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潜佚文十篇辑补

2022-11-26 22:47高印宝
关键词:乾隆

高印宝

(河北经贸大学文化与传播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00)

沈德潜(1673-1769),字确士,后更字归愚,江苏长洲(今江苏苏州)人。乾隆四年(1739)进士,累官至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是清代前中期著名诗人。论诗倡导温柔敦厚的“诗教说”以及“格调说”,并著有《唐诗别裁集》《古诗源》《说诗晬语》等一系列诗歌评点及理论著作。今人潘务正、李言先生整理的《沈德潜诗文集》不仅对现存的各版本沈德潜诗文集进行收录,而且对集外佚文、佚诗亦进行补遗,是目前收录沈德潜诗文最为完备的版本。[1]但沈德潜一生著述颇丰,不免有所遗漏,前人已进行了一些补遗工作。①笔者在查阅文献时亦搜罗到沈德潜佚文十篇,为《沈德潜诗文集》及其他补遗之作所未收。现予以整理,以期有助于沈德潜文集的辑佚工作,及对研究其生平经历和文艺思想有所裨益。

一、《〈禹贡图书指掌〉序》

《禹贡》一书,名虽曰“贡”,其文则亦典也。言禹所以治水之事,所底之绩,无不甚详且悉。其每一州之下,各究水之所归矣。而首尾本末,其脉络相应处,又见于导山导水之文。若网在纲,源流贯澈。古今解者随文因义,以就章句,既苦无所发明,若繁称博引,浩漫无归。又苦其聚讼而少折衷焉。苟非于山水形势之大,瞭如指掌,而复参究积卷,疏通证明,有以得其要领。欲求其一二言之当也,难矣。练川唐君桐园著《图书指掌》二卷,其得《禹贡》之要者乎!《禹贡》释者不一家,大约宗《山海经》《尔雅》《历代史志》《水经注》《元和志》及《寰宇记》《舆地记》诸书。唐如顔氏、孔氏,宋如苏眉山、王临川、林三山、吕东菜,皆有著说。而曾氏彦和考证地理,颇有依据,比诸说为详,足为九峰辅翼。至元惟吴草庐《纂言》四卷,程庐山《蔡传旁通》六卷,切近简明,便于学者。余尝卒业于此,顾未及著有成书。桐园能引经据古,得条理而贯通之,又不附曲说,不逐繁词,恐致骇目夺心,无益于读书之要,信嘉惠后来之善本也。夫今日山川形势,固非昔比。如古河自周定王时徙,已失大禹之旧,必博学多识,以古时之文,参历代之志,有依据而后论定之,庶几不谬耳。不然如以碣石为九门,以九江为寻阳,甚至以砾谿为砱砾,支离舛错,不可更仆,数非滋之患耶?桐园宁简毋详,仍有所考证,以抒其所得。读是编者,自不以芜杂相诟病,更不以简约而或忽之。则寻绎引申,其有以见作者之苦心矣。乾隆己丑夏五,长洲学弟沈德潜题,时年九十有七。[2](卷八)

此序作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见唐秉钧《文房肆考图说》,乾隆四十一年(1776)刻本。《禹贡图书指掌》一书为唐千顷所撰,唐秉钧乃其侄,二人皆精通医学。唐千顷,字桐园。上海(今属上海市)人,一作江宁(今江苏南京)人。曾入太学,好经术,著书甚多,如《教蒙楷式》等。精岐黄术,急病人所急,治多效验,以善医闻于时。撰有《大生要旨》《仙方合集》《春秋本难经注疏》《汉长沙原本伤寒论注疏》等。沈德潜作此序时已年九十七,在序中阐述了《禹贡》学术源流,指出唐千顷此著内容简洁明了,能够“引经据古,得条理而贯通之”,[2](卷八)有助于学者了解古今地域山川名称之变迁情况。

