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巴塔姆

2022-12-13 05:00马传思
文学港 2022年12期
关键词:蚁族人类信息

马传思

1

巴塔姆曾经告诉我:最早的时候,我只是一团散乱的光子,是某颗神秘出现又消失的类似中子星的星体所产生的电磁波衍射,让混沌的光的海洋孕育了我。而他,凑巧在那个时刻出现,将我唤醒。

我出生的第一天,巴塔姆就指着云层中那个若隐若现的橙红色光球告诉我,那颗垂死的恒星依旧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光明和希望,虽然它不足以驱散稠密的电离云层,那些笼罩着这颗星球的迷雾。

我想巴塔姆是要告诉我,即使希望之光再黯淡,它也值得等待和拥有。

我成天在这颗荒芜星球上游荡,像个无所事事的流浪儿。我在沙海中和风的影子捉迷藏,兴奋起来就利用排泄出的能量制造几次粒子束爆炸。悲伤的时候,我放声哼唱着不成调的歌曲。我有一种特别的歌唱方式:我让体内的光子流动起来,鼓动着还未完全成形的光膜,让它模拟风的旋律奏响。

漫长的时光在沙漏中流淌,但除了巴塔姆,再没有人看到我的欢乐和悲伤。

2

我一直不明白,那个来历不明的巨型机器章鱼为什么会叫“巴塔姆”这么拗口的名字。我有时生气了,就在背地里偷偷叫他“老巴”。不过我想他应该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只是从来不拆穿我过于孩子气的小秘密。

巴塔姆已经老了。自从我们在光的海洋中相遇,他浑身每个零部件看上去就锈迹斑斑,似乎随时可能“哐当”一声散架,变成一堆废铜烂铁。

闲来无事时,巴塔姆就独自趴在某座沙丘或者某道沙梁上,把那颗圆乎乎的钢铁头颅搁在一片碎岩上,从他体内伸出的数十条由导线和金属绞索组成的触手有气无力地耷拉在周边,长时间一动不动。

我觉得他是故意让自己显得高深莫测。但在我看起来,他的那副模样有些滑稽,又有那么一点儿酷。

于是,有时候我也学着他,将身体平摊成流动的光团,覆盖在他附近的某块岩石上,将体内带有透视功能的一部分光子汇聚起来,望着他曾教我指认的那颗垂死的恒星。

太阳火,你是万物之源,也是所有事物的终结之手。巴塔姆曾这样告诉我。他向我讲述过那场太阳耀斑异常爆发的事。那是在我出生之前发生的事。那一次,烈焰之手永久性地改变了这个星系的面貌。而此后的上千年里,太阳正朝红巨星转变,一点点地,朝着那个最终的结局前进,再也不会回头。

而此刻,在我的视线中,那颗垂死的恒星依然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从星河中划过。

我转头看看巴塔姆,他老旧的躯体一动不动,分布在钢铁头颅周边的十只凸起的眼球被厚重的眼睑半遮着,看上去昏昏欲睡,又似乎沉浸在某段古老的往事之中。

对于巴塔姆来说,过往的岁月是多么辽阔呀,他的记忆组件中装载了那么多的往事。或许,他之所以喜欢爬到高处,就是为了找个更接近太阳的地方,好让阳光照进他阴冷锈蚀的记忆组件,温暖那些在黑暗中沉睡的往事。

但巴塔姆不是一个喜欢讲故事的说书人。他从不谈论自己,从不讲到底是爱还是恨,是希望还是恐惧,是精心的计算还是偶然的失误,带他来到这颗死寂星球。更多时候,他在扮演一个不苟言笑的导师角色。

每到黎明时分,巴塔姆就会离开自己的居所——那个被称为“安全岛”的神秘巢穴,到沙海中找寻我。无论我前一晚藏身在哪个角落,他都能找到我,然后开始教学。

但他的教学却有些随意,有时候迫不及待地一下子教给我许多知识;有时候一整天就教那么一点点;还有时候,他干脆接连几天啥都不教。凭着这一点,巴塔姆就算不上一个非常优秀的教导者。当然我也算不上一个优秀的学徒。不过,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挥霍。

巴塔姆教会我在电离云层下方的光明区飞翔,捕捉四处逃逸的带电粒子,将它们导入体内,通过电场力的作用把它们固定住,转化成生存所需的食物,这样我才能维持体内光子数量的动态稳定。这用去了一段漫长的时光。

接下来更加漫长的时间里,他开始教我利用不时席卷全球的电磁暴制造能量漩涡,进而建造可以贯穿时空阈值的动态力场,以此来搜寻不同时空碎片中包含的散乱信息。

这件事的难度超乎我的想象。我一次次跌落在自己制造出的不稳定的能量漩涡中,狼狈不堪地等着巴塔姆把我救出来。

随着失败次数的累积,我产生了抵触情绪,经常索性抛下任务,把身体摊成一条流动的光带,就那么懒洋洋地在沙海中流淌。这是我发明的一种新玩法。

但巴塔姆的钢铁躯壳里边装着的,可不是一颗仁慈之心。他总能找到我,用触手前端的真空吸积盘将我困住,让我不得不汇聚成原来的形体,然后用冷漠的眼神看着我,说道:“成为一个信息采集者,这是你必须实现的目标。”

