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中篇小说)

2022-12-08 04:49程多宝
南方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刘恒

程多宝

1

心里那个疙瘩一直都在,只是一时忙得想不起来。几乎没有任何征兆,那天,中原野战军第L军B师107团团长刘恒对于副参谋长马云飞多年来避而不谈的那个疙瘩又上心头:老马,那个AAA,到底是个啥?

其实好多次,刘恒心里一直都有这种疑问。这些年来烽火硝烟不断,战事一个接着一个。盘算起来,自己与马云飞在延安相识,距离现在也有些年头了。虽说那时候自己只是一个连长,铁了心地信服《论持久战》,只想着早点把小日本赶出中国。没承想:刚刚出现的和平希望,瞬间又迎来了内战……

关于那个AAA,刘恒只是知道点皮毛。除了马云飞自己,部队里也只有王主任和老春两个人知道来龙去脉。关于马云飞以前在那边的经历,这两人都守口如瓶。再说现在淮海战役正处于胶着阶段,他们这个团随时准备扑上去摧枯拉朽地大戰一场。唉,要不是老蒋那些讨厌的飞机,没完没了地轰炸和空投,被中原、华东两大野战军包了饺子的黄维兵团,说不定早就一个个爬出堑壕,摇着白旗举枪投降了。

这是1948年冬天的江淮平原,安徽濉溪县东南部境内那个因为有着尖平两个谷堆得名的双堆集,一时成了国共两军淮海战役决胜的焦点。这年冬天,往常寒冷少雪的皖北双堆集一带破天荒地落起了大雪,有好多次一大早睁开眼睛,就是大雪封门的样子。仿佛死一样沉寂的雪夜,远处的黄维兵团一时没什么动静,刘恒却闻到了天地之间的血腥味,忽远忽近,总也摆脱不掉的一种味道。

这还是大冬天呢,地面上一层厚厚的雪。这样的雪天,滴水成冰,四周澄明清澈。突然天空瞬间黑了一大半,紧接着就看见那一只只大鸟模样的敌机在头顶上飞。地面的防空火力虽然一时打得欢,可似乎惊动不了它们。眼见着这些黑鸟一只只敞开了肚皮,拉下来一串串的黑屎。那一颗颗黑色的鸟粪蛋子,一沾上那片白茫茫的雪地,仿佛立即孵化出了它们的子嗣,而且立马活了不说,还一个个神头鬼脸的。

就这样一大片熟睡的雪地突然醒了。那一颗颗黑屎一头扎进了雪地深处,立马惊得鸟群扑棱起了翅膀。银装素裹的大地雪衣,被它们乱七八糟地啄出了一个个窟窿,纷纷扬起的雪花碎片成了向天空伸展的纱帐模样。紧接着,更多的鸟儿醒了,它们的翅膀扇动起来,仿佛在落地的瞬间还打出一声声尖细的口哨,呼朋唤友,其他罪恶的大鸟竞相而来,它们用尖利的爪子抓起成堆的泥土,猛地一下往天空抛去。这时的望远镜里清晰地看到一只只鸟儿张开了血红大嘴,喷出炫目的火光;大地再也忍不住地咆哮起来,所有的掩体与堑壕都在微微发抖,好多在露天工事里隐蔽的战士,哪个身上不是被掩上了厚厚的一层泥土!

到了淮海战役双堆集战役这个阶段,107团虽说也配置了一定的防空火力,但是几乎对敌机构不成什么威胁,架在肩膀上的机枪,射程几乎可以忽略大部分的山炮来自战场缴获,可是能用的炮弹真的没有多少发,即使有几发,那也是细水长流,不到关键时刻谁也不敢大方出手。特别是用于防空的高射炮或是高射机枪之类的硬家伙,全团根本就找不到拿得出手的。所以面对敌机,他们只能是跳进掩体或是就地隐蔽,让自己的身体紧紧贴近大地的胸膛,一时间宛如缩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刘恒怎么不窝火呢。眼看着获胜的时机指日可待,只是何时,我们才能建立一支属于中国共产党自己的空军部队?所以,淮海战役发展到了两军对峙的这个时间段,刘恒就想起了马云飞的那个AAA。

那天是个朔风凛冽的日子,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堑壕。望远镜渐渐拉近的前方,那一片是敌人的防御阵地,早已没了前些日子的狰狞之相。一时,四周静得有些可怕,一点儿也不像是即将开打的淮海战役决战阶段的某个战场一角。马云飞怎能想到,堂堂的一团之长刘恒,突然间朝他喊了一句,炸雷般的嗓门,好久没听过了。

一连数月,对峙的国共双方像是憋久了。107团上上下下都盼着这一天,一战下来,砍瓜切菜,好歹也能伸直双腿睡个囫囵觉。虽说淮海战役趋于终局,刘恒脑子里的那根弦依然绷得紧紧的,只不过猛然间看到了马云飞,几句心里话喷涌而出,有了扬眉吐气的模样:“老马,这些胡乱拉屎的家伙,有没有你的门生?说不定是徒子徒孙吧?”

马云飞没吱声,眉宇间拧得皱巴巴的。这些年来,他这个人似乎没有酣畅淋漓过几回。

这样的眼神,对于刘恒来说见怪不怪。刚认识的当儿,马云飞就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那时候刘恒还是延安八路军某留守处一个连长,王主任领着穿一身八路军军服的马云飞前来报到,介绍时极为简洁:“新来的,以前在国统区从事地下工作,眼下留守处人手不够,算是加强一下。”

谁会想到呢,看似这么随口一说的“加强”,于是两个人就有了十几年的生死交情。只是,这个“加强”的背后是王主任交待的一项特别任务:属于“加密”等级的AAA。

AAA的核心内容事关马云飞来历。王主任的意思不言而喻,马云飞虽说一开始从副排长干起,但是咱八路军要拿人家当特殊人才培养,只不过没明说罢了。十几年下来,马云飞职务晋升方面几乎没落下一次,干的却始终是副职。

就因为,我……还不是共产党员?马云飞心里犯着嘀咕。当年,马云飞盼望自己能早点加入中国共产党。只是政审那关迟迟未过。

就因为,我是从那边过来的?这些事成了马云飞的心病。尽管也有人为他鸣不平,但马云飞自然理解王主任的AAA:这类“宝贝人才”的职务晋升,要与一般“解放战士”有所区别;职务可以上去,但只能安排副职——特别是那些没有入党的……

“上级特意交待,你马云飞是个大宝贝,像我这样的团长,牺牲三个五个没啥,你这身子金贵,毫毛都不能碰落一根。将来,我们打过长江去,自然有你这个‘天上赵子龙’腾云驾雾的时候。”刘恒又继续安慰,“黄维这匹死马,死活锅里炖着,不出半个月,就是不添几把柴,他也禁不起熬。眼下,咱不是预备团吗?那就好好休整,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等革命胜利了,咱们当家做主人,早晚也有自己的飞机。到那时,你老马不仅要考虑飞天的事,也该考虑个人终身大事了。”

就因为,我一直给卢小燕写信?马云飞还准备问一句,可想了想,算了。

“难道我不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想飞,可是怎么飞?”这句话让刘恒说着了。

107团担任预备队的几个晚上,马云飞的确没睡踏实过。哪怕夜半三更的激战,有时把半边天都打红了,有AAA横在那里,就算刘恒带全团上去,他这个团副参谋长也争不上啃骨头的主攻,倒是常常跟在后面喝清汤。

这种清汤没滋没味,远不如飞天洒脱。飞天,那才叫一个刺激,自己的战机追随高志航大队长,数次与日本战机交手。那才是此生值得骄傲的过往。他们当时的飞行大队,源自张学良早年在东北开办的航空学校。眼见日本侵占东北,甘愿为国捐躯的热血男儿大有人在,其中就有不少放弃大好前途前来报考的人中龙凤。中国第一代飞行军官,一度被誉为“离上帝最近的人”。只是当时国民党政府飞机总量不足300架,还是花重金从意大利采购的,损伤一架就少了一架,不像日本国内成批量生产,当时投入中国战场的多达2000多架。与日本空军开战以来,尽管首战告捷,但是国民党政府不得不顾虑战场损耗,从而采取退守性战略。日本空军追踪绞杀中国残存战机,素有“中国空军第一人”的高志航身遭暗算……

那段辉煌过于短暂。失意之时,幸好有了卢小燕,那是医治他心伤的一味药。只是当时他们这批空军战机飞行员,有着“未满28岁不得结婚”的禁令。对于他们来说,爱情是奢侈品。如果不是因为“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老春,唉——

