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鹊医派相关问题探析*

2022-11-27 02:18闫敏敏杨必安黄作阵
医学与哲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扁鹊黄帝学派

闫敏敏 杨必安 黄作阵

扁鹊是我国医学史上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但因其人生活时代久远,可考文献证据缺乏,关于其本人事迹、医学理论传承、医学文本流传等问题至今仍存在诸多争议。对原始史料结合现代研究成果进行重新梳理,就扁鹊人物形象及其医学源流进行分析解读,为廓清扁鹊、扁鹊医派及先秦医学概貌提供参考。

1 扁鹊医派传承的源与流

1.1 “扁鹊”是否可以作为一个学派的名称

扁鹊学派的说法,最早当始于谢观先生,其在所著《中国医学源流论》中云:“《史记·扁鹊列传》,载其所治诸人,多非同时,或疑史公好奇,不衷于实,不知扁鹊二字,乃治此一派医学者之通称,秦越人则其中之一人耳。此其各有师承,犹两汉之经师也。特医学之显,不及儒术,故其传授世次不可得而考耳。”[1]认为“扁鹊”二字非特指一人,而是有专门理论与技术的一个医学派别之通称;李伯聪[2]154更是认为“扁鹊是中医之‘医宗’,扁鹊学派是中医史上出现最早,在战国、秦汉时期享誉最高、影响最大的学派”。尽管如此,由于相关史料不多,且可信度待考,关于“扁鹊”及“扁鹊学派”在概念上如何定义的问题至今仍争议不休。

首先是“扁鹊”,目前学界有两种说法流传较广,一是“二人说”,根据记载扁鹊事件的史料(主要是《扁鹊传》)时间跨度达两百年以上,判定“扁鹊非一人”,至少有二,第一位生活在春秋末年,第二位生活在秦武王时期(或汉初),另有“二人说”认为有黄帝时扁鹊和秦越人之扁鹊,前者为主砭石之“官”,后者为“闾阎医工”(民间医生)[3];另一种说法则认为“扁鹊”有广义与狭义之分,狭义上指生活在春秋末年的一位医技高明的医者,“扁鹊”为其人之名,广义上则是在狭义“扁鹊”的基础上,对某一类医家的概称[4]。抛开史料的作伪问题不谈,扁鹊在历史上确有其人当是确凿无疑的,且形成医学流派者当为最早的那位扁鹊。

而对于扁鹊学派,李建民先生《扁鹊别脉》一书指出,“扁鹊作为一个‘学派’的标签可谓问题重重”,一方面如柯马丁所说,古代学术的“‘家’之一字,司马迁曾用来区分其他各个思想大师,丝毫没有‘学派’”的意味”[5]150,另一方面,因相关文献的缺如,厘清扁鹊学派核心学术思想、代表性医家及传承谱系非常困难。考《辞海》对“学派”的定义为:“一门学问中由于学说师承不同而形成的派别”,而根据陈吉生[6]的研究,“东西方学派的形成,大致有赖于三种因缘:即师承、地域、问题,因而大体上可归为三类:即‘师承性学派’‘地域性学派’和‘问题性学派’,三者互有联系,它们之间的划分界限绝非泾渭分明”,陈吉生所言较《辞海》的定义多出“地域”一项,从我国历史上诸多学派的形成与演变来看,地域确为一项重要条件,有不少学派即以学术团体所在地域命名,如“钱塘医派”“新安医派”等,但实际凝聚学术派别的中心其实仍在于核心人物的学术思想或有一定社会影响力的学说,据此而言,则扁鹊学派的称法是完全成立的,史料证据显示,其有鲜明的学说特征,亦存在连续的继承活动,故“扁鹊学派”之说当得到肯定。