“可是,为什么我必须做一件自己并不想做的事?”我的意识里有个反叛的声音在呼喊。

“为了找到生存下去的理由,避免被虚无吞噬。”巴塔姆的声音严厉无比。

虽然那时我很年轻,但还是听得出他这话的潜台词——如果我不能收集信息,我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他自然也没必要继续充当我的教导者。

我不得不承认,当我琢磨到这里时,我的意识中出现一股类似愤恨的情绪波动。

巴塔姆一定早就看到了我的愤恨,但他从来都闭口不言。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这团散乱的光子需要某种强烈的意志才能聚集成形。至于它是爱还是恨,有时并不重要。

3

巴塔姆换了种教学方式。他利用奥尔库斯陨坑特殊的地磁环境,构造了一个无比巨大的虚拟大脑。然后,他开始教我玩一种模拟脑电波游戏。

“你首先要改变认识事物的方式,这样一来,你才可能找到建构力场的支点。”

“嘿,这话说起来容易。可是不管我从哪个角度,用哪种方式去看你,你都还是一个老朽的机器章鱼。”我意识里那个反叛的少年跟我说了这样一番悄悄话。

“大脑的计算本质并不复杂,是对神经元化学电信号的抑制和释放产生的二进制运算,而你,释放出的电磁波也可以产生类似于大脑的二进制计算。”巴塔姆不紧不慢地说, “当你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意识和思维,就可以与模拟大脑神经元所产生的运算进行同步化。”

巴塔姆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枯燥的话题,我却被吓了一跳,看来我意识中那个反叛的声音已经被他接收到了。

我再也不敢懈怠,赶紧打起精神听他讲授各种技巧。

在他的教导下,我渐渐学会了分辨不同的模拟神经元信号,进而凭借对各种行为模式的同步化编码,在不同的能量阈值之间自由游走。

我终于发现了这个游戏的乐趣。更重要的是,在游戏的刺激下,我体内的光膜逐渐生长完整,我可以随时让它舒张和折叠,并按照我想要的频率震动。我的歌声更响亮了,有时候我唱完一段后,就静静倾听——过了好一阵子,歌声的回响从沙海另一端远远传回来,变得更响亮也更低沉,如同隆隆波涛。这让我感觉自己快要成为一名伟大的宇宙歌唱家了。

不过,我的快乐并没持续多久。等到我能熟练掌握这种游戏后,巴塔姆重新让我练习制造能量漩涡。我在游戏中学到的技巧派上了用场,尝试了许多次后,终于成功地制造出了一个能量漩涡。从某个角度看,它比这颗星球上最强劲的电磁暴还要壮观。我调集所有的感官,感知着漩涡中翻滚的信息洪流。

我头一回真切地意识到,这并不是一颗死寂星球,这里有着无数来自过去和未来的灵魂的碎片,散布在这颗星球的各个角落,在飘荡的风中惊起又沉落。

又是一个清晨,巴塔姆来沙海中寻找我。那时我正在能量漩涡中自由飞舞,一边假装老练地建起一个个力场,来囚禁那些数字信息,一边高喊: “看啊,巴塔姆!”

“现在你已经学会了从混沌中捕捉信息,接下来可以进行更重要的学习任务了。”他说。

“还真是没完没了呀,”我有些不满地嘟囔, “这么多混乱的信息,我整理出来又有什么用?什么是有用的信息?谁来判断它们的价值?”

巴塔姆摇摇头: “这些问题的答案,你要自己去发现。”

“哟,对一个教导者来说,这可真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回答!”我怒气冲冲,语带讥讽。

巴塔姆没理会我,他缓缓停驻在奥尔库斯陨坑边的一块巨岩上,又转头去看天了。在如血般凝滞的云层之后,那颗遥远的恒星正缓缓升起。

风从沙海深处吹来,由于能量漩涡的搅动而变得更加猛烈,巴塔姆的触手被风吹动,在沙砾的摩擦下发出一阵生涩沉闷的声响。

4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每天在这颗星球上四处捕捉数据信息,将它们分解,归类,囚禁在一个个力场中。

我依然找不到做这件事的意义,巴塔姆也始终不向我透露半点端倪。但这些年独自一人的生活,让我学会了给自己找乐子。这一次,我将这个枯燥的学习任务变成一场猫和老鼠的游戏。

巴塔姆曾经告诉我,这是宇宙中一个古老而经典的游戏,所有星球文明的兴亡能从中找到某种映像。而现在,我是“猫”,那些纷乱的数据流就是我的捕猎场所。数据流中的大部分是没有意义的信息碎屑,但其中藏匿着一些可以进行解码的信息片段。那就是我要抓捕的“老鼠”。

在我所捕获的“老鼠”中,有一部分属于早已消逝的太阳系外文明。这些信息往往非常零散,充满了各种无法辨析的语义结构,并且混淆在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中,即使提取出来也支离破碎。

