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反养老诈骗”的六年

2022-12-08 05:39
读报参考 2022年35期
关键词:陈杰光荣保健品

当老龄社会到来后,劝诱老年人掏出毕生积蓄投资、“优化”老年生活便成为社会中的一种新型“职业”。但“防养老诈骗”是否成功,不是一个单纯的法律问题,更是一个家庭的情感和关系问题。

“复仇”

陈杰的一天,从早上7点多开始。起床,帮助患有脑梗的母亲胡效敏上厕所、喝水、作康复锻炼;半小时后,下楼去市场买早饭,买便宜的菜。上午,他会在小区附近散步。午饭后,他开始整理自己六年来搜集的关于养老诈骗的资料、正进行的诉讼文本,偶尔接到一个被诈骗老人子女的电话,询问应该如何为父母维权。他不定期地去法院、工商局等部门提交申诉材料,但不让自己离家超过四小时,因为要回来照顾母亲上厕所,继续作康复。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一年多,而他专职做反养老诈骗维权,已经六年多。

2016年初,母亲患脑梗住院。出院后,母亲经常垂头丧气。一天,母亲拿出一沓资料,告诉他,自己五六年来一直在瞒着家人投资理财,投了大概有七八十万元,基本算是所有积蓄,但没一家有收益,甚至本金也拿不回来。他当时还是成都一家红酒代理公司的销售,公司是舅舅开的,他做了四五年,收入不算高,母亲被骗的这笔钱大概相当于他工作八年的收入。

知道母亲投资被骗后,陈杰一周有大半时间都在母亲家,梳理几家公司的资料,咨询律师朋友,找工商局、派出所等部门投诉。陈杰发现,不但母亲倾尽积蓄“投资”,父亲退休后也陆续买了很多保健品,只是总额比母亲小一些。

一开始,陈杰以为通过法律手段,大约只需要两三个月就能要回至少一笔钱。但几个月过去了,他提交申诉材料的几个部门没有任何回应,派出所也不予立案,回复是“证据不足”。焦躁的等待中,母亲像变了个人。过去,母亲是家里“最有话语权”的角色,她管理财务,管理整个家庭。生病后,母亲经常哭,耷拉着脸,家庭聚会也不去参加。

陈杰觉得,所有不幸的根源都在这些骗取母亲投资的公司。维权越是没有进展,母亲越是情绪低落,陈杰就越愤怒,“想复仇,满足母亲的愿望,让骗子被判刑”。2016年年中,他辞去红酒销售的工作,决定专心帮父母维权。

普通人

那些推销老年保健品、养老投资项目的销售员是如何“攻陷”这个家庭的?陈杰也说不出明确的起点。他说,自己与父母的关系一直比较平淡。父亲是军人,1972年从部队转业至攀枝花支援建设,成为军代表,当上酒厂厂长。“他是一个威权型父亲。”陈杰回忆。虽然母亲就是学校教师,但陈杰和弟弟的成绩都不好,在班里的中下游,他只读到职业高中。不过因为家族亲戚多,工作倒也不用发愁。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他和弟弟相继成家。父母居住在市中心,经济独立,他跟弟弟每周“按照惯例”去探望一次。倒是也发现过一些蛛丝马迹——有段时间,父母家里出现许多雪饼,后来才知道是母亲投资的公司送的“礼品”。还有一次在父母家,遇到一个售卖保健品胶囊的女孩,自称是母亲的“干女儿”。还有一次,他正好有时间,跟着母亲去一个投资理财会场,一进门就有七八个穿制服的接待员,把陈杰和母亲引到一个格子间,听一位“老师”讲解股权证。后来整理投诉资料时,陈杰还看到一个公司老总的名字,那个名字有点熟悉,曾出现在自己的婚礼簿上,給过600元份子钱。

如果没有母亲之后的脑梗,陈杰可能永远不会进入到父母更细节的生活中去,也不会改变自己平淡的生活轨迹,踏入一个他当时没有意识到的“沼泽地”里。

艰难的“事业”

“老人被骗的根本原因还是空巢。”陈洪忠是北京老龄法律研究会会长,长期关注国内老龄社会法治研究。绝大部分空巢老人与子女都很少沟通,甚至互相敌对。陈杰是在过去六年里,才陆续体会到这些的。他做反养老诈骗这几年,也是和父亲频频冲突的几年。