当时的老春,是这样说的:冯忠国,你不该消沉,换种活法,照样飞天。

那是1939年春,那时的他,沿用的还是爹生娘养时取的大名:冯忠国。

2

冯忠国也没有想到,与卢小燕恋情一旦开始,接下来那就是一个铭心刻骨。

其实,那不过是一个不经意间,闯入冯忠国眼帘的十六七岁的江南女孩,怀抱几本图书走在街道上。那是个将雨的晚上,天色阴沉自然难免,还有些闷热。一抬眼间,身着阴丹士林布湖色上衣学生装、外罩月白色上衣的她,平静的脸上有种吸引力。她的袖口卷了一圈白白的绲边,配上飘摆的黑裙,裹着一旋香气,如鱼儿凫过一线的波纹。冯忠国不由得转身,追寻的目光里,只看到了乌黑的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动,辫子之间还有花花绿绿的一片点缀,像是先开个首饰店,又搭建了个小花园。

设法打听这个女生倒是不难,驻训的飞机场设在郊外,如此帅气英武的空军飞行员,哪个不是众星捧月般存在?只是没想到,女生父亲卢任重的态度令他望而却步,直到后来上门求见,冯忠国才知晓,卢任重曾是一所大学的教授,只不过眼下逃难乡下暂居于此。

卢任重的婉拒不无道理,时逢乱世,谁愿意把女儿的身家性命悬挂战机翅翼?更何况又处在中日空战一触即发的当口。

对于冯忠国来说,每次飞行极有可能就是一次永别;每次平安落地,都要感谢上苍。身为中国空军,飞天迎战,几乎都是一场无所畏惧无所遁逃的赌博。自己战机的性能摆在这里,更何况飞行保障与气象条件一时还拿捏不准。战事一触即发,只要飞天,天上的地上的哪个不捏一把汗?能安全返航落地的才算真正回家,飞不回来的就再也没回家这么一说。心里的家就是大地,更何况立于航校大門的校训,那行铿锵有力的文字,一颗颗钉进了他们的骨髓:我们的身体、飞机与炮弹,当与敌人阵地兵舰同归于尽!

“自己就是最后一颗炮弹,爆炸声中与敌同归于尽。”当冯忠国吟诵出这句誓言,卢小燕连忙捂住耳朵。

国难当头,此身许国。作为第一代中国空军,誓以一腔热血缝补华夏破碎苍穹的青年人,又将如何面对亲人?

“偌大一个中国,不容我们安居片刻,军人为国而战,可惜我只是个女儿身,要不然,我也敢,与你飞天……”冯忠国没有想到卢小燕比他还要执拗,“回去,我们一起说服父亲!”

有着同样报国心的两人越走越近。

没有花前月下,每次的天地相约似乎心有灵犀。归航时分,只要路过卢家门前的上空,冯忠国总要放低机身,仿佛空降下一封无字情书,报着平安家信;而地上守候的女人,成了返航的塔台,任他在空中划出一道絮状白线,谱写天地相吻的浪漫。只要允许,冯忠国不忘露一手特技,低空状态下抖动机翼,一个“趔趄”足以让地上仰望的人胆战心惊。

“瞧你嘚瑟的,要是夜晚飞天,一对翅膀,难道还想抚摸月亮的脸?”连卢任重也没想到,这个高傲的女儿爱上了这个背负高度风险使命的飞行员。阵中无勇非孝也!飞天,随时血溅苍穹,哪有半点浪漫?卢任重不得不说出疑虑,女儿只是淡淡一笑:“知道了。”

“这是一场赌博,卢家没有赢的可能。”酒杯重重地一蹾,溅出的小半杯液体快要洒到坐在一旁的两个女人:夫人、女儿——这可是卢教授的命。

卢小燕伸出食指,蘸了蘸流过来的酒。随后,桌面上有了不紧不慢的一行字,是湿漉漉的酒水印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那天的卢任重不记得后来是怎么喝高的,连同一旁的陪客,那个叫老春的生意人。老春一手抹了桌上的字迹,又抹了抹发烫的嘴唇。这才点了点头,那个意思分明就是:这个媒,就这么定了。

老春的话,直接而决绝:“为国御侮,将来万一……你考虑过吗?”

“那就不必再归!”冯忠国吐出来的话,一字一顿。身边的卢小燕立马捂住了他的嘴,只是这一次,倒没坚持,就立马放下了。

“要么亡国,要么拼命。堂堂中国空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冯忠国刚说了一句,只听得对面一声脆响,原来是卢任重与老春碰杯时用力过猛,一旁的卢小燕又捂住了耳朵。

3

老春走南闯北,朋友众多,自然也与卢任重这样的大学教授有过交集,久而久之,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己。按理说促成如此大媒,冯忠国拎酒登门,少不了几挂猪头肉。老春一挥手,免了,再说我也居无定所,身逢乱世,一切从简。年轻人的心意倒是领了,留着下次,我向你讨酒喝。

没过多少日子,老春说来就来,说是顺路谈点生意。还没等到与冯忠国来一次深谈,淞沪空战说打就打。一连多少天,地面上的老春只得与卢家父女一次次仰望天空。让老春没有想到的是,卢小燕一次次安慰大家,她相信飞天的冯忠国就是一只雄鹰,而日本战机只不过是扑腾在天的草鸡。然而,初战告捷的冯忠国们哪里知道,日本人随后使了一连串阴招,让中国的空军飞行大队几乎解体。更让人不能忍受的是,上峰为保存实力,不仅不再添加战机,而且严令不再出战。

如同困兽的冯忠国闲得都要发霉的当儿,老春又一次不请自来。

老春的意思是劝冯忠国与其怨声载道,不如随他出趟远门四处看看,路上也就七八天工夫。作为一名飞行员,眼中所见不应该只是他们这一个日趋萎缩的飞行大队,再怎么说也要去外面走走,怎么说也能开阔些眼界。如此一说,冯忠国倒是动了心。反正眼下没有上峰命令,飞行大队这些残存的飞机也趴窝折翅,既不能飞天作战,更无法陆地言勇……只是此行匆忙,希望路上能赚些彩礼钱,再告诉卢家不迟。

留守机场的飞行员战友与冯忠国一样,犹如困兽,报国无门。一拨人本来心灰意冷,既然有人因病告假,彼此间打个马虎眼也是常事。冯忠国换了便服,转过几个地方,老春意图渐渐明显,这趟生意似乎一路向北,看来老春干的是桩大生意。沿途时而有人告别,也有新人添入。冯忠国想的是,如此出来一趟,请的七八天假怕是不够了。正疑虑着,这一拨人路经一个村口,早见有人出来接应。

跟在老春身后,冯忠国感觉进了一户人家,还没说上几句,有人推开一截墙壁,一把梯子伸着斜斜的身子直往地心里钻。前面有人举着油灯,他们一行人跟着走,等到眼睛有所适应,这才发现是间很黑很闷的地下室,十几个男人或坐或蹲。

等他们来后,有人揭开一只像是腌菜的坛子,掏出一卷破旧不堪的红布,抖开来时脏兮兮的,直到缓缓展开,冯忠国这才看清那是一面旗帜。几个人连忙上前,一一抻平之后,对开着撑成一个扇面,左上角那块皱巴巴地缝着一方白布,点缀着些许黄色,再努力睁了一下眼睛,这才分明看准:一只铁锤竖着,又横着架上了一把镰刀的造型。

不知从哪冒出来这么些人,一个个双腿站得笔直,脑瓜子快碰顶了。他们跟着老春的话语,一句句整齐得像是一个声音。单独站在一角的老春,每念出一句,对面的人跟着念一句,异常整齐,震得那间地下室如同一口大坛子嗡嗡地响,像是随时可能坍塌下来。他们每个人都举起右拳,如同支撑的一根根柱子,而冯忠国只是不动。

有几个宣誓的以为冯忠国与他们也是同批加入组织的,还埋怨地看了他一眼,冯忠国一个侧脸连忙避过。冯忠国早就听说过中国共产党这么个组织,前些年与国民党政府时冷时热的,卢沟桥事变之后,别看人家没有多少军队,装备与国民党军队根本没有可比性,但人家抗战热情从来没有冷却,据说得到了好多地方老百姓的真心拥护。

看出冯忠国的迟疑,老春也没什么表示,他继续带着那些人履行完宣誓。这时的冯忠国已经明白,老春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生意人,自己跟着他们此番北上,是不是对方有什么算计?