幸好,大部分“老鼠”来自邻近的一颗星球——地球。考虑到地理距离对信息传播和逃逸的影响,这一点并不奇怪。相比那些古老的系外文明来,地球的文明史非常短暂,但它产生的数据信息却非常庞杂,经常蜂拥出现,能量漩涡也经常因为过于拥堵而坍塌。

我开始集中精力来把这些“老鼠”关进不同的力场。这件事刚开始挺有难度的,因为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相互之间的关联错综复杂。我忙活了好些日子,进展却很小。

这时,巴塔姆出手了,他帮我升级了力场,主要是做了一些模型参数的改动,并加装了语义引擎程序。我不太明了他做的事,但自从得到他的帮助后,我的效率大为提高。

一些浮光掠影的细节被我从数据洪流中捕捞出来:这是春天里落英缤纷的小径,甜蜜的气息在空气中流淌;那是大雪纷飞的寒夜,小屋内亮起的鹅黄灯光;这是荒原狼在月光下的冻土上孤独巡游;那是非洲象在长满猴面包树的草原上列队走向夕阳;这是少年眺望远方的明亮眼眸;那是游子归来时,颤抖的脚步声中的欢欣和惆怅……

这件事的味道渐渐发生了变化,吸引我的不再是那种想象中的游戏乐趣,而是另一种很新奇的体验。我无法辨明那是什么,但能感觉到自己意识深处,一根弦被轻轻拨动,一个蛰伏许久的声音正被渐渐唤醒。

更多重大的事件从数据洪流中现身,一张文明的图谱悄然浮现:技术的进步带来光怪陆离的变化,战火燃烧的废墟上无助的哭泣,瘟疫过后的遍地尸骸……我发现在那颗星球上,战争的硝烟和枪炮声始终伴随着文明前进的步伐。离现在最近的一场战争开始于地球纪元26世纪。从那时开始,地球上发出的大部分信息与那场战事有关,诸如战线的推进,战争双方的攻防,新式武器的使用,伤亡率的上升曲线等。其他方面的信息迅速减少。在狂暴的战争机器面前,世间的一切美好都黯然失色。到了27世纪中期,这些充满着浓稠血腥味的信息流戛然而止。这之后,地球文明并没有像之前那样,从战争的创伤中迅速复原。原本喧闹的地球突然陷入长久的死寂。

“巴塔姆,我刚刚发现那颗星球上,文明已经消亡了。”当巴塔姆来探访时,我有些不安地告诉他。

“这种事,每时每刻都在宇宙的某一处上演。”巴塔姆不紧不慢地说。

是的,我知道他说的没错。巴塔姆总是喜欢抬头看天,或许并不是在晒太阳,而是在观察宇宙中某个新型文明在崛起,又有某个古老文明化作了星尘。这种事看得多了,心也就麻木了。

何况他只是个机器章鱼,并没有心。

5

那些浮光掠影的美好,那些血与火的记忆,那些绝望深处的哭泣,一直盘旋在意识之中,让我的内心躁动不安。

我决定暂时屏蔽其他信息源,对那场末日之战做进一步的信息整理。

巴塔姆似乎在忙别的事,只是隔三岔五来看看我。即使来了,他也只是远远地趴在附近的某座山丘之上,沉默地看着我忙得不亦乐乎。在他又一次相隔数天才出现时,他主动问我: “这几天里,你有什么新的发现?”

我调出一个力场,让其中的信息以螺旋花纹的形式呈现出来,然后用炫耀的口吻介绍:“在很长时期内,代表地球文明的种族是人类。在地球文明生态圈中,相比其他种群来说,人类的身体和头脑都称得上是进化的成功典范。可是,奇怪的事就在这里出现了——这个种群居然不是毁灭于瘟疫,或者外星文明的攻击,而是毁于蚁族,一种长久以来卑微地生活在他们脚底的微小生物!”

螺旋花纹中出现了一座蚁族巢穴城市的影像,无数蚂蚁在其中奔走。

“哦?”巴塔姆伸出一条触手,做了一个请继续的动作。

“和人类相比,蚁族的文明史那么短暂,而且充满太多的偶然性——在22世纪,由于一场超级猛烈的太阳耀斑爆发,人类文明在猝不及防中遭受重击;而蚁族却躲过了那场太阳的烈焰攻击。”

“这看起来有些离奇。”巴图姆说, “不过,放在整个地球历史上倒也正常。在地球所经历的几次物种大灭绝中,总有一些物种能躲过危机,并踏上进化的新路。”

“没错,”我点点头, “作为单独的个体,蚂蚁的形体那么渺小,但它们通过信息素网络,发展出一种人类并不熟悉的超思维链接,最终建立起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文明。”

“人类一定不会这么轻易认输吧?”巴塔姆问。

“人类对于蚁族的发展充满恐惧和偏见,双方的摩擦最终演变成你死我活的战争。人类使出了定向研制的武器系统——通过分布在地球高空轨道的天基武器,发起电磁波攻击,阻断蚁族的超思维链接;又通过纳米机器人组成的微型军团,侵入蚁族的城市,攻占信息素网络节点,释放出干扰素,以瘫痪蚁族的信息素网络传输。”