二、《〈林次崖先生集〉序》

世每以道学与经济判而为二,于是乎有驳杂不醇之经济,即有迂疏无用之道学,皆俗学之谬也。按前史,但有《儒林传》,自元修《宋史》,始别立《道学传》。顾道学之真者,每不乐居其名。至明代,讲学者日众,往往以指斥象山为能事。一若有此,即可以接武乎紫阳者,而考其行己,立朝辄迂疏而乏致用之实,世亦何贵有此道学哉?同安林次崖先生自少承乡先正蔡氏虚斋绪论,笃志圣贤之学。乃予读其集中之文,则惟有关经济者居多。若聚生徒、立门户,叫呶争斗,以为护道者,皆先生所不取。尝与舒国裳书,谓近日纷纷朱陆之辨,皆如矮人看场。譬之于金,朱子、陆子皆真金,今人则以铜而包金者,而又何以论金哉!先生之持论如是,盖惟其不欲以道学名,故独得道学之真,而发之于经济,亦有其实也。先生历仕数十年,锐意以用世自任,而守道守官,屡其辄踬,由南京大理寺正,谪判泗州。罢归,起广东佥事,历南北寺丞。复落职,知钦州,擢备兵海上,终以拾遗罢,不得尽展其用。方其在南寺丞也,世庙初御极,条上《新政八要》,兼请息内臣机务,罢其镇守。迨再擢寺丞,又上《王政附言》二十一事,所言皆中兴大计、天下根本纲要之所在。假使当日能悉举而厝之,诚有足遏乱源而成至治者。其判泗州,则以岁饥,精求救荒事宜,上《荒政疏》万余言。在佥事,则请豁无征以苏灶丁,蠲徭役以澄国课,咸详明切实,确然能兴利除弊。若夫因辽东兵变而请练内兵以杀边兵,因安南莫登庸之乱而连上六疏,力主必讨之议,则先生之运筹决策,烛照数计,尤可坐而言,起而行者也夫,岂如俗学之迂疏而无用者所可同日语欤!先生所撰《四书存疑》十八卷、《易经存疑》十二卷,与虚斋《蒙引》并传,学者久奉为圭臬。而集版已漫漶,陈舍人鸿亭重刊以行世,不远千里邮寄,属为之序。舍人好古力学,阐扬前哲之遗文,以嘉惠来者,甚盛心也。遂不揆梼昧而论之如此。乾隆癸酉秋七月,长洲后学沈德潜撰。[3](卷首)

此文作于乾隆十八年(1753),沈德潜时年八十一。文见于林希元《同安林次崖先生文集》,清乾隆十八年(1753)陈胪声音诒燕堂刻本,此外另有雷鋐、陈胪声、蔡献臣序。林希元(1481-1565),字茂贞,号次崖,福建同安人。正德十三年(1518)进士,授大理评事。嘉靖时,以议狱事被论,弃官归。后起为寺正,因辽东兵变被谪钦州,后又擢为兵备海道,因和督臣不合,被罢归。著述颇丰,有《易经存疑》《朱子同集》《林次崖集》等。因旧版已漫漶,乾隆十八年(1753)陈胪声进行重刊,并请沈德潜作序。序中以林希元之道学与经济成就为切入,集中阐述了沈德潜的道学观,他抨击表面空谈而不践行的伪道学,主张道学与经济相结合,以为致用。

三、《〈坤皋铁笔〉序》

六书既邈,篆籀失传,其法仅存于摹印。汉印真尠赝多。印谱昉于宋,元明洎今,无虑数百十家,其间或得或失,不可枚举。明代吾吴文氏得其正则,能于古法中自出新意,近时多宗之。余独恶夫貌古而失其神理者,往往有意断烂字画,缺损边角,以号为仿古。近时所存完好之汉印,每见苍古之中自含妍雅,乃知其销烂齾蚀,固历岁久远所致,决非当日真面目也。如必执此以为古,是犹玩碑帖者,弃宋搨完好之善本,而专取近来漫漶残缺者,摩挲而规仿之,岂非大惑耶?鞠子坤皋,近日之能者也。与及门梁子寿堂素善,因梁子以所业质余,其以余素所持论者,为鞠子道之。鞠子又著《印文考略》一书,援据既博,而考核亦精。且嗜学工诗,年少气盛,好之不已。充其所至,将上追扬子云之识奇字、刘原父之博物,不难矣!篆刻小技耳,讵足以限鞠子哉!乾隆丙子秋七月,归愚沈德潜书于紫阳书院,时年八十有四。[4](卷首)

