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诏令文新探

2022-12-07 02:30韩亚卿
文化学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曹丕

韩亚卿

曹丕是曹魏政权的开创者,又是建安文学的代表作家,他“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博闻强识,才艺兼该”[1],堪称中国历史上最有文采的开国皇帝。曹丕一生著述颇丰,据魏宏灿《曹丕集校注》一书统计,有诗四十余首,赋三十余篇,散文一百七十余篇,其中尤以政论散文为重,主要有诏 七十五篇、令 二十五 篇,占其整体创作的比重极大。目前,学术界对曹丕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生平考究、诗赋研究、文学理论研究上,对其诏令文的研究较少。本文对曹丕的令文、诏文分别进行研究,归纳其内容与艺术特色及产生原因,拓展曹丕各体文章的研究现状。

一、曹丕的令文创作

关于“诏”与“令”,褚斌杰在《中国古代文体概论》中称:“后至汉代,皇帝文告承秦制称诏,而诸侯王下达的文告则称令。”[2]由此可知,诏为天子所用,令多为太子、王侯所用。曹丕在嗣位魏王的八个月中,共撰写了二十五篇令文,其令文不仅包括了多元的政治经济举措,也显示了其独特的行文风格。

(一)曹丕令文的书写内容

曹丕嗣位魏王后,积极处理国家事务,发布令文以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其令文内容可分为以下两类:

其一是处理政事、关注民生。碍于其魏王的身份,曹丕不能过多地干预朝政、大展宏图,故而此类处理政事、关注民生的令文并不多。然而《向化手令》《薄税令》等八篇令文涉及政治、农业、经济多个方面,外安降将,内抚重臣,广开言路,起到了收拢人心的良好效果,既壮大了其政治集团的势力,又巩固了自己的政治地位,显露出了曹丕成熟的治国理政风范,已颇有帝王之姿。

其二是辞禅自谦。曹操在世时,曹氏已有代汉之势,“自都许之后,权归曹氏,天子总己,百官备员而已。”[3]然而曹操考虑其形势和诸多方面矛盾,并未代汉自立,只做“周公”。曹魏政权发展到曹丕这一代时,代汉时机已然成熟。由李伏上表请求曹丕顺从天意代汉开始,许芝、辛毗、司马懿等群臣屡屡上奏,请求献帝让位于曹丕,曹丕则连下十四令,表示德不配位不予接受。因众望在魏,汉献帝迫于政治压力和政治局势,三次召集群臣,作坛奉玺,诏魏王曹丕禅代。曹丕三次推让,奉还玉玺,并做《让禅令》《让禅第二令》《让禅第三令》自谦。在献帝第四次禅位于曹丕时,曹丕认为时机成熟,遂生坛即祚,完成了历史上一次重要的政权转换。

(二)曹丕令文的两种行文风格

曹丕的令文呈现出了两种不同的行文风格:辞禅类令文呈现出繁缛典雅的写作风格,非辞禅类令文则呈现出通脱自然的写作风格。

辞禅类令文充分展现了曹丕的文人气质和深厚的文学功底。此类令文往往引经据典,且典故多而不乱,意旨精妙,可谓典雅。作于黄初元年(220)十月的《答司马懿等令》,通篇典故横陈,繁缛典雅,文人气质浓厚。曹丕在论述古代义士的高行时,连引“于陵仲子”“柏城子高”“鲍焦感子贡之言”“薪者讥季札失辞”[4]217等七个典故,叙述这些古之先贤蔑视功名富贵、以仁义道德为重的精神内核,表明自己对这些先贤的推崇之心,暗示自己将身体力行效仿先贤。

曹丕非辞禅类的令文以实用为主,呈现出通脱自然的风格,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语言简洁精练、通俗易懂,篇幅短小精悍。如《收敛战士亡卒令》,仅34字就将曹丕对逝者的哀情、对生者的怜悯以及抚恤的措施表达了出来,可谓简约精悍。其二是打破令文常规的发号施令体式。如《向化手令》,曹丕在表述对孟达归降一事的欢欣后,先是运用反问“斯岂驱略迫胁之致哉?”表明自己并非靠武力胁迫百姓归降,后在文末发出问题:“权、备将与谁死守乎?”[4]212引发读者的思考,引起共鸣。

