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食物、院子和植物

2022-12-20 13:47王焕熔
智族GQ 2022年12期
关键词:徐冰小院人类

王焕熔

年度艺术家

20年来,徐冰始终是西方当代艺术世界里最清晰的中国面孔之一。他时刻在观察和思索社会现实,寻找新的艺术表达,反省人类的问题和弱点。2021年2月,人们因疫情被困在家中时,徐冰和火箭公司合作发射了“徐冰天书号”艺术火箭,尝试把人类的欲望、危机、未知带向外太空。2022年8月,徐冰的新作品《引力剧场》在浦东美术馆展出,它纵向穿越五层楼的空间,形成巨大的文字漩涡,如同当今世界的状况,不同文明相互纠缠、角力,将所有人都牵扯其中。他用艺术的语言将东西方文化相互转换,凭借独到的文化敏感和洞察力,活跃在当代艺术舞台上。

2020年初,疫情最严重时,我被困在纽约的工作室,每天打开手机,新增病例数字就蹦出来,纽约上万人感染,千人死亡,我的很多朋友都得了新冠。女儿在芝加哥艺术学院上学,正好放春假,她和一个同学以及我的侄女,就都聚集到我的工作室。工作室是一个三层小楼,位于布鲁克林的威廉斯堡,是美国疫情的重灾区。孩子们一进来就直接上了三楼隔离,14天内不许下来,待不住也得待。

接女儿回来前我买过一次东西,之后就再没出过门。食物一时成了最紧要和最匮乏的东西。朋友之间开始交流各种网购信息,网站、购物群倒是没断过,但要随时在屏幕前盯着,排队抢位置,抢到后,掐指一算要半个月以后了。好不容易盼到了,又这没货那没货的,蔬菜也供应不上。

每天食物送到后,我戴上口罩、医用橡胶手套,拿起酒精棉,一层一层消毒。先撕开最外面的塑料布,拿出里面的箱子分类,再去掉每种食物的包装袋,换上干净的塑料袋,转移到冰箱,形成一套严格的消毒工序。我像印制版画一样认真,一丝不苟地把病毒拒绝在我们的领地之外。我还找来一个篮子,把三顿饭、水和需要的东西从二楼吊上去给孩子们。

网络上都在流传大饥荒和二战时犹太人挨饿的照片,各家也都在节约过日子。对于病毒的真相,人类的文明和科技明显地失效了,似乎到了需要自力更生、自给自足的地步。有聪明人开始在网上教授,如何改造水瓶等塑料容器种菜。我把芹菜心放在水碟里,当水仙看,期待它们成长。芹菜由白变绿,长得倒是挺快,却只往矮胖了长。

平日里我的生活总是到处乱跑,倒很少有这样的机会,每天跟家人待在一起。做饭、清扫房间,这些我过去从不认为值得认真去做的事,如今变得重要起来。这可以让我在这个病毒肆虐、谣言四起、失去判断支点的年代里,把大块的时间用掉,等待转机的到来。

在那段时间里,所有的艺术项目都停了,几乎占据我毕生精力的“艺术”,在不知不觉中退去。这是此生少有的感觉,不知道我是否还是我,甚至不知道怎样去思考。

有一天,我望向门前的小院,视线被一棵巨大的玉兰树占去了一半,我抑郁的思想和贫乏的视野,无奈地被一棵树左右,只能无聊地看它。这棵玉兰是邻居家的,强势地向这边压过来,我只有看的权利。这就有点像坏的公共艺术,占据着城市重要空间,毫不顾忌经过民众复杂的心情。

工作室在那儿有30年了,平时因为太忙,我从来没有打理过小院,要不是这次疫情,我也不会去注意它。院里的植物不动声色地疯长。院中央有棵横着长的老桃树,墙根有棵大桑树,蛮横地盖在桃树上面。一棵小香椿树被挤到院边,墙角有一丛竹子,把桑树下面可透点儿阳光的部分也给堵住了。靠近木屋有棵葡萄树,它顺着木屋上去,把几棵树连成一片,空间显得更乱了。那块可用的地里,一棵芍药被摆成环形的砖块围着,看起来尤为重要。

当时的纽约被媒体描述得几乎尸横遍野了,朋友们担心我,我发些小院的生活照。他们看后回复:“这真是你的桃花源!”有些回复是:“怎么看不出疫情的残酷?”我回答:“它们开得越热闹,越像是在嘲笑人类的窘境,玉兰不知愁滋味啊。”

院里的一棵椿树有胳膊这么粗,它是几经周折才活下来的。我爱吃香椿,我妈说我是香椿命。她曾带着两株香椿苗闯海关,那是20年前,老人和蔼可亲,自带掩护,过了!两株珍贵的树苗,一棵种在纽约,一棵种在弗吉尼亚我妹妹那。那时我一个人在纽约生活,这棵小树对我特别重要。

在与花草树木相处的这些日子里,我常想到父亲,想到伴我长大的中关园56号。在那一排排红砖房前,每家都有一个篱笆小院。我家的小院最好看,经常引路人驻足。不吹牛地说,就像个小植物园,在花卉树木间还有蔬果、农作物。一到周末,父亲让我们几个孩子用脸盆端水浇灌,或者让我对着一株植物写生。屋里只要摆得下的地方,都被花盆占据着。父亲对花草的热爱在北大是有名的,他的喜好也让我们在那个匮乏的年代补充了各种健康、环保的食物。

父亲年老住在医院的时候,每次我们探病离开病房时,他都要叮嘱:大窗台上的第几盆花要与哪盆花换位置了,小窗台上哪盆花应该转方向了……他似乎懂得花草的心思,这叮嘱直到他昏迷的前一天。

疫情期间,我也思考了人与植物、自然的关系。其实,植物对周边环境极为敏感,它们具备精密的神经感知系统,只是由于它们的被动,在遇到威胁时无法逃走,又对我们不构成多大威胁,人类习惯于忽视它们。可它们的历史比人类要久远得多,在长期的生存需求中发展出不可思议的生存之道。有些植物在感觉到有入侵性危险时会颤抖,有些植物可以通过虫子的唾液判断其种类,并能分泌出特别的信息素,引来虫子的天敌。

植物的根系尤为奇妙,可通过释放化学物质进行沟通,社群生活对它们很重要。当代植物学发现,如果周边都是同类,它们就悠闲自得地生长,如果有异类插入,就会警觉起来,长得更快。植物随时都在处理与左邻右舍的关系。有些盆栽長不好,多半是边上有相冲的邻居,而有些植物需要有异类陪伴才能生长,有些植物能预知气候变化,释放预警信息。通常,植物是谦让的,乐于寻找空隙生长。

关于植物的神秘能力,我们知之甚少,是因为人类过于自负,只知道自己了不起,但就像博物学家StephenHarrod Buhner所言:“其实人类只是生命之网中的一员,万物有灵,并非万物只为人类而存在。”

我珍惜疫情带给我的无奈又安静的时光,让我从几棵不足为奇的植物身上,看到了过去看不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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