“但蚁族不会这么轻易被打败吧。”巴塔姆若无其事地伸展着几条触手。

我点点头, “蚁族的种群远比人类庞大,几乎是天文数量级别的。所以不论人类采取什么进攻方式,他们都足以凭借数量优势而化解。但更关键的是,人类每使出一种新的武器和战术,蚁族都会在短暂的溃败后,升级它们的防御和反向攻击系统。”

“看来,蚁族的武器应该和人类的武器截然不同?”巴塔姆问道。

“是的,最大的不同在于,蚁族的大部分武器就是它们种群本身。通过在生长激素中添加包含特殊指令的信息,蚁族可以产生一些执行特定任务的新种群。比如一种可以喷射强酸的种群,是从可以喷射蚁酸的林地蚂蚁特化而成,但它们喷射的蚁酸威力大到可以瞬间融毁纳米机器人。”

“这一定还不是最致命的武器。”

巴塔姆似乎一直在诱导着我往下说。这一点我早就习惯了,作为一个教导者,他有时会用谈话的方式来考核我的任务完成情况。

我从另一个力场中调出早就准备好的信息。那是几个人类的影像,似乎是一家四口,正待在自己家的庭院中,每个人都面色安详地侧脸看着前方,仿佛在享受难得的午后时光。但是,庭院中杂乱生长的藤曼正沿着他们的脚向上攀爬,钻入他们的身体。

“这就是蚁族研制出的致命武器,它们对原本用于超思维链接的信息素网络进行了改造,对人类的思维发动攻击,让受控制的人以为自己是一种植物,从而再也无法移动。这种思维攻击远比生物毒素攻击强大和无形,人类束手无策。于是,灾难性的结局降临了。”我的意识中涌起一股无法控制的寒意。

“不得不说,这种武器确实可怕,从每个人的思维底层锁死他们。看来,人类一定是在获胜无望的情况下,祭出了终极杀器,导致双方同归于尽。又是一个因为疯狂而自我毁灭的故事。”巴塔姆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没错。人类居然对蚁族的巢穴城市发射核子武器,而且是从位于不同区域的地下发射井同时发射。这是人类中最疯狂的一个组织策划的自杀式攻击。在蚁族的防御机制作用下,数倍能量被反弹出去,整个星球就这样被炸得面目全非。人类的目标实现了,但这个星球从此进入了死寂的冬天。”

螺旋花纹中闪过一片惨烈的末日场景。

“如果你是让我整理一部关于文明的启示录,那么我已经完成这次的学习任务了。”我说着,朝那几个被藤蔓缠身的人类影像一挥手,让它们恢复成一团光子,重新囚禁在那个动态力场中,渐渐归于沉寂。

巴塔姆无动于衷地看着我, “你的任务还没完成,你忽略了许多深层信息。”

他挪动着机械触手,朝前爬了一段距离,然后起飞,消失在浓重的电离层中。他的姿势很笨拙,看起来比之前更加衰老。

6

巴塔姆的提示是对的,当我换了一种方式,重新清理那些关于地球文明的信息时,我有了许多新的发现,特别是清理出了前期遗漏的一些高频词语。可这时,一个意外的发现打乱了我的进程——它居然与巴塔姆有关!

原来,在人蚁之战爆发后, “巴塔姆”这个词语就出现了,刚开始它被混淆在一些隐秘的信息中,看来是有人想隐瞒它的存在。到后来,随着人蚁之战接近尾声,在许多地域和场合,都出现了对“巴塔姆”的公开讨论。

我的兴趣一下子被勾起来了。主宰着我的生活的这只机器章鱼的名字,居然出现在邻近星球上发生的文明毁灭事件中,这怎么可能是巧合?

我的意识里突然浮现出这样一幅场景:一个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无意中透过某扇窗户,窥探到房间里的重大秘密。

我不就是那个孩子吗?一想到这个秘密可能触犯到控制着我的生活的那个权威者,就有些忐忑不安,同时又有种偷偷摸摸的快感和惊奇。

那个只存在于我的意识中的叛逆少年又出现了。他始终都在,陪伴着我度过这漫长生命的第一阶段。或许当我进入生命的第二阶段时,他会离我而去,但不是现在。现在他非常兴奋,怂恿着我一步步走近那个秘密房间,去窥探里边隐藏的秘密,关于巴塔姆的秘密。

遗憾的是,随着地球上那场人蚁之战的爆发,一切信息都支离破碎,我对“巴塔姆”的了解并不完整。但这也足够我和那只机器章鱼来一次精彩的对话了。我为预想中火花四溅的场面而兴奋,一不小心,体内释放出一个高度活跃的光子团,把巴塔姆经常晒太阳的那块岩石给炸飞了。

当巴塔姆如同往常般从昏黄天幕上出现时,我问出了一句酝酿已久的话: “巴塔姆,你到底是谁?”