1.2 扁鹊医派在战国秦汉时期影响很大

扁鹊在战国乃至西汉时期被普遍认为是医学之祖。据学者研究,太史公在编纂《史记》时著录人物的第一标准乃是人物对社会世事实际影响力的强弱和人物对历史进程作用的大小[7],联系自序所言,“扁鹊言医,为方者宗”“至今天下言脉者,由扁鹊也”,可见扁鹊自春秋末直至西汉时期的社会影响力是很大的。我国范行准、任应秋等先生及日本学者山田庆儿皆认为战国和秦汉时期有过多个医学学派,而扁鹊医派毫无疑问是其中之一。《汉书·艺文志》载医经七家,《黄帝内经》《黄帝外经》《扁鹊内经》《扁鹊外经》及《白氏内经》《白氏外经》,可认为是三家不同医派的学术思想集成之作。同时,秦汉以前文献中含有大量描述扁鹊医学相关的信息,如《韩非子·喻老》中不仅记载了扁鹊诊桓侯一事,并有“然则叔瞻、宫之奇亦虞、郑之扁鹊也”“此二臣皆争于腠理者也”“闻古扁鹊之治其(甚)病也,以刀刺骨”等;《战国策》载“或谓韩相国曰:人之所以善扁鹊者,为有痈肿;使善扁鹊而无痈肿也,则人莫之为之也”;《史记·高祖本纪》载:“高祖击布时,为流失所中,行道病。病甚,吕后迎良医。医曰‘病可治’,于是高祖谩骂之曰‘吾以布衣持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虽不便治病,赐金五十斤罢之。”其他诸如《淮南子》《盐铁论》《法言》《论衡》等文献材料亦颇为丰富,在此不一一列举。这些传世文献足以证明,扁鹊之学在先秦两汉是影响力很大的医学流派。

1.3 扁鹊医派以脉学为宗

成都老官山汉墓医简的问世,再一次将扁鹊医学推向了学术研究的前沿。根据出土医简所载内容,证实这些医简与扁鹊医派密切相关。如《敝昔诊法》中有诸多关于脉诊的论述,并且提出了脉诊是诊病关键这一观点,这与扁鹊医派重视脉诊一致,从时间关系上也是相符合的。另外条文中多处出现“敝昔”字样,经考证二字即扁鹊无误。柳长华[8]指出,老官山医简的发现主要是扁鹊医经的重新被理解。而据已有对经脉学说之演变的研究[9],马王堆、张家山等地出土的《脉灸经》《脉死候》和《脉法》《脉书》等亦当属于扁鹊经脉医学。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载秦越人饮“上池之水”三十日后,“视见垣一方人,以此视病尽见五脏症结,特以诊脉为名耳”,“至今天下言脉者,由扁鹊也”[10]591,明确指出扁鹊医派以脉学为宗。只是学者研究认为,扁鹊经脉医学传至仓公时已然失去了其核心之术。公乘阳庆给仓公淳于意“传黄帝、扁鹊之脉书,五色诊病,知人死生,决嫌疑,定可治,及药论,甚精”,《仓公传》所载淳于意的25个诊籍,其中大约有2/3都是“诊其脉”与“切其脉”分别陈述,先是说通过“诊脉”可以得出诊断与预后(几日如何死,或不死);然后再“切其脉”,按摸桡动脉的搏动于“脉口”或“气口”,根据所候五脏之气的所得进行“切脉分析”;最后则根据“脉法曰”为其血脉诊断找到理论根据,以圆其说(血脉诊的方法在仓公时期已显成熟)。而扁鹊依靠经脉诊所要判断的是十二经脉的“病脉之所在”;仓公淳于意依靠血脉诊所要判断的则是五脏六腑的“病脏之所在”[11],即我们今天脉诊的确立实际上源于仓公,扁鹊依经脉诊断“知生死”“决嫌疑”的技术未能被继承下来。

