次,这时的人已经没有人性。如果人还在人性中,类似于动物的冲动就不纯粹。这个界限对人来说非常明确地存在,但又是不可捉摸的无有。一个退入动物层次的“衣冠禽兽”实际上有对人性的双重否定:第一是这种由欲望驱动的行为依旧还有衣冠的限制,也就是说,行为主体还受到羞耻之心的限制,会遮蔽自己的阴私处(衣——遮蔽引发性欲和性交行为的器官)和隐藏自己的私心(冠——礼仪),并在私密之所实施行动(公开的宣淫和强暴必然伴随特殊的情境〔如战争和抢劫〕和意识〔如种族仇恨和宗教/意识形态对抗〕)。第二是已经失去了禽兽的那种“天真无邪”的纯粹(天真),是一个已经进化而被赋予和承当的人性自我的丧失和堕落。天堂的失落是人的堕落,而不是生命的失落。

爱欲作为人的本性而非生物的本能具有两个基本的感觉:羞耻和乱伦禁忌。二者在情性中存在和涌动,又由于人是一个整体,三性系于一身,所以也在理性中加以算计和验证,在神性/思性中加以思考、判断和信仰。

爱欲具有一种源自羞耻感的隔阂、遮蔽、隐藏和保守。这样的羞耻感就使得人们要把自己内在的欲望和它在公共行为中的遮蔽结合起来,形成一种隐私。隐私根本上是对爱欲的遮蔽和掩饰、转移,在人间当时当地(特定时代的特定文化)的法律和礼仪允许的范围内,用符号、象征和隐喻的方式寄托和表达,这些符号、象征和隐喻的形式作为艺术遗产,在艺术学中有一条专门的路径,就是艺术作为符号。符号(含象征和隐喻作为广义的符号化了的延伸,也是但不仅是符号)可以是人的问题在任何一个层次的变现,也是在“我-我”“我-他”“我-它”“我-祂”四层所有的题层上得以变现的一种路径,但是其根本,尤其是在希伯来渊源2本文的问题背景是讨论不同文化和不同时代的艺术和艺术史,故而在讨论一些基本问题的时候,时常会涉及不同文化的特征,此处就强调了艺术的希伯来渊源的符号性,而与艺术希腊渊源的模仿再现性,中国渊源的写意性和印度渊源的虚无否定性,构成了相对而言的特征。现在发表的是导论部分,本题层的爱欲主题之下,所辖的10—15个章节(在北京大学以《艺术史》为题的系列讲演)中才会详细具体涉及,此处不赘。的文化范畴中,首先是为了对应和承担羞耻感,针对人的原罪而进行的一次对人的状态和欲望的处理。符号首先是关涉爱欲的符号,而不是性欲的符号(反对弗洛伊德)。

人如果没有隐私,就没有完整的个人意识(作为对象的“自我”的部分)。个人的独立并不出于作为一种生物种类的本质,在群居和独居的分类中,人被划为群居并引申出“社会动物”的概念。群居中的个人意识到并保持、拥有与群中其他个体之间的区隔。独立的思考和自由的精神被当作人的自我意识和自我尊严的崇高目的加以追求,根本上在于意识到人作为个体的独立价值和自由意志之前,意识外的状态中间,情性的羞耻感就使得人已经具备了要保护自己隐私的身体和隐秘的爱欲不予告人、不在公共的范围中分享的倾向。

没有个人(私人),就不会有羞耻感。羞耻和隐私造就了人类个体之间的区别,这个差异性与肉身的差异无关(是把自我作为他人的对象而形成和制造的区别,这个区别在引发爱欲的作用时就是色相),而是由精神的差异造成。对这种精神差异的隔阂、遮蔽、隐藏和保守涉及个人的尊严,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个人失去了对隐私的遮蔽,其作为一个个体的尊严就会被破坏。对于这种隐私,有时候人会动用最大的力量去捍卫,对剥夺和破坏他的羞耻感的一切所谓公共的集体行为抱有反感、憎恨、逃避的心态,甚至进行反抗。一般来说,在巨大的压力和压迫之下无所适从的时候,个体会选择对自我肉体的消灭,也就是自杀,用死亡来对抗集体对个人差异的剥夺。

由羞耻造成的对羞耻感的保护,可以演变发展成为对隐私主动、有意的强调作为一种存在悖论。艺术是一种对个人隐私的身体和隐秘的爱欲的张扬。艺术学可以从色情中反窥作者的内心和创作的起因。

与羞耻反向对立的是荣誉,与之互为镜像,相对共生。没有羞耻感就没有道德,是人作为人的基本准则(底线)。内在情欲与人成其为人之前的那个“动物性”阶段的行为(兽性)相对,内心对羞耻的对抗感觉将人性向更广阔和高远的方向推展:在广阔的维度上借助道德,即与本能的距离,对于爱欲的控制、克制和禁绝的自我能力而显现出来的难度(再进一步就到了生死中与生命本能的距离,对于死亡的抑制、舍弃和牺牲的自我能力而表现出来的难度),从而进入了“我-他”关系即人与人之间的价值评价,把德行高低看成是更高的人间区别的评价原则,以“立德”作为追求的很高的目标;在高远的程度上借助神圣和理想,也就是说把本能转化为动力,将爱欲升华,把对于他人的情欲的“爱”转变为对于超常神圣目标和终极设定的沉迷、忠诚、热爱、痴狂、笃信和虔诚。