巴塔姆的两条触手在浑浊无神的眼睛前拂动了几下,这是他困惑时的下意识动作。

“为什么你的名字出现在那场人蚁之战中?为什么你会躲藏在这颗荒芜星球上?你总不会告诉我,你是为了陪伴我成长,才做出这样的牺牲吧?”

巴塔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我,说: “看来你已经找到了答案。”

“人类生活的地球上有许多神秘地域,其中有一块人烟稀少的广袤之地,连接着南极洲的浩瀚冰川,被称为地球的尽头。人们叫它‘巴塔姆’。”

“原来是这样。”巴塔姆不咸不淡地说。

他敷衍的态度让我非常恼火。他一定以为我还是原来那个接受他指导的学徒,唯唯诺诺地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这一次,改变的机会来了,我不会轻易放过。

“我知道真相是什么!人蚁之战爆发后,人类节节败退,被驱赶到了荒无人烟的偏远地带,也就是巴塔姆。但蚁族并没有放过他们,当最后的战斗打响时,一个章鱼形作战机器人原本应该为他所效忠的人类战斗到最后,但他害怕了!他背叛了人类,独自逃到了火星,因为这里不像月球那样离地球过近,很容易被追查到;同时这里的大气层已经被重度电离化,很容易隐藏行踪!”

巴塔姆沉默了一阵子,然后说: “所以,巴塔姆其实是个星际逃亡者,在一颗荒芜星球上苟且偷生?这个故事很有趣。”

“我不是在讲故事,是在讲述一个被刻意隐瞒的事实。”我倔强地说。

“但是,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我,这个星际逃亡者,不怕被你泄露了行踪吗?”

“这一点我暂时还没想明白,”我老实承认, “或许你是偶然救了我,就顺便带着我逃到了这里;也或许,你是为了保命而挟持了我——有可能我是个身份尊贵的人,比如王子之类的。”我在地球信息中看到过这个词。

巴塔姆的机械触手有规律地颤动着,然后,他的喉咙深处爆发出一个严厉的声音:“你想象出了一个非常精彩的故事,但它与真实无关。”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让人无法直面的威严。我不得不承认,巴塔姆虽然已经衰老,但他的气势还在。

“要是你想做一个成功的信息收集者,就不要让冒失和冲动的狂想干扰你的思路。否则,你将永远被困在这幽魂般的形体中,无法进入生命的第二个阶段。”

他的话让我忍不住一阵微微颤抖,几个光子趁机从我体内逃逸出来。

“巴塔姆,你到底是谁?”当巴塔姆转身打算离开时,我鼓起勇气,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揭晓,但不是现在。所以,你还要继续等待和寻找。”巴塔姆说着,缓慢地朝前方飞去,消失在一座沙丘之后。

7

巴塔姆说得对,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揭晓;但有一件事他说错了,我再也不会继续等待。这一次,我要探访他居住的安全岛,从他的隐秘巢穴中寻找答案。他用寥寥数语化解了我的进攻,但我不会就此认输。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忙于搜集与安全岛有关的信息。这件事做起来并不难,在这颗星球的各个角落,都有巴塔姆留下的行踪,我能从那些凌乱的踪迹中追溯到一个共同的发源地。

巴塔姆已经接连数日没有出现了。 “这个年迈的机器章鱼会不会是出现了故障?或者他正孤立无援地躺在他的巢穴里,等着我去救助!”我给自己找到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我又等待了一天,巴塔姆还是没出现,于是我出发了。

巴塔姆的安全岛真的就是一座岛,一座空中浮岛,就在电离云层的深暗区之中。

我轻松进入大气最底层的光明区。我经常在这片充满稀薄电子的区域捕食,对这里非常熟悉,可以轻车熟路地穿行。但随着我进至深暗区的边缘,情况发生了变化。在我的前方,由黏稠的离子浆汇成的云团翻涌不休,由于温度和压力的缘故,这里的能量处于临界点状态,似乎随时可能引发天崩地裂的爆炸。

我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鼓足勇气一步步深入。但很快就发现困难超出我的预计:那些力量是如此强大,毫无规律和节奏可言,它们排山倒海地从四面八方朝我袭来,挤压着我。我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光子在急速奔突,随时可能发生爆裂——那时,我将在一阵剧烈的爆炸中坍塌,消失。

这个念头让我恐慌起来,我使劲挣扎。但不论我朝哪个方向前进,都只是徒劳,我被粘滞的力量死死困住了。在那种即将溺毙的绝望和恐惧中,我体内的光膜开始进入自救模式,它对我的身体表面进行卷曲,逐渐扭曲成一个内封闭的空间球状体。这会形成一个保护性外壳,但糟糕的是,生命能量和意识也将由此被封存,我将在电离云层的深暗空域沉睡过去……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消失时,一条触手从云层中出现,末端的真空积吸盘如同层叠花瓣般舒张开来,形成一个被防护屏障封印的真空地带。