1.4 扁鹊医派传承有迹可循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载扁鹊诊虢太子“乃使弟子子阳,厉针砥石,以取外三阳五会”[10]592,说明其时扁鹊已有弟子相随;唐代贾公彦《周礼·天官》疏云:“刘向云扁鹊治赵太子暴疾尸厥之病,使子明吹耳,子仪脉神,子游案摩。又《中经薄》云《子义本草经》一卷。(子)仪与(子)义,一人也。若然,子义亦周末时人也,并不说神农”,东汉郑玄在《周礼·天官》注中说:“五药,草、木、虫、石、谷也。其冶合之齐,则存乎神农,子仪之术云”[12],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第十二卷中,提出本草之书乃扁鹊弟子子义首创,《子义本草》乃是《汉志》经方《扁鹊俞拊方》中的一卷,“神农尝药,子仪著书,其功相埒”[2]201-205,李伯聪先生受余先生之论的启发,倾向于同意这一说法,且进一步考证认为《吴普本草》《李当之本草经》《李当之药录》为扁鹊学派的著作。此外,李伯聪先生《扁鹊和扁鹊学派研究》一书对扁鹊学派传承人物及著作进行了细致系统的考证,包括《扁鹊内经》《扁鹊外经》是扁鹊学派的医经、《扁鹊俞拊方》是扁鹊学派的经方,《难经》《中藏经》《褚氏遗书》和《扁鹊心书》等是扁鹊学派在不同历史时期的著作;扁鹊学派传承人物有淳于意及其弟子、涪翁、程高和郭玉、华佗及其弟子、南北朝世医徐氏及宋代医家窦材等,其证据充实、考证严谨,结论基本为多数学者所认可。另有学者考证提出,金元四大家之一的张子和亦为扁鹊医派传人[13], 日本医家梶原性全所著《万安方》中引用的《究原方》(已佚)亦为扁鹊学派之传习之作[14],《隋书·经籍志》有《扁鹊陷水丸方》一卷、《扁鹊肘后方》三卷、《扁鹊偃侧针灸图》三卷等,原书虽佚,但可表明扁鹊医学在晋隋时期仍有传承。可见扁鹊医学在历史上并不曾真正消亡,文本的亡佚导致了扁鹊医学理论和技术直接传承的中断,但仍以间接的方式被不断诠释。

2 扁鹊医派衰落原因探析

上文提到,扁鹊学派在战国秦汉时期是影响很大的医学流派,何以有唐之后会众口一词地“公认”岐黄为中医唯一之所宗,扁鹊诊疗方法和学术思想也几近消失,让今天的学者只能从传世其他文献的记载中去推测和想象他神秘的面貌呢?综合分析,主要有以下方面的原因。

2.1 扁鹊医经的亡佚

《汉书·艺文志·方剂略》载医经七家,将医学分为黄帝、扁鹊、白氏、旁篇等几家,古书多不题撰人,同时也不题其为何氏何子之属,则侍医李柱国是如何辨别其学派归属,柳长华先生根据《列子书录》《战国策书录》所载图书整理的方法,认为“刘向校书,合中外之本,辨其为某家之学,出于某子,某篇之简,应入某书,遂删除重复,另行编次,定著为若干篇,这是刘向等校书的一般情况。医经、经方之书,今虽不传其书录,但大抵不出此例”[15],说明李柱国校方技,亦采用此法。令人不解的是,《扁鹊内经》《扁鹊外经》在《汉书·艺文志》出现后,历代中医古籍著作中不见其踪影,如同凭空消失。以扁鹊之名著录的著作如《难经》《子午经》亦多有争议,《难经》甚至被公认为阐释《内经》医理之作,唐以前医书《肘后备急方》《脉经》《备急千金要方》《外台秘要》等虽引用不少“扁鹊方”“扁鹊法”“扁鹊阴阳脉法”等条文,然内容零散不集中,且临床实践的运用上已不常用,扁鹊医经名存而实亡,文本作为承载思想和技术的重要载体,是中医知识传承的主要依据,失去了文本上的继承和诠释,以口耳相传势必不能流传久远。何以在西汉时期与黄帝医经并列的扁鹊医经、白氏医经皆佚失,而《素问》《灵枢》作为《内经》的重要内容却能流传至今,抛开战争、天灾、文字载体的形式等客观因素不谈,同样条件下,《内经》被保留了下来,而扁鹊、白氏医派的原始学术著作自魏晋以后鲜少被提起,毋论传播和继承,这其中的原因或涉及政治因素,具体还有待进一步考查。

2.2 禁方传授的限制

春秋以前,学在王官,包括医学在内的专职技术掌握在上层贵族手中,其传授并非是开放的,《灵枢·口问》中描写黄帝“辟左右而问于岐伯曰:愿得口问”。岐伯曰:“此先师之所口传也。”黄帝又曰:“愿闻口传。”在《灵枢·师传》中,黄帝曰:“余闻先师,有所心藏,弗著于方。”《灵枢·禁服》中则有“此先师之所禁坐私传之也”。这种师徒之间私密传授的形式持续了整个中医史,所不同者,春秋以后,随着周王室的衰落,学术下及民间,私学兴起,书著于文本渐渐增多,学术争鸣随之兴盛[16],医学技术的传承亦多来自文本的解说这一项,但医学文本涉及技术内容,并非仅靠自己阅读就可以掌握的,师说在医学传承中仍占据着主要地位,唐代杨上善就明确提出医学授受“文传得粗,口传得妙”[17]的原则,只有师徒之间的口耳相授方能得其精妙。《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记载长桑君传授扁鹊方书时说“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与公,公毋泄”,“禁方”“公毋泄”都昭示着长桑君所传医方要求扁鹊不能将其传授给他人,后世未能有扁鹊医学流传的原因也就明了了。“非其人勿传”一方面保证了医疗技术的高水平精准化传承,同时也造成了其在历史发展过程中随着社会科技水平、经济发展等的变化而泥守古法之下的失传。