记者在陈杰的家中见到他的父亲陈光荣。老人今年79岁,乐于向记者讲述自己的从军经历:农村出身,入伍十几年,转业成为军代表,在攀枝花支援建设,当上酒厂厂长,之后经营一家农用车工厂。他的一切都是军队带来的,军队也是他的信仰。

但在陈杰看来,父亲的信仰却成为他年老后被养老骗子攻破的契机。陈杰告诉记者,大概是2007年,父亲在一次旅游中遇到一位身穿军装的同龄人,知道了“××战士俱乐部”。回成都后,陈光荣也加入了这家俱乐部总部,成为会员。当时,陈杰和弟弟把这当作父亲退休后的消遣,不想干涉。但自从母亲得了脑梗,陈杰感觉父亲仿佛着了魔,在俱乐部工作人员的介绍下买了很多保健品,还带胡效敏去不知名诊所火疗、放血,试图以此让妻子恢复健康。

最严重的一次,来自与俱乐部合作的一家干细胞公司。干细胞公司工作人员告诉陈光荣,在北京有种干细胞针,包治百病,能让胡效敏三个月内站起来。当时是夏天,70多岁的陈光荣瞒着儿子,与一名工作人员自驾车,带着行动不便的胡效敏到北京打针。

这趟北京之行花了十几万元。这家公司给了他们“优惠价”——两个老人各打一针,16.5万元。陈杰觉得这是明显的骗局,他发现公司没有行医资格,以此理由向卫健委投诉。近一年后,这家公司因非法行医被行政处罚,罚款1万元。在陈杰的继续申诉下,又过了小半年,“干细胞公司的工作人员可能有点怕了,找到我父亲,退还了打针费用和来回车费”。

但这件事后,陈光荣仍然不觉得俱乐部有问题。有几次,父子俩谈到这家俱乐部,话不投机,陈光荣把儿子赶出门外。冲突最激烈的一次,“父亲指着我的鼻子,用尽脏话骂我,说我想靠投诉赚钱,搞到家破人亡,继承家族遗产。忽然就打了我一巴掌,眼镜都打飞了”。

陷在泥潭里

10月中旬的一个晚上,记者在成都市见到了陈杰。他现在的身份是一个反养老诈骗职业人,他更愿意称自己为“安护师”。甚至在2017年6月注册了成都市保护伞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把反养老诈骗作为自己的事业。

公司刚成立时,他得到了很大关注。但热闹之后,陈杰体会到,全职维权是一个全方位的消耗行为。通常,他一个上午只能跑两个部门提交投诉材料,不同部门办公地点不同,而他要赶在四个小时内回家照顾母亲。他脖子上挂着手机,带着整理的票据、图片等复印资料,脚步很快地穿梭在不同的办公室,手里要随时准备录音录像。六年来,他换了五部手机,买了一个硬盘,保存自己拍摄的资料。他维权的理由大多是虚假宣传、非法行医、偷税漏税等,几十家公司里,目前只有两家因虚假宣传受到行政处罚。但没有一家公司被立案,原因是公司产品“可能造成危害,但造成犯罪的证据不足”。

成立公司后,陈杰接触了上千个养老诈骗案例。他记得四年前曾接到一位将近90岁老人的咨询。老人给他手写了一封自述信,信中称,因为妻子生病,自己瞒着子女,陆续买了几十万元的保健品,后知后觉意识到被骗时,保健品公司已经找不到了。现在,92岁的老人在养老院,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妻子在两年前病逝。

这些案例中,没有一个家庭的投诉、报警能使涉事公司被刑事处罚。最好的结果就是公司受到行政处罚,受害人拿回小部分金额。总体上,保健品行业“重审批、轻监管”,违规成本较低,法律上缺乏有效的震慑力。

今年全国各地陆续开展了打击整治“养老诈骗”专项活动,给处在事业挫败感中的陈杰一些激励。他计划把自己这些年与养老诈骗缠斗的经验做成收费项目推广,比如推出“安护师”的职业身份,但具体的细节还没想清楚。

(文中陈光荣为化名)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李晓洁、陈银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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