眼前又一次浮现出卢小燕的影子,还有慈祥的卢任重。是啊,既然未来的岳丈与老春都能成为知己,自己也无须过于提防人家。退一步讲,眼下强敌入侵,天大的事也难以与保家卫国相提并论,自己对老春有所提防倒也可以理解,但脚下的路如何行走,那可是取决于自己的选择。

重见天光之后,一行人继续上路。看到冯忠国坠在后面,老春这才开了口:哈,那是履行组织章程,对于加入我们的党组织还有观望情绪的人,我们从不勉强。共产党人讲的是天下人心,不拉人头,一切自愿。加官晉爵那一套,从来不搞,也搞不来。

那是你们的事,大敌当前,只要一心抗日,两党之间自然相互理解;早年,国共就有过合作,况且现在正是同仇敌忾的时候。只是,眼下我想早点回去,要不然,卢小燕……到嘴边的一番话虽然没说,冯忠国却心知肚明,眼下的共产党哪有加官晋爵的资本?日本人来了,山河破碎不说,这片天地中国人还能不能守住,还是未知。

这方面他没有卢小燕那样坚定。人家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明知战乱年月的空军飞行员那就是绑着炸弹上天入地,却对自己坚信不疑,如同老春这一班人坚定不移地信仰着共产主义。

也就是这几天实打实的接触,冯忠国倒有些理解老春宣讲的共产主义。接下来,老春会不会动员自己加入他们的党组织?这个念头一时在他的心里搅动,等到两人的双手如此一握的当儿,老春突地一惊:“怎么了,发烧了?几天了,怎么不早说?还这么烫。赶紧的,前面找个村子,看看有没有郎中,耽误不得。”

只是这一路下去,前面的几个村子,也没找到那种药到病除的好郎中。冯忠国的意思是不碍事,自己这么年轻能撑得住,说不定一路走上几天,出一身汗就好了。

年轻人,这可不是战场,还不到玩命的时候。老春有些紧张了。

不玩命,行吗?日本人来了,你不玩命,人家可是要你的命……快要睡着的那一刻,冯忠国的脑子越发沉重,仿佛自己还在战机上,似乎晃晃悠悠地要坠落到云海深处。

4

这次的云海,与以往的每次都不一样,真的不知道有多深,没完没了的,没日没夜的。云海翻腾,怎么还响起了哗哗的水声?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冯忠国,直到再也睡不踏实的时候,这才听到哗哗的水声,源源不断地从身子底下响起。

眼睛渐渐地睁大了,是船底滔滔不绝的水声,不紧不慢地,一声接着一声。自己怎么真的在一条船上,哪来的船?冯忠国想起身,看到的是老春俯下身子的笑脸。接下来的几句,冯忠国算是听明白了,老春这次倒没有隐瞒,这条船正沿着鲁西北往上,目的地将是陕北。

那……是不是?回不去了?脑子糊成一团,尽管这时冯忠国这才想起来,自己发高烧的这几天,离家已越来越远。。

老春摊牌了,说:“到哪里不是抗日?我们的队伍,那才叫一个决心抗日。我们早就摸清了,好在你没什么家人,了无牵挂。”

“知道,你放心不下卢家。先安身下来,其他的我们想办法。养好了身子之后,先去我们那里看看,如果还想回去,我们绝对不会为难你,只要一心抗敌,保证来去自由。”走到船头的老春撑起竹篙,看样子快要靠岸。冯忠国原先想与老春摊牌,看来要等下船之后,再与他说清楚。

也不需要老春再灌输什么,明摆着的事实,哪里还需要多言?老蒋所谓的戡乱救国,冯忠国其实也知道那是句空话。如今时局,几人为党?几人为国?几人为公?自从高志航壮烈殉国,冯忠国对眼下时局几乎不再抱有幻想,当老春带着他进入了一片新的天地,他甚至有了与红色延安相见恨晚之感:“只是,是不是过于仓促了?再说,延安哪有什么飞机?没有飞机,我又有什么大用?”

“飞机,早晚我们会有的,一切会有的。知道你牵挂卢家的事。现在,这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家事,我们自然会设法成全。待上一些日子,你就能感受出来,我们是决心抗战……”等到老春信心满满的时候,冯忠国来到边区已经有些日子了。

与国统区相比,边区的物质条件,尤其是武器装备差得老鼻子远了,但人们的精气神一直昂扬,特别是有几次集会的大合唱,每首歌曲都听得人浑身起劲。冯忠国没有想到,红色延安敞开怀抱,满满地拥实了他,特别是王主任亲自做了安排,还对刘恒亲自部署了那道“加密”等级的AAA。

因为牵挂卢小燕,冯忠国一度像是心情沉重,白天沉浸在火热激情里,倒可一时忘却;一到晚上,只要一有空,就想着给卢小燕写信。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有那么一天,老春过来了,话还没说上几句,眼窝里湿润了。

冯忠国哪里知道,就在他们离开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日本飞机的炸弹砸中了卢家小院,致使卢家三口葬身火海。兵荒马乱的年月,炮弹不长眼不说,一切不可预料皆有可能,尽管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他一直不愿相信,但现在兵荒马乱,即使是组织出面,也很难派人前去国统区验证一二。

冯忠国能做到的只有写信,那些暂时寄不出去的信件,写了一封,再写一封,最后只能塞进了那只破烂不堪的桌子抽屉。刘恒知道之后,本想着安慰一二,话语还没开口,接着又是两人的一声声叹息。到后来,王主任没辙了,说,随他写吧,一时半会的,也投寄不出去啊。

是啊,卢家没了,机场附近的那个镇子也一道被炮火吞噬。没有地址没有收件人,这些信寄往哪里?沿途不仅有日本特高课,有土匪伪顽,还有军阀残余之类,特别是战火交织的边缘地带,从边区寄过去的信件,毕竟不是一只只会飞的鸟儿,更何况哪里能找到卢小燕这么个收件人。等到那些投不出去的信件快要装满抽屉的时候,抗战胜利的脚步近了。好不容易摆脱了消沉情绪的冯忠国绝对没有想到,一个从延安抗大分配下部队的女文艺兵来到了他的身边。

这个叫张宣萱的女兵之所以调到107团,只有刘恒知道。这是老春向王主任提议之后,特意安排到團副参谋长马云飞身边的。

张宣萱岁数不大,办事风风火火。她的那双大眼里充满了一个个问号:写这么多信,有什么用?写得再多,日本侵略者也不会少了一个,还不如换个活法!你知道我为什么更名换姓,那就是与过去的自己彻底决裂!

即使张宣萱没这么几句,刚到延安报到之时,冯忠国就认同了这样的观点,那就是早点入党,隐姓埋名投身抗日洪流之中,将这些仇恨化成复仇的子弹。老春对时局剖析得有道理,延安早晚会有自己的飞机,那时候要是人在天上,还优柔寡断,能成什么大事?

鉴于这种状况,当王主任刚刚策划出AAA之际,老春就帮他想好了改名换姓。马云飞,当这三个汉字闪现脑海的一瞬间,他仿佛自己被点燃了:对,马云飞,成为一匹云里飞奔的天马;就像自己在入党申请书里写的那样,毕生追随中国共产党,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

改名换姓之后,似乎与过去的自己有个了断。到延安一晃几年了,自己还是忘不了心上人,没有亲眼看到卢小燕的香消玉殒,尽管地下交通站过来的消息明明白白,他依然难以相信。这以后,自己的入党申请书递交了好几份,王主任并没有安排的意思。刘恒只得苦苦相劝,说这事还得耽搁一阵子。吸收新党员,必须历史清白。眼下老春去了前方,因为他的行踪绝对保密,这里一时联系不上,我们只有等待,在等待中加以理解。你以前的历史蛮复杂的,政审那关一时缺乏得力的证明人。好事不在忙中取,无论对组织还是对你个人,我们共产党人都是高度负责到底的。

你应该理解,我们每个人都要维护党的纯洁。除了老春,眼下,真的找不到谁可以为你证明。看到马云飞失望的眼神,王主任临走的时候,又一次地叹了口气。

5

眼看着身边的同志,那些比自己晚到部队的,有些还是自己手下,一个个排在前面都入了党,马云飞能不急吗?可是再急也没有用,那段历史只有老春说得清楚。总算熬到了抗战胜利,日本人投降没多长时间,解放战争序幕拉开了,一时间老春似乎人间蒸发,就连刘恒甚至是王主任也说不准他的行踪。如此一来,马云飞入党的事情,只能悬而未决。

这时反倒是张宣萱沉不住气了。她说为了这口气,怎么说也要与王副部长说个清楚明白。这都多少年了,王主任都成了王副部长,你不也成长为一个团的副参谋长了,这些……有什么说不清楚,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面对党组织,我哪有什么隐瞒的?只不过以前,在国统区工作过一段时间。因为有着AAA,以前还真不好说,如果老春不能到场证明,那一段总不能凭着自己一张嘴自证。为了入党愿望早日实现,马云飞的神情一度恍惚,甚至连张宣萱悄悄地爱上了自己,都没有感受到。