2.3 理论难度的增大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载“长桑君亦知扁鹊非常人也”,说明秦越人本身即有特殊之处,受禁方后饮上池水“视见垣一方人”“以此视病,尽见五藏症结”,秦越人服用长桑君所传怀中药后获得了眼睛透视能力,暂不论当时是否真的有这样的神药可以令人获得超能力,但秦越人不同于普通人这一结论是肯定的,其所掌握的医学技术无论从理论还是实践上来说,都必然有一定难度。仓公淳于意接受“扁鹊之脉书”,需要“受、读、解、验”,凡“三年所”,而淳于意也常常会“诊之时不能识其经解”,淳于意是当时名医,接受了老师所授的扁鹊脉书,可谓扁鹊直系传承人了,尚对扁鹊医书不能完全理解和掌握,遑论其他普通的医生了。淳于意的老师公孙光说“吾有所善者皆疏”,是说和他结识的医人,除个别人外,水平都不太高[5]9,也从侧面反映出扁鹊医学之难。《肘后备急方》卷一云:“扁鹊治忤,有救卒符并服盐汤法,恐非庸医所能,故不载”[18],皆说明了扁鹊医学不是一般人能掌握的,这也就注定了其失传于后世的命运。

3 扁鹊神医形象诠释之变迁

据《史记·扁鹊仓公列传》及先秦相关文献的记述,扁鹊在先秦两汉时期是非常有名的大医,有关其人物形象的诠释亦充斥着一些神话色彩,《史记》首次为医学人物列传的做法更是直接确立了扁鹊医宗的地位;魏晋以降,这种形势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医学不再言必扁鹊,而以岐黄为宗,黄帝医派的《素问》《灵枢》开始被尊奉为医学之经,有关岐伯、黄帝人物形象的描写与诠释也越来越丰满。根据陈昊[19]87-92的研究,魏晋医家对旧有医经的整理,是对医经正典性的发掘,从而重新划定了“医学”的边界,并塑造医学知识的正统。与之相伴随的是一连串根本性的变迁:医学集团的扩大、文本公开化、医书撰写格式的改变、作者意识强化、方书形式的变化、古医经的改动以及不同医书位阶的确立,自然地导致了扁鹊医学地位的下降。至隋唐时,对扁鹊的评价已与汉初大不一样,杨玄操云:“黄帝有《内经》二帙,帙各九卷,而其义幽赜,殆难穷览,越人乃采摘英华,抄撮精要,二部经内凡八十一章,勒成卷轴,伸演其首,探微索隐,传世后昆。”[20]根据这种评价,扁鹊已从医学的“医方之宗”降为“传道者”了,《难经》为解《内经》之作的说法亦开始于此。到了宋代,扁鹊医派的著作和传承人已寥寥无几,仅宋仁宗因病封扁鹊为神应侯、神应公,为其筑庙,太医局将扁鹊作为医学行业主祀之神,以岐伯从祀。南迁之后,宋高宗等于临安府依在京旧制修建神应王庙,金代部分医生沿袭尊扁鹊的习俗。迨至元代,官方以三皇为医家之祖,以十大名医从祀,其中无扁鹊,明初沿袭元代之制,明嘉靖年间,增从祀的18位名医,扁鹊位列其中。清代基本沿袭明制,扁鹊在太医院祭祀先医之祀中,失去主祀身份,被看成医学的传承者之一,降为从祀的地位[21]。