具有羞耻感的人对于爱欲的过程有着向往和节制并具有羞耻性。非人的禽兽,其兽性表现为发情时在情欲的催动下寻求和获得交配的过程,可以“毫不羞耻”地进行——这是天则,包含机会和环境、主动者自身的力量和形态,在没有掩饰的情况下随时完成,主动者作为交媾配偶并不是主体,因其并无自觉(对行为的自我意识和评价),而人就在此处与动物发生了区别。也许当人类在进行性爱的过程中具备羞耻感而失去了动物的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状态的瞬间,正如劳伦兹所说,当人具有了羞耻感而不能公开交媾之际,就是失去天堂之时3参见[奥地利]康拉德·劳伦兹,《狗的家世》,中国和平出版社,2003年。。而遮蔽羞耻感的冲动无时无刻不在人的“我-我”层次上起着作用,因此就在艺术中形式化,将冲动和沉迷加以寄托和表达,艺术就成为一种公然的“无耻”。

人的羞耻感会有一个特殊的无忌对冲状态。在经过双方的接触、交合、分享或满足之后,个体在配对之时,其羞耻感就会部分或完全消除。从此,双方之间的爱欲行为发生了从羞涩向敞开的转变,配对的羞耻感因对冲而结束。无论这个配对行为出于双方对等还是一方主动一方被动,有时甚至还是因为偶然和强迫而完成,这样的一个行为对于羞耻感来说对冲意义都相等。这种无忌对冲状态一般会受到道德的认可和法律的保护,被倡导并限制在家庭之内。但是一旦爱欲的对象越出家庭配偶,就会在各种可能的配对,甚至是性别、身份、种族、信仰不确定的配对中实现无忌对冲。因此,人们在无忌对冲中并没有丧失羞耻感,而是把羞耻感从“我”让渡到“自己人”(共有无忌对冲的我们),成为扩展的隐私,也就是把“我”的羞耻感扩展为“我们”的羞耻感。这种让渡就是自我的扩展而已,而且暗藏或伴随着泄露的风险,而这个风险总被爱欲的强烈、执迷掩盖。如果无忌对冲中的隐私在背叛和被迫公开时直接威胁到其中个体的尊严、声誉和生命,也会激发恼怒、愤恨和深仇,引发破坏和毁灭。对自我之外的“外人”(特别是自己思念、好色和妒忌的对象)的无忌对冲状态的探究与破坏是人类普遍的阴暗心理,而在集体和政治运动中以理想的目标和高尚的教义为理由对无忌对冲的张扬、毁坏和羞辱是强权的一方最为常用的手段,这种手段的实现以配偶之外的无忌对冲伴侣的揭发来突破。对无忌对冲的利用和设计则是阴谋和敲诈的最有效的伎俩。受到因爱欲而来的侵害和强迫的羞辱,只会形成愤怒和伤害,不会产生无忌对冲。

因此,私情在与特定的对象(们)结合的时候,在一定的私密范围内,则消除和放弃了羞耻,而使得“私”爱欲/私情扩大为自我的爱欲/私情。只要是私密还是因为羞耻,爱欲便就属于自我(我-我)题层,膨胀者将之付诸于媒介,极其奢霍、尽其所能将之发展为艺术。人在爱欲的变现中,羞耻感的压抑和欲望冲动的扭曲就以两种套路来获得释放和宣泄,其一是谴责,对于自己所倾慕的事情加以谴责,对自己暗恋的对象加以迫害和毁灭;其二是他乡,把自己想象或发生的事情和实际正在做的事情推脱给人类其他文化和其他的时代,甚至其他的物种,当然最终的归结就是神仙,从而介入“我-祂”变现的高尚而理想的境界。而这种扭曲和压抑是飘忽而私密,因人而异,从而无法讨论和证明,最后只能在艺术形式化变现中成为经典。这是发源于自我的“我-我”关系中间爱欲状态的一种通用形式,只要社会及其管理集团因为各种危机而处在对个体的控制和抑制的状态和时段。

爱欲被另一种乱伦4乱伦的伦理学定义是,夫妻或未婚夫妻以外,非同辈分的既成亲属间发生性关系。禁忌约制,乱伦禁忌是在人间“我-他”题层中针对爱欲的限制和恐惧。乱伦禁忌是人性在本能上超越人成其人之前的动物的文明发展,是自我具有的一种对爱欲的意识和戒备。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文化中,对于乱伦的界限和具体的规定有细微的差别,但是没有一种人类的文化没有乱伦禁忌,宽严不同而已。而且这种禁忌并不会在恋母情结/恋父情结中间获得通用的解释,而正相反,任何人自我人性的觉醒都始发于对父母的感情从爱欲依恋向拒绝转变的瞬间。甚至,在具有血亲和部分血亲的同胞兄弟姐妹之间,对于互相的爱欲和肉身的交媾都有着天然的反感以及与生俱来的厌恶和恐惧。