此序作于乾隆二十一年(1756),见鞠履厚《坤皋铁笔》,清乾隆年刻本,另有史贻直、胡二乐、姚昌铭、王景堂诸人序文。鞠履厚(1734-?),字坤皋,号樵霞,别号一草主人。江苏奉贤人。为篆刻家王玉如表弟,“云间派”代表人物。著有《印文考略》《坤皋铁笔》《坤皋铁笔余集》。沈德潜序中云:“鞠子坤皋,近日之能者也,与及门梁子寿堂素善。”[4](卷首)梁寿堂工诗画,故与鞠履厚有所交往。沈德潜作序时年八十四,在序中叙述了印谱的渊流传统,并批评时人一味追求篆印的“貌古”,而不顾其失去神理,主张要于古法中自出新意。

四、《〈朱氏续修宗谱〉叙》

古者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诸侯以字为谥,因以为族。官有世功,则有官族,邑亦如之。笔之于书,藏之于府,宗以大小,序以昭穆,系之以姓而弗别,缀之以食而弗殊。虽百世而婚姻不通者,周道然也。汉魏六朝以来,姓氏混淆,在士大夫之家不能纪远乃纪于近。或以迁,或以宦,因地著姓,因姓著族,非其地非其姓则勿族也。而历世之迁宦靡常,久之遂不知其所自出。木拔本,水塞源,此孝子仁人之所隐痛于心者也,岂特系文献不足而已耶?海盐振岩朱子,为余礼闱所得士,以所辑宗谱请序于余。余观其记载详悉,义例谨严。溯建阳之系,别白苧之迁,自元历明迄我朝,四百余岁,瓜瓞绵衍。其间世次远近,秩然不紊,一切字谥功德,亦莫不班班可考。然则是谱也,文足征也,献足征也。而匪直征文与献也。上治祖襧,旁治昆弟,下治子孙,古者敬宗收族之道莫备于斯矣!岂非仁孝之所为,当世世守之而勿替也欤!乾隆十七年壬申岁仲秋月,赐进士出身、通奉大夫、礼部右侍郎、年通家弟沈德潜拜撰。[5](卷首)

此序作于乾隆十七年(1752),见朱寿均等辑纂《白苧派朱氏宗谱》,清光绪十三年(1887)树德堂刻本。朱寿均,生平事迹不详,文中沈德潜谓“海盐振岩朱子,为余礼闱所得士,以所辑宗谱请序”,[5](卷首)沈德潜作序时年八十。