扁鹊神医形象的诠释,反映了后世不同时代人们对其认识观念上的变迁,扁鹊从战国西汉时期举世闻名的大医,至明清先医祭祀中的从祀之一,与其文本著作的失传、魏晋时期医学边界的重新塑造与划分有直接性的关系。根据顾颉刚先生“古史是层累地造成”这一观点,中国医学史上相关人物形象的描写也体现了这一特点:《史记》以前诸文献的记载皆直以“扁鹊”呼之,至《史记》时,扁鹊有了姓名、里籍以及活动事迹的具体描述,至隋唐《难经集注》杨玄操序云:“越人受桑君之秘术,遂洞明医道,至能彻视藏府、刳肠剔心,以其与轩辕时扁鹊相类,乃号之曰扁鹊”[20],此时又出现了“轩辕时扁鹊”,让本就带有神化色彩的扁鹊形象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宋以后,随着对《黄帝内经》《伤寒论》等医学经典文本的定型,岐伯医宗、张仲景医圣地位的确立,扁鹊渐渐退出医学中心,而其所擅长的经脉医学亦多为血脉医学所替代,在临床实践中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弱。

4 相关问题讨论

4.1 扁鹊里籍新证

关于扁鹊里籍一事,因记载不一而多有争议,其中“河北鄚县(今任丘)”和“山东省长清县”是流传较广的两种说法,前者理由在于《扁鹊仓公列传》载“扁鹊者,勃海郡郑人也”,晋朝徐广注云:“‘郑’当为‘鄚’。鄚,县名,今属河间”,唐代司马贞《史记索隐》云:“勃海无郑县,当作鄚县,音莫,今属河间”,后人多从之,认为司马迁“扁鹊者,勃海郡郑人也”中“郑”为“鄚”之误,系后人传抄有误导致。后者则以杨雄《法言·重黎篇》:“扁鹊卢人也,而医多卢”,《准南子·齐俗训》许慎注:“扁鹊,卢人,姓秦名越人”,《汉书·高帝纪下》韦昭注:“泰山卢人也,名越人”等为据,同意扁鹊为齐国卢地人的看法。但实际上,这两种说法皆有矛盾之处,考鄚县,“西汉置。治今河北任丘市鄚州北,初属河间国,后改属涿郡。东汉改属河间国”[22],可见鄚县并非勃海郡辖下,因此“鄚县”说无法确立;而“卢医”说的依据在于战国时期,“勃海非郡”,且“东汉和三国人的注文比六朝人徐广之说更为可信”[23],以东汉和三国的注文与西汉司马迁正史之记载相较,显然后者更为可信,而当前最大的问题在于渤海郡下无鄚县。查考相关历史文献可见,《汉书·地理志》载“鄚”在“涿郡”条下,“勃海郡”条在“涿郡”之后,二者均为“(汉)高帝置”,同属“幽州”,清·朱鹤龄《禹贡长笺》一书中“河间”条下的注解为:“春秋属晋,战国为燕赵齐三国之境,秦属上谷钜鹿,汉置河间国及渤海郡,隋唐曰瀛州,宋置瀛海军,后升河间府,其地西倚太行,南枕滹沱,东濒沧海”[24]85,由此可知勃海郡(勃、渤为古今文,在此不做区分)和河间国是有关系的。无独有偶,根据周振鹤先生的研究,《汉书·地理志》载渤海郡“高帝置”不可信,勃海郡是文帝十五年(公元前165年)河间国除以后所分置的新郡,文帝十五年,河间王薨无后,国除分为河间、广川、渤海三郡[25],在此之前,渤海之称包括的地域当更为辽阔,《禹贡长笺·卷二》云:“北岸海则汉书所谓北海也,古称小海即渤海,愚按:志称沙门岛大海以西皆为青州,北海今青州,古北海、济南、河间,古渤海地名分而海则一”[24]199-200,可见河间是古渤海之下的地名,则隶属于河间的鄚县自然亦属渤海,加之西汉政区地理变动频繁,故“郡”为衍文或后人误加可能性较大。又据《扁鹊仓公列传》“言臣齐勃海秦越人也,家在于郑(鄚)”“为医,或在齐,或在赵”[10]591,汉初鄚地确属故赵国土,则《史记》所云“勃海郡鄚人也”之“郡”当是据扁鹊自述加工而来,因此“郑”为“鄚”之说当得到肯定。