在生命科学的理性研究中,会把这种血亲三代近亲之间的交配禁忌归结为物种自我繁衍和发展的需要,虽在分子意义上还找不到依据5从行为心理学的角度,科学家如伊谷纯一郎和今西锦司在灵长动物内部发现了血亲(母子及共同生活的父女、同胞兄弟姐妹)之间的乱伦禁忌的证据。。社会学研究中将爱欲与生理机能联系,也与伦理联系,还涉及社会范围之内进行更大范围的联络的政治需要。但是这些皆是从结果来推论的原因。在人爱欲的推动之下,不发生乱伦,并不是因为顾及其行为是否会为政治权力的扩张和种群的健康有所预设和准备,近亲婚配与健康的关系是近代科学发展以后人们才充分认识到,不可能反过来主导和影响人在爱欲中产生乱伦禁忌。

也许因为作为人的自我的爱欲根植于生殖和繁衍的本能,所以极少数种类生物(特别是灵长类)种群中普遍存在的血亲成员互相之间不进行生殖性交配的机制被视作生物种群自我的保护机制,得以在人性中延展,被推广成心理意义上的一种特别的韦斯特马克效应[Westermarck effect]6进而将人类社会的乱伦禁忌归纳为自幼共同长大而不再激发互相之间的性的兴趣的Westermarck effect,即“reverse sexual imprinting”,是“psychological hypothesis that people who live in close domestic proximity during the first few years of their lives become desensitized to sexual attraction”。,即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小孩,互相之间不会引发爱欲。在人之前并不存在乱伦禁忌,而血亲互相之间不能激发性欲,有可能是出于一种特殊的生理发动机制(发情)的刺激强度,而且这种生理机制也不能过分夸张,因为更多生物种类并没有近亲交配的限制和阻碍,比如说与人最为亲近的猫、狗和猪,即使它们从小在一起长到性成熟,发情期到来时依然毫无阻碍,不仅在兄弟姐妹之间,而且在母子和父女之间,只是这种生理机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获得充分研究。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来观察,人在这个过程中,与其说是因为近亲生活在一起不大能激发爱欲是出于生理的原因,倒不如说是乱伦禁忌的反侮作用,即心理和习惯抑制了爱欲。

一种遗传性性吸引7遗传性吸引是一个概念,在这个概念中,一种强烈的性吸引可能在成年后第一次见面的近亲之间形成。[genetic sexual attraction]的假设认为,具有遗传亲缘关系的双方,其爱欲会更容易获得激发和幻想,似乎是对乱伦禁忌作为普遍人性的质疑和反驳。遗传性性吸引的理由是爱欲因其同,人会因对方的形象和感觉上的熟悉和共鸣而产生爱欲。这也不是不可能,但是要考虑,人的爱欲并不总是因其同,同时也是因其异。爱欲伴随着审美疲劳,所以必然地变现为见异思迁,差异使得对刺激不断寻求和变换,在边际效应中,爱欲被最大化地激发。人的爱欲是在求同和变异之间的一个辩证关系,单独地强调爱欲的某一面或者造成的某种效应,都是没什么完整意义的说辞。艺术是满足个体无限变化的爱欲需求和不可满足的爱欲对象之间的填充。

爱欲与其说是出于生理的性欲,倒不如说是出于审美的原因,无论主体是谁,其爱欲的对象永远是姣好、健壮、健康、美丽的对象,而老病、龌龊、残疾、油腻、疲软的对象不仅不会受到追求,而且会反过来被排斥、逃避和厌恶。人在爱欲中有一个重大的问题被弗洛伊德和性欲研究者轻视,那就是色相问题,正如孔子所说“有好德如好色者吾未见也”,爱欲的激发在不同的色相条件下具有完全不同的差别。这种接近艺术的感觉问题在遗传性性吸引的研究例证中并没有被充分考虑,更何况还有个性和精神状态的差别、个体生理状态和病态,以及双方关系的独特性。

爱情在爱欲低迷和消退以后会转化为恩情,恩情也会在逐渐滋养之后(日久生情)或偶然的机缘激发爱欲后转成爱情。具有意识(知道)的亲生父母和与血亲兄弟姐妹之间,恩情不会转化为爱情,在不具有意识(知道)的亲生父母和与血亲兄弟姐妹之间,恩情很容易转化成爱情。爱欲基于人伦而在自我(我-我)中消长,消长之间的绝异而相反的差别就与乱伦禁忌相关。艺术中对乱伦禁忌的普遍忌讳和谴责,反而是对乱伦禁忌本身的失控和错乱表达出一种高度的悲悯和同情,甚至是惋惜和痛苦。

爱欲与恩情含混在将自我作为对象的关系中,只要回避和掩盖了羞耻感,不触及乱伦禁忌,就可以毫无障碍地互相联结。

母爱是爱欲与亲情的错乱,是另一种私情混合状态。母爱是生物保护后代生存的本能,甚至可以在生理层次(激素水平变化)找到人类和动物以至低等生命体之间的联系。母爱或曰亲子生存本能作为亲情的基本方式之一,所显示出来的单向的付出、给予、奉献甚至牺牲,都与爱欲有着极大的区别和错位,但是母爱经常与爱欲混合在一起,共同合成“爱的概念”的基本元素,成为艺术赞颂和讴歌的主题。父爱作为保障后代发展和延续的抗拒侵害和排斥异己的力量,也应该在生理层次找得到人类和动物以至低等生命体之间的联系。可惜父爱或曰亲子发展本能与人的“自私自利的本能”纠缠在一起,反而成为人类“博爱”的一个否定的成分,诉诸研究时,成果并不彰显。博爱在最初被提倡时则是兄弟之爱[Fraternité],兄弟之爱的确是仁爱的意思,基于相信其他的人跟自己有着同样的、并不冲突的延续自我的种族和集体存在的共同目标。“依于仁”是一个将人间想象和设计为大同社会乌托邦的政治信念,属于神性/思性的题层,根本不反映父爱的亲子发展本能是否定和恶劣的行为,即保障后代发展只是在极为特殊的物种中,其种群受到特殊威胁时才会表现出的一种特殊的集体共荣和合作的倾向。而实际上,每一个个体都具有一种出于保护自我个体的延续而对同种族其他个体的未来发展加以限制、阻止、残杀甚至消灭的父爱本能,就像人类的成员从来不会把其他人的孩子完全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除非是在特殊的信仰和观念的教导之下,或者是一种文明的要求,抑或是错认或丧子的特殊反应。因此才会有“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提倡和追求,正是因为不是人的本性,并不能自动使之然也。