“巴塔姆!”我有气无力地念叨着,任由积吸盘将我吸附过去。

就像当初屡次被困在能量漩涡中一样,巴塔姆又一次在我陷入绝境时出现,救了我。

我来到了巴塔姆的居所,那座安全岛。

它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电子脑。和它比起来,奥尔库斯陨坑的虚拟大脑只是个幼稚的玩具。它的外层一定使用了某种惰性物质,以至于能够在狂暴的电离能量中存在。我懵懵懂懂地进入其中,错综复杂的线路呈现在眼前。巴塔姆把我像一条落水狗一样扔在一旁,让我独自完成对自身的修复。他又回去工作了,躯体悬浮在整个空间的中央,与周围的各种曲面通过无数根导线连接在一起。在他后方,是一个直径上百米的环形加速器。我隐隐猜到,那可能是这座安全岛的驱动系统。

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想法,并不是这座安全岛在给巴塔姆提供安全庇护,反而是他在维系这座岛的存在。他是个维修工,是个驾驶员,抑或是管理者、主宰等之类的角色。

巴塔姆沉浸在他的工作中,我能看到不同的模拟神经信号借助着导线在进行光电传感和高速传输,不同行为模式在不停地进行同步化编码。在这项浩大而精细的工程面前,我自惭形秽,只能呆呆地站着,不敢开口。

“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闯进来。”终于,巴塔姆暂时停下了他的工作,打破了沉默。

“是你教会了我各种能力,可以在这颗星球上任意驰骋,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我的话里带着由衷的恭敬。我原本有一大堆疑问,但此刻什么也问不出来。

“你现在看到的是一座巨大的数据库,汇聚着来自地球的文明,而我,就是这个数据库的管理者。”

我陡然醒悟了过来: “这些年你一直在照顾我,教我学会捕捉信息,驯服数据,因为你想让我有一天能接替你,管理这座数据库,对吗?”

巴塔姆不置可否地半眯着眼睛。但我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回应是肯定的。这还是头一回,我和这个严厉的教导者之间心有灵犀。

“巴塔姆,你到底是谁?我又是谁?”我忍不住喃喃问道。

巴塔姆开口了: “我是一群已经死去的人,而你,是一个等待被唤醒的年轻生命。”

巴塔姆向我讲述了一个故事。这是上千年来,他跟我讲述内容最多的一次谈话。

8

那个男人叫做马思齐。人类和蚁族的战争爆发后,他和一些同为顶尖科学家的同伴就进入了一座隐藏在沙漠深处的地下基地。在那里,他们夜以继日地全力研究蚁族的信息素网络的秘密。

他们的研究并不是为了改变那必将到来的最后结局,而是在为后人类时代做准备——如果人类真的失败了,甚至最终走上绝路,那时该如何让人类文明的火种得以延续。

他们将自己做的事命名为“火种计划”。这个计划的关键之一,就是沈默。

那时候,沈默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跟着父母在战争中颠沛流离。直到他被带进了基地,他知道自己的脑思维状态异常,只需要经过一些定向思维训练,和对大脑神经系统进行局部性改造,他就能与特定人选实现超思维链接。

火种计划的另一个关键,是一台特殊的信息装载和传输装置——“巴塔姆”。

这个名称的由来,与马思齐出生和成长的沙漠中曾出现的一个古老民族有关。那个民族有对逝者进行天葬的传统,在天葬仪式正式开始时,所有参加者会对着逝者虔诚地唱诵一句经文: “萨埵耶巴塔姆。”

它的意思是“一切有情,与吾同在”。因为在那个民族的精神意识中,逝者从来不会真正离去,而是魂归大地,化作有情万物的一部分,继续陪伴着生者。

“巴塔姆”就是即将在硝烟中归于沉寂的人类集体意识的承载者,是逝者对生者的眷恋和陪伴。当然,从物质属性的角度来看,它就像一台超级计算机,保存着人类文明的信息,为后人类时代做准备。但它真正的属性是一个超思维链接系统,虽然基本的硬件系统靠微型核动力驱动,但各种程序运转和信息传输靠的是超思维链接。系统中有两个非常重要的附属组件:休眠舱和“守护者”装置。

这个时代,人工休眠技术已经从想象变成了现实。最大的问题却是:由于时间仓促,加之战乱无休,他们没办法凑齐材料制造足够多的休眠舱,也无法通过其他途径购买到。最终,系统中只装载了一个功能完备的休眠舱。

当然,这是给沈默准备的。有朝一日,随着系统出口开启,他将再次醒来,成为人类文明的播火者。

但这就面临一个问题:在休眠状态下,沈默的大脑可能因为长期休眠而发生意识错乱和思维退化。

“守护者”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而设计的。十个“守护者”将利用从蚁族那里学习的超思维链接构建出一个虚拟环境,并使之和休眠中的沈默的意识兼容,对他进行长时间的思维唤醒与训练。

留给基地成员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在基地之外,末日的脚步已经在大地上响起。即使基地已经做足了防御措施,还是有许多成员陆续病变和死亡。马思齐也遭受了强烈辐射的袭击,身体日渐衰弱。而沈默,一来因为年轻,身体自愈能力强,二来,他就是火种计划的选定人,是整个基地重点保护的对象,得到了最高级别的安全防护,倒没有什么问题。

基地成员数量在持续减少。剩余的人像一台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在和时间赛跑,许多人一直工作到生命停歇的那一刻。

