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如花意万重
——陈才生《自在文录》(小说散文卷)序

2022-11-22 13:26唐兴顺
殷都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文学

唐兴顺

(安阳市作家协会,河南 安阳 456550)

陈才生是大学里的教授,讲授写作和美学已经有20多年的时间了。他的学生很多很多,在太行山以东黄河以北的一些城市,说不准哪个社会岗位上就会有一个他教过的学生,特别是在拥有500多万人口的古城安阳,他的学生就更多。这几年我参加一些不同内容的文化圏的活动,主要席位上的人士,焕发神采,宏论滔滔,经常突然来一句“我是陈教授的学生”,好像要为他刚才的论据找一个依靠。还有一些很有声望的女士,或豪放或婉约,她们以自己的风度和气质走向人群中央,走向聚光灯下,在赢得掌声与喝彩的光荣时刻,许多人也会说她曾经受教于陈才生。在安阳这个地方,无论中心城区还是所辖县区,有不少人都和陈才生保持着师生联系。当然,没联系的或陈老师记不起来的还是大多数。老师记不起来,但学生却记得他,他是固定的,学生像流水,再怎么变化都要经过他。知识从这个圆心放射出光芒,像太阳一次次升起那样照亮每届学生青春的面庞。有位女士已经是有相当影响的餐饮行业企业家,她的酒店是当地名流汇聚的场所。没想到整日在商海中奔波奋斗的她,内心里竟然是一个文学的热烈追求者,有次酒至微醺,她当着众人讲起给陈才生当学生的经历,讲陈老师讲授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时课堂上的情景,说至“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眄庭柯以怡颜”“抚孤松而盘桓”等句子时,女企业家站起来,模仿陈老师当时的声音和动作,能感到她对那堂文学课印像深刻的程度。除了学生之外,陈才生在安阳的社会文化生活中,尤其是在从事写作的人中间,毫无疑问已经是一个很有影响的人,许多人的作品以能够得到他的品评为幸事。事实上他也乐意为文友和社会服务,这一方面的事务成为他工作的一部分内容。

这样一个文学教授,一个领略过文学巅峰胜景,从中外文学著作的丛林里走出来的人,他自己创作起文学作品来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呢?经验与常识告诉我们,懂文学不等于会写文学,能够把别人作品分析得头头是道的人自己不一定会创作出好文章。纵观文坛,作家型教授为数并不是很多。有的因学问饱满而不屑于写,有的因阅读太多,知道的太多,对创作望而生畏,有的虽有凌云之心,但被已知的条条框框、纲纲目目束缚住手脚,难以进入文学创作的境界中。说这些意思是为了把话题引向陈才生的文学写作实践。他即将出版的这个作品集分上下两卷,《林虑纪事》是小说卷,《太行漫笔》是散文卷,总字数达60万,浩浩乎大矣。无论小说还是散文,所写内容都是他的家乡,南太行的山河地理,风物民情,时代变迁,人间悲欢。这些既是文学著作相对永恒的主题,又表现出作者独属于个人的生命体验,独属于个人的文学观照和文学手段。对于这本著作我是带着上面提到的问题进行阅读的,用了整整十天的时间。掩卷之时,心情激动,感觉陈才生应该是走出了一条新路。在文学创作崎岖不平的山道上,他已经走了很长的路,凭借这些作品可以说他已经站立在某个峰峦之上,面前高峰在望,身后群山逶迤。

从作品中可以看出,创作之时,陈才生是把自己的意识主体平伏了下来的,是把主观的思想感情贴切上去的。那苍茫的群山,幽浑渺远的往事,曲折动人的人物与情节,中间隔着半个世纪还多的岁月,这不仅是时间的隔离,中间横陈着生命状态的变迁,填塞有太多的人生块垒,还原与恢复需要方法和能力。在写作状态下,他好像已经不是一个教授,而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初写者,脑海里的那些文章之法统统远离,心如虚谷,张开着;眼如初视,寻觅着,见之所见,闻之所闻,让自然和生活的风貌真实而丰沛地来到心灵上。他的这一种创作态度还表现在对写作素材的深入挖掘和实证实验上。除了对青少年时期家乡生活的深情回忆之外,有大量内容来自他后来的乡村考察。几十年里,他或徒步,或驱车,辛苦,用心,在南太行的深处和各种类型的村庄里实地寻访,由一个人物引出众多人物,由一个故事串联出许多情节。有时一件事他考察很多次,除了空间和地域的拓展之外,在时间与历史的深度上也找到了丰富而瑰丽的创作宝藏。取得可靠创作素材的同时,他雄心勃勃的文学版图也逐步清晰起来。