母爱(定义为保护后代生存之本能,也可以由父亲执行)和父爱(定义为保障后代发展之本能,也可以由母亲执行)二者之间区别和关联构成了生命和人类生存悖论的相辅相成的辩证发展,也对爱欲形成不同程度的肯定和否定关联。而亲情中母爱对爱欲肯定的方向被接受和歌颂,以至在艺术的表达中更是有意牵扯,让人的情性处在混同而迷茫的状态,多方位多层次的激发叫人感动不已,完全丧失科学的计算和思想的批判。

爱欲本身具有双向快感,“双向开展”是生存悖论的对应形式,对“我-我”题层的全部行为动机多少都有影响。所谓双向性快感的开展就是吸纳性快感和宣泄性快感的并存。吸纳性快感的最基本的获得方式就是进食,宣泄性快感最基本的获得方式就是排泄,而爱欲是吸纳性快感和宣泄性快感的递进、综合、互动和满足,而且两性差异明显,个体区别很大。当然,满足本身也有“我”作为自足独立的个体生命的节制性,也就是说,快感都会随着满足的程度而在一定的时间和承受范围之内到达满足的极致,继续吸纳和宣泄会逐渐减少快感,甚至会产生负面的厌恶效果,直至承载主体的肉身伤病和死亡,这种状况被描述为边际递减效应8抑或是边际效应的生理基础机制。。吸纳性快感有可能构成了人的占有和扩张的生理基础机制,宣泄性快感则有可能构成了人的奉献和慈善的生理基础机制。

在人类成员中间,每一个个体由于自身的体质、性别、年龄和所处的满足快感的环境和物质条件及状态不同,而各有差异。此处不考虑人际(我-他)和文化、宗教(我-祂)的题层的因素。但是所有的肉身所能承受的能力、所有的环境和物质能够满足诉求的条件,总是与爱欲本身的持续、膨胀和飘忽不居的需求不相适应,这就使得所有的个体几乎都不能在自己的生命过程中间充分满足自我,而是需要借助一种虚幻和想象的满足,这种追求与艺术已经没有中间的界限和障碍。

“爱欲”主体具有不同的程度和强度,因人而异。

怀春,是爱欲自我生发的初始方式。弗洛伊德的理论体系把人的生命生长与发育的能量和动力归结为性力[libido],笼统归为性力或其变态的效应,因为找不到科学上的切实证明,至今犹在争议。如果用性力可以归结,同样的模式也可用吸纳性快感和宣泄性快感进行替代,来解释人的生命生长与发育的能量和动力。爱欲起于蒙昧,开窍于青春,衰退于更年,归灭于老死,虽有早知的个体,但强烈浓厚的程度其实是与自我肉身的阶段发育相关,只不过人之春心(爱欲)会在人生的某些阶段源源不已。有人在这个阶段或有消褪,有人一朝怀春,永无止息而至死方休。人在成其为人之前,是否也如动物,性欲受到发情期的调控和节制?

念想,是爱欲受到目标吸引而产生的动机与目标的强烈关联,朝思暮想,辗转反侧,使自我处在一种特殊的与目标关联的恋爱状态9“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这种关联一旦出现,便迅速地进入虱轮效应,把自己的对象看成是巨大、强烈甚至是唯一的自我注意力和兴奋点集中所在。在此阶段,一切行为都围绕着对这个目标的倾慕、争取和占有而设计和进行,构成了所谓的念想,而对象周围的目标以及自我在平常状态之下所处的各种关系,都发生了颠覆性的重新组构和转移,念想的对象就像纪昌学射于飞卫,飞卫要他吊在窗口日夜凝视的虱子一样,逐渐扩大犹如车轮,覆盖其他,冲击既有的各种体制和结构。念想在遇见目标之前可能并不存在,在遇见目标之后发生,其持续的长久程度差异巨大,有时候非常短暂,所谓一见钟情,也可能非常长久,持续一生。而念想正是构成思想的基础之一,思想就是动机和目标之间的连线,最基本的一种生理基础就处在爱欲的念想状态。如果念想的对象从具体遇见的爱欲对象上升为理想和信念,就构成一种思想;上升为终极存在及其偶像,就构成了一种信仰。