五、《〈三田李氏宗谱〉序》

范文正有言:“宗族于吾固有亲疏,自祖宗视之,则固无亲疏也。”人能以祖宗之心为心,吾族中有一人饥,如见祖宗欲推食食之;有一人寒,如见祖宗欲解衣衣之;有一人昏愚,如见祖宗欲教且诲之。虽欲不呼吸相通,得乎?故千寻枝叶,总系一根;百代云礽,初无二本。而所以联其疏,合其散,序其昭穆,分其支派,则修谱为第一急务也。三田李氏,系出唐昭王子鱼公,因避乱,隐歙之黄墩。其孙德鹏、德鸾、德鸿,分处界田、新田、严田,号三田,子孙并极繁昌。自唐历五代、宋、元、明,公卿接踵,科甲联翩,而聚析散布几遍大江上下。族愈大,散佚愈众;世愈远,搜辑愈难,则修谱在李氏尤为急务也。当明时,一修于嘉靖中,再修于万历中,迄今几二百载,其蕃衍不可纪极,其迁徙更不可纪极。裔孙廷益、向荣等,慨然以承先启后为任,开局纂订,选贤智,稽文献,勤招来,盖三经寒暑矣。事将竣,乞序于予。予谓谱以表祖功宗德也,功德之隆李为最。谱以明子继孙承也,继承之盛李为最。卷帙间炳炳麟麟,爵禄勋名之炫当时,耀后世,螽麟瓜瓞之绵千年,歌不亿,洵足比夜光之珠照前后十二乘矣。虽然,作谱之意,岂但此哉!书名书号,名号集而隔膜不相关,则一烟户花名册耳,曷贵有谱也?书生配卒葬而婚嫁无闻,凶丧不讣,遇之途,途人已耳,曷贵有谱也?富者党富者,贵者党贵者,词幣问遣不远千里,而贫穷孤弱疾痛颠连,逡巡门外不得入,曷贵有谱也?即或素称敦睦,而格于六世亲属已竭之说,秦越本宗,石可下,死不救,曷贵有谱也?三田子孙,或恒为士,恒为贾,仁让夙敦,知断不蹈诸弊,要不可不以诸弊为鉴。昔张氏以百忍为家法,而同居九世;郑氏以不听妇言为家法,而千丁共爨,化及犬马。夫世历九,丁及千,此极疏极远矣,而连而属之,齐而一之,是真能以祖宗之心为心者乎。得此意,可以治家,乃可以治谱。务使合睽萃涣,不同居不啻同居,不共爨不殊共爨。夫而后不死其祖宗,庶无愧范文正之居心也。《诗》曰:“子子孙孙,勿替引之。”予于三田家谱有厚望焉!乾隆三十三年岁次戊子桂秋,赐进士出身、诰授光禄大夫、太子太傅、礼部尚书、予告在籍、食正一品俸沈德潜撰并书。[6](卷首)

此序作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见李向荣等纂安徽歙县《三田李氏重修宗谱》,清乾隆间刻本。沈德潜时年九十六。

六、《〈白石杨氏族谱〉序》

姓以别生,分其类也,而后世乃更合之。合之不已,而因缘傅会,或以地近而联为一家,或以势厚而指为同族。彼张王刘李族半天下,岂其枝叶独蕃欤?盖混而合者众耳。虽然所不当合者,我病其合也;其所当合者,我又病其不能合也。得乎分之意以为合,而详且慎焉,斯可以论谱系之说矣。古者收族敬宗首隆谱牒,故有小史以奠系世,有族师以书其孝弟睦姻,使学者知长幼有序、疏戚有等、宗派有别,然后笃近及远,孝弟之意油然生焉。

宁乡明经杨君紫菴,可谓笃于斯义者也。杨氏为关中右族,在唐始迁庐陵。庐陵之杨,有杨庄、湴塘两支。而湴塘支万真公再徙宁乡之白石,则君之祖也。杨故旧有谱,自宁乡别出,旧谱失载。传十四世至君,始网络遗阙,讨论芟综,别昭穆,族坟墓,序婚姻,仿欧阳公五世以下各自为世之法,为白石杨氏族谱如干卷。而彰瘅劝戒,则取之苏明允,庶几于小史族师之遗意有合焉者欤。抑吾所谓得乎分之意以为合而详且慎者,于君见之矣。柳芳有言:“善言谱者,系之族望而不惑,质之姓氏而无疑。”盖先王以族教安所以厚其区别而长其恩爱者,于此乎寓之,故不可以不慎也。昔林宝作《元和姓纂》,而不知己姓之由来,然则其所纂者,亦不可信已。今杨氏之谱有伦有要,有条不紊,其足征信无疑也。后之君子,亦可取则也夫。

时乾隆丙寅闰三月,赐进士出身、资政大夫、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年家眷弟沈德潜顿首拜撰。[7](卷一)