曹丕的令文创作篇目虽不多,但内容多元,包含政治、经济、农业等多方面,体现了其身为魏王的政务素养;在艺术上,曹丕辞禅文呈现出了繁缛典雅的行文风格,非辞禅文则通俗易懂、简练自然,打破常规令文体式,呈现出通脱的风格。

二、曹丕的诏文创作

公元220年十月,践祚皇位后,曹丕的身份由魏王转变为皇帝,文体的选择也发生了变化,从发号教禁的“令”转到了布告天下的“诏”。曹丕在位期间共有七十五篇诏文,较其令文在数量和涵盖内容方面都有了飞跃。

(一)曹丕诏文的书写内容

曹丕的诏文涉及魏国内政、外交、军事、民生等方方面面,体现了曹丕作为一代开国帝王心系天下、治理国家、克己勤政的使命担当。其诏文大致可分为以下四类:

其一是封赏策废诏。曹丕即位后,对曹彰、曹衮二弟多有封赏,而对曹植则进行了持续的打压,这显然是曹丕、曹植继承人之争的后续,曹丕借封赏策废打压曾对自己皇位产生重大威胁的曹植势力,扶持其他藩王,显示出了曹丕作为帝王的深沉老练。相比于对兄弟的小心防范,曹丕对臣属特别是魏国老臣、辅佐自己登位的功臣则是恩赏有加,下达了许多封赏提拔的诏内容大同小异,先对老臣、功臣的功绩与品德予以赞扬,而后表示对臣子或其后代的体恤怜爱之情,最后做出任命或封赏。

其二是制度革新类的诏文。曹丕登基后,为适应新王朝的需要,对年号、历法、朝服、祭祀等事宜做一系列改革或变通,包括复兴儒学、追尊孔子,天象有异自省己身、放宽取士标准、整顿贸易、节俭薄葬、禁止太后参政等方面,体现了曹丕的政治革新所在,对于新建立政权的稳固、社会风气的改善有积极意义。

其三是日常处理政务、答复群臣类的诏文。此类诏文内容较有特色的是《群臣诏》(四则)及《与群臣诏》(两则)。曹丕在诏文中对水果、饮食、服饰等生活小事物或贬或褒,无不注入了个人的感情,体现了他率真的一面。曹丕对产于魏国的饮食、服饰多有赞扬,品评御梨“大若拳,甘若蜜,脆若菱”[4]162,赞赏五色雀尾“以为金根车盖,遥望曜人眼”[4]162,对南方的物品则多有轻视之意,认为南方的龙眼、荔枝、枣等水果均不比中原或西域可口,酸橘更是“裂人牙”[4]208。这种奇特的诏文内容展现出曹丕的生活情趣,使得诏文这种本该严整端肃的文体在他的手中多了几分谐趣与情致。

其四是军事行动类的诏文。据《三国志·文帝纪》载,曹丕于黄初三年(222)、黄初五至六年(224—225)两次南征孙权,均未获胜。关于军事行动颁布的诏书共四篇,分别为《以陈群为镇军司马懿为抚军诏》《征吴临行诏司马懿》《伐吴诏》《息兵诏》,内容为人事安排、军队调动。

(二)曹丕诏文的艺术特色

魏文帝诏文气和缓,既展现了子桓身为建安文士的深厚文学功底,又融入了个人文雅谦和的秉性,主要表现在两方面:

一方面,曹丕诏文典雅工对、引经据典用事贴切。其诏文多有骈句,如《春分拜日诏》中“今采周春分之礼,损汉日拜之仪”[4]145,《报何夔诏》中“以亲则君有辅弼之勋焉,以贤则君有醇固之茂”[4]178,《罢墓祭诏》“子以述父为孝,臣以继事为忠”[4]155等,无论是旧典还是今事,皆融入骈句,属对工切,修饬端整。曹丕诏文亦多引经稽古,又能做到用事贴切,符合自己下诏的逻辑。《赐桓阶诏》引子文与宣子故事,以古事比照今朝,引出自己体贴老臣、礼贤下士之心意;《伐吴诏》开篇不凡,连引炎黄涿鹿之战、尧丹水之战、武帝伐吕嘉、光武诛嚣述四事,宣示其征伐孙权的坚定决心。刘勰《文心雕龙·诏策》篇评价魏文帝诏“辞义多伟”[5],应与曹丕诏书典故运用合理得当,文辞典雅工整有关。

另一方面,曹丕诏文文辞谦和,文气和缓,较少疾言厉色。曹丕主张奏议宜“雅”,其诏文也显示出中正平和的雅正之气。如《答孟达诏》,曹丕从“萧何荐韩信”“邓禹进吴汉”到今本朝任用官吏之事,娓娓道来,有条不紊。末尾一句“是吾本意也”[4]184,用“吾”这一人称代词,毫无发号施教之态,如同朋友叙话,拉近了彼此距离。陈柱在《中国散文史》中评曹丕的文章“修饬安闲,与乃父之奋笔疾书,作风大别矣。”[6]文风和缓,意旨委婉,表露情感亲切,成为曹丕诏文流露彬彬文质的关键之一。

曹丕诏文在内容上既能涵盖国家军政大事与社会民生改革,一展其作为曹魏开国皇帝的雄心壮志,又能在细微处表露他的生活情趣,贴近臣民。在艺术上,曹丕诏文文风含蓄舒缓、文辞典雅工对,引经稽古皆与其文义相辅相成,展现其彬彬的文人气质。

三、影响曹丕诏令文创作的因素

曹丕诏文、令文内容与艺术上独特的风格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不仅有曹丕个人接受儒教的因素,还包括建安时代文学环境的作用。此外不可忽视的是,曹丕文人与天子的双重身份,使得两种气质在其诏令文章中相互影响交融,形成了独特的风格。

(一)崇儒思想

曹丕从小接受了传统的儒家教育,遵循着儒家的处事之道。最为明显的是,在曹丕身为魏王时,哪怕掌握绝对的统治地位,也要本于仁道,通过儒家“禅让”的方式进行政权交接,而非直接武力夺取。面对汉献帝和群臣的劝禅,曹丕共发十七道令文不厌其烦地一一推拒,虽不免有政治表演之嫌,但早已超出古之禅位“三从三让”之例。且曹丕在其辞禅令文中多次表示自己要以古之高贤为榜样,顺天应民,施以仁政,有上古唐虞之德方能不负众望,可见其对受禅称帝是否符合儒家道德规范还是相当看重的。

刘绪贻先生在《中国的儒学统治》中言道,古代中国王朝的开国之君,大多扶持儒学以巩固统治地位、顺服万民。[7]曹丕在践祚皇位后,其施政方针也紧紧围绕儒政展开。例如,曹丕在黄初五年(224)所作的《轻刑诏》与《禁淫祀诏》中云“吾备儒者之风,服圣人之遗教”[4]150,念及苛政、淫祀给百姓带来的疾苦,故减轻刑法、废除淫祀,施惠于民。此等诏文既表现出曹丕宽仁弘厚的品格,又能维护新兴儒家政权的利益,对消除社会弊端、使百姓休养生息、形成良好的社会风尚,都有积极的意义。

纵观曹丕的崇儒、兴儒之诏令文,其颁布的目的一方面或许是为了维护自身政权的利益。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讲,曹丕身居帝位,重视儒政思想,并通过诏令文书传播这种儒家思想文化,能使当时社会的士人普遍建立起儒家的道德取向和行为标准,消除社会的不安定因素,不仅对统治的稳定、人民的团结有所助益,也对社会文教事业的繁荣有推动作用。