张宣萱的表白属于火辣辣的那种咄咄逼人。等到马云飞感觉到抵挡不住的当儿,已是1950年春天。新中国成立之初,百业待兴,更何况马云飞还抹不掉卢小燕的影子,甚至还执拗地认为自己的初恋仍在人世。刘恒劝他冷静一些,不妨再等等看,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组建人民空军这样的大事,方方面面一时顾不过来,你马云飞所向往的苏杭一带,早晚会有我们的机场,等组建时调往南方,打听卢家的下落,应该不会多难。

刘恒还告诉马云飞,上级计划安排他去东北,成为组建新中国空军航校的首批人员,说不定……还要带人去苏联观摩学习,只是此事绝对保密,谁也不能告诉。

岂止是马云飞他们渴望飞天,共和国领袖早就运筹帷幄,十四年抗战加上三年解放战争,还有历次反围剿与长征途中,这支顶着高粱花子打下江山的小米加步枪队伍,一路下来吃了不少头顶上的亏。天上是敌人的,敌人蹲在头上一次次吊打,没有哪次是自己占了先手。自从1946年延安迎来首位国民党军驾机起义者,共产党人就萌生了飞天的渴望。这次,共和国领袖决心组建人民空军,培养合格继而是优秀飞行员成了新生的人民共和国当务之急。一个月前,马云飞等人的名单逐级上报,政审这关差点儿翻船。马云飞毕竟有过一段国统区飞行员历史,直到现在还缺乏得力的证明人,虽说到延安之后各方面表现非常之好,但延安之前的那段空白有待审查。以后若是飞天,等于给他插了翅膀,万一出了差错,那就是致命性的。

所以,王副部长的意思是,马云飞可以作为高级技术骨干使用,政治上要绝对可靠。为了稳妥可靠,也可以考虑让马云飞先报到,突击入党。

高端培训班即将前往沈阳飞行集训。没到苏联之前,航空学员驾驶的是较为落后的“杜瓦瓦”(解放军空军战士对一种苏联飞机的代称)。带着王副部长批准他火线入党的指示,兴冲冲跑来准备报喜的刘恒,没想到马云飞竟然有了其他的想法。

马云飞的理由,刘恒也能理解。马云飞说,心里还是放不下卢小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尽管这些年失踪的人太多了,但他还心存这个念想:等到自己的心里澄明了,并将那段往事向组织说清楚了,自己才能一身干净地加入党组织。

王副部长应允了,说是要不要等集训回来再作商量。马云飞却执拗得拐不过弯,他坚持眼下暂缓递交入党申请,理由是没有考虑成熟。如果思想上不够坚决彻底,这种入党动机是有问题的,“既然组织认为我的那段历史存疑,那么水落石出之前,一切暂缓为好”。

“除非找到老春。没找到老春之前,入党的事,可不可以先搁在一边?”面对刘恒递过来的入党志愿书,看到空着姓名的那一栏,尽管梦里多次出现着举起右拳宣誓的那种冲动,马云飞却迟迟下不了笔。他提出的唯一请求,就是请组织再三考虑,临行之前,能不能见上老春一面。

不管怎么说,老春是个证明人,没有一个比他过硬的见证人,这点要求,老刘,你说,过分吗?

刘恒摊开双手,说王副部长也没办法,老春眼下担负的任务更为重要,那是极为隐蔽的西南剿匪“除奸”任务,而且已经隐藏身份打入了敌人内部,说不定还要奔走于香港、台湾,与我们这边一度失联倒也正常。王副部长还指示说,你马云飞对党襟怀坦荡的情感,组织给予高度肯定,等西南剿匪任务完成,老春回来了再说。眼下你先去沈阳报到,要是有了什么事,可以抽出时间给组织写信汇报。

想了想,还是王副部长说得在理,一个还没解开思想疙瘩的人,怎么能加入心中那个无比圣洁的党?

尽管张宣萱一度为马云飞入党的事抱不平,面对组织的解释,她也只有选择沉默,有幾次人在台上,她浑身都是轻飘飘的。

刘恒看出来了,她的这份失落与马云飞有关。马云飞赴沈阳报到,上级对107团的传达,说的只是一个“参谋业务轮训”,至多三五个月。刘恒没想到马云飞未免过于绝情,再怎么说也不能不辞而别,这就等于让张宣萱成了剃头挑子——一头热。情急之下,刘恒甚至找到王副部长,但都没打听到马云飞准确的通联地址。

刘恒想了一堆安慰的理由,不料,张宣萱却轻描淡写:人家一心飞天,哪有空闲睃一眼地上?我担心的是,美国佬的飞机,会不会轰炸到东北一带……

哦,算我多心。刘恒不由得望了张宣萱一眼。唉,还真小瞧了人家这个小小的女文艺兵。谁会想到呢,人家张宣萱所关心的可是一个星期前发生的事。那是一件捅破天的大事:朝鲜战争爆发。

其实,刚一听到马云飞到沈阳报到的消息,刘恒就想着尽快促成马云飞与张宣萱的婚事,王副部长得知后也极为赞成,此行东北组建人民空军,责任重大意义深远,也可以考虑结了婚再走;虽说组织上对张宣萱执行严格的“保密规定”,只说是几个月的军事院校参谋干部轮训,但是人家还没有集训呢,就让她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该不会是马云飞看不上这碟小菜?刘恒只得设法安慰,原以为可以等马副参谋长沈阳集训结束之后再把这事说开,没想到这批新中国第一代飞行员的培训极度保密不说,后来还一声不吭地去了苏联。还有个没想到的是,一纸命令紧急下达,几乎一夜之间,107团跨过了鸭绿江。

跨过鸭绿江之前,参战部队加强兵员。107团的补充极为充实,这其中还招了一批女兵,有个叫鲁抗美的刚一分过来,就与张宣萱成了闺蜜。鲁抗美是以战地护士身份应征入伍,不像张宣萱的编制还在文工队,只不过一进朝鲜,部队渐有伤亡,有时战地医院人手不够,张宣萱这样的文工队员,多是加强给了部队战地医院。

不仅是张宣萱,甚至刘恒也一度弄不明白这个新来的女兵,年过三十了,性格却比热血男儿还敢玩命。据说,她是听说朝鲜战事爆发之后,这才毅然决然地改了名字参军,眼下还是单身。张宣萱后来知道了鲁抗美此次参军自有心结,就是为了寻找杳无音信的恋人。那是一位在她心中如同白云般高洁又那么虚无缥缈的男神,让她十多年来的追寻吃尽苦头,以至于每次的寻找,甚至带有赌博性质。

这要是还找不到,还坚持这种无谓的枯守?面对刘恒的开导,鲁抗美漠然地望着自己的团长,心里一时矛盾极了。这种几乎没有希望的寻找,难道真的就是大海捞针?可一想到大战在即,一个主力团团长哪有心思关注一个女人的儿女情长?

望着鲁抗美伤感的背影,刘恒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来,刚才的那个想法,其实是王部长的心思。他们这支部队出兵朝鲜行动神速,连同王副部长职务里的那个“副”字一夜之间也消失了。王部长暗示刘恒,如果鲁抗美自己认可,等这次战役结束护送伤员回国之时,让她一并调往国内,离开这片冰封苦寒的战火之地。

这一阵子,王部长伤心透了,常常一个人困在那间逼仄的屋子,除了战事紧急,手下人一时都不敢打扰,仿佛首长一下子老了十岁。刘恒一时也想不出高招,战事正紧,刘恒考虑的是全团战备任务。再说了,鲁抗美这样一个老姑娘,报名参军入朝参战,热情像火苗飞天,岂能兜头泼一瓢冷水?