此文作于乾隆十一年(1746),沈德潜时年七十四,载于清杨章梁等纂修《宁乡白石杨氏五修家谱》卷一,上海图书馆藏1913年弘农堂木活字本。序中沈德潜论述了宗谱之作的意义及历来优劣,并介绍了杨氏一族的历史传承。

七、《〈包山葛氏世谱〉序》

予览《具区志》及《邑郡志》,西洞庭率多故家旧族,而又世守重迁,家有宗祠,户藏谱牒,雍雍乎不失敦本睦族之意。考其先,皆自宋元间始。今观包山葛氏世谱,窃愧予所见为蠡测矣。葛氏出晋先贤抱朴子,后第四子景七公以父辞爵隐去,间关寻访至洞庭,遇父于马税城南,今尚号为父子岭。占籍后子姓繁衍二十一世,逮康衢公避花石之扰,徙居下阳。立斋公复迁于葛家坞。又二十余世,迄今绵瓞之盛,共历一千四百余载。呜呼!何其盛哉!

谱创于宋,修于明,国朝初,其族老复取嘉靖以来生齿之数,荟萃成录而未付梓。其裔孙树式等有志承先绪,于癸酉夏,殚厥心力,加以编辑,阅寒暑而竟乃事,今夏始登梨枣。树式谒予请序,予唯敬宗收族莫善于谱,使其宗辽远而难稽,其族散处而莫考,虽有仁人孝子出,亦坐困于势之无可如何。故近世之言谱者,远之则妄引华胄,近之则求援贵戚,不几诬其族宗而伪其子孙也。葛氏自抱朴子逮今,世非不远,或居山,或徙楚,地非不隔,而乃稽其图联若贯珠,核其表较如列眉。其有传有不传者,宁阙焉而不敢妄删。名同而时异者,详辨焉而不欲附会。他如崇德行则名贤有传,砺名节则王章必录。而且嘉言懿绩之散见于论说者,又汇为杂录,等诸国史艺文之载。绘祠墓之图,复见入庙之生敬,过墟之生哀。凡其讲求于谱法者,抑何尽善欤?吴中诸巨族,不乏世系之书,求其尽善者卒鲜。此谱出,殆有仿而行之者乎?予尝阅《抱朴子传》,隐于洞庭,终于罗浮。子姓之族,望于他地者,谅亦有之,而奕叶之相承累累,则又包山葛氏为巨擘已。

乾隆丁丑五月,赐进士出身、诰授资政大夫、晋光禄大夫、礼部尚书、予告在籍、食一品俸、年家弟沈德潜撰序。[8](卷一)

此序作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载于葛炳周等纂修《五修包山葛氏世谱》卷一,上海图书馆藏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木活字本。沈德潜作序时年八十五。

八、《〈潜谷贝君小像〉跋》

潜谷贝先生命周君方怀写图,惟肖也。因古人有“闲看儿童捉柳花”句,并属补成之。余惟天下之物有动有静,有虚有实。动静不能相兼,虚实每难相生。而柳花之为质动而能静,静而仍动,质处于实,形邻于虚。周子所谓“动而无动,静而无静”者耶?《尸子》所谓“潜虚栖真,复还于虚”者耶?当其因风乍起,飘扬无定,而儿童之无心者乘其无定而扑捉之,此皆天趣游行,不关人事,而性情之至静涵虚者,乃相遇于微渺之间。潜谷以此写图,其寄兴也远矣!潜谷事亲孝,接物诚,抱经济才,温温不试。年既老,望重邦国,膺宾筵宪乞之典,可谓名与实副。而潜谷谦抑弥深,欿然若不自足也。非进于道者,其孰能之?因题照而并其生平如此,志予倾倒之忱匪一日云。[9]