好色,是爱欲得以维持和变迁的导因。爱欲凭借色相建立起来的关联,其念想的方式和程度,会随着对象的形象和肉身的衰退而发生改变,这种变化即所谓色衰而爱弛。同时,主体的爱欲因为出现审美疲劳,即使在对象保持原样的情况之下,也会随着满足次数的多少而逐步衰退。在这个对象衰颓和自我减退之时,如果其他更强烈或者是更有差异的色相载体出现,就会出现见异思迁,就会发生移情别恋。色相的判断和选择具有社会性、历史性和文化性(与“我-他”有关),这些所谓审美的标准就是艺术史中被作为品味和风尚的现象。在爱欲的程度和强度与好色的相互关系中,促进修容(改动肉身)、妆饰(妆奁服饰)发展,是为了维系和延长肉身的吸引诱惑力量以影响爱欲。艺术就是从这个需求切入,只是在现代艺术革命之后,这个美化产业交付给一个专门的设计工业和文化产业承担,开拓出美/整容、健身、化妆品等巨大的工业和商机。在色相必然衰退、兴趣必定衰减的自然规律中,爱欲衰退的速度和频率取决于双方在做爱时所能激发的满足的强度和深度。所以行爱的技巧成为一种在纯粹爱欲层面上秘密而难度极高的“房中术”,以求达到不断深化和强烈的程度。如果没有人间的礼仪(伦理化)-制度(合法化)-道德(合理化)的限制、惩戒和规范,喜新厌旧就是爱欲的演变规律。正是因为这种不可离弃爱欲根源与人间生存之间的天然冲突,作为自我的权力是以好色作为普遍的私心,如果没有社会干涉,始乱终弃必然发生。而各种强权(政治和经济)都会利用特权攫取和劫夺爱欲的色相并随意疏离和抛弃已经生厌的对象,而且以各种道貌岸然的方式掩饰和处理爱欲的遗留,造成世间普遍的虚伪。

怜惜,是爱欲向恩情的短期深入和完整转移,并可能固化结晶为衷情,使得爱欲与诚意混一,结对唯一,至死不渝,甚至向受虐(被管/受制)转化,希求深切的关顾和持续的管制10如歌:“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至于为了激发爱欲而倒错使用虐恋,只是爱欲的一种更为异化和变态的演变形式,不在本书论述之列。如果仅仅把爱欲向恩情的转让过渡看成是生物自体保护配偶,以至保护种族繁衍本能的延续,当然也没有什么不对。但是这个整体过分笼统的回归的论述,其实是把中间恩爱那个部分取消了,这个部分就是当主体对于目的没有感觉,或者说对于因果并没有充分认识的时候(本能之谓),这种爱欲向恩情的转化已经变成了一种状态、一个历程。这种状态经常可以超越理性的算计和神性的对立,而成为一个生命个体对自我之外的另一个个体让渡自由和安全,付出自己利益和生命的行为依据。人对于这一段的觉悟和强调,成为人间最为人性化的优美阶段,与战争辨证共存,双向开展/悖论生存,构成对血亲和遗传亲子集团之外进行链接的精神机制,将爱护、怜爱、珍惜和欣赏从性欲对象载体泛化到他人的全部存在,构成和平的心理基础。爱欲由于好色而发生为爱欲者的见异思迁,爱欲由于怜惜而表现为被爱者希望的始终如一,唯一忠诚与风情万种就构成一个自我个体的内在的双重标准,这种双重标准的纠结和解决成为道德最基础的第一问题(详见合礼〔对人间道德神圣和根本的解释和制度设计〕,即合道德/礼仪的理论原则)。

痴迷,是爱欲在瞬间或很长时段内持续性地扩展到覆盖和遮蔽理性的程度,特别是在行为中对理性(算计性)忽略和超越,因爱废事。正当其位、担负一个人类集体的生存和发展的责任人,如果在对特殊对象的引诱和沉迷中丧失对政治甚至仅仅是基本活动的把握和控制能力,如果因为爱欲导致的痴迷而处在这样一种失去理性判断能力的状况之下,就会导致集体的重大损失直至国家的灭亡,即所谓的倾国倾城。虽然爱欲在“我-我”关系层次上关涉自我的讨论,也就是说,所有的爱欲都不是仅仅因为色相尤物的单向作用,而是通过主体爱欲的强度和程度起作用,因此政治道德(对统治者、责任人)的规范并不太多地限定爱欲对象的存在,而是规范对待爱欲对象的心理准则和行为规范。但是在道德理论发展到极端,而人(特别是权力核心成员)失去了自我控制爱欲的度从而摆脱痴迷的觉醒能力时,他们就会以限制和消灭引发爱欲的对象来把控社会运作和统治人心的普遍做法,转嫁和宣泄人的“我-我”层次内在的矛盾和焦虑,比如焚烧女巫和指斥祸国的女子。但是只要对于爱欲中的痴迷不加预防、冲淡和解治,痴迷都会击破人的理性,引发复杂和混乱,影响人间的秩序和稳定的运行状态。每一个社会的道德规范和法律规定都是这个社会当下对爱欲及其所引发的效应的理解和举措。道德规范和法律规定及其政策的决定并不是对道德本身的选择,而是如何利用道德来对个人的能力、权力的价值进行判断。确认只有少数具有统治权力的人可以控制并规定秩序和取舍并颁发给其他人,令其遵守,还是把所有人平等地视为在控制自我、摆脱痴迷的判断时处于同样状况,让所有人自己来自制、规范和协商,是社会文明的发展程度和方向决定的。世界发展到理想社会,是把所有的成员同样都看作自我不仅能够控制爱欲的程度,而且都能够摆脱痴迷。