6

这么多年来,鲁抗美没有放弃过寻找初恋情人。

只是这样的寻找无疾而终,卢任重怎么不替女儿着急?这门婚事是父亲当年一手促成的,男方请的媒人,还是卢任重的一个多年好友孙毅虎,只不过这个姓孙的好像是跑江湖的。十多年来,女儿的恋人杳无音信,卢任重也曾想过放弃,可女儿那副要死要活的拧巴劲,这么多年都很少露过笑脸,直到有天上午,女儿一脸灿烂地进了家门,他这才知道,女儿再次萌生寻夫念头,而且这次是要当兵,意志坚定不移。

寻夫?当年只不过有着这么一纸婚约,没有明媒正娶,到今天也是八字还没一撇。眼下可以说只是一对恋人,撑破天也只能算个未婚夫。他这才知道,女儿这些天一直在街道帮忙赶制炒面,朝鲜战事开打之后,各地赶做炒面制作慰问品的浪潮一波盖过一波,没与他商量,女儿报名参军之后,还改了这个立场鲜明的名字。

鲁抗美?卢任重手里的酒杯有了些摇晃,酒水湿了桌子一角。似乎有些疑惑的他直盯着女儿,以为她还要像早年那会蘸着残酒写字,可是女儿这次只是一味地流泪。他猛然想起,自己早年逝去的妻子姓鲁,女儿这次改名换姓既是寻夫,还有一种对母亲的追思。

得知女儿报名参军,他也曾有过犹豫,但最终还是坚决支持,毕竟自己早年是一名中共地下党员,要不然也不会与那个叫孙毅虎的生意人暗中接触。那个姓孙的云里来雾里去,还曾为女儿牵线做媒,这般恋得死去活来。现在女儿参军奔赴前线,就是为了寻找那个如同黄鹤一去不复返的男人。女儿说过,如果找不到那个人,余生似乎没有丝毫意义。卢任重于是缄口不言,只可惜订下婚约当年,正值中日空战之际,这对热恋中的男女还没来得及去照相馆拍张相片。本来,卢任重替女儿谋划过,等到赶走了日本鬼子,天下太平之时,选个良辰吉日拍一组结婚照,女儿出嫁时美美地风光一回。没承想这场婚事因抗日救亡而一再搁浅,更没想到的是自己相中的那位准女婿,莫名其妙地失联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把这个嫩生生的女儿熬成了黄花菜……父亲比女儿更想寻觅那个男人,所以当鲁抗美穿上中国人民志愿军军服,站在军用卡车上挥手告别之时,他只有默默祈祷,希望女儿哪怕就是大海捞针,最好也能找到那个叫孙毅虎的生意人。他知道,当年的孙毅虎也是中共地下党员,只不过人家是自己的上级,尽管两人交往多次,出于组织的严密要求,并没有留下什么文字或是图片,不然可以让女儿随身带上以便相认。

入朝前已是初冬,气温让她这个南方人极不适应,恨不得身上再多套几层棉衣。身上的这件棉衣,里面的棉花差不多被掏空了。这要是再往战场纵深开进,那里是不是比国内还要冷?鲁抗美乘坐的是军列。那是从朝鲜前线回国的火车,下来的多是伤员、医务人员和亟待休整的部队官兵。天寒地冻得伸不直手指,从列车上下来的军人,只要不是身体伤残的,一时也不用谁在一旁打着招呼,只看到他们争先恐后地往月台上一路小跑着,齐齐地脱下棉袄棉裤;有些护送伤病员的同志,一边脱一边扔,嗓子大得吓人。鲁抗美听懂了那个意思,这些脱下来的棉衣,请入朝同志再顺路带回去,一件棉衣到了前线,能顶一架飞机……

飞机?朝鲜上空哪有我们的飞机?志愿军战士不是成天挨着敌机轰炸吗?不是说,日头是敌人的,月亮是我们的……张宣萱一听,不以为然:谁说我们没有飞机?那是早晚的事!听刘团长说,上级领导比我们还要着急呢。

这么一说,鲁抗美倒想着刨根问底了。还没问上两句,张宣萱那里算是早早地卡了壳。比刘团长级别还要大上许多的上级领导考虑的事,她一个暂且代理医护人员之责的文工团员,哪里知道多少内情,顶多是演出间隙与首长们说笑时听说一二罢了。况且只有遇上停战间隙或是部队休整期间,她们这才返回师部集中排练。然后每到战前准备之际,师部文工团成员这才化整为零,所以,与鲁抗美偶然相逢也是短暂,更不要说那种片刻的交流。

张宣萱怎么能理解呢:十几年下来,就这么傻傻地寻找一个人?还没个指望,你这……还不成了望夫石?

只要有心,就有希望。你寻找的那个心上人,一定会在某一个地方等你。到了嘴边的话语,鲁抗美最终还是没有底气,连同听到的那个在家乡流传的故事。

与其说那是个故事,不如说是件真人真事。离家不远的一个村子,一个男娃子早年跟随新四军打鬼子,直到渡江战役胜利,七八年间也没一封家信。村上的都劝说别抱希望,战乱年代牺牲的多了去了,可是男娃子的母亲却一百个不相信,说是梦里一次次见到儿子,一说话就是好一会儿,直到梦醒,儿子好像就在床前站着。那次,村口过大兵,解放大军南下,齐刷刷的队伍,头也不回地,前不见队伍的头,后不见队伍的尾。也不知怎么的,母亲站在一座桥上,一声声呼唤着儿子大名。路过的队伍一时有了骚动,无数双扬起的手臂齐齐地呼应着她那只高扬的手臂,几位像是干部模样的军人好言相劝,想搀下母亲。他们问准了男娃姓名,还询问当年在这一带活动的新四军部队番号。母亲说她记不住,她说儿子就在这支行进的队伍里,娘可能一时看不见儿子,只要儿子一听到娘的喊声,心里就会有扎针般地疼痛,一抬头就能看得见娘……

那位母亲最后有没有找到儿子,鲁抗美也不清楚,当地人知道的是,后來村口每次过大兵,桥上总有这位母亲的呼喊声。当初,自己与恋人一见钟情,后来也闻说过他们的那支飞行大队与日军空战之时,因为丈夫血染长空,先后有过几位飞行员妻子跳江殉情,以死明志。

是我俩命运不济?摊上了这样两个男人,一个杳无音信十年有余,一个没有地址无以倾诉。两个同病相怜的女兵相视一笑,笑容还没展开,脸上却写满了那种阴沉,似乎伸手一拧,就是满手心的水珠子,分不清是虚汗,还是泪水。

可是,黑暗只是暂时的呀。

许是中朝军队联合作战一度打趴了侵略者,107团坚守的这块高地,连续多日出现了难得的宁静。天上,游动着一朵朵絮状的碎云,那个白胖的云团里,怎么有了一小绺云儿漏了出来?哦,像是被风吹瘦了,细成一根小棍,一会却又长粗了,浅浅地俯下身子,成了飞机模样,似乎又要滑翔下来,摇摆机翼还是行注目礼啥的?鲁抗美的身子轻飘飘的,仿佛人在天上,随着那朵细云,化作了一架战机。

你——真的要给我一个暗示吗?谁能告诉我,这份煎熬哪天是个尽头……这么一愣的工夫,那朵云团走远了,再也寻觅不见。鲁抗美这才想起,张宣萱恋上的人,与自己一样,也是来无影去无踪。

唉,我们的命,怎么会是这样?难道说我俩的思念,到头来只能向天倾诉?

鲁抗美知道了让张宣萱有些单相思的那个男人是团副参谋长马云飞,虽说没见过人家一面,但不用猜想岁数也是老大不小了。

“没听他说过,问得急了,刘团长告诉过一回,说是以前在国统区工作,所以入党什么的,一直不顺。”剩下的,张宣萱不怎么说了,事实上她也知道不多,自然不好往深里说,对方因此也不好再问。

只有等他培训回来,或者是我们从朝鲜回国之后。这么一想,心里还是难以放下,鲁抗美问:有没有照片?这些年,就没一张照片?

“谁不想啊,可是哪有条件啊?就是有了条件,哪有机会啊……”张宣萱干涩地笑了笑。她倒是想与马副参谋长拍张合影,可哪有这样单独成行的机会?就算是有过一两次机会,马云飞也是不露痕迹地抽身走人。能与自己相爱的人并排坐着照张结婚照,哪怕从此天各一方,一张照片里有了幸福的两人,一直坐在一个几寸的相框里,坐成后半辈子的海枯石烂,坐来膝下儿孙满堂——那是张宣萱的梦想,也是这支队伍提着脑袋闹革命的所有人的梦想。是啊,即使万一,其中一个不幸离开了,哪怕没留下孩子,只有这么一张照片,给这人世间留下唯一念想,张宣萱也觉得没有枉此一生。

可是,马云飞奔赴东北极为突然,那种保密程度,直到人去楼空,张宣萱都未能赶上送别一面。她哪里知道,心比天高马副参谋长一心飞天,地上的花儿即使铺成云海,他也懒得俯卧;天下的云儿就是随手可采,那也是虚幻的花儿。

情急之下,鲁抗美想绕过张宣萱,直接追问团长刘恒。好不容易对面撞上,刘恒就有了疑似批评的口吻:不该问的绝对不要问,这是纪律。你眼下只管做好医护工作就行了,成天打听这个那个,入伍动机是不是有问题,难怪王部长再三交待。

鲁抗美有点蒙了,只听得刘恒扔下一句话,像是命令:过几天,王部长亲自找你面谈。入朝以来,想想我们团里涌现了那么多烈士,所以我们都要有思想准备。

7

有一两次,鲁抗美听过王部长的训话,当时是在一片小树林里的临时会场,距离很远,因而看不清对方的脸,只听见声音挺大,中气十足,一句句地透着威严。这次,听到王部长柔和的一声:“请进来,是鲁抗美同志吗?”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还在鲁抗美的棉衣里面蹦跶。那间简易民房伪装改造成的掩蔽所,屋内的灯光有点昏暗,鲁抗美把门留了点缝,这使得那盏闪烁着亮光的马灯,不由自主地晃了几晃。

停顿了一下,一口气刚喘到一半,鲁抗美就执行了王部长的吩咐,尽管有些机械:没事的,关门!都是革命军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嘛。战场上哪有男女之分,为了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我们连命都不要,还顾什么儿女情长?