写什么,不写什么,陈才生是反复淘滤,讲究了再讲究的。留下来的,拿在手上,用文学的气息和光芒来唤醒它,固体的,动起来,死了的,活过来,远观近望,上下修制,增减其胖瘦高低,使其成为一个从文字中分娩出来的新生命。书中许多作品让人感觉到作者在选材与结构上比较高级的本领。特别是小说这一部分,一个或几个人物,各自的性格确立之后,作者从生活的原矿里东挑西拣,把一些不相干的事件和场面,调度指挥,各取所需,使男女人物的多种面貌与嘴脸活脱脱浮现于读者面前。有时很为作者担心,以惯性推测材料难以为继,可往往在这时候让人加倍地惊喜,一个情节上来既出其不意又合乎情理,人间纷繁,人情诡异,一个谜底大白天下。这也有点像裁缝制衣,成块的,不成块的,皆能以形存于心的式样巧作之。特别是把分散的边角碎料缝制成锦裳华服,全在一个手艺上。

这两卷书稿里,陈才生作为教授,作为文章学的研究者,其科班出身的学术特征,比较丰厚的学问与修养,是掩饰不住的。小说,散文,文论,包括一些辞赋类作品,材料落实确切,情节无论如何曲折离奇,都符合内在逻辑,知识性史料性生活化的许多细节生动而准确,经得起推敲。更为值得指出的是,作者作为一个高层次人文学者,他的世界观人生观美学价值观弥漫在字里行间,表现出高尚的情操与情怀,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珍惜,对社会底层生活的关注,对正义与良知的呼唤,对人性与社会问题冷静和深切的思考,深情,悲悯,痛苦,留恋,多种情愫交织,呈现出深沉深远斑斓多姿的思想感情的巨幅画卷。在具体写作上,他发挥自己的专业优势,自觉使用不同风格的创作手法,从作品里能读出一些中外文学大师对他的影响,朴实的,豪放的,清新的,悬疑的,浪漫与魔幻,疏朗与密集等等,有时一篇一法,有时一篇多法,让人眼花缭乱的同时获得独特的阅读享受。这些也许是一些普通作家所不容易做到的。

还有,陈才生在语言上的功力也让人惊喜。这里既得益于他刻苦勤奋的基本训练,也与他的阅读、研究、教学有很大关联。众多门类的语言风格一一阅过,开阔的视野又使他能够博采众长,灵活运用。惯常的情况是,一个作家,读他三五篇作品即可大体辨识他的语言特色,而才生教授的书稿从前至后,有不少作品语言的口吻、气息、色彩、句式结构、叙述节奏等是互不相同的。有的作品,采用密集的几乎不作标点的长句子进行叙述或描绘,情节、思想、意象,故事之演绎,感情之抒发,如水波涌浪,连绵混合不绝,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同时感受那异常的冲击力。当然,他的语言,统一的、基本的特色也已经是很明显的,我以为最突出的就是他的语言追求形象。往往几句话就出一个形状,出一个形象,出一个场景,出一种气氛,如塑如刻,如墨如画。这一点在他的散文里有充分的表现,包括讲故事的小说,眼前是一连串的形象,是形象的连贯性推进。在对自然风景的描绘中,他的语言尤其好。

小说卷,30篇作品,名叫二淘的这个人物几乎在所有作品里都出现,但角色各不相同,他有时只是一个引子,《记忆与传说》中二淘领着读者游历石板头的角角落落,导引,串联,解说,林虑山丰富博大的自然面貌,神秘灵秀的人文蕴涵,通过他这条线一一呈现。《崔方》中,二淘已经成为教授,但是崔方这个二淘记忆中的奇人总是来给他托梦,一次又一次,作者以此强烈情感为引擎来启动对这个人物的激情叙述,创作塑造出这个与百年中国和林虑山地区历史大事都有过密切关联的传奇人物的英雄式形象。作者釆用横切片断的叙述方法,便于节制和选择,当兴则酣畅淋漓,当止则果断转换,使整个故事既曲折纷繁又连绵成势,脉络清晰。《打工记》中,二淘是主要人物,三个青春正盛的年轻人对高傲蛮横的基建科长,由压抑到反抗的激烈冲突的戏剧般的场面,特别是二淘愤怒摔出去的那个涂料刷子,还有矛盾双方人物的富有个性色彩的对话,二淘带图案的时髦短裤等,写得极其酣畅美妙;在洪壁铜矿,二淘偶遇为民工作放映员的初恋女友,最令人震撼的是对夜晚极度性饥渴的男人们灭掉灯光,在河床上疯狂撕扯女人场面的一段文字,这是个人和社会的悲剧,以文学创作而言则堪称经典性描写。《奇遇》中,二淘与妻子在北京车站遇到那个在公家单位当领导的家乡名人,他的真与假,他的生与死,悬念重重。这篇小说文学含金量高,我个人认为当代中国优秀短篇小说的排行榜上应该给它一席之地。给我同样感觉的还有《山中匪事》,写出了匪性,毕竟现在已是这样的时代了,我们对土匪已经比较陌生,陈才生写的一点也不敷衍,曲折的故事,丰满的情节,独到的生理心理描写都具备。“两虎一狼”好像是活着的人一样,又匪又侠的郎黑妮与石文虎持抢打杌子上的瓷碗,瞄准打绣花针的情节等,让读者过目难忘。《黑眉》通篇写一条狗,因狗主人无端破坏了狗的一桩情事,从而引发出狗一系列的看似荒诞的行为,它,它的家族与同伴向人发起报复和挑战。可笑,却让人笑不起来。这难道不是一篇关于人性的深沉的惊雷般的呐喊吗?《五月》篇制短小,情节也不繁杂,但作者架构的很巧妙,二淘少年时喜欢的女同学为他手工编织假衣领的热烈、纯真、温暖,几十年后相遇时的尴尬,包括彼此带着各自身份和经历烙印的对话,除了对生命和时代的浩叹之外,其实更多的是面对命运的坦荡与从容。