此文载于江苏吴县《吴中贝氏家谱》,民国二十八年(1939)承训义庄石印本。

九、《葛稚川先生祠堂记》

士君子不可以不知时,尚论者亦不可不知其时。时也者,天之所为,而出处进退视焉,因心之妙用行焉。颜子之箪瓢陋巷,禹稷之己溺己饥,皆时使之然。而初非有异后世浅衷之徒,仅观其迹,以为其人之所能如其迹而止矣。是不特世无识者,即寥寥千载而下,欲得尚论之真而未可必也。先生生于西晋,尝从顾秘为将兵都尉,讨石冰之乱。及元帝即位,又为丞相掾,有平贼之功。是先生亦尝出而有为矣,然卒飘然南去。先后征辟,固辞不就,托修炼医药之术,以终其天。人皆谓先生神仙者流,不乐尘鞅,而不知先生之深识长虑,默有契于圣贤无道则隐之权也。

盖当惠帝之时,其乱已极,怀闵蒙尘,中原板荡,世之不可为,不待智者而知之矣。迨乎辙迹既东,而王敦构逆于前,元规误国于后,而欲以一人易乱为治,转败为功,不亦难乎!虽有祖逖、温峤诸贤,相继戮力,亦仅足以图存,而不足以致治。抱道如先生者,亦安能以鸾凤之姿栖枳棘之地,苟且立功名于天下哉?使先生遇有道之朝,事圣明之主,其经论猷略,未必不与伊傅之徒后先辉映,而修炼医药有不暇及者矣。且先生尝师鲍玄,得其逆占之秘图,已早知天下之不可为,而所著《金匮》《肘后》诸方,亦足以济世。吾知先生之心,终不忘乎天下也。

先生产于句容,其子孙繁衍于世。康熙五十年,先生三十九世孙允宏等鸠工建祠于洞庭山消夏湾之陆家河,而葛氏名贤无不遍祀。先生之苗裔俱从昭穆附祀其旁。至乾隆十年,拨给编银。今夏六月,其四十一世孙树式复踵门请记于余。盖先生之流泽孔长,虽远不替,而其子孙亦能修其世祀,不忘其先,是可嘉也。先生之祠面临震泽,湖光山色,悠然名胜,而予于洞庭亦属旧游地。今老矣,复将携杖而适,再拜先生之容,先生有知,其或不以予言为无当也夫。

赐进士出身、诰授通奉大夫、晋资政大夫、礼部右侍郎加二级、予告在籍、食原品俸、长洲后学沈德潜拜撰。[10](卷九)

此序载于葛炳周等纂修《五修包山葛氏世谱》卷九,上海图书馆藏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木活字本。

十、《工部尚书赐谥昭简归公墓志铭》

古大臣经世宰物,必有大过人者,蕴之为德行,发之为事业,故功烈显于当时,名声施于后世。乃生古人之后,而性情学术中正和平,不立异以为高,不违道以干誉,而能辅世长民,可矜可式,其休休有容之度曾莫窥其涯涘者,唯我大司空赐谥昭简屺怀归公。

公讳宣光,字念祖,一字屺怀。其先于春秋时为胡子,国于汝阴。至唐,始祖宣公举博通坟典科第一,仕至兵部尚书,封余姚郡公,子宪公复以工部尚书封长洲县男,遂为吴中巨族。宋咸淳中讳罕仁者为湖州判官,别子荣四公居常熟白茆,是为始迁常熟之祖。曾祖讳起先,前明癸未进士,刑部主事。祖讳允肃,康熙己未进士,廷对第一,官至少詹事。父讳宗敬,邑庠生。以公贵,三代皆封光禄大夫,妣皆一品夫人。归氏奕世载德,烜赫隆炽,光远有耀,钟美于公。

公生具异秉,孩幼不凡,六岁就傅,经史涉口成诵。长学制举业于陈见复先生,文誉翕然。年十八补博士弟子员,三十魁庚子乡荐,再上公车报罢。丙午考授内阁中书,是为公筮仕之始。既而改侍读,迁侍御史,历兵垣,出按楚者前后三年。晋鸿胪寺卿,擢通政使司,为吏部侍郎者三,户部、兵部、工部、礼部侍郎者各一。充祭告东岳、东镇、东海使,升礼部尚书兼署吏部尚书,调都察院左都御史,转工部尚书,以疾薨于位。