放纵,是爱欲随着沉迷而对思想性(神性)及由此产生的一切社会规范的道德底线的忽略和超越,直至脱离和超越人作为人的人性本身,不顾生死,拒绝节制吸纳性快感和宣泄性快感,使本性瞬间变态。放纵是纾解集体紧张和个体激情的渠道,一般社会都会在用他律和自制建立秩序时,设计有节制的放纵来消解紧张,使得人类回归安宁。即使在宗教严苛的时代,也在禁欲阶段开始之前,举行爱欲宣泄节日,提前去除、洁净,这就是狂欢节的由来;而在另外的一些文明结构中,会举办一种定期的欢会,此时不设置禁忌,让爱欲得到规定时间和规定地点的自由行动(如“三月三”)。历史上反复出现的对严格和僵硬的制度的反抗,常以爱欲的放纵为革命的起始,无论是在偷读《西厢记》时个人的想象和共情,还是嬉皮士运动的集体运动,或者更进一步,还有以嗑药和酗酒来放纵爱欲的方式,所以在LED毒品幻觉崇仰者标榜其自由和反抗时,必然遭到秩序建制者和维护者的取缔和打击。虽然放纵的理论归纳有时在最后会形成一种最高极致,就可以使参与者发生心理和精神的突变,完成悟道和超升的境界,但是被限制在修道集团内部秘密进行。一旦借此效应外化到人间,并对缺乏自我控制、无法摆脱痴迷的其他个体和群体造成诱导和影响,即被视为邪教而加以翦灭。对于未成年的儿童,预设其尚未具备自我把握爱欲的程度和强度、自我解脱痴迷的能力,就需要对能够吸引和刺激他们的爱欲的沉迷的可能性加以极度的限制和规范,电影分级就是这样一个最简明的制度方式。

爱欲的各种程度以各种强度变现为人的生活,双向作用/悖论生存,既是人类发展的内在动力,也是人间混乱的情由,但是形式化为艺术,无论在哪种程度上,诸如把自我的春情如鸟鸣般宣扬,把生殖伴侣作为爱人来展现自我的倾慕、追求,夸耀对性欲对象的争取和占有,歌颂不计利益的衷情,倡导百无禁忌的狂放和自由,只要不在实际行动中实施,强度任由其增加和夸大。追求的失败、遭拒的失落、无望的痛苦,以及人的爱欲的无止境和对象的不可能之间必然而永恒的惆怅,也能被艺术转化为更为激烈的表达和感动。

爱欲各种不同的程度和强度都会采取双向展开来实施,一是自我的展现,用以吸引对方;一是互相的竞争。于是对于争夺对象,人的本性向两个方向展开。

人在爱欲中为了吸引对方所做出的一切自我显现和自我修饰的行为,都是在与同类的他人比较中显示出差异和高超,从而赢得对方的好感、倾心和依附,同时也以贬低和诋毁他者凸显优长。

人的本性在爱欲中的对象争夺是情敌之间的竞争,与在生死中的生存竞争交织,转化为人之间的权术和政治,既是一种爱欲的表现方式(自我的展现),也是一种责任的承担方式。

既然爱欲必然与人间(我-他)关联,爱欲就会被人间经济化(交易)-伦理化(礼仪)-合法化(制度)-道德化(神圣)。对爱欲的阻挡和调节是人类共同生存的状态,把爱欲安置在复杂的人间社会允许的范畴之内,与人际(我-他)关系的安排和整个集体的结构和谐起来,并且在其中获得有利于自己的程度。爱欲无以预计的膨胀和扩张与满足爱欲条件之间的矛盾、爱欲对象的重叠造成人间人与人之间的内在冲突和外在斗争,因此需要通过交易(合适)、习俗(合规)、法律(合法)和道德(合理/合礼)来进行调整,维护人间的均衡和稳定,不因爱欲对自我内在的作用而破坏制度和搅乱秩序。爱欲本身是人性的一种自然,本来是超越法律之上的一种人的朴素的、自然的原始状态。人与其爱欲对象之间的一见钟情,其实对于任何法律、规范和礼节,都是一种更为原始、更为真实和更为具有生命意义的现象,但是所有的这一切都在人的社会的人间的建构中间被逐步人工化,以至于在有的时代和有的文化中被予以彻底的否定,甚至以否定人本身为前提,消灭掉了爱欲。而爱欲作为一种自然,被经济利益规定(合适),被各种权力规制(合规),也在社会化过程中被明确规定(合法),各种道德和宗教推向爱欲的反面而无上崇高和无限高远(礼仪)。人的爱欲是人不可以满足的基本愿望之一,这一点无论是通过习俗、规范、法律、礼节来调控,都是一种对自然(人性)的节制、禁锢甚至残害。

但是,每一种行为的形式化也就成为艺术,比如新娘的头饰、新郎的车骑、聘礼使用的器具、婚礼举办的场所;或者,借用和利用艺术的形式来推进这种功利目标,如对见异思迁的警示,对家庭和睦的图式宣扬,名之为“成教化助人伦”。