可是,首长,我一直放心不下他,这也算错误?鲁抗美心里堵得厉害,直到来人靠近身旁。“哪个不想在家好好过日子?哪个愿意打仗,还是出国打仗?这仗不打,行吗?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干脆,老子奉陪打到底,把子子孙孙辈的仗一下子打完,打出一个百年太平。”

王部长刚刚挥起来的手臂,如同一只大鸟,翅膀还没扬起,突然落了:唉,打仗,得活下来,掉几斤肉,添一身疤那是小事,这要是哪天没仗打了,如同回家没了地种……小鲁呀,你没打过仗,特别是没有经历过那些大仗恶仗。要不,你过来,数数看看?也好替我记个数,下次战役之后,看我这身上又添了几块。

还没等鲁抗美做出反应,那朵跳跃的灯火忽地一闪,露在眼前的竟然是王部长掀起的半个膀子,那上面一溜的肉瘤子泛着亮光。“这个枪眼,太行七分区那会,小鬼子九路扫荡留下的;这个枪洞,还有这一串,淮海战役打碾庄,被黄伯韬的兵崽子刺刀捅的,差点捅穿了;这里还有几个……你不是做医护工作吗,有什么难为情?小鲁,刘团长没和你说?你还没有入党吧?申请书写了没有?”

鲁抗美想起来了,临行前刘团长找她谈过,说是王部长身体不大好,要她介绍一些冬季防冻的护理知识;刘恒还说,王部长为了革命事业付出了太多,不久前,他的妻子在国内推进土改时,遭到了地富反动武装的报复。

哦,原来他们想的是这个?可是我不顾一切来到朝鲜,是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要是有一点私心的话,那也是为了寻亲找夫,可不是为了嫁给高级干部,更不是为了调到后方享清福捞荣誉。

一连多天,鲁抗美心里有了一点翻涌的波涛,要是见到刘恒团长,说不定对方就会成为一道泄洪的口子。这期间,107团配合主力部队完成了几次重大作战任务,中朝军队又往南推进了一大截。大战之后,部队急于补充休整,刘恒忙得不见人影不说,就连张宣萱这样的演出骨干也被师部文工团抽调走了,说是立即组成文艺小分队,下部队巡回慰问演出。

好不容易,鲁抗美堵住了忙起来像一团云雾似的刘恒。这次,鲁抗美成了急性子,她不想再看到類似王部长那样的柔情眼光。是的,她不需要同情怜悯甚至是安慰,因此她的请求非常坚定:下次,有了战斗任务,我要报名去一线。

一线,战地医院设在一线?那不是伸着脖子挨炮弹?要是敌机来了,那不是一炸一个准?

鲁抗美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啥。眼前,刘恒有了难得的笑,那份笑容有点像是当年的孙毅虎。只不过当年的孙毅虎做媒成功之后,笑得那么开心;而眼前的刘恒呢,笑得有些勉强,像多日以来没有睡好觉似的。

进入朝鲜以来,哪个不是成天缺觉,一旦投入战场救护,连轴转似的忙上几天几夜,还不是家常便饭?

相比之下,刘恒比鲁抗美更是缺觉。难得的片刻睡觉时间,当团长的却睡不踏实。部队休整的当儿,刘恒最为揪心的是武器装备与给养的补充,从上级小范围的吹风会上,王部长倒是透露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即将在战场上得到应证,那就是过去成天挨炸受气,如今咱中朝军队却要扬眉吐气了。

“米格走廊,你们不知道吧?”听到这新鲜玩意,刘恒这才知道,在朝鲜的鸭绿江与清川江之间,中国人民志愿军空三师,这个组建不足一年的空中新脸,以装备低劣的米格-15战斗机,以大无畏英雄气概打通了一条米格走廊。“联合军”怎会就此甘心?进入朝鲜境内的美国战机,有他们自诩的许多美国双料王牌飞行员,喝过成千上万吨航空煤油的“老油条”,谁会心甘情愿地在飞行时间只有区区几百个小时的中国空军面前,低下他们自以为高贵无比的头?

“老伙计,我预感这一带将有一场空战。说不定也许等不了多久,我俩就等着老马这个大英雄凯旋,再请他给我们团做一场报告,你信不信?”刘恒一伸手,想擂过去一拳,又想着那人刚刚受了一场严重的伤病,于是改成了一个拥抱,直到怀里的老春挣扎着喊疼,他也不想放开。

在一辆过路的战备卡车上,刘恒无意间看到了他。只是个背影,可那是深入到刘恒骨子里的影子,要不是战事顶在头上一个接着一个,说不定几天都能梦上一回。就这么突然地看到了那个人影,刘恒跳了起来,一连吼了几声,对方也没回音。刘恒急了,一抬手朝天放了一枪,那个驾驶员这才停车,蹲在敞篷卡车上的那个背影,其實早就听见了刘恒的呼喊,可就是一直不肯转过身来。

“老春,你怎么在这?”

转过身来,泪水扑闪。抬手之间,就让老春抹了个干净。刘恒这才知道,这几年里的老春,好几次死里逃生。当然了,他的老本行无人能替代,直到西南剿匪胜利之后,老春秘密入朝,负责搜集战前情报,更多的是潜入敌后捉俘虏之类。那可是成天提着脑袋的活,睡觉时也要睁着一只眼,所以说这次身负重伤大难不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没啥,习惯了,命大福大。敌前侦察,哪能没个风险!大不了身上换几个零件,等养好了伤,好歹咱还能提枪上战场与美国佬拼命呢?想想老汪他们,还有许许多多没名没姓的,我们算是幸运了。”

老汪是107团团部的一名伙夫。前年的一天,刘恒召集团部百十号人,把一台缴获的收音机捆绑在树杈上,收听开国大典的录音转播。老汪说,他先去埋锅做饭,等大家吃饱了,再听毛主席向世界宣布咱们新中国成立的声音,身上更加暖乎乎的。只是没想到,老汪背锅埋灶的路上,踩响了地雷。

老汪是倒在刘恒怀里走的。临走时的那一段话,断断续续,费尽了他仅剩的力气,却让107团团部每一个在场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所有的人围了过来,哭喊着:“再坚持一会,挺着,医生马上就到,我们还要一起劳动一起生产。”

“我等不到了。以后,大伙儿受点累,替我为新中国多添一块砖,再加一片瓦,就当那是我的魂,大家还在一起。”老汪就这样走了。他是从根据地参的军,他们那个村子,当年用牛车拉过来的兄弟,戴着红花走出来的八个,行军时遇到敌机轰炸,火花一闪,只留下他一个人。当时,老汪那个哭啊,把那七个人的名字,一横一竖地刻在锅铲把子上,每挥臂炒一次菜,心里都要骂上小日本鬼子一句。

说起老汪,刘恒叹了口气。看着老春的车子一溜烟远去的影子,刘恒突然埋怨自己,刚才只顾叙旧,却忘了一件事,对鲁抗美来说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可是,老春此行是奉命到兵团司令部养伤,那里还有一堆的情报等着他破译,一时联系不上不说,还真不好上门惊动人家。因为身份特殊,抗战期间担任锄奸队长的老春,到了朝鲜转成了敌工科长。这些年来,与老春一起的时候刘恒从来不打听什么,因为他知道纪律,那就是“不该问的,绝对不问”。

中国战机进入朝鲜战场的消息,尽管各级事先严格封锁着消息,鲁抗美还是从前线敌台策反的广播里听到了一个大概。那个声音,如同嗡嗡作响的蚊蝇,念出的汉语让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什么把中国飞行员比作等待挨宰的菜鸟,对于美国人肆虐天空的“油挑子”“吊死鬼”(志愿军战士给美国飞机起的绰号),还有什么F-84、F-80、“佩刀”式F-86等喷气式战斗机的性能,连同有名有姓参加过“二战”的美国双料王牌飞行员的名字,每一次都要罗列出长长的一大串名单。