公登仕籍三十七年,所莅之职皆有政绩可纪。其在台也,罢崇文门各关书役勒索苛求之弊。其在兵垣也,裁汰驿站,奏销使费之隐蚀者归之于公,又条奏六科衙门书录字画潦草舛错,请敕科臣详加较对,然后缴内阁以昭慎重,事皆允行。其按楚也,悉心民瘼,以郧、襄、归等处土地广衍,民率偷惰,弃为瓯脱,又以湖南苗猺不知耕作,荒弃地亩,奏请开垦以裕民生,示以自备牛种垦辟者永不起科,官给牛种者三年后量为科额,由是响应者众。巡历至永顺属之凤滩,桑植营驻防之新司城,山水险恶,馈运率多漂溺,奏请修治道路,使之坦平,既易转输,行李称便。一年之间,全楚规画详审。及其再任,则桑麻满野,报垦水旱田已十八万四千二百有奇,新辟苗疆开垦亦日广,向之硗确皆成沃壤,资用益饶。又以新辟永绥苗疆产米尠少,所设营汛额兵及迁徙人民不敷所食,请于南藩公项拨银二千给永绥同知,俾附近成熟处采买运仓,价省备豫。又陈沿江沿湖水汛设立塘房,交秋水涨冲塌,兵无栖止,移居高阜,未便稽查,请造巡船,以专责守,防范为易。比及三任,则行所无事,怀德畏威,群情大和。其为通政使司也,出内惟允。所举贤能若刑垣罗君凤彩、湘乡令杨君永思,皆卓然能自树立。其三为吏部侍郎、一为吏部尚书也,一禀成例,资格铨注并能熟悉,掾吏之抱牍进者不苟画诺以售其奸欺。尤简远权势,竿牍不行,凡所判案与曹司明习律令者详审酌议,故选政澄叙,人畏其介而乐其和。其为礼部尚书也,惟寅惟清,上下和洽。其为左都御史也,莅事日浅,未尝轻有纠弹,而谔谔不阿,台端整肃。其为工部侍郎与工部尚书也,综核庶务,纲举目张,群吏拱手受成,无敢欺隐。其奉使祭告也,东镇、东海神祠请焕天章,与泰山岳庙御书相辉映,祀典增重。

至其际遇之隆,明良相得之雅,尤为古今罕觏。其为御史也,甫一岁即迁兵科给事中,出自特达之知,向例未有。其初任巡察报满也,以父年老,欲陈乌乌之私,世宗宪皇帝念其诚恳,给假省亲,赐“风”字砚一方,擢鸿胪寺卿,仍留原任。及三任巡察,以父病日迫,陈请益力,准回籍省亲。抵家侍汤药者两阅月,得亲含敛。圣朝锡类之仁,王臣来谂之义,两得之矣。今上御极,推恩中外,在籍守制,皆给封典,恩纶给贲及三代,而公本生祖蔗园公例不及赠,常抱隐痛。及遇慈宁万寿庆典,请以本身应得封诰貤赠,俞旨依允,乃愉快焉。皇太后七十万寿,上集诸王、大臣、三品以上满汉文武,及致仕来京祝厘,年至耄耊者二十七人,分为三班,为九老会。公时年七十,名列第六,赐灵寿杖等物。与亲王大臣赐游香山,宠以御制诗三章,令朝臣赓和。复于寿康宫赐酺、赐墨、刻长卷,一时盛事,前古未有。公于是年孪生二子,接驾之日,皇上御骑在皇太后与銮舆前,手指公曰:“此即近日孪生二子者。”太后慈颜喜悦,恩赐有加。皇上巡幸木兰,回时召见,垂问近状,旋奉旨:“归宣光年逾七旬,着于紫禁城骑马。”上之优恤老臣如此。其他赏花钓鱼,柏梁联句,以及岁时赏赉,不可胜纪。至属疾,遣御医胗视,传旨尽心调治。及薨,恩礼有加,可谓生荣没哀者矣!