散文卷共收90篇文章,记人记事记场景,亲情,乡情,朋友情,山水情,人间情。《母亲散记》,既有人间母爱的一般性记述,又有独属于作者个人的母爱体验,包括母亲的父亲因战争死于他乡尸骨未归的情节;母亲病重,儿子喂药服侍,自己先喝一口再让母亲喝的情节等,朴素的文字靠真情动人。《新年忆炮》写三叔祭祖时在墓地燃放雷管,作者挥洒语言才华,极尽描写,燃放前,燃放后,特别是对那响声在山间的回响,开始怎样,后来怎样,平地如何,山中如何,近处如何,远处如何,前后远近的声响相交相应之后又是如何,真是化无形为有形,文章读罢,响声三日不绝。《莫言的老屋》,写于2008年,此君还未获得那个震动天下的大奖,但陈才生已熟读他的作品,从文中可见已是莫氏的崇拜者。这篇本来的记述文,他却别出心裁地让莫言以一团雾气从胶河里冒出来,并与作者展开长篇大论的对话。使整个文章成为一篇气贯长虹的人文之论,而这也正切合了莫言作品的魔幻风格。《与颜涛兄山行》,以太行山某幽静山谷中的溪流、山石、草木虫蛇为对象,通过两个人物的言语问答,引发书法名家刘颜涛书法“瘦硬”之论,民生与艺术之论,艺术家身前身后之论等重大文化命题,山水无语却似语,草木无神已有神。作者用精彩的文字让人感觉到,那一天那一个时间内那个山谷里的所有存在都被唤醒,它们欢悦地跃动起来,来到两个人物面前,来到读者面前。《落单》的主人公是作者采风时偶然遇到的一个富有传奇经历的乡村老汉,引人注意的是,在写法上作者完全让人物自述,好像是与作者互为问答,但问话是极其简略的,行文至紧要处,往往连主语都作了省略,只是一些语气助词式的提醒,放开来让他讲述,口气,句式,节奏,段落一切任其散漫,历史的风烟翻来荡去,笼罩在文字之上。从写作角度观察,这应该是一篇具有某种典型意义的作品。《车过洹水》写作者去参加妗子葬礼这一件事,中心情节是作者驾车在河中与水搏斗时惊心动魄的过程。对水的力量的体验,开始,中间,后来,四面八方无所不在,整体的畏惧,细节的撕裂,初发与高潮等,作者寸寸心密密意,高低回旋,因水赋文,可谓文是水,水是文也。另外,这篇文章的结构也值得注意,一边是大雨倾盆,激流险滩,一边是对妗子等亲戚以往亲情的回忆。在事件中是作者战胜洪水的动力,以文章看则是一种匠心巧构,水的画面与亲情往事的画面交替呈现,这既是实在的事实,又是意识的飘移、幻觉与流动。加上语言望形造象,着色附声的强势力量,使这篇散文表现出极高的多方位的文学品质。小西天,是一条穿越太行山连接豫晋两省的艰险古道,《小西天记》从山下写起,移步换景,随着山形路况,一处一侧重,一景一文心,文章像山道一样从险象环生到峰回路转,直至群山万壑之巅,作者连用莲花、芥豆、飘带、棋盘、奔马、军阵等人间物象,来描述高度,描述深远,描述广阔,描述造化之伟力,描述空间之深奥,描述难以描述之状。若干人物,问天问地问自己,此间一时寂寞,天地仍就不语。而数行文字里,闪电生焉,风雷生焉。这篇作品表现出陈才生丰厚的传统文化修养和古文写作能力。

深秋某日,天将近晩,我在林州城西的横道上走步。此时红轮沉落,它的余光神奇地从山后向上返照,好像今天的太阳要从那里再升起一次,天空明亮瑰丽,把前边的太行山映衬得如镜像,如剪影,它一方面幽暗着,一方面清晰着,绵延横列,伟岸高耸,苍茫无穷。望着山影,我想象着陈才生书中所写的内容,想到他的石板头,想到他以文字为山中多个地方留下的标记,那神奇山地,众多男女,纠缠复杂的故事,或明亮闪烁,或隐约含蓄,这些点和线来往交织,纵横如画,难道不是太行山人文版图上一片新的风景吗?!

2021年12月9日写于林虑山竹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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