(二)重文重情的建安思潮

在儒学式微的建安时代,儒、释、道思想混杂交融,文士们又受到动荡社会的冲击,视野开阔,情感体验更为细腻。表现在文章创作上,不再仅仅考虑政治功利的目的,而是着眼于文章作为文学作品的应有审美特征,并自觉注入了个人的生活情致。

曹丕诏令文章虽不如其诗赋、书札情感丰沛,艺术上也略有逊色,但也做到了典雅工对、因情纬文,流露出娟娟的文人气质。《报何夔诏》《广询令》等诏令文融入骈句,骈散结合得心应手,长短错落,使得文章文雅典正,并不板滞凝重。在艺术手法上,曹丕诏令文百篇,超半数文章有用典的情况,可谓用典繁密。此外,曹丕还运用到设问、反问、排比、比喻等修辞手法,以多种表达方式实现其行文的目的。注重文章的形式美及运用多种艺术手法,是曹丕诏令类文章“文”之所在。

子桓颇有文士气,情感真切细腻,往往能感知日常琐碎生活中的美,将其展现在文学创作中。不但在诗、赋中有抒情,亦在诏令文中有所感发。曹丕诏令文之“情”,不仅有对逝者的哀情、对臣子的宽宥之情,还流露在他对日常琐碎小事的关注上,如《诏群臣》《与群臣诏》提及的生活琐事。不管是为政服务、意图收拢人心,还是自抒所感、展现自我情趣,都突出了一个“情”字,给诏令文这种本该肃穆威严的文体增加了不少亲近之感。

(三)文人帝王的双重身份

曹丕成长于士大夫阶层,从小并未受到多少政治的熏染,具有浓厚的文人习性。当曹丕十一岁时,曹操长子曹昂战死,曹丕因母亲被扶为正室而顺势成为长子。在激烈的嗣位之争中,温润含蓄的文人性格常使曹丕处于不利的境地,父亲宠爱曹冲,偏爱曹植,这都对曹丕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为了在残酷的争斗中寻找出路,曹丕开始修炼自己的城府、猜忌父亲兄弟的心思,运用权谋之术,最终使得自己清雅舒缓的文人气质与杀伐决断的帝王心性并存,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文士帝王之道。

曹丕的诏令文多文气舒缓平和,在答复群臣的文章中,常有文人互相倾谈的平等之感。如《问雍州刺史张既令》《答孟达诏》等,论及问题娓娓道来,口气和蔼,语言委婉,且并未有指令性的话语,读来口吻惬意,不像皇帝发号施令,而像是与友人你来我往发表见解、探讨问题。而在一些涉及国家内政、外交、民生的事务上,曹丕诏令文章又有作为统治者杀伐果断、张扬慷慨的一面,如《禁母后预政诏》《禁复仇诏》等。黄初三年(222)颁布的《禁母后预政诏》中,曹丕开门见山地指出妇人干政是“乱之本也”,后连用三个“不得”,禁止群臣奏事太后,禁止太后母族辅政受爵,并制定了处罚措施“若有背违,天下共诛之”[4]146,整篇干脆利落,旗帜鲜明,措辞严厉,起到了很好的震慑效果。文人与帝王的双重身份,构成了既矛盾又真实的曹丕,也导致其诏令文文风多变,既有清雅舒缓的文士气质,又不乏王者杀伐决断的凛然霸气。

曹丕的百篇诏令文囊括朝政诸事,体政局之要,施经济、文化之命,敷军事、外交之政,关乎国计民生,内容丰富多元,体现出曹丕作为帝王心系百姓,治理国家的责任感。而曹丕既为曹魏政权的领袖,又在文学创作领域颇有建树,其诏文、令文又具有文学作品的审美特色,蕴含情致。对曹丕的诏令文进行研究,不仅能丰富汉魏之际诏令文的相关研究,也是完善曹丕文学研究、拓展曹丕文章研究的重要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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