合适,是将爱欲的冲动纳入到合理的算计中,用理性根据各种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基础、条件和潜能,来对爱欲的主体进行“适当”地诱导、规范、恐吓和禁止。这种算计与种族和家族的发展的整体设计和计划合拍,把爱欲从其自然的生命目的与传宗接代、延续种族的义务联系在一起,以规范爱欲和强制夫妇的“我-他”格式——婚姻,构筑人间结构的最基本的方式,以保护家庭和发展种族的经济和政治为诉求,甚至是以国家利益和王朝责任为标,在从血亲向姻亲的转移过程中,在经济政治学中进一步对爱欲算计,经常以财富和计算附加值作为爱欲的限定和条件,爱欲成为长期交易的资本(获得实际利益)和成本(牺牲自我幸福)的砝码。门当户对本来是一种社会利用婚姻达成血亲之外的人间集合的理性设计,逐步演化为节制情欲、选择兴奋的势利之心(变现而为如门第和等级标志作为“作品”,而对之的反抗和逃脱成为艺术幻想的情节和场景)。

合规,是爱欲及其相关私密行为的公共化,规范个人自我的私情在公共领域和公开场合的限度和开放程度。在维护理性算计合适的总体前提之下,反对个人爱欲超出规范的过度自由和变态。为了弥补政治和经济联姻中个体为公共(集体)支付的成本而损失的幸福(爱欲满足),设置制度和习惯性补偿机制。扩大爱欲自由裁量权(纳妾/男宠),允许爱欲在制度内部的交叉和置换(情人容忍制度),在一定的程度上开放交易爱欲的辅助产业(色情产业和娼妓交易)。权力和权利的斗争与协商将爱欲变成交易,实际上是把羞耻和色相作为资本,使爱欲/私情的社会化得以在一定规范之内进行,特别是竭力加大柔软色情行业的娱乐化倾向,以扩张在合规前提下爱欲的交易范围。但是也同时警示购买情欲的肤浅和风险,贬斥禁绝公开的阴阳倒错、与非人类援交和私密的乱伦,而且还经常排斥和禁止同性恋(其中包含人权问题的层次),最多将之作为有争议的爱欲补充,直到现代化彻底将个体从延续种族的义务中解脱出来,而这是在个人权利大于集体责任的现代社会形成之后。所有爱欲在制度中的公共化是艺术性美化而为青楼文化和情人故事的迷人篇章。

合法,即合乎法律。法律作为一种社会治理和控制的手段,是人类在社会化的过程中间的反自然选择,反自然就是反爱欲。法律对秩序和组织生活的需要是稳定人们在同一法律属地范围(一般与政权重合)内共同生存的基本保障,也是在这个过程中,一直保证每一个具有法权的成员(公民)的参与不受到压制的一个基本方向。立法的基本当然是人与人之间的各种权利的均衡,也就是说,不能用部分人的权利去压制另外一部分人的权利,否则就是恶法(所谓法家的法可能不少是恶法,所谓统治的“治法”是一种权力的变体,只不过是有时更为明显,有时候稍微隐蔽而已)。但是不管怎么样,法律的不断修正和发展总是以每一个成员之间权利的相对差异缩小为趋势,向权力平等的方向做微妙的或者是巨大的推进,只是有时候这种推进会突然地回落到一个相当原始和相当反动的地步。法律也强烈地为自我辩解,以及随时受到安全感和恐惧感的逼迫、延展和激励而不断修订。法律保障的婚姻形式就是合法安置爱欲的一个最原始也是最根本的方式,消除内耗和竞争,尽量地降低爱欲满足机会不均和不公所引发的矛盾导致的自相残杀和日夜不息的骚动,同时节制强权的个体或阶层在内部过度的贪婪和豪夺,造成社会整体的不满和离心。

合理,是对爱欲的规范和制度设计,形成习俗、伦理、神圣的多重解释。合理的约定方式和习惯方式是为礼仪,合理的律令和强制方式是为法律。合乎礼仪是邦国和社群的运作基础和文明状态,所有完整运作的集群和社会都是不同程度的“礼仪之邦”,遵守对爱欲的规范和制度以节制和禁欲。社会的败坏和堕落也被认为是从放纵爱欲开端(万恶淫为首),而固陋而停滞的社会的突进与革命常以爱欲的解放为发端。但礼仪不仅限于对爱欲这个“我-我”的问题的处理,而包括一切“我-他”“我-它”“我-祂”的人的问题。

合乎习俗根本上是种族繁衍的需要,但是种族繁衍不属于人的理性的算计,任何生命体都有这方面的本能,似乎与爱欲构成了一种表里关系。之所以不能把爱欲与种族繁衍之间的目的功利关联,是因其不能够经由计量因素算计达致“合适”(见上文)。如果说这也是一种合适,那么这种合适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根据想象和意愿虚构的习俗。种族繁衍需要通过无数丰富而奇异的习俗诸如求子,设立石祖,服食滋阴壮阳的食物,穿戴象征复杂的衣饰,举行奇特的仪式,甚至规定爱欲施行的时间、地点、姿态,来想象或借故为种族和家族的延续而行动并辅以各种禁忌和束缚。而对爱欲进行规范和控制在习俗中的基本根据是乱伦禁忌和羞耻感。乱伦禁忌防止人伦之间的关系错乱,而羞耻感节制宣淫与纵欲,使健壮个体过早丧失生殖能力以及生产、劳动和防卫、战斗能力。进而在集团内部发挥爱欲黏合作用,把爱欲能量分配在习俗秩序中,规定界限明晰的秩序和等级(比如说君王可以有三宫六院,强大的个体和阶层可以有复数的爱欲配偶,羸弱者共用婚配和买卖配对),从而使得爱欲必然导致的心理和生理矛盾和冲突在内部被消除和缓和,至少有恰当的安置,从而保障种族集团内部在有序中增长扩大。至于利用爱欲的动机来扩展两个人类集团之间的联盟,这种习俗已经是一个政治问题、“我-他”题层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爱欲只是动机,却是以爱欲的损失和奉献作为结局。