最终, “火种计划”正式启动了,包括马思齐在内的十名“守护者”的大脑被取出,放植到装满营养液的特制缸中。沈默则被送入人工休眠舱中。伴随着系统的启动,入口被封死了。

谁也不知道,他们需要在这个系统中躲藏多久。或许是数百年,也或许是上千年。他们只能等待,并直到系统检测到外部生存环境适合时,出口才会开启,沈默也将从沉睡中醒来,带着人类文明的成果,离开这座地下坟墓,去到外面的世界。

“我一直没有邀请你进来,是因为我担心你一激动起来,制造几次能量爆炸,把这里拆个底朝天。你一直都是个性子不定的顽劣小子。”

巴塔姆的话让我心里一阵忐忑。实际上,我还真的有过炸毁安全岛的打算。那是在巴塔姆的教导过于严厉时产生的报复性冲动。而现在,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意识到以前的自己是多么莽撞和我行我素;而身为我的教导者,巴塔姆一定经常感到头痛。

“我一直都很放任你,但这是十个‘守护者’一致同意的。我们不希望你过早知晓人类文明之树已经枯死的事实,也不希望你过早知道自己要承担的责任,因为那极有可能变成你不能承受的重负。我们希望你像个纯真的孩子,保持孩童的天性,因为那也是人类本性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直到有一天你准备好了,我们再让你知晓真相,知晓自己的命运。”

我心头一震, “你认为,我……现在准备好了吗?”

巴塔姆缓缓地摇摇头, “你可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但外面的世界可能也没准备好。按照系统的计算,至少要过二十个世纪,地球才能清除那场浩劫造成的辐射,大气圈和生态圈才能逐渐完成修复,而现在只是过了将近十个世纪。但现在出现了另一种情况。”

我突然隐隐猜到巴塔姆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情况了,不无担忧地朝四周看了看。

“你知道,在物质层面来说, ‘守护者’的存在依赖于那些营养缸。虽然一颗大脑所消耗的营养液并不多,但营养液持续被消耗,总会有耗尽的时候。而现在,已经有九个‘守护者’装置因为营养液耗尽而关闭,剩下的一个,也就是现在正向你讲述这段故事的人——马思齐——的大脑所在的装置,也将很快面临同样的结局。”

我大吃一惊: “也就是说,你们都会彻底死去……”

“是的。但换个角度看,这漫长的囚徒生涯终于快到头了,等待我们的是无梦的长眠,也未免不是好事。”巴塔姆轻描淡写地结束了他的讲述。

9

亿万个光子在体内急速涌动,我鼓动着光膜,勉强将那些奔涌的能量压制下去,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所以,你并不是一只外形怪异的机器章鱼,而是‘守护者’的化身。我也并不是我,一种没有形体的能量聚合生命,我只是沈默的意识?”

“我们一直在追求真相,但只是在不同的假象中度过或长或短的一生。我和你现在的这副模样,只是系统赋予我们的人格化形象。”

我突然有种无比虚弱的感觉, “关于我的出生,你说过的那些什么中子星之类的话,也都不是真的?”

“那不是中子星,而是系统的核心驱动装置,可以瞬间释放超强能量,从而将你的意识从大脑中剥离,上传到系统中,这样一来,‘守护者’就可以顺利地和你的意识建立超思维链接。”

我的目光从四周的巨大空间掠过, “那么,这座安全岛呢?”

“这是系统的装置区。 ‘守护者’和休眠舱,还有承载人类文明信息的 ‘时间之环’,都在这里保存着。”

我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看看那些“守护者”。但一转念,想到浸泡在营养液中的十颗大脑因为营养液枯竭而变得干瘪,心里就突然空落落的。我叹口气,放弃了这个念头。

我还有一个问题, “如果我们不是生活在火星,那么是在什么地方?”

“通过对末日之战后的地球环境的预演,系统将制造出的虚拟环境设置为火星地貌。而我们所处的真实位置,是蚁族文明的发源地,柴达木盆地的地下深处。在我们的头顶之上,是一座沙漠小镇,那是我——马思齐的出生地。”

问题都问完了,但我还需要时间去消化它。

巴塔姆又开口了,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悲喜交加的复杂情绪: “那时候,我还是个少年,站在小镇公路尽头的弧形拱门旁眺望远方,整个世界像万花筒一般在我眼前徐徐展开。我的体内流淌着年轻的血液,渴望去经历生活,去闯荡世界。后来,漫长的时光过去了,这个世界变化得比最精彩的故事还要离奇,这时我才发觉,不论我走得多远,不论这个世界变化多大,我其实从未远离故乡。或许,这是我在这个残破世界里仅存的温暖吧。”

他的话让我的意识一阵微微眩晕,曾几何时,我是不是也有同样的热望,同样的梦想?可是我对那些事没有一点印象,或许是系统在对我的思维进行超链接时,将那些事物排除了,一时之间,我没办法深究。

“现在,我将带你完成最后一个学习任务,那就是将承载着人类所有文明成果的数据传输到你的大脑中。之前的那些学习,都是为这一刻做准备。”