这些飞机型号与飞行员名单,鲁抗美虽说一个也不熟悉,可一次次往心里记着,仿佛自己成了一名猎手,对于隐藏在云层之后的猎物,必须要记得牢牢的。她不相信美国人的广播,侵略者的空军飞行员即使再有本事,心也是虚的,咱们保家卫国的中国空军那才是真正的不怕死!当年,日本人不也宣扬武士道精神?他们的飞行员在中国空军面前,到头来还不是威风扫地?1937年8月14日,中日第一次空战,就以击落日机3架、击伤1架,而中国飞机无一伤亡的战果载入史册。虽说自己入朝之后并没有多久,大多时间里在照顾伤员,有时在树林里晒洗干净的绷带,可只要有一丝空闲,鲁抗美总免不了望一望天。

也就是那天,鲁抗美的心,突然间像天上的那几朵云儿飘了起来。映入眼帘的,起先只是一朵白云,无声无息的也没什么特殊。可是后来,这朵云儿活了,像是一只闲散的羊,唤来了好多同伴,于是这一群洁白的羊儿从天空划过,地面上一时也有了轰鸣之声。

哦,飞机,我们的飞机,有“中国志愿军空军”标志的战机。鲁抗美直盯着最早发现的那架渐飞渐远的飞机,直到头顶上再也没有了飞机的痕迹,她还在想:那架战机是不是也看到了她?

要不,那架战机怎么也突然来了个“趔趄”式的嘚瑟?究竟有没有呢?鲁抗美相信直觉:刚刚惊天而过的机群,第一架领航的飞机,的确做了一次那样的动作。

这个举动把她惊倒了,差点儿站立不稳。哦,怎么会呢?是自己看花了吗?她揉了揉眼,天空什么都没了,只有零散的几朵碎云,像远去羊群走失的伙伴,孤零零地惊了魂。

这么一想,鲁抗美有了些胆战心惊。那个“趔趄”从此挥之不去,梦境里一次次过目不忘,像是谁一直在暗示着。

那不就是他吗?不会错,绝对没错!这么多年,自己寻找着的那个人,难道也在寻找着她自己?

8

鲁抗美的直觉像是应验了。

那是一个半夜时分。茫茫人海,大海捞针,还真让她逮着了。十多年来的不离不弃,皇天不负,怎么能不激动得战栗呢?只不过,此时的他正飞天,自己……怎么也在天上?而且,两人都驾着战机,在茫茫天宇挽着玩伴似的云朵,还有仙境似的云雾,跳了一曲名为《飞天》的芭蕾舞。

怎么又看到了那个人?当年的那个媒人孙毅虎。原来,这个大媒人早就瞄上了自己,说什么:飞天而去的那朵云,就是你这么多年苦苦寻找的那个他。人家刚刚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准备在朝鲜战场火线入党勇立头功,了却多年心愿。

“以前,组织准备吸收我,我觉得自己并不成熟;我一直想入党,做梦都想,可毕竟有着那一段历史,我自己向组织坦白,担心一时无人相信不说,也找不到见证人。党是母亲,做儿女的要是不能襟怀坦荡,怎能喊一声娘?”鲁抗美刚想说些什么,就见那人一头扎入蓝天深处。“哦,你说得对,党是我们的娘,娘怎么不知道你这颗心?别急啊,我也刚刚递交了入党申请书,我也想为娘做点什么。只是你不要心急,好不好?娘不会责备儿女,她又没要让你拿投名状证明自己。儿女对娘,只要有那个心愿,就行!”鲁抗美那个急啊,既然中国战机投入朝鲜战场,这片蓝天早晚属于并肩作战的中朝人民。要么与天空和平相处,要么将天空作为墓园不归路……捍卫正义,别无选择!

那份着急就是煎熬。眼瞅着苦苦相恋的人,失联十几年的未婚夫,义无反顾地飞天而去。前面是黑压压的敌机,密密麻麻如同鸦群。怎么了,一上手,就与美国佬的飞机咬上了?鲁抗美那个急啊,一点也使不上劲,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恨不得化作一座峰峦,塑成他的一座返航塔……“我得看着你,为你加把劲,即使我碰不到敌机,就是吐上一口,也要吐他一脸唾沫。”

哦,上天保佑,怎么突然间,真的就飞回来了,这么快就凯旋了?啊,真的,这也太猴急了吧?刚一下地,还没落稳身子,就直扑过来,翅膀似的双臂展开,自己的整个身子就被人家卷入怀里,想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都不可能,好一阵子都是两张嘴唇碰撞的片片断断。

……啊,别哭,别哭,好不好?

……这不是回来了吗?没事的……都过去了。

……这不,都好好的。入侵的敌人,只是几条过路狗,不经打的。

她什么也没说,想说的都卡住了,身子瑟瑟发抖,像是要生出一对翅膀飞天,把他刚才走过的路再梳理一遍。她怎不担惊受怕?“要么与天空平安相待,要么将白云扎成花圈。”中国军人从不缺乏的就是与敌厮杀的勇气!记得前些年的一张报纸上有过这样的报道:日本飞机轰炸重庆,山城人民也没怎么害怕,好多市民不仅不进防空洞,而且还融入抗日话剧演出的浪潮之中……

国都碎了,哪里有家?决定嫁你的那天,我知道的,你是中国空军,上了战场,比谁都更接近死亡;如果死神敲门,你,我,我们没有任何闪躲的余地!

你……都听说了?

迎着他的目光,她轻轻地回答:我看到了!都看到了!

不!我真的不想看到,永远不想看到。她发怒了,喘不上一口气,胸口闷得快要爆裂,像是那架飞机,真的坠了下来,钻入她的脸膛,啊的一声,她怒吼着。

突然,眼前有了亮光。像是有人起来,还点了灯。这是哪儿?怎么还在坑道里?鲁抗美半身坐着,惊魂未定。

原来,是一场噩梦。那个梦,怎么这么长?

“哦,没什么?刚入朝那会,好多人都不敢睡,一睡就是噩梦,一个接一个。”鲁抗美这回听清楚了,是护士长。护士长说还能再睡一会,明天有新的任务。

这次下达的,是一项紧急作战任务,甚至让鲁抗美她们都来不及准备。

成为医护小分队队员的鲁抗美,不仅携带药品与装备,每人还配了手枪,另外还有四颗手榴弹。赶到预设阵地之时,107团增派的兵力,已经提前进入了那一溜无名高地。

直到医护小分队提前到达预定地点,任务这才正式下达。医护小分队承担的战场救护任务,就是协助空战。眼下的她们,先是找准隐蔽位置在地面蹲守,一旦空战开打,若敌机超低空飞行,地面立即齐射织成火网;发现跳伞的敌飞行员,就地捉拿;当然了,若是跳伞的敌飞行员受伤,只要放下武器成了战俘,就要进行人道主义救护。

早就盼望着,这可是中美战机在朝鲜战场上的一场较量,地面参战的哪个不挺直了腰杆?是啊,组建不久的中国空军,以前是那样神秘,一度还被陆军老大哥当菩萨供着。

扬眉剑出鞘!这次的茫茫天宇,轮到咱们露上一手了。

晴空白云点缀,雷声说来就来,一声响似一声。这哪里是什么雷声!当年中日空战的场景,鲁抗美毕竟有过数次记忆,这次也就自然知道,那是两国的战机早在天空交手了,只不过机身里射出的火光,地面上一时难以看到。她们所看到的,时而一两架飞机翻起筋斗,有的一头栽向地面,有的散了架,有的还在空中碎成了花。这些坠落的飞机,喷着黑烟与火光栽向远远的前方,也有的飞机坠落之时,拽出了零星的降落伞,在她的身边,早有预先分配好任务的一队队士兵,旋风一般地扑了上去。

一个谁也没注意到的瞬间,刘恒的望远镜里,突然发现了有个女兵跟在后面,一蹦一跳地跟了过去。

怎么是她?

真的,就是她!

她难道疯了吗?居然冲出了掩体。

怎么搞的?把那个女兵给我带回来。刘恒大手一挥,直扑过去的一个班战士刚刚冲到半路,接下来发生的一场遭遇战,则是107团没有预料到的。

就在107团组织兵力地面捉拿跳伞的敌飞行员的当儿,敌人的一小股部队,也闻着味儿赶到了这里。鲁抗美哪里知道这些,她以为身边是安全的大地,四处都是107团的布控力量,她的注意力聚焦于头顶之上的那片天空。周身的血,那一瞬间涌上了头。她看到了,也认准了,敢于与敌人空中肉搏的中国战机群里,肯定有着她的牵挂。

这种生不如死的牵挂,十几年的煎熬相伴,而此刻的上天,那个遥不可及的影子,她看到了或者说感觉到了,可任她如何嘶吼,对方没有察觉。在刘恒的望远镜里,鲁抗美的身子一个踉跄之后,重重地倒了下去。

那只望远镜看不到的,也是听不到的,是鲁抗美怒吼出的声音:中国!