4.2 扁鹊与天医

现存中医古籍中,除《中藏经》《肘后方》《脉经》《千金要方》等有引载扁鹊医派的理论和治方外,《黄帝蝦蟇经》出现的“扁鹊”相关文字似乎信息更多,《黄帝蝦蟇经·推天医天德生气淫第七》云:“凡阳月以大吉加月建功曹下为天医,传送下为扁鹊,阴月以小吉加月建功曹下为天医,传送下为鶣鹊”,附录陈祖同抄《医心方》引《蝦蟇经》佚文“正月扁鹊在酉,二月扁鹊在辰,三月扁鹊在亥,四月扁鹊在午,五月扁鹊在丑,六月扁鹊在申,七月扁鹊在卯,八月扁鹊在戌,九月扁鹊在己,十月扁鹊在子,十一月在未,十二月扁鹊在寅。凡病人不差,当从天医治之,不避众忌,所治之处百鬼当不敢,天医所在,虽有凶神,不能为害也。”[26]《黄帝蝦蟇经》是一部论述四时刺灸禁忌的专著,现存日本文政六年癸未(1823年)敬业乐群楼刻卫生汇编本,书中载丹波元胤识文,认为此书正是《隋书·经籍志》所载《黄帝针灸蝦蟇忌》,成书年代约在两汉时期。而根据本书中对扁鹊的描述,其与“天医”有联系,“天医者,天之巫医,其日宜请药避病,寻巫祷祀”,扁鹊与“天医”并称,可见其时亦以扁鹊为神医,据之推算适合针灸治疗的吉时。现存古籍有关“天医”的最早记载是《千金要方》,但有关天医法的推算并未提及扁鹊,这说明《黄帝蝦蟇经》的成书应在东汉以后,《医心方》之前,原因在于:《千金要方》中引用两汉时期医学文献很多,若《黄帝蝦蟇经》成书于两汉,《千金要方》提到“天医”推法时定会与《黄帝蝦蟇经》所描述一致,但《千金要方》中所引扁鹊医方时已然是将其看作一位名医而非带有神话色彩的人了;此外,有关天医的记载较多出现在唐宋以后的文本中,这也从侧面印证了《黄帝蝦蟇经》当成书与《千金要方》同时代或稍早时(“天医”带有道教色彩,正与魏晋时道教的兴盛相合),《中医古籍珍本提要》载本书成书年代为419年(魏晋时期),当有所据。

5 结语

本文通过对扁鹊医派源流、衰落原因及人物形象变迁、里籍等相关问题的考察,倾向于认为秦越人与先秦时扁鹊当非同一人,《史记》所载里籍及相关师承史记当属秦越人,全文中杂糅了先秦扁鹊相关史料,扁鹊医派是由与赵简子同时代的扁鹊所创立,医学核心以经脉诊为宗,且善于治疗痈肿等外科疾病。表面来看,《扁鹊内经》《扁鹊外经》等扁鹊医派核心理论著作的亡佚、禁方传授传统的限制及经脉诊断理论的难以理解和掌握,导致了魏晋重新整理医学经典时确立了岐伯黄帝医派为医学之宗[19]88,扁鹊医派由此开始滑离医学发展的中心,渐渐走向衰落,但扁鹊医学并未真正消亡,而是通过后世学者对中医知识的重构与诠释被间接传承。本文另就扁鹊里籍问题及《黄帝蝦蟇经》所记载“天医扁鹊所在”推算针灸治疗时间提出了不同理解,希求教于大家,进一步提供相关线索,或能使悬疑之问柳暗花明。

李伯聪先生在20个世纪90年代就前瞻性地指出:由于我们要研究的是战国秦汉时期各医学学派影响大小的问题,所以在方法上就必须以搜寻战国秦汉人写作的有关材料或出土文物为主;在判断标准上,就必须以战国秦汉大多数人的认识、评价、心理为准[2]154。这一看法不自觉地运用了诠释学原则,即将其人放入其所处时代背景下去认识,方有可能得出最符合实际的答案,问题在于,扁鹊所处的时代在时空距离上已和我们相去甚多,先秦传世文献的匮乏及相关史料真实性的难以辨别,给我们认识扁鹊医学带来了最大的障碍,然随着近年来出土医籍信息的不断揭示,相信扁鹊及中国先秦医学的面貌会逐渐在我们面前清晰。

(本文撰写过程中得到中国中医科学院顾漫老师指导,在此谨致以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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