我恍然大悟,这一瞬间,我之前对巴塔姆的种种不满消失无踪。

巴塔姆从他的机器躯体中取出一个闪光的圆环,又补充了一句: “这个时间之环,是对这座数据库的转存装置,里边储存着人类文明的海量数据。如果没有之前的准备,它会让你的大脑在癫痫状态中彻底瘫痪。那时系统就算唤醒了你,也只是唤醒了一个头脑一片空白的白痴。”

我看着面前的那个奇特的圆环,里边有无数光线流动。

“你早就进行过许多练习,你的大脑已经准备好了,时间之环中的记忆模块,将会很顺利地嵌套在你的大脑中。所以你不用担心这一步。”

我点了点头,明白了巴塔姆的意思:我真正需要担心的,是在这一步完成之后,该怎么去面对外面的世界。我对此一无所知。

“记住,这是你最重要的学习任务。完成了它,你将进入生命的第二个阶段,但你将不复存在,那个叫做沈默的少年则会从千年长梦中醒来。”

“实在想不到,我生命的下一阶段,居然是回到最初的那个人类形体中。”我有些感慨,又对新的生命充满好奇。

“我要趁着最后的时刻来临前,开启系统出口。接下来,你就要独自面对外面的世界,那个陌生的世界。它可能比以前的那个世界更好,但也可能更糟。你可能会找到另外一些幸存者的后代。也可能找不到,那样你就是人类世代留下的孤魂。不管如何,你要记得自己是人类之子。”

巴塔姆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微光,他抬起另一条触手,伸向圆环中心,圆环的光亮猛增,一道光芒将我笼罩其中……

10

不知道多久后,我醒了过来。我活动着沉睡了上千年的身体,从休眠舱中爬出来,但很快就在一阵剧烈抽搐中跌倒在地。我挣扎着从休眠舱中取出药品盒,那里边有早就备好的神经舒缓剂和应急能量补充剂。经过了上千年的储存,它们居然都能使用,看来那场战争爆发前,人类的技术确实发展到了很高水平。我抖抖索索地给自己打了一针,这具躯体才渐渐恢复了一些活力。

根据休眠舱上的提示,我找到了生存包存放处。那里有五个生存包,里边除了一个激光应急手电和一些简易医疗救助器具,还有一套由储存着氢和氧的微型钛合金罐与制备仪组成的自动化制备工具,可以合成水和食物。根据储存罐上的标识,可以提供三天的供应量。

我想把所有生存包都带上,但身体羸弱无比,只背得起两个生存包。

我找到那座尘封许久的电梯间。电梯通道的电力系统是独立运行的,时隔上千年后依然能够启动。

我还知道怎么开启电梯。一阵头晕目眩的晃动之后,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重力撕扯。它沉睡了太久,还没办法恢复常态,对重力的变化特别敏感。

那扇门出现在面前。推开门,一团炫目的光将我笼罩,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等我再次睁开时,耀眼的光芒渐渐褪去,外面世界的景象一点点浮现出来。那是一片真正的沙漠,连绵无尽的沙海浩浩荡荡地奔向远方,消失在黯淡的天光之中。

我的心脏在砰砰猛跳,双脚牵引着身体跌跌撞撞地朝外面走去。在我身后,出口的大门关闭了,紧接着,地心深处传来一阵轰隆巨响,十多秒后,我脚下的土地开始震动起来。

震动越来越强烈了,我朝前跑去。不敢回头,但我知道身后那座隐藏了一千年的地下基地正在剧烈爆炸中坍塌,最终它将彻底消失,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天坑。我突然想放声大哭,但喉咙深处只是发出一阵喑哑的抽泣。

我失魂落魄地朝前走去。不知道多久之后,我的前方出现一座小镇的废墟。它早已和沙丘融为一体,一栋栋房子被沙砾掩埋着。小镇前方,残留着一座早已沙化的弧形拱门的轮廓。透过拱门,地平线上绵延的山脉映入我的眼帘。

我放眼望去,只见一片柔和的橙红色光芒洒在破碎的岩体和山顶的皑皑白雪上,就像来自天界的圣洁光辉,静静抚慰着这残破世界的忧伤。我还望见一群大鸟从天空飞过,在沙海中投下舞动的剪影,这让我心情为之一振。很快,我又发现了新的动静:一群顶着花朵般分叉犄角的动物正优雅地行走在茫茫戈壁中,就像一抹绚丽而柔和的色彩在灰色的幕布上流动。看来这颗星球的生态环境正在逐渐恢复。

我久久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突然想到一件事——那个叫马思齐的人一定无数次看过比这更壮美与神秘的景象。想到这里,一种很少体验过的柔情在我心头流淌,我枯竭的眼里终于涌出了一股热泪,然后我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放肆地大哭了一场。

巴塔姆!巴塔姆!就在那一刻,我发现自己是多么强烈地想念你呀,不管你是那个叫马思齐的人,还是那个囚禁了我上千年的装置。在这颗我既感到熟悉又无比陌生的星球上,支撑着我继续走下去的,将是曾经和你在一起的那些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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