9

所有的人都是凝重的,似乎人间的活物飞天之后,剩下的都成了悲伤,还有化悲痛为力量的复仇,在一双双眼里点燃了呼呼作响的火苗子。

让刘恒没有想到的是,陪同王部长前来悼念的,还有伤愈归队的老春。

老春归建之后,奉王部长急令,前来整理鲁抗美遗物。按照当时规定,朝鲜战场上牺牲的中国军人,只要能从战场上抢回遗体,多是由后方护送回家,安葬在沈阳一个烈士陵园。团职以上军官,享受两丈白布裹满全身;其他的也能享受五尺至一丈不等的白布半身缠绕。烈士遗体离别朝鲜回国之际,有条件的部队还要组织文工团队员立成一排,齐声喊魂。那一方方从胸章上撕下來的布片上面,是他们各自的姓名。一声声如同母亲泣血似的呼唤:“儿啊,我们一起回家;儿啊,再看一眼,我们这就要走啦。”

那具白布裹着的是一尊早就辨不清鲁抗美面目的遗体。有好几处弹洞,残留着血污发黑的窟窿。尽管那潜伏的小股敌人后来被107团收拾殆尽,可是依然不能冲淡老春无以发泄的愤怒:给她,也是两丈,全身裹满。

进行战场收殓的兄弟后勤部队,不属于107团序列,那位负责同志犹豫着也不接腔,显然是没有听见这边的苦苦恳求。一点儿也没个征兆,刘恒突地火了:听见没有?我那两丈白布提前预支,给她裹上!下次轮到老子死了,就这么埋,不行吗?

王部长制止了刘恒:负责收殓的这位同志,这场空战的惨烈,你也知道了吧?别的不说,就说天上的那位飞行员烈士,对,机身中弹之后,与敌机相撞同归于尽的那位烈士。到现在,我们负责清理战场的地面部队,连他的骨头渣子都找不到一块。他的级别早就是副团职了,应该享受两丈白布吧?现在……我命令你们,把那位飞行员烈士的那两丈白布,一起给鲁抗美同志。

执行吧,我来签字,以后要是我牺牲了,你们捡块骨头帮我送回老家,让我与老婆埋在一起,现在就当这两丈白布我提前预支了,行不行啊?王部长说出这句之后,一拳砸向了身边的那棵树。刚刚发生的那一幕,虽说远在天上,可一直扎进了他的心里。之后的战况通报验证了他的担忧:身中数弹的马云飞战机,如同一只喷烟吐火的大鸟呼啸飞天,紧咬着前面的一架敌机,闪眼瞬间,它们就咬合上了。顷刻间,两架相撞的战机,声震长空地爆炸,黑烟红焰弥漫空中……

鲁抗美的遗体运回沈阳烈士陵园之后,暂缓掩埋。

老春按照王部长指示,特意去了一趟南方。几天之后,仿佛大病一场的老春,只身一个人返回,除了带过来一身学生装,剩下的只有一丝无奈:她的父亲,没想到病得那么重,眼下就是抬着,一时也不方便上下火车。

鲁抗美几乎没有什么遗物。若不是老春从南方带来的一身衣裳,入殓的陪葬品那真是简单。算是王部长特批,这才在她的身旁,垫了一身浅绿色双排扣列宁装。紧挨着鲁抗美之墓的那个衣冠冢,埋入的是老春带回来的那身阴丹士林布湖色上衣学生装,还有一件月白色上衣外套。那身学生装的胸口,有人早就别上了一枚一级英雄勋章,又塞了一份为他代笔填好的入黨志愿书。

“本来……”刘恒抬起了泣不成声的头,“还有烈士生前写下的一堆信件,可是现在,一封也找不到了。”

老春说,我这里带来了一封。

就让这封信,陪伴他们一起上路吧。老春手里捏着一封信,那一刻,一切都似乎凝固了。许久,王部长下达了命令:刘团长,你来拆开,给大家念念,也算是代表107团全体指战员,为两位革命烈士送别。

让众人没有想到的是,信封上的“收信人”一栏居然空着。迟疑之际,刘恒展开了信,有些疑惑地望了老春一眼。老春别过脸去,遥望着无垠的苍穹。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那张薄薄的信笺之上,除了画了一架战机图案,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倒是醒目的机身之上,重重地画上了两个硕大的汉字:中国!

那页泛黄的信笺,被王部长颤抖的手默默点燃。纸灰飞天而去,落下了几点黑雪似的片片,飘进了那两座敞开的坟茔。

老春跟了上来,低声地说,报告部长,鲁抗美,其实……还有个名字。

那时,我们都有另一个名字,有的还准备了好几个名字,这一切,都是组织决定的……老春的话,被王部长一个手势划断了。

是啊,比如我曾经的那个名字,叫孙毅虎。老春想了想,这句到了嘴边的话,还是没有说出来。当年的锄奸队长是共产党人插向敌人心脏里的一把尖刀,大风大浪的见得多了,那些委屈怨恨,即使有了,又怎么说得清楚呢。

或许,总有说清楚的那一天,只是老春不想再说,一辈子也不想了。

数年之后,107团凯旋。

有天,刘恒特意邀请了老春出了趟远门,两人一起去了沈阳烈士陵园。抵达烈士陵园的门口,刘恒像是憋得太久了,直挺挺地问了一句:你说,鲁抗美,她到底是不是……还有,那次日本人的轰炸,卢家三口的遇难?马副参谋长直到为国战死,心里还有这么个疙瘩没有解开……

老春摊了摊手,说,是我的过错,我真的不能原谅自己。的确是我们的地下工作没有做好。谁会想到呢,那次,是我们的一个地下交通站出了意外,沿途好不容易过来的消息,其实是一个错误。

老春叹了口气,放眼苍天。天上有了声响,那是一架战机走过的白色长线,像一根粗粗的银绳。渐渐地,天上干净了一会,又转而生动:有两朵云搀着的,一会儿相离,过一会儿相切;再等一会相交,最后重叠了。

一时间,又涌来了好多的云,一对对在天上团圆。看着老春一时望得入了神,刘恒也不忍心打扰。

那一刻,两个人之中的一个人,是不是在想着:这一对对的,到底哪两朵偎依的云是幸福的他们?

许多年后的一个清明,浙江省某市郊区的一个烈士陵园,又一次涌入了一队队扫墓的红领巾。让这些小学生不明白的是,有位一脸慈祥的阿姨,拿着一封组织的介绍信,说要给从沈阳迁来的的两座坟墓,安放归乡。

就在烈士陵园的工作人员掘土挖墓的时候,这位长跪不起的阿姨,打开了录音机,循环放出的曲子柔柔的,却是一支那些红领巾从没听过的音乐。

浮云散 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 今朝最

清浅池塘 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 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 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

有几个胆大的红领巾围了上来,他们看清了墓碑上新刻的名字。处于祭奠者那方位置的姓名,却只有一个名字:冯卢思。

这是你的名字吗,阿姨?

是不是,您的爸爸姓冯?您的妈妈姓卢?

难道,他们当年,都牺牲在朝鲜战场?

您这是——悼念哪两位亲人?

……

红领巾们的疑问,许是没有得到应答,因而一声接着一声。好一会儿,孩子们这才看到,这位阿姨难得地抬起了头,朝着他们笑了笑,说:“哦,不,孩子们,我父亲没有牺牲在朝鲜,尽管他一度身负重伤,毕竟盼到了战胜回国。哦,其实,我姓孙,我的爸爸妈妈,在我小的时候,将我过继给了这两位烈士。”

烈士都已经牺牲了,怎么还过继呢?有一个红领巾,又一次提出了疑问。

“爸爸,您托梦给我,说你一直担心,小燕子魂在东北,让你心神不宁,怕她不习惯这里的天寒地冻;

“爸爸,您还说忠国生前一直想着,等到这里有了我们自己的机场,怎么也要看上一眼。

“爸爸,我的老春爸爸,您的遗愿,我终于……替您完成了。”

孩子们没想到的是,这位阿姨一时沉浸在哭诉之间,没顾得上回答他们的提问。直到孩子们走散一旁,隐约间一阵风过,她像是醒过了神儿,于是自言自语了几句。

即使靠她很近的那几个孩子,也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孩子们感到惊讶的是,片刻工夫,她又调大了录音机的音量。

(编辑 吴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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