合乎道德是将爱欲的道德意义理论化、系统化。道德比习俗更具有理性结构,合乎社会价值取向、公德,最终指向人间的平衡、和谐、稳定。习俗中所有维护制度、安置人伦的诉求化为公民的默认和公开的宣传。

合乎天理是将道德中爱欲的价值观念进一步神圣化,与天地万物上帝同形同性。合乎道德中最为高尚和终结的圣德,其形式经由抽象理论原则,把与爱欲的本然绝对对立对生命的超越意义,从“从一而终”到“始终和谐”进而“生死相许”,将爱欲升华,从而介入“我-祂”题层变现为高尚而理想的境界,沿着神圣的道路(按双向对立转化的方向)发展为超越的幸福。由爱欲向道德的进化途径——禁欲就是对爱欲的否定、克制、戒除、禁止直至消灭(存天理灭人欲),把欲望和禁绝之间的张力催化和升华为一种绝对纯洁、净洁和神圣。一个具有强烈的爱欲的人在禁欲中所能显示出来的力量和意志,常常比生性欲望暗淡、生命机能平淡的人所能够显示的神圣的幅度更加强烈、丰富、生死攸关,直至绝对的禁欲,把爱欲捆绑于生命,一并牺牲而奉献给高尚的理想和事业。

爱欲的形式变现则为艺术。爱欲与生俱有的存在、自我(的羞耻感和乱伦恐惧)的压抑、社会的限制、欲望的无限扩张和满足的不可能,进而在神话、宗教、道德和理想中的升华,所有相辅相成、相生相克的爱欲行为和意识的形式化全都可以成为艺术的一个最重要的方面,其目的既有爱欲的表现和表达,也有对爱欲的限制和规定的宣传,或者明褒实贬,更多是在借题发挥,即使在最为严苛和压制的时代,也会以贬斥、诅咒、训诫和摧残的方式变态地宣泄和满足罪恶的爱欲。爱欲最终只有在虚幻、想象、拟造和理想的艺术中才获得充分实现,甚至还可以获得无限的延展,获得超常的、持久的、绝美的满足。这种自然与人为、人欲与天理、压抑与限制、自由与规定之间的冲突构成了人间最为贴近人的兴趣和兴奋的感觉,构成了“我”的最为集中和剧烈的呈现。美感的形式化就是艺术,而艺术性由作者的创造而形成作品并为他人,即非爱欲状态中的人所接受和欣赏。或者在爱欲变现为作品之时,这个界限才会被不同的、具体的行为和心理呈现出来而被感觉和接受。爱欲的变现的艺术可以顺次归类,当然不仅限于此:

修饰,是源于爱欲的自我显现、暴露和表现,通过美容与装饰吸引和刺激特定(悦己者)和不定对象的形式和过程。

诱挑,是源于爱欲的施于目标的引诱、挑逗和追求,以投其所好,满足其虚荣,解除其危难(英雄救美),承诺其希望的形式和过程。

强求,源于爱欲而猎艳,不论男女,是利用政治、经济、学术和特殊境遇的权力对于爱欲对象进行干预、侵犯、胁迫和强制,这种权力化的腐败情欲根植于生命本质导致的意淫向往,形式化为艺术的重要主题。

妒恨,是爱欲对象的高度重叠造成的人与人之间的内在冲突和外在斗争,是对爱欲(对象)占有者的倾慕、妒忌和仇恨,部分异化为“非我有即毁灭”的变态,延伸为对爱欲对象本身的诋毁、糟践、反对和加害。

幻想,以虚幻想象的明星膜拜为基本面,由此生发的延伸塑造爱欲对象和环境,形式化为艺术。

怅惘,是人的爱欲无限膨胀和难于满足之间的对比11“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宠爱倾慕相对集中于个别人,而大多数人被忽视和贬低,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错位和精神失落,形式化为惆怅与惘然,成为艺术动摇心旌的方面。

克制与超绝,是因失望而醒悟形成的形式变现,对比出纯粹与高洁(如梅妻鹤子);是因焦虑而升华的精神飞跃12比如新疆木卡姆的起源之一就在于对于少女情人的追求不得,而变化为一生到死的寻觅与追求,最后追寻本身变成一种执着的意志,目标升华转换,从人间的爱欲目标演化成为崇高的天神和真主。,采取禁欲而获得受虐般的反向性升华快感,在趋向清明的状态中获得精神的澄明和肉体的宁静,在觉悟中回归无有存在。

爱欲源自内源性欲望与对色相的外源追求的互相作用,并在算计和意志的限制和激发下,实践化为制度、道德和言说,而其不可言、不愿言、不能言的部分在虚拟想象中形式化,变现着人的作为对象的自我,成为“我-我”关系中的第一主题。爱欲形式化而变现成为艺术,在艺术史上就被陈述为“艺术是对爱和美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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