公孝友本乎天性,早岁遭母李太夫人丧,哀毁无异成人。事继母孙太夫人如实生己。异母弟二人,极友爱,相继夭折,所以慰安亲志者无不至。三任巡察,恩假省父,时已卧病,公侍床褥,衣不解带。饰终之礼,必诚必信。泊遭孙太夫人丧,犹初志也。生平知人信友,汲引恐后。尹公会一则举以自代。师门陈见复经学优长,专疏荐引,得授国子监司业。他若同里赵君嗣孝、闽中黄君可润、太史曹君昞、同里赵君贵舆,皆登荐牍。古人内举外举无所避忌,何以过之。至其敦族睦姻,赒恤孤寡,贫乏不能自存者赈之恤之,老而无依者迎之养之,女之未得所归者治资奁遣嫁之,未可悉数。呜呼,德业如公,行谊如公,其亦近今罕觏者矣。

公三充读卷官,己未廷试,潜适对策,于公称门下士,知公也深,故其志公也切。窃以为世之享大名、显当世者代不乏人,若席宠处优,位跻正卿而无骄矜之色,交满同朝而无党援之私,靖共有恪,虚己能容,足以廉顽静躁,厉薄从忠,待下协恭,守约如下士,不求赫赫之名,而尽蹇蹇之实,所谓垂绅正笏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者,公其人欤?

公薨于乾隆二十七年,年七十有二。朝廷恤赠如礼,赐谥昭简。配赵夫人,继吴夫人,并赠一品夫人,并有淑德,皆先公殁。子九人。乾隆二十八年八月二十二日,与两夫人合葬于杨尖乐字圩之原,以状来乞铭,乃为之铭。

铭曰:虞山蕴秀,笃生贤哲。早掇高魁,平进九列。初人凤池,代宣纶綍。继列豸冠,五鹿角折。三按湖湘,耕桑亲率。治道筑塘,万民和悦。旋握铨衡,苞苴屏绝。再掌邦礼,寅清严密。晋山巨源,唐陈叔达,简要谠直,公与比埒。简在帝心,同朝圭臬。聿赞徽猷,光济鸿烈。平格天寿,胡忽陨夺。事上以忠,行政以实,处众惟和,澡身惟洁。公之生平,难于殚述。邱垄巍峨,松楸蓊郁,安公体魄,仲秋之月。其神常存,其名不没,奕祀有征,视此墓碣。[11](卷六)

此文作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沈德潜时年九十一,文载于归令望纂修江苏常熟《归氏世谱》卷六,清光绪十年(1884)刻本。归宣光(1691-1763),字念祖,号屺怀。清常熟人。归允肃孙,归梦煃父,陈祖范弟子。康熙五十九年(1720)举人。累官至礼部尚书。乾隆二十六年(1761)帝为香山九老会,位列一班第六。曾创立常昭会馆,卒谥昭简。沈德潜谓:“公三充读卷官,己未廷试,潜适对策,于公称门下士,知公也 深,故 其 志 公 也 切。”[11](卷六)沈 德 潜 于 乾 隆 四 年(1739)进士及第,归宣光主考廷试,故亦属其门人。

以上共辑得沈德潜集外文十篇,其中包括序、跋、墓志铭等多种文体类型,有关于地理、诗歌、书法、宗谱等多方面的论述,极其丰富。除能补沈德潜文集之阙外,还能对其生平交游进行弥补,对探讨其文艺思想有所裨益。

注释:

①诸如朱泽宝《沈德潜佚文考释》(《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5年第2期);林春虹《沈德潜佚序辑考》(《文献》,2018年第2期);蓝青《沈德潜集外序文辑考》(《古籍研究》,2019年上卷);耿锐《沈德潜佚文五则辑考》(《中国诗歌研究》,第十六辑);王建勇《沈德潜集外诗文七则辑考》(《中国诗学研究》第十七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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